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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平日里您都穿的素净,今儿可不成,一定要穿喜庆些,太后瞧着也高兴不是。”碧裳拿着一套大红色花绸锦袍站在我身侧说道,脸上露出一种仿佛我若不穿便要哭出来似的紧张神色。我伸手拦住了要为我梳发髻的阿离,阿离不解的看着我:“格格,今个不是要穿朝服吗?”:“谁说要穿朝服来着,就梳两把头吧,沾点茉莉发油就成了。”:“格格。”阿离埋怨的叫着,却无法,只得取了八字形把形小梳将我满头的青丝梳成双把,又在发上插着一对银镀金嵌珠宝点翠花簪和毛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灿若流云,光华顿生,却着实压的头沉甸甸的.我取下岁寒三友的头花,阿离却眼疾手快的给我戴上了镶有珍珠流苏的旗头,嘴里说道:“虽然您不喜欢那样华丽的装扮,可今天也不能由着您,那么多人瞧着呢,怎么也得给太后挣点脸不是。”说着又在耳朵上各戴了2颗金云衔珠。我笑着站起身来:“我只依你们一遭便是,可也犯不着让我穿这样大红的衣裳啊。”阿离看着碧裳,两人也笑了起来,我自在衣架上取了件紫色缎绣锦袍,以月白丝加金线蕾丝缀边。虽简单却贵气。阿离命碧裳和朱颜捧着寿礼,一道随我出门。:“女儿给皇额娘祝寿,愿额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盈盈跪在当今太后,我的养母面前,今天是她的圣寿节。宫里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尽管太后不喜奢华,但四十岁亦算的是一个整生日,顺治皇帝福临为表效心,执意要为太后大肆庆祝,太后拗不过皇上,只得同意。我到的时候苏麽麽正在为太后梳妆,从八宝琉璃镜中望去,太后依然一派安宁的神色,每次见到她,我都仍如第一次般忍不住惊叹,这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眼观鼻,鼻关心,无论如何看,都是一潭碧水般的宁静,按书中对美人的描绘,她实在算不得倾国倾城,但即使粗布寒衣,素面朝天,依然遮盖不住她那种自然天成的气度。经历过风刀霜剑,岁月的打磨,越发象颗珍珠般柔柔的散发出光泽。太后今日亦没有着朝服,只身着蓝缎地平金绣整枝松鹤纹袍,胸前钉蓝素缎带系两条,内衬白素绸里。在蓝色缎地上用双圆金线和孔雀羽线绣松鹤纹。前后身各绣一棵松树,树上栖有仙鹤,树下湖石旁有兰花、月季、丛竹等景致。鹤颈及湖石平台均以孔雀羽线绣制。两把头上只插着一支翠玉寿桃扁方,旗头左边斜簪着朵绒春花。双耳上只带了一幅金镶翠耳坠,摇曳生姿。:“太后,您瞧,还是咱们格格贴心,这么一大早的就给您贺寿来了。”苏麽麽笑着凑趣。:“那是自然,我养大的女儿还能不贴心吗,贞儿快起来,在额娘这里还拘着规矩呢。”太后一面笑着,一面回身牵我起来。:“平日也就算了,今儿是您的好日子,女儿怎么也要给您行个大礼啊。”我笑着与太后坐到南边的塌上。阿离捧着盖了红绸子的托盘跪在太后面前。:“这是我的寿礼吧,快打开让额娘瞧瞧。”太后有些期待的笑说。苏麽麽上前打开,一阵清香立刻散发开来,太后定睛一瞧,却是一个简单素雅的青纱枕,上头只绣了几只惟妙惟肖的蝴蝶。我拿起枕头,递给太后,一边娓娓道来:“前一阵这殿里腊梅花开的香,额娘说闻着夜里竟睡的安稳些,儿就想起了一首诗,阴香装艳入青纱,还与欹眠好事家。梦里却成三色雨,沉山不敢斗清华。于是用自己种的荼蘼、木樨、瑞香三种花的散瓣装进青纱枕头内,又香又益安眠。虽说不值什么,但女儿思量着额娘这里什么都有,若送那些金银器具,却都不是女儿的孝心。”太后脸上露出惊喜,点头叹道:“果然是我的女儿有心,这可比外头送的那些珍稀古玩锦缎让我高兴,额娘再欢喜不过了,枕着这样的花枕睡觉,做梦都在花园子里头呢。”:“贞妹送的是什么好东西把咱们送的都给比下去了呀。”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众人已然跪下:“奴才(奴婢)给皇上请安,给十一阿哥请安。”:“都起来吧。”皇上和博果儿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尤其是皇上,戴着黑狐清薰貂的朝冠,身穿明黄色衮服,越发称的面色清秀,目如漆点,脸庞上闪着光彩,我仿佛从未见过他这样欢喜的神色。:“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寿。”:“快起来,都坐吧。”太后慈祥的说道。我只含笑站在小塌子上向皇上福了一福,口称:“见过九哥,十一哥。”福临抬手虚扶了一下,眼睛盯着我笑说:“贞妹今日好漂亮。”我的脸瞬间红起来,热热的发烫,偎到太后身上:“额娘,瞧九哥欺负人。”:“福临说的是呢,你平日不喜打扮,清雅自有清雅的好,今日却是格外的明艳照人。”太后抚着我额头的发,爱怜的说。:“那皇额娘可要多过生日,贞妹可不就天天这般明艳了吗。”博果儿叫道。此话一出,暖阁众人都笑了起来,我越发不好意思,只把头埋在太后怀里。:“你又胡说,生日可是天天能过的吗,额娘还是快让咱们瞧瞧贞妹送的是什么好东西吧。”福临急忙出言为我解围。:“前一阵因我说起夜间无法安眠,倒是白天闻着花香时心里舒坦,这丫头就记得了,既有心又是亲手弄出来的,这份心怎么不让额娘欢喜极了呢。”太后搂着枕头说道。博果儿盯着青纱枕半晌:“我当是什么,额娘这样宝贝,早知道,我可要给额娘弄一屋子的花回来,倒给儿子省了不少呢。”福临拿起放在鼻子上嗅嗅,对博果儿说:“你懂得什么?”又将头转向我,目光里有几丝赞叹,几丝迷茫,还有些,让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把目光投向窗子外边,外面阳光正如火如荼的媚,难得四月有这样的天,照着宫房外种植的花草青翠欲滴,如绿玉般。不经意却看到了他正背对着太阳往这边走来,身后象披着无数道金光一样灿烂无比,就象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我的心突然无由来的欢喜起来。:“安郡王到。”随着太监大声的通传,岳乐走了进来。他亦是一身的朝服,二层顶金龙的朝冠,上面饰八颗东珠,上衔着红宝石。:“岳乐给太后请安,太后千秋万福。请皇上安。”:“快起来吧,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赐坐。”太后笑着说,我和博果儿早已站起身来,论亲,他是我们的表兄,按贵,他为郡王,都在我和博果儿之上。:“太后寿诞,让表兄辛苦了。”福临对岳乐说。:“臣不敢当,这是臣分内的事。”我亦清楚,他如今掌管内务府,又是进入议政王大臣会议,太后常说他是满蒙贵族第一人,能文能武,对他颇为倚重,皇上也将他视为第一肱骨之臣,正是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之时。当年亦是他牵着我的手将我从烽火连天的桂林带回京城,带进宫。:“外头一切都准备好了吗?”福临问道。:“是,吉时已到,众亲贵大臣,内外命妇都在太极殿恭候太后和皇上驾临。”福临站起来,恭敬的对太后说:“就请皇额娘移驾。”岳乐,博果儿,我都站了起来,苏麽麽扶着太后起身,福临急忙上前,从左侧扶着太后,太后伸手牵着我的手朝殿外走去,众人跪了下来,我走过岳乐身侧,擦肩那轻轻一瞬,我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嘴角泛起微笑。宫廷宴会总是这般刻板且无趣的,太极殿的四周镶有白玉石栏杆,栏杆上有望柱头,下有吐水的螭首,前方有个大大的戏台,正依咿呀呀的唱着贺寿的戏码。我坐在太后右侧,贵太妃坐在太后左侧,福临和博果儿,岳乐三人一桌坐在一旁。众亲贵大臣,内外命妇都坐在后头。正心不在焉之时,抬眼却看到贵太妃正盯着我看,她是博果儿的额娘,先帝的大贵妃,那一段争储之波我虽没有经历,却还是在宫人隐晦的闲话中听出了大概.先帝的大贵妃,位分高于以前的庄妃,即如今的太后,却在储位之争中败下阵来,我不知道在那之后的岁月,她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去向太后低头叩首跪拜,却也能想象出那份无奈和不甘。比起太后来,她亦不显老,且更细致了些,她和太后一样都出身蒙古贵族,太后是个真正的蒙古女人,而她,却多了几分细致的骄奢。听宫人们说,大贵妃当年在后宫是出了名的任性和奢侈,先皇皇太极每次出征归来总是应她所求为她带些前明宫廷的秘方,或者是些精致的玩意,先孝端皇后曾劝皇帝不要如此纵容,先皇却笑着说就喜欢她这样任性和奢侈,堂堂大贵妃自然当得起这份尊贵。自此无人再敢指责大贵妃的奢侈娇纵。而如今,没了先皇的纵容,更没有母仪天下的尊荣,那些精致任性的过往也只能是过往了。然而,太后对她还是不错的,对博果儿也视作亲生,可我,却总是有些怕贵太妃的,她的眼睛亦会透出安详的感觉,但和太后,和其他的太妃依然是不同的,她的眼神总是带点冷冷的,不屑的,甚至是骄傲的。:“我总是遗憾着没有养个女儿,儿子再好,也比不得女儿贴心呢。”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贵太妃已把眼睛转向太后,这样和她说着。:“姐姐也不必遗憾,等博果儿成了亲,媳妇不也当女儿一样的养吗。”太后用一贯清宁的声音说道,她一直叫贵太妃姐姐的,即使做了太后也没有变过,可我却从未听太妃叫过妹妹。:“太后倒是想的通透,可我也比不得太后,未来的皇后是您的亲侄女,自然和女儿一样,更何况,您还有了这样一个好女儿呢。”贵太妃叹道。有些吵杂的大殿内突然静了下来。我不经意扫眼望去,看到福临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我清楚的看到岳乐在桌子下面扯了一下福临的衣袖。我瞧着福临不自然的脸色,想起了第一次见荣惠郡主的情景。那时,我刚进宫两年,福临大我两岁,博果儿大我一岁,年龄相差无几自然能玩到一起去,我们每日朝夕相处,上书房,练骑射,一同用膳歇息,一起作弄师傅和宫女太监们,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真是一生中的好时光。荣惠郡主是太后的亲侄女,是蒙古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女儿,她聪慧美丽,自然也骄傲任性,这仿佛总是相连着的,但是这并不能遮盖她的美好,荣惠郡主大我两岁,与福临同年。她是随她的父王,科尔沁王爷,也是太后的亲哥哥一同来到紫禁城恭贺福临入主中原的。太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酷似自己的侄女,我记得那天她穿着红色的蒙古锦袍,满头的青丝编做细致的小辫,金色丝线缠绕其上,辫角坠着细碎的各色宝石,脚上蹬了一双黑亮的软牛皮靴子,浑身上下,举止顾盼之间露出一股天生的尊贵和骄傲。当我和福临博果儿下学之后回到慈宁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太后正搂着她用蒙古语亲昵的说着什么的一幕,我好奇的站在一旁打量着她。只见她从太后怀中也好奇的打量着我,太后笑指着我对她说:“这是姑姑的女儿,叫四贞,比你小两岁,是你妹妹呢。”她盈盈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笑着用汉语说:“妹妹好。”我急忙回礼。太后又对福临和博果儿说:“荣惠要在宫中住一段时间,你们两个可不要欺负她。”荣惠郡主松开我的手,偎依到太后身边,撒娇道:“姑姑,我喜欢贞妹妹,让我和她住一起好不好。”我看着她欢喜起来,虽与福临博果儿整日一起,到底他们是男孩子,如今有了一个漂亮的又年龄相差无几的姐姐做伴,怎么能不教我欢喜呢。太后也是一脸的高兴,笑着说:“你们姐妹相好,姑姑自然高兴,那有什么不好的呢,去吧,贞儿,带你姐姐去你的吉云楼瞧瞧吧。”荣惠郡主牵着我的手便出了殿门,却没有理会福临博果儿。后来荣惠郡主偷偷告诉我,蒙古人敬重英雄,福临瘦瘦弱弱白白静静的没有英雄的豪气,博果儿虽然长的健壮,却又有些傻傻的。我听着笑了个不停,事实上荣惠郡主和博果儿的性子倒有几分相似,都是任性而为,只因自己喜欢。后来的日子,福临和荣惠郡主之间时有冲突,两个同样骄傲的人,福临又是如此的倔强,大多竟是荣惠让了他。博果儿没心没肺的只是瞧他们闹着傻乐。倒是我和荣惠,好的如亲姐妹般。她走的时候,福临和博果儿明显有些高兴,只有我哭得象是个泪人,荣惠一直安慰我会回来看我才停住眼泪。一晃几年过去了,好容易她要来了,而且是要永远在这里住下了,我心里很是欢喜却又因着福临的态度而有些忐忑不安。:“怎么了,说是给我贺寿的,这么冷清怎么象贺寿啊。”太后笑着,眼睛在殿内微扫。说罢,殿内的又立刻吵闹起来,倒比刚才显得更热闹了些。:“贞儿,去给你九哥敬杯酒,替额娘谢他今个为额娘祝寿。”太后看着我,温言道。我依言端着金杯走到福临面前,说:“请九哥满饮此杯。”福临面色稍霁,站起来对太后说:“皇额娘,儿不敢当谢字,唯愿皇额娘福寿安康。”殿内众人跟着站起,恭祝太后福寿安康。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我却想起了在桂林的时候,每年母妃过生日,总是摆上一桌精致的小菜,父王与母妃举杯,我与弟弟庭训环绕膝下,虽没有宫中的富贵繁华,却别有一番温情,不象此时,却有多少人在暗怀着鬼胎呢。 第二章 我经常做着那样的梦: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悬崖上,风从山崖底呼啸而过,我不敢低头,可似乎总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推我下去,怎么都无法坐稳。每次被梦惊醒后,那种心有余悸的强烈和真实常常让我分不清刚才是否只是个梦.冰冷的指尖似乎还残存着冷风的气息.今夜又是如此,梦醒后,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遂起身下床.外头朱颜正睡的香,嘴角还带着几丝微笑,我轻轻走出寝殿,打开殿门,月色一泻如玉的洒满院子.坐在门栏上,风微微的吹动,花香便清清浅浅的浮动起来。我一直都是那种淡淡的样子,似乎不会对任何的东西产生极大的兴趣,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放纵的笑着闹着.甚至连话都很少.而那些花儿却总是能让我开怀,让我滔滔不绝的说些什么.我想它们让我感到安心吧,它们散发着幼年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些味道。广西桂林,山明水秀,风清云淡,花香草幽,尽管已离开了4年,却依然让我心心念念,我在烽火连天中离开,满目苍凉的桂林城时常在我眼前闪现,而今,不知它是怎样的模样了,是否还是一如往昔的美丽。转眼,已在深宫四年了,父王和母妃若能看见我如今已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娃变成了十四岁的大姑娘,不知该多么欣慰.“定南王亲率铁骑出兴安,次严关。酉时回省,下令紧闭城门,王邸四门亦闭。……王仰天叹息。初四午,武胜门破,王单骑入邸,自焚死……定南擐甲胄,挟弓矢,身不离鞍,口不咽食,盖六昼夜。力竭扃邸,聚其宝玩,挈其图书,阖室自焚。与王妃白氏相对死。不忍贰乃心,不肯膏人刃。。。。。”我没有亲眼看到那惨烈的一幕,却依然在每次想起时心痛难忍,若没有南明王朝的反攻,如今的我还是定南王府中天真活泼的小郡主,还是和父王母妃共聚天伦,还有我的弟弟,庭训,我们已然失散了4年,你如今还是生死未卜,究竟在哪里啊?夜气寒了起来,足尖传来的阵阵寒意让我从哀思中回转来,这才发觉我竟没有穿鞋就跑了出来,眼泪不知觉的掉了下来,滴到金砖上,点点发寒。:“格格。”阿离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为我披上件雪灰色缎绣水仙氅衣,坐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阿离和我一起长于定南王府,桂林失陷,她亦家破人亡,我们一起从王府走进这深宫,相互温暖相依为命。她不仅是我的侍女,我儿时的玩伴,更是我的亲人。:“格格,您又做梦了吗?夜深露重,也该保重才是。”:“阿离,你喜欢这里吗?”:“奴婢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反正您在哪我就在哪。”阿离轻轻搓着我发寒的双手。:“阿离,我想桂林,想家,想父王母妃,这里虽有太后疼爱,有福临,博果儿做伴,可终不是家。”我望着月亮轻声说道。:“格格,您不要想太多,太后那么疼您,千方百计的想您开心,要是她知道您夜里常常做噩梦哭泣,该多难过啊。”阿离宽慰着我。我知道,太后是真心疼我的。虽然她也有女儿,却都不是养在自己身边,又早早出嫁了,而我自进宫就没有离开她的身边,她让我住在慈宁宫后殿的吉云楼,每日与我朝夕相处,亲自教我读书认字,在我内心深处早就当她是亲娘了。我是不幸的,那么小的年龄就经受了家破人亡的惨剧,我又是幸运的,有这样一个额娘疼着,弥补着我缺失的亲情。我该努力的开心的,在人群中笑着闹着,别人都以为你很快乐,时间长了,自己也会以为自己很快乐。阿离扶我起来,向内殿走,守夜的朱颜也已经醒来,伺候我躺回床上,脑子里回想起白日里听戏的时候贵太妃的话和福临的神情,还有岳乐,迷迷糊糊中却也睡着了。第二天用过早膳,我便捧着刚从小花园里剪下的鲜花朝太后住的前殿去,刚走到殿门口就听到福临身边的大太监总管吴良辅在跟太后回话,遂站住逗弄挂在廊子上的鹦鹉,耳边隐约飘来一些话语,:“回太后,今儿一早皇上下了旨,命诸王、贝勒、贝子分管六部、理藩院、都察院事。定王公朝集例。定斋戒例。许满洲、蒙古、汉军子弟科举,以甲第除授。”:“恩,就这些吗,还有什么吗?”:“回太后,没了,皇上就发了这些旨意。”:“那亲贵大臣们呢,可曾奏请了什么要紧事?”:“回太后,倒是有件事,只是皇上发了脾气,没准。”吴良辅的声音有些低了。:“哦,是什么事?”:“是,是科尔沁部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拟送女荣惠郡主进京的事。”:“议政那边是怎么说的?”:“郑亲王认为既已行聘,皇上又已亲政,理当大婚,可皇上不许,就这样搁着了。。。。。。。。。。吴良辅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你下去吧,好好伺候皇上,不要让他老是发脾气。”:“是,奴才告退。”吴良辅退出来看到我,急忙给我打千行礼,我挥手让他出去了,然后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屋里熏着淡淡的沉香,太后端坐在南边的塌上,手里的翠玉珠子不停的转着,苏麽麽瞧见我进去,忙给我使眼色。我将手里的花插到白玉瓷瓶中,走到太后面前,给她斟了杯香茗。太后放下手中的串珠,接过茶抿了一口,问道:“你都听见了?”:“是,女儿都听见了。”太后叹了一口气:“他总也不肯让我省心。”我小心的回道:“额娘,荣惠姐姐知道吗?”:“这怎么能让她知道呢?聘都下了,皇上却还这样孩子气,满蒙联姻是我大清多年的对外政策,怎么能由得他耍性子呢。”我疑迟的说:“可是九哥一直不许迎娶,荣惠姐姐早晚会听说的,既然没有回转的余地,额娘还是要赶快想法子让九哥改变想法才是啊。”:“你九哥的脾气自小就这样执拗。心里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肯说出来,就算不愿意,也该说来大家商量商量。”太后皱着眉头说。我和苏麽麽对看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良久,太后唤道:“贞儿,你去内务府一趟,请岳乐过来。”我一楞,随即答应了出去。内务府离慈宁宫并不远,穿过慈宁门和慈宁宫小花园,出了神武门就是了,我一路走着一路思索,尽管岳乐和皇上交好,但在大婚这件事情上未必就能听了岳乐的话。毕竟皇上对荣惠姐姐的排斥是从小如此的,而这桩婚事又是已逝的摄政王多尔衮主张的,福临怎么肯轻易妥协呢。这样想着已然到了内务府大门前,门口侍卫急忙过来请安,我笑着命他起身:“快进去请安郡王,太后有请。”侍卫应了进去了,片刻,岳乐已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尚穿着朝服,戴着顶戴,想是刚刚下朝。我含笑向他福了一福:“太后请您去慈宁宫叙话。”:“倒叫你跑一趟了,这就走吧。”我们并肩朝慈宁宫走去,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四儿。”他突然这样轻轻唤了一声。我的心猛然狠狠颤动了一下,太后,皇上都喜欢叫我贞儿,只有他,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一直唤我四儿,他知道,我的父王和母妃也是这般唤我的。:“这些日子忙着太后的圣寿节,多日不见了,还好吗?”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清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担心和忧虑,仿佛一切都是漠然。我侧过脸看他,挺直的鼻子,浓黑的剑眉,俊朗却带着几丝狂傲的脸庞。他停住脚步,转过头看我:“怎么了?”我却笑了起来:“怪不得丫头们都私下议论着,说安郡王比皇上还好看呢。”他亦淡笑:“我问你话,你却想着这个,真是讨打。”我象小时候一般,拉着他的衣袖左右摇晃:“你舍不得。”只有在他的面前,我才会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他看着我一点一点的收敛任性,一点一点的使自己成熟,一点一点的学会在这红墙黄瓦中生存。我知道,也只有他,懂得我的每个小心思,懂得我的欢喜和悲伤。他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阳光徐徐的照在我们身上,温暖且安静,安静的那么美好,竟有种地老天荒的悠远。:“明日我带你出去弛马,可好?”:“果真吗?”我惊喜的问道。:“我何时骗过你呢。”他笑着说。众人皆说他少年老成,总是不拘言笑的模样,可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带着一抹微笑和我说话的。苏麽麽在慈宁宫门外等着了,见我们走过来,迎上前去给岳乐请安,岳乐急忙用双手扶起,拱手道:“岳乐是晚辈,怎敢受麽麽的礼。”苏麽麽笑道:“那奴婢也倚老卖老一回了,郡王快请,太后等着呢。”岳乐迈步进去,我拉着苏麽麽笑道:“麽麽,额娘商量事呢,您跟额娘说我先回吉云楼了。”:“你这鬼丫头,八成是又在安郡王那磨成什么好事了。”苏麽麽爱怜的在我脑门上点了一下。我却笑着跑开了。刚进吉云楼的大门,便看到阿离和朱颜碧裳围着桌子说什么。我故意咳了一下,阿离抬头笑道:“格格真是,回来也不说一声,看吓奴婢们一跳。”:“我还没有说你们,你们倒说起我来,在看什么呢,那么入神,连我回来都没有看到。”碧裳笑吟吟的将桌上的东西捧到我面前。我一看,却是一个茶晶梅花花插,茶色的梅树干形。器身有白斑,巧雕了俯仰二枝白梅,花蕾并茂。一面琢隐起两行行书“疎影横斜,暗香浮动”八字。我笑道:“这是用整块的茶晶雕成的呢,这个玉工匠倒不凡。”朱颜道:“咱们宫里也有不少的整块玉石雕成的器具,格格怎么单单夸这个工匠?”我答:“此茶晶有白斑,玉工因材施琢白梅,懂得诗文并不希奇,难得的是应景合情。”朱颜笑道:“格格这么一说,可越发当这是个宝贝了。”我亦笑:“这本来就是个宝贝,对了,哪来的?”阿离回道:“皇上刚命吴总管送来的,说是给格格赏玩。”我站起身来,一边将花插放到架子上面,一边吩咐:“阿离,你亲自去趟上书房,跟皇上说我很喜欢,多谢他费心想着了,改日四贞再亲自道谢。”碧裳笑说:“格格也忒小气了,皇上送您那么名贵的东西,您就一句谢就完了啊。”:“死丫头,连格格也打趣起来。”阿离笑打碧裳。我走到殿门边,看着高墙外粉蓝色的天空,强笑道:“皇上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他的,而我不过是个寄居者,有什么东西能入皇上的眼呢。”碧裳和朱颜不敢再接话,我打发阿离出去,便进了书房写字,碧裳跟着进来磨墨,我拿起书案上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滴几滴在砚台了,书房内立刻充斥着腊梅的浓香,我偏爱用这些花的香液,博果儿曾笑说:“贞妹写出来的字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不多时,阿离就回来了,回道:“皇上说您喜欢就好,谢倒不必。”我不做声,轻舒皓腕,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洒着墨迹。次日一早,陪太后用过早膳,我便向太后禀明了要和岳乐出去弛马的事情,太后只笑着应了,她知道我和岳乐之间的感情非比旁人。回到吉云楼,阿离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骑马装,我匆匆换下繁复的锦袍和头饰,只简单的用和蓝色衣服相佩的蓝流苏辫了根辨子,就出了宫门,岳乐已在神武门等着我了。他一身宝蓝色便袍,极是干净利落,肃身站立在一匹白色的骏马身侧,见我如此简单的装扮,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遂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我,我朝他嫣然一笑,一个漂亮的翻身,已稳稳的坐在马背上,他这才转身去牵侍卫手中的那匹枣红色马,几个侍卫意欲跟随,岳乐只挥挥手示意他们留下,便与我朝郊外弛去。满人无论男女皆善骑射,我虽是汉人,却也精通马术。还是孩童之时,瞧见父王教导幼弟庭训习马,便也闹着要学,母妃不许,说女孩子家懂得女红就罢,学了骑马就如男儿一般带着野性,欠缺了女子的柔媚。父王却说,我定南王一世英雄,我的女儿也非一般寻常女子,做个巾帼英雄未尝就比不得柔媚红妆。从此带我与庭训一起研习骑术,母妃虽不喜,却奈何不得父王,只得由我去了。许是多日未尝出宫,蓦然出得那个只看得见四角蓝天的地方,觉得连呼吸都是畅快的。四五月本是多雨的季节,可今年却是个例外,阳光明媚的透明,我宁愿呆在这样刺目的阳光下,都不喜欢阴雨连绵,无尽无休,仿佛要磨尽了所有生气。并肩策马徐行,要是这样能走一辈子也心甘了。:“四儿,累了吗?”岳乐轻声问我。我摇摇头答:“我不累,咱们比赛吧。”:“你想如何比。”岳乐嘴角含着笑问道。:“从这里到前面那条小溪,看谁先到,输了的要答应赢的那个做一件事情,怎么样?”我指着前方不远的小溪说道岳乐大笑:“既然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情,我也只好由你了。”我蓦然抽了一下马背,策马向前跑去,回头笑道:“快来呀。”岳乐亦策马追了上来,我骑术再好,终不如常年沙场,战功赫赫的他,不一会,他就与我齐头并进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要逗我的,不然他早就能冲到前面去了.眼看就要到了,岳乐拉紧缰绳,我心一急,手一扬,马鞭已落到小溪旁边的草从里,岳乐不禁惊诧,即而笑了起来。他终还是比我先一点到达,我跟着到达,下马之后,我笑着从草丛中拾起马鞭,偏着头说道:“虽然你的马先到了一点,可是我的马鞭比你的马还先到,这可怎么算呢。”岳乐宠溺的笑说:“那只好,我认输了,谁叫你的马鞭会飞呢。”我得意的笑看着他:“那可要说话算话答应我一件事情啊。”:“说。”岳乐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我的心突然慌乱起来,脸也有些热,倒觉得不知所措了.半晌,我避开了岳乐的视线,眼神迷离的不知落在何方,嘴中却喃喃的念起了一支古乐府:“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却不曾想他转到我面前,认真的看着我说:“我在这里,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都在的。”我楞楞的看着他眸中的坚定,向他露出了了然与心安的微笑。他亦轻轻一笑,又指着小溪对面说道:“瞧,那边有野花,你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咱们过去。”我犹豫着站在那里,马儿已经悠悠的走到一旁吃草去了,我怎么过去呢,总不能当着岳乐脱了鞋袜涉水而过啊。岳乐却已经脱下了靴子和锦袜,仿佛看出了我的窘迫,笑在蹲在我的面前。我欢喜起来,轻轻趴在他坚实的背上,他背着我走进小溪中,我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在这落寞的世间,人山人海之中,总有这样一个人,他站在你的身后,听到他的呼吸便会觉得心里很安静。回到宫里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我先回了吉云楼换了衣服,阿离回说太后已打发人问了几次我回来没有,又急急的到太后的东暖阁去。 第三章 匆匆来到东暖阁,进门却发现贵太妃也在,她一向很少来慈宁宫的。:“给皇额娘请安,给贵太妃请安。”我放慢脚步,规规矩矩的行礼。太后含笑着招手让我到她身边去,小太监已在那放好了绣凳。:“瞧瞧,这还是一头的汗呢。”太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给我擦汗。:“一时贪玩回来晚了,怕额娘挂念,急着换了衣服就来了。”我笑着答道。:“贞格格可称的是文武双全了呢,骑马骑的那样好,又会绣花枕头讨太后的欢心。”贵太妃轻笑着说。我知道,她是在讽刺我,太后命人教我琴棋书画,纵容我跟阿哥们一样骑马行猎,我却惟独没有习过女红,和宫里其他的格格比来,连根针怕也是拿不好的,宫中人人皆知,她却在这里夸女红好。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这样明讽于我,却忘记了她自己也是不擅女红的。我本欲回她一句,却又想起今日回来之时岳乐要我在宫中切勿与人争强,结下口舌恩怨。遂忍下嘴边的话,只浅笑着答道:“谢太妃夸奖。”太后看我一眼,眼睛里写着欣慰,贵太妃片刻无言,又坐了半晌,无话,便告退回宫了。太后揽着我笑说:“今儿玩的可高兴吗?”:“高兴,就是回来的晚些,让额娘担心了。”我仰着脸看太后。:“有岳乐陪着,额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一天不见你在身边想的慌。”太后慈爱的眼光看着我。苏麽麽笑了起来:“瞧瞧,怪不得皇上也吃味了,这娘俩好的。”:“福临大了,不仅是我的儿子,还是全天下人的皇帝,是后宫女人的丈夫,阿哥和格格的阿玛。”太后的语气有些哀伤。:“呦,格格还不知道的吧,今个宫里头有喜事呢。”苏麽麽赶紧岔开话。:“是什么事呀?”:“您呀,要做姑姑了,这可不是好事吗?”苏麽麽笑道。福临尚未大婚,宫中伺候他的嫔妃只有几位,且位分都较低,我也笑道:“这可真是喜事,女儿恭喜皇额娘。”又想着,贵太妃多半是为了这个来贺喜的吧。太后并未露出欢喜的神色,想是还在为皇上大婚的事情烦忧着。:“格格就不问是哪位贵人吗?”我这才想起,苏麽麽却不待我问,已答道:”是咸福宫的陈贵人,哦,打今起改称陈嫔了。”宫里规矩,凡后妃有孕,皆晋升一级位分,若产下皇子,再着晋升,这就是所谓的母随子贵了吧。陈嫔,我只见过一次,一点不象满蒙女儿,看上去娇怯怯的,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不过,倒也别有一番美丽。我正想着,太后道:“也算有福了,不管生个阿哥还是格格,总归都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顿了一下,又说:“你明天再去瞧她吧,今儿晚了,你也累了一天,快回去安置吧。”我应着从东暖阁出来,小太监在前面打着灯一路回了清馥殿。阿离带着碧裳和朱颜已迎在殿门口,进得殿来,阿离伏侍我喝了一杯菊花酿,一面吩咐碧裳去打水为我卸妆。我懒懒坐在铜镜前,瞧着朱颜将我发上的饰物一一取下,放到首饰盒中,宫中的任何东西都有个名堂,就象这个首饰盒,就叫做繁花吐旭,盒盖上面雕了一朵粉紫色的牡丹花,寓意年年富贵。:“格格,明个可要去陈嫔娘娘那去?”碧裳问道。:“那是自然要去的,只是咱们送什么好呢?”阿离为难的说。:“离姐姐愁什么,咱们宫里的好东西还少吗?”朱颜不解的问。:“多是多,只是格格是尚未出阁,哪来的贺有孕之喜的物件呢?”碧裳倒是聪慧,也想到了这一层。我亦烦恼起来,这吉云楼里珍稀的东西亦不少,难得的是合适的东西,我的宫中又怎么会有应景的呢?朱颜见我皱起眉来,忙宽慰道:“格格别急,不如咱们去回太后吧。”我摇摇头,说道:“瞧着太后象是有心事,正厌烦着,我不愿去打扰她。”阿离想了想,道:“让朱颜先伺候格格安置吧,我和碧裳去小库房中好好找下,或者有也说不定呢。”我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你们去吧。”骑了一天的马,躺在床上没有过多久,便昏昏沉沉的睡下了。次日一早,我便起身了,用过早膳后,选了件浅绿色绣点点白梅的薄衫,下身系了一条粉白色凤尾裙,梅花纹样,两边以金线镶滚,走起路来,彩条飘舞,金线闪烁,将头发梳成小两把头,发上却只戴了枝蝶簪,朱颜道略嫌单薄,我顺手从旁边花瓶中折下一枝蔷薇插在发后。刚收拾停当,阿离笑吟吟的捧着东西进来了,我问道:“可是在库房找的?”阿离却不说话,只是把东西捧给我瞧,一个玉举莲花童子,暗白色的玉雕成一个童子形状,童子头向左侧,露右耳,双手举莲花一枝,花朵置于头顶,阿离笑道:“这个呢,是寓意连生贵子。”果然合情。我笑问:“咱们宫里竟有这个东西吗,我怎么从没见过?”:“您当然没有见过,这可不是咱们宫里的东西。”阿离回道。:“噢?那这是从何而来的?”我疑惑的问道。:“昨晚上咱们在库房了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只好先去睡了,今一大早,正愁着呢,突然,安郡王府里的小顺子来了,说是老安郡王福晋给太后送来点庄园里刚摘的新鲜果子,顺便给格格也送点。我打开一看却是这个东西,小顺子悄悄告诉我,郡王爷说想着格格该为这个急呢,肯定又不愿去烦太后,就借给太后送果子的名义赶着给格格送来。”阿离解释道。我一震,他竟这样为我想着,连这样的小事都替我想得这样周全,我看着那尊童子,只是不语。阿离推推我,说道:”格格别只是发愣啊,也该去咸福宫了。”我这才醒悟过来,嘱咐道:“宫内外严禁私相授受,这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千万不要说漏嘴,只说是在咱们库房里找的便是,莫要给安郡王招惹闲言碎语。”阿离应了,我才命两个小太监捧着,带着朱颜碧裳往咸福宫走去。去咸福宫需经过御花园,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所种植的古柏藤萝,都已经有了上百年。我最喜绛雪轩前摆放的一段木化石做成的盆景,乍看似一段久经曝晒的朽木,敲之却铿然有声,确为石质.幼时福临和博果儿常常为此争论不休,在又一次争辩无果之后,福临恼怒,命侍卫拿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往盆景上劈,两人约定,若能劈出痕迹,就为木头,福临就要为博果儿牵马磨墨,不然则为石头,博果儿也要伺候福临。侍卫胆战心惊的拿起剑,毕竟无论是木头还是石头,这后果都不是他一个小小侍卫能承担的起的。我站在一旁欲劝阻,却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若不弄个清楚,以福临固执的个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侍卫在福临和博果儿的催促呵骂中用足全身力气朝盆景狠狠的劈了一下,盆景却文丝未动,博果儿趴在上面找了半天,恼羞成怒,夺下侍卫手中的剑,骂了一句:“废物,让开。”在福临得意的笑声中,博果儿亲自用力砍了很多下,最终也没能劈出痕迹。后来我才知道,福临之所以这样肯定这是石头而非木头,是因为他身边的大太监总管吴良辅,他是前明宦官,在宫中多年,这究竟是什么,他自然最清楚,而福临又是那样的相信他,以至于信心满满的与博果儿定下那个赌约.博果儿回宫跟太后,贵太妃哭诉,太后很是生气,大骂吴良辅:“既然清楚,就该好好的教教两个主子,怎好挑唆皇上与阿哥打赌?”我却清楚的记得贵太妃只是淡淡的表情,用帕子将儿子的泪水擦干,说道:“皇上是天子,是咱们大清朝的皇帝,是四海之内最尊贵的人,你伺候皇上牵马磨墨又如何?还不是应该吗?其他的都能让了,这又算得什么。”太后没有做声,随即命侍卫将吴良辅拉到敬事房打了二十大板才算。刚走进咸福宫,就闻到一阵浓浓的药香,陈嫔在侍女的搀扶下在殿门口迎我.我细细的打量着她,也许是怀孕的缘故,脸色看上去倒比从前多了些许神采,眉眼间仍是小心翼翼的谦卑,身形尚未显露出来,穿了一件宽松的家常锦袍,头上亦只插了一只扁方,更衬的楚楚可怜。她素日并不受宠,今日机缘怀上龙嗣,竟说不清到底是福还是祸。见我过来,陈嫔忙走近,笑说:“格格能来,真是让妾身受宠若惊。”我亦笑道:“您这样说,我不敢当。”她怯怯的拉着我的手,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现:“听见您要来,我心里不知有多欢喜。”我扶着她走进殿中,分主宾坐下。小丫头已奉上香茶。我让太监把礼呈上,陈嫔惊喜的看着,把童子拿到手中,不停地摩挲着光洁的玉质,略有些哽咽的说:“多谢格格。”我笑说:“我是做姑姑的,怎么样不都应该吗,您这样谢,可是不愿意我做姑姑了吗?”她急忙解释:“妾身是太高兴了,格格疼惜这个孩子,不知道是他哪世修来的福分呢。”看她如此,我的心亦酸酸的,强笑着安慰:“太后很是关切,你要好生保重才是。”说罢,便起身告辞,宫中人多嘴杂,是非亦多,我本是局外人,实不该多做停留的。陈嫔却一再挽留,她身边的侍女穗子嘴快:“请格格宽坐些吧,咱们这里终日不见人来,娘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陈嫔将头扭过去拭着眼泪,我诧异的问:“你主子如今有了好事,其他贵人主子难道都没有过来吗?”穗子偷看了一眼陈嫔,低声道:“倒不如不来呢。”我却才明白来,对于陈嫔来说,有喜自然是好事,可看在别人眼里,恐怕早已成了眼中刺,肉中钉。叹口气,扶了陈嫔坐下,正想问皇上有没有来过,就听到外头太监通传:“皇上驾到。”陈嫔面露惊喜之色,穗子急忙扶她出去接驾,我亦离座。福临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便服,大跨步的走进来,细看虽精神还好,脸上却还是有些阴郁之色,陈嫔插烛似的拜了下去:“臣妾给皇上请安。”福临笑着扶她起身:“太后都命你不必行跪拜之礼了,快起来吧。”陈嫔含羞带笑的起来,正要说话,福临却已瞧见了我,眼睛一亮,面露欣喜,笑道:“贞妹也在呢。”我只福了一福,笑道:“如今哥哥有喜,我这做妹妹的怎能不来贺贺呢。”陈嫔献宝似的命穗子将玉举莲花童子捧到福临面前,笑道:“皇上,您瞧,格格送给臣妾的,多好看啊。”福临举起来仔细端详,笑道:“多谢妹妹费心了。”:“再谢,我可拿走了,不知道这东西当得起当不起那么多谢。”我指着莲花童子说道。福临与陈嫔都笑,我告辞着要出去,福临却起身说:“正有事找妹妹呢,一同出去吧。”我瞥见陈嫔突然暗淡下来的脸色,忙笑道:“出来这半天,太后该找我了,九哥还是多陪陪陈娘娘,有什么事也不急于一时啊。”福临许是意会到忽视了陈嫔,转向她笑道:“朕去去就来。”陈嫔忙笑着说:“皇上忙去吧,臣妾等皇上用午膳。”福临只看着我笑说:“走吧。”我只好向陈嫔告辞,随他步出咸福宫。一路到了御花园,福临漫步走进浮碧亭,御花园中以浮碧,澄瑞、万春和千秋四亭最为精致。两对亭子东西对称排列,浮碧和澄瑞为横跨于水池之上的方亭,朝南一侧伸出抱厦,微风习习,池中荷花微露尖尖的骨朵,碧叶连天.福临背对着我深深吸口气,笑道:“已然有些荷花的清香了呢。”我看着他,笑问:“九哥不是说有事吗?”他回转头看着我:“就这般着急着想走吗?”我一楞,走进亭子坐下,笑着说:“我倒没有什么可着急的,只是怕有人等您等的着急了呢。”他先是露出不解的神色,片刻又恍然:“你说陈嫔吗?不妨事。”帝王最是薄情,即使怀了他的骨血,也不过是如此,就算没有太多的男女之爱,总该有些肌肤相亲的温暖。我无声的叹气,福临坐到我的对面,细细的看我,我有些窘迫,转过脸,问道:“九哥看什么呢。”:“我们仿佛生疏了不少。”不知为何,福临说出了这句话。要我如何回答呢,就象太后说的那样,他已经不仅仅是福临,是九哥,他还是全天下人的皇帝,是后宫女人的丈夫,阿哥和格格的阿玛,我们终不能象儿时那样朝夕相处,嬉乐玩闹。他有该担起的责任,有着万里江山和数不清的红妆等待着他。:“贞妹,我必须要娶荣惠,是吗?”他突然问道,这又是个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可我也只能答道:“是的,必须。”他一把将我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说:“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皇帝,就因为她是科尔沁的公主?”我轻轻将他略嫌冰冷的手拿下,冷静的回答:“是的,因为您是皇帝,因为她是科尔沁的公主,您必须娶她。”福临的脸上全是哀伤:“我做梦都盼着他死,如今他死了,我却还要遵从他死前的意愿,我这个皇帝还当来做什么?”我的心瞬间柔软起来,轻声说道:“哥哥,娶荣惠姐姐是因为这是我们大清多年的国策,与蒙古联姻是必须的,不因为任何人的意愿。”他拉着我的手,颤抖的说道:“贞妹,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经常会觉得他并没有死,他还活在我的周围,他依然在冷冷的看着我,他说,你不必管,听我的就是。”福临脸色很是慌乱,浑身颤抖着,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慢慢蹲下身子,我亦俯下身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柔声说:“他已经死了,我们亲眼看着他下葬的,你忘记了吗?”他愣愣的,喃喃道:“是的,是的,他已经死了,我们亲眼看到他下葬的。”多尔衮,这怕是他一生的梦魇了。我扶着他坐到石凳.半晌,他恢复了神色,看着我,苦涩的说:“我亦清楚,即使今天不是我做皇帝,蒙古科尔沁的公主也会成为大清国母,可我就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他来,就恨彻心扉。况且,荣惠自幼骄横,实非我心中所想。”我沉吟片刻,只说:“可,也要为皇额娘想,她操心的已经够多了,怎可再让她为难费神呢。”福临痛苦的说:“这亦是我心中最为难的事情。”我站起来,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淡淡的说:“得失本在一线之间,即便是皇帝,也总有些无奈的事情,有得必有失,取舍只在与你觉得值得与否了。”他不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吴良辅悄然站在了我们身后,偷觑着福临的神色,回道:“皇上,陈嫔娘娘在等您用午膳呢。”福临象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出神,吴良辅不敢再叫,只是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我本不想理会,却又想起了陈嫔在看到福临驾临时那受宠若惊的神色,心下不忍,尽管他对她们无情,却还是她们一生仰望的良人,寄托着太多的悲欢荣辱。遂走上前轻声唤福临,福临看看吴良辅,站起来随他去了。我站在那里看他远去的背影,五味呈杂。碧裳和朱颜轻轻走过来,扶我回宫。 第四章 回到慈宁宫,我收起了百般的思绪,做出欢喜的样子,陪太后用午膳。翌日,圣旨下,命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送女荣惠进京,八月举行大婚。我不知,太后和岳乐用了什么方法使福临原本坚硬的态度得到转变,我却知不是我劝说的缘故,那日在浮碧亭里,福临显然早已妥协,而只是心又不甘发泄情绪罢了。无论如何,结果总算是好的,可是,我总有一种不安,为荣惠姐姐。眼下已经是四月末了,皇帝大婚断断马虎不得,三个月的时间够内务府忙的了,我已多日不见岳乐,这日,碧裳到内务府领东西回来,却吞吞吐吐起来,我不禁疑惑.到用晚膳的时候,岳乐来了,我虽欢喜,却仍问道:“你不忙着皇上大婚的事情,怎么有这闲工夫了?”他自坐到我对面,只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许吗?”我看着他满脸的疲倦,不再追问,宫女们将膳食摆上梨木圆桌,便退到殿外伺候。安静的用完晚膳,岳乐起身道:“咱们在园子里走走吧,省得你积了食。”落日斜斜的照到花瓣上,蝴蝶儿竞相追逐着,我们一前一后的漫步在铺着雨花石的小道之上,沉默的倒让我有些不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身后的岳乐用低沉的声音道:“四儿,皇上命我为宣威大将军,驻归化城,规讨喀尔喀部土谢图汗、车臣汗,明日正式旨意就会下来,后日大军就要开拔了。”我一下愣在那里,脑中刹那空白,将军,征讨,这样的字眼本身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折磨,它总是让我想起回忆起定南王府的那场大火和在火中丧生的父王和母妃,以及满目凄凉的桂林城。岳乐转到我面前,柔声道:“这一去,只需半年便可回京,你好生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挂念。”我只觉心里闷的难受,低着头不做声,岳乐有些着急,唤道:“四儿。”我用涂了丹蔻的纤手只管来回拨弄着右手腕上佩带的一只碧透碧透的玉镯子,不多时,手腕处已泛起了红肿,岳乐止住我的动作,我方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汪满了泪水,仍强忍着不肯落下来,泪珠在睫毛上一眨一眨的颤动.岳乐叹口气,,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心痛,将我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哄道:“不要再哭了,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去上战场呢?”我只赖在他的怀里,汲取着温暖,不肯放手。直到一轮弯月挂在柳树枝头,岳乐才放开我,道:“宫门马上要下钥,我不能在宫里再做停留了,一有空隙,我就会给你写信的,你好好跟着太后。”我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渐渐走出我的眼睛,心里空落落的一片,无奈间掉转头,却看到福临站在一片蔷薇花丛的后面.我大惊,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我欲上前叫他,他却转身走开了,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许是我的心境使然,此刻福临的背影看起来竟有些萧索孤寂。我不知在那站了有多久,直到阿离提着宫灯前来寻我。一夜无眠,闭上眼睛就梦见父王满脸的鲜血,又恍惚是小时候的庭训大声的叫我:“姐姐,来追我呀,看我们谁骑马骑的快。”醒来却已是半晌午,头沉沉的只是发昏,刚想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又坐回了床上,阿离进来,惊道:“格格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说着走到床边捏我的手,却是冷冰冰的,忙扶我躺下,叫道:“朱颜,碧裳,快去太医院请太医,快点。”朱颜和碧裳应声赶来,看到我的脸色,俱是一惊,碧裳答道:“我这就去。”我忙叫住了,硬撑住说道:“没有什么大事,许是昨晚上着了凉,不要惊动了太后和其他人,悄悄的去太医院让太医开个方子发散发散就好了。”碧裳看看阿离,阿离点点头,让碧裳去了,朱颜倒了杯水,扶着我喂了半钟,复又伏侍我睡下,昏昏沉沉中仿佛屋里有好多人,又仿佛有一个人温柔的拉着我的手,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刻了,寝殿里笼着粉色的纱灯,阿离守在药炉边看着火候,碧裳和朱颜偎在桌边假寐,朦胧之间,心里突生出些许暖意,药香味弥漫在屋内,让人顿觉神清气爽。阿离站起来捶酸麻的胳臂,转过头瞧见我醒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赶到床前:“您可算醒了,这会感觉可好,还昏不昏,冷不冷?”我示意她扶我坐起身来,方笑道:“你别急,这会感觉好多了。”:“太医说您是外感风寒,内思郁结,加上夜间没有睡好,开了一个方子,吩咐半个时辰给您服一次,大概是极苦,您都喝不了多少,后来太后让把药炉挪到您床边来,熏着药香也是一样的,这才好了的。”阿离说道。:“怎么还是惊动了太后呢,倒惹得她老人家不安。”我自责道。:“原本咱们没有敢惊动太后的,可是一向太后都是跟您一起用午膳的,晌午的时候太后见您没有过去,就打发苏麽麽来瞧,这才惊动了的。”说话间,朱颜和碧裳醒来,也围在床前说起来。:“太后在这守了您大半天,适才内务府的人有事来请示太后,这才去了的。”阿离给我斟了钟水说道。:“朱颜,你赶紧去前头回禀,就说我已经醒来了,没有什么大碍,求太后放心,夜也深了,我明日一早再去跟太后请安,请太后早些安置。”我忙道。:“正是呢,碧裳,你也到咸福宫走一趟,照着格格方才的话回一遍,叫皇上放心。”阿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碧裳说。碧裳和朱颜应着出去了,我奇道:“皇上今日也在吗?”:“是,晌午皇上去陪太后用膳,听说格格病了,和太后一起来的,刚才咸福宫的人来回说陈嫔娘娘胎动的有些厉害,皇上才去了的。临走前还叮嘱着您醒了一定要去回他一声。”阿离回道,又说:“您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念叨着什么,象是被梦厣住了,皇上握着您的手一直陪着你。”我这才明白来,原来那竟都不是个梦。我只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阿离见我懒懒的,遂叫小宫女来收拾屋内的杂物。片刻,朱颜手中捧着托盘回说:“太后说这会正有事过来不了,要格格喝了这钟燕窝早些安置,明日一早就来瞧格格。”我点头,刚喝下大半盏,碧落面带喜色的回来道:“皇上听了,倒没有说什么,脸上却带着欢喜的神色,奴婢瞧着象是松了一口气,还赏了奴婢,要奴婢好好伺候格格呢。”说着将手中的玉坠呈给我瞧.我一看,却是福临常带着的那块和田玉,难得的凝脂玉色,心中微觉不妥.从床上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从首饰盒中挑出个金簪递给朱颜,强笑道:“瞧,皇上这般小气,赏也不赏全了,还得要我破费,你们心里却还感念了皇上的恩。”朱颜笑着谢赏:“奴婢只谢格格主子就是。”我亦笑,又选了个翠玉镯子给阿离戴在手腕上,阿离正要推辞,我阻止了,只要她戴上,方回床上歇息.一晌想着福临,他的心思这样的晦暗不明,一晌又想起明日岳乐就要带军出征了,心里又只剩空落。阿离轻轻靠近我耳边道:“想着他明日就要走了,没敢让他知道格格身子不爽。”我点点头,迷糊着睡着了。翌日,我没有去送岳乐,只让阿离送去了一纸口讯:“此去万里,珍重千万。”伏侍太后歇了中觉,回到吉云楼,却见朱颜等在殿门口,见我回去,迎上来道:“格格,咸福宫的陈嫔娘娘来了,等您多时了。”待我进得暖阁,她已经站起迎我了,我忙道:“娘娘如今身子不便,快请坐。”她依言坐了,笑道:“昨日听说格格身子不豫,本想前来的,又怕扰了格格清净。”她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小腹微隆,手轻轻的抚着肚子,只着了件香色绸绣纱衣,满头青丝只挽做两小把头,头上佩带着比上次较多点的头饰,亦不光灿。虽是初夏,宫中众人已开始佩带翠玉镯子,我留神看着,她的手腕处亦戴了一只,然而并不怎么通透,甚至比不得昨日我赏阿离的那只,心下有些发酸,笑道:“娘娘来看我,我只有欢喜的,整日里也是无趣,倒盼着有人来说话解闷呢。”她听着,脸上露出笑意,正说着,碧裳过来上茶,我让茶,陈嫔却盯着碧裳腰间,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又似有些怨愤,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碧裳正戴着昨日皇上赏的那块玉坠,我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她却已将目光转了回来,与我闲话着园内的花草,我亦不好开口.待她走后,碧裳怯怯的走来,跪到我面前不语,我叹口气,让她起来,将自己腰间佩带的玉球解下来,递与她,碧裳惊道:“格格,奴婢知道错了。”我挥手让宫人们退下,亲手将玉球系在她身上,缓声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皇上的东西终是太显眼了,咱们安静些度日,不可如此张扬惹来事端才是,若传出什么闲话,怕我也保不得你。”碧裳眼泪流了下来,道:“奴婢知道格格是为了奴婢好,奴婢一时忘形,格格千万别生气,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过了两三日,我正在书房习字,前头宫女来请,说是太后要我过去叙话,忙要水洗净手指,带着阿离往前头过去。太后正在摆弄殿内大花盆中种植的花草,见我进来,招手要我过去。我扶太后进了东暖阁,自己亦坐下,随手拿个宫制团扇扇着,太后笑说:“天竟这样热了起来,在殿中倒不觉得。”我笑道:“谁承想就这一小段路就这样热了。”太后闲闲说道:“再等几日也该用冰了。”我笑道:“额娘一向心静自然凉的,用冰也不怎么舒畅的。”太后瞥了我一眼,笑道:“不如我们去山中住些日子也罢。”我欢喜道:“那自然再好不过的,咱们还去云居寺吧,女儿想着那儿的梨花也该开了。”太后笑道:“就知道你会欢喜,等几日吧,待这些杂事忙完,咱们娘俩就去听听经静静心。”正喝茶的时候,太后突然问起:“听说前日皇帝赏了你屋里的碧裳一块玉坠,是吗?”我心里一惊,答道:“是的,那日夜间女儿醒来,怕太后和九哥挂念着,就命朱颜和碧裳到额娘和九哥那里请安,九哥正巧心情好,听碧裳说女儿已没什么大碍,一时高兴,就拿着玉坠赏了碧裳。”太后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道皇帝怎么好好的将贴身的玉坠赏了人。”我小心问道:“额娘这是听说了什么闲话了吗?”太后拍拍我的手,慈爱的笑说:“你不必理会那些。”我垂下头,道:“终是女儿房里的人不懂事,惹出闲话让额娘生气了。”太后道:“怪不得那丫头,是皇帝行事太任性,才招惹闲话来。”我疑惑得看着太后,苏麽麽道:“咳,还不是陈嫔娘娘,好端端的来回太后说什么怕是皇上瞧上了你房里的碧裳,她如今不能伺候皇帝,要求太后恩旨给了皇帝什么的。”我不禁怒从心起,我如此待她,她却在背后这样谋算我房里的丫头。太后叹气道:“明白点的说是碧裳自己拣高枝,不知道的还说是贞儿在为皇上献美呢,贞儿尚未出阁,怎经得起这样的猜测议论。”苏麽麽道:“可不是这个话,这陈嫔未免也太孟浪了,只一味想讨皇帝和太后的欢心,却把咱们格格置于何地?”太后瞧我的脸色安慰道:“你也不必生气,她本是小家子人,见不得台面的,说这些子糊涂话,难道这宫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来侍侯皇帝了吗?”我心里尤自生气,平日里只觉得她可怜,百般的对她好,却忘记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又想着自己本是局外人,何苦来与她们这些人计较,这样想着,气又稍平。对太后道:“这事女儿也有错,没有想那么周全,事后已经让碧裳将玉坠取了下来。”太后看着我,目光里露出了然和爱护,慢声道:“后宫,总是个是非场。傻丫头,好歹有额娘在,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我心头一热,拉着太后的手,道:“女儿知道,以后会多加小心的。”苏麽麽叹道:“唉,格格哪里知道呢,这后宫的女人为了荣宠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如今皇上妃嫔尚少,等到大婚之后,明年再大选秀女,这宫里指不定有多热闹呢。”回到寝宫,说起这些,阿离和朱颜碧裳均是恨的直咬牙,我嘱咐她们以后切不可再如此张扬,就此歇下不去理会。一日,我刚睡了中觉起来,阿离便过来回道:“格格,十一阿哥来了。”“博果儿,他来做什么,你就说我还未起身,改日再叙吧。”我疑惑着。:“这不是起来了吗,还敢糊弄我,我可不是皇帝哥哥,咱们自小一起长大的,还讲什么君子一套的。”话刚落音,博果儿已嚷着闯了进来。我低头看了一眼,阿离已经眼疾手快给我披上了一件大氅。我瞪了他一眼,说道:“就算不做君子,好歹咱们也大了,不能象小时候那样随便了,你做哥哥的怎么能闯妹妹的寝殿呢?”博果儿看了一眼我的衣着,挠挠脑袋,大咧咧的坐在靠窗的大敞椅上,笑道:“咳,我不是着急着找你吗,还真没注意,妹妹别生气,以后呀,我一定改,我要再这样乱闯,你就罚我,罚我再也不许进慈宁宫的大门,这总成了吧。”我菀尔一笑:“我不过那样说了一句,犯得着你这样说一大堆吗,连不进慈宁宫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莫不是你懒怠去给皇额娘请安,拿我当幌子呢。”博果儿依然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笑道:“这要能从此免了这些罗里八唆的破规矩,我倒要好好谢谢你了。”进来伺候我梳洗的宫女们听到他那样说,都掩着嘴笑起来了。我亦笑,吉云楼中好象已多日没有这样的笑了,我站起来,从宫女手中接过茶亲自递给博果儿,问道:“你就别跟这耍嘴皮子了,也不怕丫头们笑话,急忙忙的赶来,是为着什么?”博果儿接过茶,一饮而尽,挥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和你们主子有话说。”宫女们告退着下去了,我奇道:“你素日随便惯了,怎么今日说话也避着人了?”博果儿神秘的笑着说:“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吗?”我越发觉得奇怪,一再催促,他才吞吞吐吐的说. 第五章 原来,博果儿相中了一个姑娘,想求太后,却又知怎么开口才对,所以先来和我商量商量。我看着博果儿因不好意思而微微发泛红的脸,不禁笑出声来,这恐怕是我这些日子最开心的时候了,他一向粗枝大叶,不拘小节,难得这次那么用心,看来对那位姑娘是有几分真心的。其实,我颇喜欢博果儿的性子,喜欢什么便是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管福临总说他说话不过脑子,我却觉得象博果儿这样活着,倒真的快意人生,豪气干云。我笑问:“是什么样的姑娘竟栓住了你这匹野马呀?”他眸中一亮,一扫方才的扭捏,滔滔不绝起来:“你不知道,她说话的时候慢慢的声音细细的,别提有多温柔了,听着就让人打心眼里舒服,无论是走路喝茶,都是轻轻的,不笑不说话,而且她学问也好,连汤神甫都夸呢,对了,她骑马骑的也很好,就连骑马的样子都是温柔的。”我惊诧道:“你认识她多久了,怎么象是很熟悉的样子。”博果儿笑道:“我是在汤神甫的教堂里头见的,她正在那跟汤神甫学着做什么什么咖啡,后来我提议去骑马,所以就见着了。”我点头,只是不语。博果儿急道:“妹妹,咱们三个里头就数你最聪明,最会说话了,你倒是说呀?”我沉吟着,问道:“贵太妃知道了吗?她赞成吗?”博果儿不在乎的一挥手:“我喜欢就成了。”我不禁笑了,道:“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直接去提亲不就完了。”博果儿的脸又拉下来,苦着脸说:“可不是,要那样就好了,好妹妹,你不要急我了,你先告诉我,你觉得我要去跟太后说,太后会不会答应啊?”:“太后那里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你应该先弄明白太妃答应不答应,要知道,毕竟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太妃是你的亲额娘,就算是由太后做主赐婚,也要问问太妃的想法,如果太妃不喜欢,恐怕太后也不会轻易答应的。”我斟酌着向博果儿说。太妃一生要强,明眼人都看得出对于皇位,太妃一直耿耿于怀,事事为博果儿谋划,象只狍子一样时时准备伺机而动,只可惜博果尔是这般性子,一点不懂太妃的心思,反和福临如亲兄弟般要好,对太后也是如亲额娘一样孝敬。这样想着,我又问道:“说了半天,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啊?”:“哦。她阿玛是正黄旗副督统鄂硕。”我点头,暗自里猜量:“依着太妃的心思,自然是想着为博果儿娶位门第出身高贵且家族在朝中掌权的姑娘,这样也好为博果儿壮大势力,这位副督统的千金似乎不会入了她的眼呢。博果儿却已站起来:”既然这样,我先回告诉额娘,让额娘和太后说去。”我点头:“这才是正理,哪有做儿子的要娶亲了,当额娘还不知道的理啊。”博果儿笑着出门,我跟着送他出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博果儿突然回头大声说道:“其实皇帝哥哥待你挺好,咱们从小就在一起,你要是和皇帝哥哥好了,咱们可就一辈子在一块了,况且皇帝哥哥又不喜欢荣惠郡主,太后那样疼你,若说要你做皇后,太后一定欢喜,皇帝哥哥也欢喜了,这多好啊。”我登时恼怒于色,正要开口,博果儿却一溜烟的跑出去了。阿离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的劝道:“十一阿哥总是这样爱开玩笑的,格格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是不说话,半晌才道:“他就那样的性子,只是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传来传去的就没有什么好话了,保不齐还有人说我觊觎着皇后的凤冠呢。”阿离大惊:“格格怎么会这样想,好歹有太后在,哪个敢这样诋毁格格。”我眼里含着泪水,叹道:“深宫里是非本就多,咱们本是局外人,不该也不能掺合进去,尤其又在这紧要的关头,皇上好不容易下了圣旨大婚,可不能再传出什么闲话了,更何况,前几日玉坠的事情又忘记了吗。”阿离一凛,忙点头,我噙住眼中欲落的泪水,命道:“传我的话下去,刚才十一阿哥的话就当没有听见,谁要在外头乱嚼舌根,不要怪我奏报太后处治。”阿离恭身答应着传话下去,我唤了朱颜向前殿走去。进了东暖阁,太后和苏麽麽正在瞧内务府送来的皇帝大婚的礼单,太后一眼瞧见我进去,笑道:“还记得额娘呢,整日就呆在后头不过来。”我笑道:“女儿想着额娘忙,再过来添乱不成。”太后伸手将我招止面前,仔细的打量我的脸色,半天方笑道:“今个气色不错呢,想来夜里睡好了。”一边将礼单递给苏麽麽,说道:“交给内务府,就说是我的意思,各色用度再加一等,费用从慈宁宫里出。”苏麽麽应着出去了。太后揉着胳膊道:“刚才博果儿来请安,好象有什么话要说,我再三的问,到了也没说出来,后来他说要去后面瞧瞧你,可跟你说什么了吗?”我站起来替太后揉捏着,低声将博果儿说的回了太后。太后的面色有些凝重,半天不言声,我亦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太后道:“太妃的意思恐怕要让博果儿不如意呢。”我依然没有做声,我知道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过了一会,苏麽麽进来回道:“奴婢呀把礼单送到内务府去了,恰巧今日郑亲王代职办公了,瞧了礼单把管事的责骂了一通,要奴婢转禀太后,所有用度皆加一等,费用从内务府出,不敢伸手找太后要银子。”太后道:“固然如此,我也知道近日事故频繁,内务府和国库中也不宽裕,就从慈宁宫支出去五千两吧,跟他说,不必再推辞。”苏麽麽答应着出去了。过了几日,太后抛下宫中杂乱的事务,带着我和苏麽麽前往云居寺听禅。云居寺建在山上,寺后的密云堂前种了两株梨树,已有百年的历史,树身粗且壮,每年五月中旬的时候梨花繁盛如雪,从山脚下往上看,云居寺竟如同悬浮在云朵之上,因此而得名。我跟随太后去过一次,那盛开仿佛无边无际的白每每出现在眼前,自是美不可言。陪着太后銮驾在云居寺已是半月,太后让我住进了密云堂,寺中住持告诉我梨花在这两天便要盛开了,我便日日倚在堂前盼望着。在寺中的日子是极其安静的,象是与世隔绝了一般,没有了宫廷中烦琐的礼节规矩,我每日只陪了太后与主持下棋听禅。偶尔在月色妖娆的夜晚,在梨树下燃了一壶清香,弹着古琴曲子。白天什么都如往常一样,只是到了夜里熄灯以后心里象充斥着酸涩,也象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那种突如其来的难过,才是真的无力排遣。过了几日,宫中却传来了皇帝的圣喻:“正黄旗副督统鄂硕之女董鄂宛宁,秀外慧中,姿质淑丽,赐婚给十一阿哥博果儿,钦此。”原来博果儿在那日从吉云楼中出去便直奔了太妃的宁寿殿,与太妃大闹无果后,一气之下去求了福临,福临二话没说就拟旨给博果儿准了他的婚事。太后虽有意成全博果儿,却不愿皇帝以这样的方式与太妃再结恩怨不得安宁,但木已成舟,却也无法,只得默认。我心里却是欢喜的,真心的期盼着博果儿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一日清晨,尚未起身,就听到外头碧裳喜悦的叫道:“花开了,花开了。”我匆匆打开门,满树芳华尽收眼底,早晨阳光薄薄的洒在洁白的花瓣上面,更显得晶莹剔透,花密处,似有朵朵白云在头顶聚集,仿佛伸手便能触及,柔软且芳香。阿离站在我身侧笑道:“咱们巴巴的盼了那么久,好容易开了,也不见您笑笑。”:“咱们格格一笑,这花可不要羞的都谢了去啊。”苏麽麽笑着说道。我这才瞧见太后由苏麽麽和住持陪着已走了过来,忙迎上去,笑道:“麽麽一早就寻四贞的开心呢。”太后笑牵过我的手,一同走到树下,道:“我记得汉诗中有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用在此时倒也是极妥帖的。”住持陪笑道:“太后说的是。”苏麽麽问道:“大师,不知这花能开多久呢?”主持道:“只得几天光景便会纷纷谢去。”只一言,我便听得身后宫女们阵阵的惋惜声。住持又道:“花开花谢均有时,施主们又何须叹息。”似触动了心肠般,我幽幽的说道:“花开年年有时,只是明年此间的花已不是此刻的花了,就连看花人也许都不同了。”住持看住我,眼中一派云淡风清,却又含着悲悯,问道:“格格可否知道相濡以沫的典故。”苏麽麽已命宫女沏上了香茶,我扶着太后坐下,太后命住持在旁坐下,我方开口道:“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说有两条鱼,生活在大海里,某日被海水冲到一个浅浅的水沟,只能相互把自己嘴里的泡沫喂到对方嘴里才得已共同生存下来,这就是相濡以沫的由来。”住持道:“那格格可否知道那两只鱼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诧异的看着住持,住持笑着道:“凡事皆有始有终,海水也终要漫上来,格格又何必疑惑。”我恍然,又道:“请大师指点。”众人已被我和住持的谈话吸引,将目光投到住持身上.住持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走到大树下,念了句佛号,道:“后来,海水终于要漫上来,两条鱼也终于要回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天地,最后它们要相忘于江湖。这便是结局。”我愕然,相濡以沫,相掬以湿,最终的结果竟是相忘于江湖。住持见我迷惘,又道:“缘起缘灭,缘浓缘淡,不是人力所能够控制的。就比方这满树的梨花,今儿开了,明儿谢了,缘该如此,又如那两条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花开花落云舒云展间,才能修得彼此来世的缘。”似有道闪电在心间划过一般,亮堂堂的豁然明了,却又痛彻心扉。太后看着那满树似雪的繁华只是出神,目光似乎要穿透岁月和光阴,眼睛里不见了平日的淡定和安宁,只是一片哀伤。我知道,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太后心底有着无法触及的痛。不管是贵如太后,还是平凡如百姓,心中都有一段故事,或悲或喜,关于谁和谁擦肩,谁和谁永远,谁和谁相顾无言,谁又和谁成就尘埃落定的完满。人生真是荒谬。到了夜间,没有了白日看花人的喧嚣,在月光的浸泡下,倒隐约多了几分飘逸和脱俗。我身着素色的锦袍,燃了一支清香,弹着秦桑曲。“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一阵清风吹来,花飞蕊落,雪白堆了一地。在寺中闲住了两月,每日在佛前三柱清香,愿太后风体康健,愿岳乐早日得胜还朝,愿庭训与我团聚。马上就要到了皇帝大婚吉日,京中来报科尔沁亲王已带荣惠郡主到达京城行馆,虽不舍寺中的清净,太后还是火速带着我回京了。回到宫中,太后忙碌了起来,因着这是大清入关以来的第一次皇帝大婚,诸多事宜都需要太后亲自裁定,太后不得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我亦免不了陪侍在太后身侧。本想回京就去行馆拜会荣惠姐姐,她也打发人来请了我几次,但终因为她要跟着宫里派去的教习麽麽学习规矩而做罢,而她因尚未与皇帝成婚,亦不方便进宫来,我便只让阿离走了一趟,送些时鲜的水果点心过去。那年一别,都已有3年光景了。这日,刚陪太后用过早膳,内务府的副管事就过来请示:“回太后,按着咱们满人的规矩,成婚当日,要在宗亲福晋中挑选四位去行馆迎接皇后娘娘凤驾,一直陪伴娘娘到坤宁宫洞房。”:“既如此,人可挑选好了吗?”太后问道。:“回太后,已经有了人选,郑亲王命奴才拿来供太后御览示下。”他停顿了一下,见太后等着他继续说,又道:“这年长的两位是礼亲王府的三福晋和郑亲王府的大福晋,年轻的两位是您身旁的四格格。。。。。。。。。。。。。。:“慢着”,太后面带薄怒:“四格格尚未出阁,你们如今做事越发上心了。”我坐在一旁,听闻言及自己,满脸的不自在,遂站起来走到里间。:“太后息怒,听奴才细说。原本四格格不在挑选之列,可是前儿个科儿沁亲王去了一趟内务府,说是荣惠郡主的意思,在大婚那日要四格格在身边陪着,郑亲王说这不合适,可王爷说郡主执意如此,若不顺着她,恐怕。。。。。。。他偷眼瞧瞧太后的脸色,又说:“所以郑亲王才命奴才过来请太后示下。”太后叹气,想说什么,终还是做罢,片刻道:“那就这样吧。”副管事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继续道:“那奴才接着说,还有一位是。。。。。。:“慢着。”我从里间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第六章 我从里间走了出来,对着太后盈盈跪了下去,太后大惊,道:“贞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我推开要扶我起身的苏麽麽,正色说道:“额娘,荣惠姐姐看重女儿,女儿本不该辞,但女儿实在不合适担此重任,女儿虽在礼节上不大通,却也知道平民小户人家娶亲也要图个吉利,更何况帝后大婚,女儿只恐怕没有这个福分,还请额娘明鉴。”:“傻丫头,你是额娘亲封的格格,金枝玉叶,身份贵重,何来没有福气之说,快起来,以后可不许再如此妄自菲薄。”太后道。:“太后说的是,格格快起来。”苏麽麽弯着腰伸手扶我。我抬起头,盯着太后,一字一句的说道:“额娘,四贞自幼父母双亡,弟弟不知所踪,纵然有福分侍奉在额娘身边,却不敢.......:“好孩子,是额娘的疏忽,又让你想起了伤心事,额娘一向不信这些,有额娘在,谁敢乱嚼舌根。”太后不待我说完,已站起身将我从底上拉起,状似不经心的向屋内众人一瞥。:“奴才(奴婢)们不敢。”屋内众人都跪下答道。我诚恳的对太后说:“额娘,女儿并非怕有人说闲话,只是一心盼着九哥和荣惠姐姐好,还请额娘恩准。”太后看着我,良久,道:“也罢,既然你这样坚持,额娘也不好勉强你,额娘答应你就是,只是,贞儿,你要明白,额娘答应你是因不愿你再忆起伤心往事,你要体会额娘的苦心。”又对着副管事道:“那就再命钦天监选择一人便是。”:“回太后,本来钦天监已选好了四人,因着荣惠郡主才换下,这正好便宜。”:“恩,是哪家的福晋?”:“一位是巽郡王府的瓜尔佳福晋,另一位是十一阿哥府的董鄂福晋。”太后听完无话,便命他下去了,道:“自回来,诸事忙乱,竟也没有得见博果儿的新婚福晋。”:“听说长的极是秀气,还是位才女呢,琴棋书画,刺绣骑马都在行着呢,就是生的略闲单薄了点。”苏麽麽道。太后沉吟着:“太妃待她如何?”:“木已成舟,太妃也只能认了,不过,听说自从这位董鄂福晋嫁过去,贵太妃就没有露过笑脸。那日您命我送赏赐的珍宝绸缎过去的时候,太妃也没有让她出来。”苏麽麽压低声音说道。我心里不禁有些为这位福晋担心,博果儿这样喜欢她,自然会对她好,但博果儿生性粗爽,怕是会经常忽略这些细节.太后也只是不语,忽有太监来报:“太后,胡宫山胡太医回宫了,此刻在门外求见。”太后笑道:“快请。”又对我说:“贞儿可欢喜了。”胡宫山是个汉人,且是个身份来历不明的汉人,他在太医院只是个六品院助,却深得太后信任,他不但医术高超,且武艺过人,见识不凡,连皇帝和岳乐见了都尊称一句胡师傅,他没有政治野心,没有权利欲望,只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他的眼神锋利,似乎能看透世间万事万物,他轻易不会开口,一开口却是金玉之言。我听宫人道,当年他在太医院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安静的人,直到,直到肃亲王豪格被多尔衮以谋逆罪幽禁之时,豪格的母亲那他他庶妃在宫内一病不起,太医们皆惧怕摄政王的威势不敢出诊,只有胡宫山,毅然走进宁寿宫为庶妃应诊,被抓到摄政王面前时,依然毫无惧色,摄政王身边的人喝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为罪人之母应诊?”胡宫山道:“在摄政王的眼中,她是皇妃,是罪人之母,可在我的眼中,她只是病人。”摄政王道:“仅此而已?”胡宫山坦然望着摄政王的眼睛,答道:“仅此而已。”太后听闻此事,极是赞赏,将他从摄政王手中要了过来,欲命他为太医院院判,他却说:“原太医院判无罪,人之常情而已,臣无意于高位,能展己之所长已然满足。”太后便遂他的意思,却从此只要他为自己看病,太后说此人甚有大德于身,又有一身的本领,是个奇人。我们幼年之时,他经常教习我们骑射,直到现在,仍叫他师傅。在这满人皇宫之内,只他和我是汉人,所以我与他素来较亲厚,半年前,他向太后禀报说有一至交好友将要仙去,想出宫送别,太后恩准,谁知他这一去就是半年。:“胡宫山见过太后,格格。”胡宫山低沉的声音道,只拜而不跪,这亦是太后的意思。:“先生一去就是半年,毫无音训,我很是为先生担心。”太后一面笑道,一面赐坐。:“送完老友,本欲回宫,奈何一出宫心便野了,直逛了大半江南,听到皇上大婚消息才赶回京城。”胡宫山不卑不亢的笑道。:“师傅好生小气,也不带着四贞一同前去。”我笑道。:“太后跟前一日离不得格格,臣又岂敢。”他大笑道。:“先生此番游历,可听说什么新鲜事不曾。”太后问道。:“都是些许小事,涂增笑耳罢了,只一事,不知太后是否听闻?”胡宫山风尘仆仆的脸上亦露出几丝迷惘。太后平静的问道:“是何事,愿闻其祥。”:“民间多有传闻,说前明崇祯皇帝尚有一子存活于人世。”太后没有露出惊讶或者慌乱的神色,只淡淡道:“果真吗?我深居宫中,竟不曾听闻。”胡宫山道:“太后不想找到他吗?”太后反浅笑起来:“天下之大,他若不想让人知道,我又岂会徒生是非。”胡宫山道:“太后果然英明,只是他的存在,只怕会让有心人利用。”太后淡定的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尚无行迹之事,又何需萦怀。”胡宫山仿佛松了一口气般不再言语。我听了许久,心中只是纳罕,胡师傅向来不理会这些事物,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句句竟是有所指。再细打量胡宫山,总是觉得与以往有所不同,只是怪怪的,却又说不清楚。太后笑道:“先生此去,可带点什么希奇的东西回来吗?”胡宫山此刻才面露得色,笑道:“正是得了希奇的东西,要献给太后呢。”说着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一包事物,尚未打开,一股异常清醇之气扑鼻而来.打开看来,却是一包茶叶,与平日所饮的碧罗春等皆是不同,片细嫩均匀,外形秀丽,芽端微勾,碧色中微露黛绿,表面覆盖一层柔细软嫩的白毫,确是从未见过的。太后问道:“这是什么茶,香的很是特别。”胡宫山眼睛盯着太后,一字一句的答道:“臣偶然在一座名为采云山的南面山麓所得。”片刻,又淡淡道:“听当地人言,此茶甚为金贵,每年也出不了几两,可采之时又总是阴雨连绵,几年间竟不可得,臣亦是奇遇罢了。”太后命苏麽麽去冲泡来看,香味反而淡了许多,只若有若无的萦绕,茶水清澄而略呈金黄,一经入口,清凉、芳醇、香甜,直沁人肺腑。我却隐约觉得此茶的香味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太后赞道:“果然好茶,也亏得先生咱们才有这口福。”遂命宫女分出一半来给皇帝送去。胡宫山起身告退,我跟着出了殿门,胡宫山回头,仔细打量着我,我笑道:“师傅一去半年,忘了四贞长什么模样了不成?”胡宫山道:“虽半年,格格竟象长大了许多。”说罢,竟自去了。阿离道:“胡先生比先前更颠了些似的。”次日,太后命我去乾清宫给福临送大婚当日穿的吉服,走到养心殿窗外,却听到激烈的争论声,我站住脚步,半晌才听明白竟是为了云南王吴三桂.朝中有人匿名上密折,弹劾吴三桂借职务之便,秘密搜寻前明崇祯皇帝留下的一子,意图不轨。以郑亲王为首的宗亲们认为要彻查此事,以防吴三桂心生不轨,危害满人统治。但以螯拜为首的重臣们却认为此时正是大用吴三桂之际,况他领兵作战在外,若执意大张其鼓追查此事,于军心无利。两方争执不下,福临却始终没有做声。我这才想起,昨天胡宫山既然知道崇祯皇帝尚有一子存活于人世,就该听说了吴三桂在秘密寻找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禀明太后呢?当时他似乎另有所指。而今日上书的人又会是谁呢,会是胡师傅吗?既然太后已经说明了态度,他又为何给皇帝上书呢?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想做什么?我顿时一头雾水,却听殿内福临一声断喝:“够了,都不要再说了。”显然福临已是烦恼至及。一片哑然,过了半晌,仿佛是郑亲王的声音:“请皇上明示,此事到底如何解决?”福临不耐烦道:“滋事体大,待朕思虑成熟再行下旨,此刻你们都跪安吧。”我侧身站在回廊上,见诸位亲贵大臣们鱼贯而出,我朝几位亲王略一福:“见过几位王爷。”索尼等却都恭敬的向我行拜礼,我让过,闪身进了养心殿。殿内光线甚是昏暗,有些浑浊,福临伏在御案上,一副累极的模样,神色很是不豫,我命小丫头将衣服放下,挥手要他们都出去了,一面把殿中的几扇大窗都打开来,殿里霎时明亮清净了许多.福临抬头,见是我,脸上现出些许欢喜,道:“妹妹怎么来了?”我轻笑:“给您送新衣服来了。”福临扫了一眼放在塌上的吉服,有些厌恶的转过头来,若有所思的问道:“吴三桂,仿佛是你的干爹。”我一惊,问道:“九哥怎么突的想起这个来了。”大清王朝在建国初年,曾经分封了四位汉族亲王,我的父亲为定南王,吴三桂为平西王,两家常有往来,为了实现四位汉王利益相共,唇齿相依,四王互相结为儿女亲家,因父王将此事看的颇淡,当时我与庭训又皆年幼,便将我许给了平西王吴三桂做干女儿,也算不脱离其他三人。当年定南王府遭到横祸,只剩我一个孤女,岳乐将我带进宫,太后收我做了女儿,养在身边,后来吴三桂曾上了个折子,陈述了我与他的父女关系,要接我去云南平西王府照顾,太后以喜欢我为由拒绝了他,不想,福临竟还记得此事。福临道:“我只随意问问,正好,我陪妹妹一起回慈宁宫吧。”我又怎么会忘记太后的嘱咐,笑道:“就算九哥想赶我走,也得先把衣裳试了,好让妹妹回去交差啊。”福临满脸的不情愿,也只得让吴良辅进来为他试衣。去慈宁宫的路上,我笑道:“九哥总算给了妹妹面子,好歹试了衣裳。”福临苦笑道:“额娘让你去,我不得不穿。”我只笑道:“额娘知道你不会对我发脾气,才会让我过去的,咱们皇上脾气大,听说怎么都不肯试衣服。”他亦知,我是指前几天,内务府的人把刚制好的吉服送去了乾清宫请皇上试穿,可福临怎么都不肯穿,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将人给轰了出去,太后没法,只得要我去,因为从小,福临都是让着我的。进得慈宁宫东暖阁,太后正在塌上端坐着看书,瞧见我们进去了,方才放下书,笑道:“皇帝的礼服可还合适吗?”福临答道:“回额娘,正合适。”太后命在另一塌上他坐下,我只站在太后身侧为太后揉捏肩膀,太后仔细的打量福临的神色,目光中充满了慈爱,片晌,柔声问道:“福临,可是有话要和额娘说?”福临道:“是,关于吴三桂的事情额娘怕也听说了。”我知福临是要向太后问策,此等朝廷大事,我不方便旁听,忙向太后告退,太后却道:“贞儿且不必忙着回避,听听也无妨。”我只得坐在一旁,只听太后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呢?”福临一愣,偷看了一眼太后的神色,瞧太后只是盯着自己,才张口道:“儿子觉得郑亲王和螯拜的话各有道理,一时拿不定主意。”说完,也不敢再抬头瞧太后。太后面上有些淡淡的失望,道:“两害相存,取其轻,这又何尝不是一样。”福临此时倒有些明白,问道:“额娘的意思是,他们的话都有一部分的道理,但是要按眼前的形势,找出最有利的办法。”太后点点头,继续问道:“皇帝认为此时我们大清国最需要的是什么?”福临略一思索,答道:“是政权稳固,四海一统。”太后道:“若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依重这些骁勇的将军们去浴血奋战,皇帝要记着,明朝不是灭在我们大清的手里,而是毁在他们自己手里,如果崇祯皇帝对文臣武将多几分的信任,我们大清或者此时也没能入主中原。”福临犹豫道:“可是,万一吴三桂真的有反心又如何?”太后道:“吴三桂已然背明投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再背叛清庭,对于此人,皇帝只需以恩宠笼络之,万不可轻生猜忌之心,否则他每日惶惶不可终日,惟恐你加害于他,不敢反也会被逼反。”又道:“就算他真的在寻找崇祯遗子又如何,明朝气数已尽,哪怕崇祯活在人世也无可奈何,又何况一小儿,再说,吴三桂如今已是辖属一方的王爷,他实在没有必要去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若真的找到,恐怕第一个要杀那个孩子的就是他。传言是否属实还有待查证呢。”福临此时已完全明白,一扫刚才的阴郁烦闷,郎声道:“儿子知道怎么做了,谢额娘教诲。”太后面色凝重,语重心长的道:“皇帝,为君之道,你尚要仔细摸索,做一个好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从来都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先祖们打下这片江山,你可要守住守稳了才是。”福临起身拜答道:“儿子一定不让额娘失望,这就去办正经事了。”说罢,带着吴良辅退了出去。太后说了许多,显是有些累了,我斟了杯茶递过去,太后只抿了一口,便把茶放下,道:“咱们到花园子里头走走吧。”慈宁宫花园中树木以松柏为主,间有梧桐、银杏、玉兰、丁香,大多种植在咸若馆前和临溪亭周围,花坛中则密植牡丹、芍药。其春华秋实,晨昏四季,各有不同的情趣。此时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烂漫挥洒,千娇百媚,太阳底下看过去,一片繁盛。我扶太后来到绿云亭,小宫女们在背后轻轻打着扇子。苏麽麽命人搬来躺椅,太后躺在上面,半晌不语,竟是睡下了。午后,福临下了一道圣旨,加封平西王吴三桂长子为平西王世子,并褒奖吴三桂的战功,然而皇上身边的贴身侍卫倭赫却不见了踪影。 第七章 那日陪同太后从花园回来,心里就只觉得闷闷的,命碧裳磨好墨,便静静的立在窗前习字.在未进宫之前我曾在岳乐府中住了一段时日,因当时孝服未除无法入宫,太后又恐在行馆疏于照顾,岳乐便将我带回了自己的府邸。那时老安郡王尚在人世,岳乐极是清闲,每日都与我相伴.日子久了,我发现每当他心有烦忧之时,总是不做声的默默习字,写完几幅之后,又恢复成平静的模样,岳乐告诉我,身在皇族,虽比常人尊荣富贵,却也有太多的无奈和约束,就算你有天大的委屈和忧闷,也不能随意表露出来,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甚至别有居心的就会利用这些生出事端,他自小的时候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不开心的时候就习字,满心的情绪可以肆意挥洒在一尺白卷之上,似乎那些烦恼也随之一笔勾销。后来,我进宫了,慢慢长大,越来越能体会他的心境,再后来,我也习惯了用习字去排解自己的心绪。近些日子,太后总是有意无意的在她与皇帝商议政事之时要我旁听,我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心里慌乱的异常。阿离悄悄走进来,将一封信放在桌上,轻声道:“安郡王帐下派人送战况回来,家书中有给格格的信。”我心内一喜,扔下笔,将信拿在手中,雪白的薄薄信封上赫然是岳乐俊朗有力的大字“四贞亲启”,看着那熟悉的字体,蓦然觉得一阵莫明的心安,一时竟不急着看信,只是用手指来回在信封上摩挲着。阿离好笑的看着我,道:“格格,您倒是拆开来看看啊,小顺子还在等着拿您的回信呢。”我的脸微微发烫起来,掩饰的转过身去,小心拆开拿出一页纸来“四儿,可安好?刚打完一场胜仗,虽艰难,却丝毫不觉劳累,倒觉得思念更让人疲倦。本有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说起。从未象此刻这般希望你在身旁,若得你陪伴,关山大漠也会变成秀丽江南。戎马倥峒间极是仓促,我很好,勿念。”短短的几句话,却一扫这些日子的阴郁迷惘,我又何尝不想只在你的身边,富贵繁华还是雪夜寒窑,问问自己的心,搁哪儿更安生罢了.哪怕是四海为家,漂泊流浪,又何妨。阿离已为我备好了纸,我略一思索,只在纸上写下:“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相思啊,本就是难以说清楚道明白的东西。转眼,已是皇帝大婚的日子了,在前一夜宫女和太监们几乎没有阖眼,各宫里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我亲自带了人去坤宁宫布置新房,生怕差了什么。苏州织造定织、绣了全套的龙凤双喜门帘、床帐,此时也都挂在了洞房内,屋内所有的摆设上也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剪纸.老麽麽笑着对我说:“奴婢这是第二次瞧见皇帝大婚了,第一次是前朝皇帝大婚,可远远比不上当今万岁爷啊。格格瞧瞧,这满屋的宝贝。”我亦笑,老麽麽说的没错,这屋子里哪一件都是稀世奇珍,触目之处,皆是金灿灿红艳艳的,就象是看见春色里的嫩绿,冬日里的雪白,让人置身于一种不真实的纯粹里头,不知所以,朦胧间却欢喜异常。皆因这是满清皇室第一次皇帝大婚,又是及其重要的一次满蒙联婚,几乎倾了国库之力来操办这次婚礼,可也因为这样,福临的不满越来越深,一早起就面布乌云,直到瞧见太后几欲发怒的脸色才勉强露出来点喜色,我不禁有种深深的忧虑。:“格格,格格,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乾清宫了,太后要您赶紧过去呢。”朱颜急急过来回道,我急忙向前头走去。到了乾清宫,皇帝和太后已经端坐在御座之上,今日皆是朝服在身,我亦不例外,底下满满的站着满蒙亲贵大臣,个个翘首已待,盼望目睹大清皇后的风采。我悄悄走到太后身侧站着,福临只是深深的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无奈,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忽听喜乐由外及内的传来,皇后的凤驾已经从大清门抬了进来,到了乾清宫殿外落轿,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着大红色锦服,披五彩绣帔,金凤盘绕,珠翠盈头,满身珠光宝气,徐徐步行上殿。顿时殿内一片安静,人人都盯着大清开国的第一位皇后,只见她容色秀丽,明眸皓齿,脸上没有半分的拘谨和不安,有的只是骄傲和尊贵.礼部尚书捧读了玉册,鸿胪寺正卿赞礼,引导皇后跪伏听命。读完玉册,鸿胪寺正卿引导皇后起身,文华殿大学士捧上皇后宝瓕,武英殿大学士捧上皇后瓕绶,由坤宁宫总监跪接,转授给宫眷佩在皇后身上。此时,福临从宝座上走下去,牵皇后的手缓缓走上御座,共受朝贺。礼毕,四位福晋引着皇后朝坤宁宫洞房走去,待走出了我的视线,我才想起刚才只顾看皇后,却忘记留意博果儿的福晋。皇帝在乾清宫宴请诸亲贵大臣,我陪着太后回慈宁宫,内外命妇们已在慈宁宫等待多时,太后进得殿来,贺喜声不绝于耳,一时间,慈宁宫内莺莺燕燕,珠光宝气,脂粉香气,热闹无比。我只觉得累,从大半夜就开始在慈宁宫,乾清宫,坤宁宫来回奔波,又站立多时,腿脚早已酸麻的厉害。太后在塌上坐下,又命我坐在身侧。我这才瞧见,陈嫔也挺了近八个月的肚子站在人群中随班道贺,此时虽已是八月,仍躁热无比,更何况挺着肚子穿着朝服的她,汗水把脸上的脂粉都打湿了大半,心下隐隐有些不忍,又想着若出了什么岔子,大喜之日的恐怕太后不喜,遂强忍下心中的厌恶,拉拉太后的衣角悄悄指给她看.太后给苏麽麽使了个眼色,苏麽麽忙道:“今儿个太后欢喜,诸位福晋夫人可随意在花园子里头走走瞧瞧,上了年纪的福晋就在这陪太后说说话吧。”此话一落,年轻的福晋格格们忙各自寻了素日交好的出了殿门,只余了几位老福晋和皇上的几个嫔妃在眼前.太后命给几位福晋赐座,又对陈嫔等道:“忙了几日了,都各自回去歇歇吧,陈嫔就不用来伺候着用膳了,好生养着吧。”诸妃大喜,谢着跪安了。我起身拿了几个厚厚的大迎枕,堆在太后的背后,扶她斜倚在上面。老安郡王福晋将我拉至身侧,抚着我的手,面上尽是欢喜和慈祥,笑道:“到底是太后有福气,这样贴心的女儿再没有第二个。”老巽亲王福晋接口道:“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个福分呢。”我不禁羞红了脸,我知道岳乐的额娘已经向太后提了无数次,希望早日能完成这门婚事,岳乐在遇见我之前已经有了福晋,可惜因病早逝去了,只留下一子,岳乐至今未娶嫡福晋,身边只几个没有名分的侍妾,是老安郡王福晋硬许给他的。说亲的人踏破了安郡王府的门槛,岳乐只是不许,老安郡王福晋只得对外人说先福晋去世不久,那么着急续娶未免太过薄情,私下里人人却都晓得,岳乐是在等着我。有时,我都不敢想象,如果庭训已然不在人世了又该怎么办?太后每每提起亦是着急,只加派人手去追查。胡宫山前些日子回宫,不久就又出宫,说是游历,我却知,是太后命他亲自去寻找庭训了。太后尽管没有说,我也很是清楚,如果真的庭训不在人世了,那么定南王府的重担只得由我一力承担了,这亦是太后要我听政的原因,她希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能担的起。大喜的日子里,我的心蓦然生出些须凉意。只听太后笑道:“这个女儿,轻易我是绝舍不得嫁出去的。”正说着,只听外头太监通报:“贵太妃到。”贵太妃缓缓走了进来,欲跪下,太后已命苏麽麽搀住了,笑道:“姐姐快请坐。”太妃亦不推辞,斜坐在太后旁边的塌上,道:“今个皇上大喜,我竟来晚了,还请太后不要见怪。”说是如此,脸上不见欢喜之色,就连因姗姗来迟应有的惶恐都不曾有一丝表现出来。太后依然是亲热的笑道:“姐姐必是有事耽搁了。”又道:“博果儿成婚后,我竟一直不得见他的福晋,博果儿如今出息了,听外头王爷们说,练兵练的极好的,我还正想着,等皇帝大婚忙完,要给博果儿进封呢。”太妃闻言,眼底露出一丝欢喜,笑道:“那我要替博果儿好好谢谢太后了,等他练兵回来要他来给太后磕头。”下头福晋们忙凑趣,家长里短的直听的我不耐烦,太后见我心不在焉,笑道:“贞儿,别跟我们这些老人家呆一起了,去皇后那瞧瞧吧,你们姐妹几年不见,该有得话说了。”我这才想起皇后来,应着出去了。刚到坤宁宫洞房外就听到皇后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与众不同的,总是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骄傲,我知道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天下间恐怕任哪一个女子处在她的地位,都会如此,美貌,地位,尊崇,普天下她都是独一份的。我喜欢她的不矫柔造做,即使任性了些,却也是真实的。:“朵云,我不喜欢喝茶叶,你给我倒奶茶来。”皇后一把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娘娘,王爷说了您嫁进宫就要一切随皇上的喜好,皇上喜欢喝茶叶,您喝习惯了就好了。”朵云细声细气的劝道,朵云是皇后的贴身使女。:“爹爹这是什么话,怎么没有跟我提过?”皇后显是有些不满。:“王爷说给奴婢听,要奴婢在娘娘进宫后再告诉娘娘。”朵云答道。我再也掌不住笑了起来:“多年未见,王爷还是这样可爱,想是当面说与姐姐,怕姐姐给他弄的又失了一回面子吧。”谁都知道,科尔沁王爷一世英豪,却惟独怕了这个女儿。皇后一眼看见是我,欢喜起来,从床上下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贞儿,你怎么才来看我。”朵云笑着给我请安,我和皇后手牵着手一同坐在窗边塌上,笑道:“朵云,你说,你们家王爷是不是这个意思。”朵云笑道:“奴婢不敢猜测王爷的意思,不过也应该和格格说的差不离吧。”我又笑了起来,皇后亦笑:“死丫头,还不出去斟茶,只在这里饶舌。”朵云和阿离走了出去,只留我和皇后在洞房里。她嘟着嘴道:“这一天,可把我折腾死了,哦,不能说死字是吧,唉,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连我走路都要规定几步到哪,贞儿,你怎么在这里过的这些年啊。”我怜惜的看着她,道:“等日子久了,你慢慢习惯就好了。”皇后拉着我的手,美丽的脸上满是笑容:“我真欢喜,从此咱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多好啊。”我的心亦是暖暖的,笑道:“可不仅仅是和我永远在一起哦。”她蓦然脸红了,伸手欲打我:“几年不见,还是那样不饶人的。”我打趣道:“你以为我说的是谁,我说的是额娘,你自己想到哪里去了,还只说我。”到底是荣惠郡主,片刻已恢复了自然,笑道:“我不与你争辩,你学断文识字,只用来欺负我的吗?”我笑道:“我哪敢,如今您是这后宫的主子,我巴结还来不及呢,怎么敢欺负啊。”皇后却收敛了闹意,一本正经的道:“贞儿,我问你,你可不要瞒我,皇帝他是不是不想娶我?”我吓了一跳,道:“姐姐这是听谁说的,让太后知道了,还不重重的治罪。”皇后道:“满京城的人都在传着这话,太后罚谁去呢?”我心里不禁叹气,这笔糊涂帐又该如何算起,可当务之急是打消皇后心里的疑虑,不然,这大婚第一日恐怕他们夫妻就会不合,那岂不更糟。想到这里,我望着皇后的眼睛,正色道:“姐姐切勿相信那些闲话,皇上刚刚亲政,万事都需亲力亲为,这才将大婚之事推迟了,姐姐和皇上的婚事是早已宣告天下的,皇上怎么会糊涂到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和蒙古呢?”皇后若有所思,半晌笑道:“不管怎么样,我嫁都嫁来了,那些事情就不去计较了。”我松了一口气,突然想起年幼时我们俩的悄悄话,遂问道:“今日见到皇上,可觉得他是你的勇士了吗?”皇后先是笑,后轻声说:“开始看到的时候只觉得比小时候硬朗了些,直到他从御座上下来牵着我的手共受朝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我的丈夫,是可以让我仰仗的。”我看着皇后甚至带着一丝甜蜜的语气去说福临的时候,竟有些怔住了,那一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只是一个因遇见心上人而欢喜的平常女子,脸上绽放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我忽然觉得,这桩婚事并不是那样的勉强,只愿君心似她心。出了坤宁宫,我问道:”阿离,你瞧见博果儿的福晋了吗?”:“我刚才问朵云,朵云说咱们来的时候,正巧四位福晋进了东暖阁歇息,我也没有瞧见呢。”我点头,且回慈宁宫。第二日一早去给太后请安,福临和皇后已经在了。皇后今日身穿龙凤喜袍,朝冠后护领垂两条明黄绦子,末端缀着宝石,双耳垂着四颗金龙衔一等东珠,面露喜色,一见我就笑道:“咱们都来了半天了,你才过来。”我亦笑道:“我早就起了,这不是特意给你们在额娘面前表现的机会吗,对吧,额娘。”说罢,坐在太后身侧。福临闻言,倒有些不好意思,端起茶钟掩饰,我这才瞧见,他们夫妻的手上各戴了一只双喜字錾金扳指,福临见我盯着扳指笑,更是窘迫,反倒皇后大大方方的。太后看着皇帝和皇后,很是欢喜,目光中皆是欣慰,对我笑道:“只要他们好便是,在额娘面前表现不表现倒不要紧。”皇后撒娇道:“姑姑,您也跟着贞儿笑话我。”苏麽麽笑道:“如今娘娘这称呼也该改改了。”太后道:“正是呢,等这句额娘竟是等了这些年,偏这丫头只叫姑姑。”皇后笑道:“额娘既然喜欢听,孩儿从此改了就是。”我亦笑:“那我岂不是也要改口叫嫂子了吗。”皇后却道:“该叫我嫂子的多了去了,贞儿还是只叫我姐姐便是,咱们说了是一辈子的姐妹呢。”我感动于她待我的一片真诚,笑道:“额娘瞧她也不害臊,想听嫂子,再等等博果儿回来让他叫吧。”我们笑着闲话,福临却始终未置一词。 第八章 大婚第一日清早,皇帝和皇后陪太后用完早膳,皇帝自去上朝,太后命皇后在她一旁的塌上坐了,又命我在她下首绣凳上坐着,方对着皇后道:“今日是诸妃朝拜皇后的日子,本应在你的坤宁宫受礼,但一来皇帝尚未选秀,后宫有了封号的妃嫔甚少,二来我恐怕你对这些人还不了解,压服不住,因而我已经命她们在殿外等候着,你尽管拿出后宫之主的款儿,只这几个人若都不能让她们敬服,以后后妃多了,麻烦也就大了。”皇后是聪慧之人,明白太后此举是在给自己压阵,忙道:“额娘为儿想的如此周到,儿一切都听额娘的。”太后点头,道:“传吧。”殿外司礼太监高声叫道:“太后传召诸妃晋见了。”只听得一阵珠翠相撞的响声,福临已经有了封号的四个嫔妃们按班走了进来,行着大礼,口称:“臣妾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苏麽麽道:“起。”站起身后,又朝着皇后的方向跪了下来,道:“臣妾们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皇后含威带笑道:“都起来吧。”陈嫔如今在四个妃嫔中封号最尊,其他三位皆是贵人,尽管挺着已经八个月的肚子,却也不能免了今日的朝拜,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轻轻越众而出,对皇后微微一福,脸上仍是谦卑的笑着,道:“臣妾咸福宫汉军旗陈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凤目从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扫了一眼,似有些哀怨,笑道:“我不知道妹妹行动不便,生受妹妹的礼了。”陈嫔忙道:“臣妾不敢,此时无法好好侍奉娘娘,臣妾深以为憾,若行礼都不能,那臣妾可是百死难赎了。”皇后淡淡一笑,道:“来日方长,妹妹不必心急。”说罢,陈嫔站在一旁,一个身穿淡蓝宫装的女子福身道:“臣妾启祥宫镶白旗巴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巴氏一度深得圣宠,甚至还生下了福临的皇长子,被封为贵人,可惜,孩子只活的两岁上便没了。皇后叫了她起身,随即长春宫的乌苏氏和那拉氏一一请安。小宫女奉了茶了,皇后端了一钟在手,只管细细的吹着杯沿上的茶叶沫子,她四人站在地上,满心忐忒。我和太后相视一笑。半晌,皇后才把茶放下,缓缓温言道:”我进宫原比各位妹妹晚,年纪又轻,宫中的事物,规矩亦不是很清楚,以后的日子里,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要各位妹妹多加提点才是。”诸妃连声道:“臣妾们不敢。”皇后话锋一转,正色道:“宫中的事物,规矩我虽不是很清楚,但一件事,我却是很清楚的。”说着,目光在四人身上流转,直看着四人露出不安的神情,才道:“宫里是一个有规矩的地方,上下有序,尊卑有别,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咱们姐妹既然一同侍奉皇上,就要同心同德,不得徒生是非口角,若有人耍心思,不安分,我只有请太后动家法了。”这一番话说的极是流畅,合情合理,软硬得当,我向太后看去,太后亦是一脸的欣慰。四人均是一凛,道:“臣妾们不敢。”皇后又笑道:“苏麽麽,给陈嫔赐坐。”陈嫔一脸的诚惶诚恐,直道:“娘娘这不是折煞臣妾了吗,在太后,娘娘,和各位姐姐面前,哪有臣妾坐的道理。”皇后收敛了笑意,扬眉道:“本想着你怀胎辛苦,如此,陈嫔的意思是我此举不妥了?”陈嫔慌乱的答道:“娘娘恕罪,臣妾绝没有这个意思。”皇后道:“既如此,就坐吧,你身怀六甲,特殊点对待也是应当应分的。”陈嫔无奈,在其他三人嫉妒的目光中不安的坐下了。我在心中轻轻叹息,她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本就是众人的眼中钉,如今更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之上。此后,宫中颇安静了一些时日,只是皇帝和皇后仍如小时候那般,三天吵了两天又好了,太后很是忧心。两月后,陈嫔诞下一位格格,极是玉雪可爱,福临很欢喜,赐名为淑慧,甚至降旨为她大摆百日宴,赏赐陈嫔许多珍宝古玩,一下朝就去咸福宫逗弄小格格,皇后满心的怒火在太后的温言抚慰下也只得按捺下去。秋日的阳光格外的灿烂,一早睁开眼睛,被子上,床上,房间里都洒满了浅黄的光线,淡淡的暖意,丝毫不张扬,颇有些润物细无声的感觉.深深的吸口气,空气中隐约还有晚桂的香气,丝丝缕缕的缠绕不绝.天凉好个秋,不过少了些什么似的,到底还是有些冷清的,终不若春日里百花争艳,蝴蝶飞舞的繁闹.只是此刻蝴蝶儿怕是踏上归途,千山万水回家去了.它知道冬风是多么的残忍和冷酷,冬天,是个和亲人一起守侯温暖的季节.这日,是淑慧格格百日宴的正日子,福临本欲大宴王公命妇,太后以没有此例为名驳了下去,只说是家宴即可。福临心中不乐,却也无可奈何,命自皇后以下所有妃嫔诸人都要参加。吴良辅到坤宁宫传福临话的时候,我正陪了皇后倚在南窗下对棋,皇后听了,也不叫起,只问道:“皇上此刻在哪里?”吴良辅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答道:“回娘娘,皇上在咸福宫。”我有些担心的看着皇后,只见她银牙咬着下唇,手里紧紧捏着一颗白子,面无表情,突然,她猛然站起身来,端起水晶棋盘,用力将棋子摔在了地上,水晶珠子立刻在金砖上四处流散。殿内众人都跪了下来,道:“娘娘息怒。”吴良辅伏下身子,颤声道:“皇后娘娘息怒,人多嘴杂,这要是传到了皇上的耳朵了,又该心里不自在了。”:“哼。”皇后冷哼了一声,头上的翠铅珠宝五凤钿晃动着,珍珠、宝石流苏映着流光在她的脸上若明若暗,:“他都不在乎我心里自在不自在,我又何必在乎他心里自在不自在。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身子不爽快,就不去凑这份热闹了。”吴良辅只跪在地上不敢接话,我叹口气,道:“你先回去吧,跟皇上说,等娘娘装扮好就去。”吴良辅见皇后不说什么,遂慢慢爬着出了殿外,一溜烟的往咸福宫跑去了。我挥手命宫女们退下,拉皇后坐在象牙描金带彩什锦镜台前,将她一头的青丝放下,取了象牙梳为她慢慢梳着,轻声道:“姐姐何必为了这个生气,那个孩子也该叫你一声皇额娘的,如今皇上正宠着她,姐姐若针对她,皇上会觉得姐姐没有一国之母的度量,甚至会觉得姐姐在和他作对,扫他的面子。为了一时意气之争,使皇上有了那样的想法,姐姐那么聪慧,必然知道孰重孰轻的。”瞧她面色稍霁,又道:“姐姐自己也说,来日方长。姐姐如今大大方方去了,就是皇上,也会觉出姐姐的好来。”皇后转身拉住我的手,红着眼圈道:“贞儿,在这宫里,只有你和姑姑才会这样对我的。刚才我是气急了,这会子妹妹一提醒,便明白过来了。”我笑道:“咱们是自小的情分,不必说这些。快些梳妆完,咱们去额娘那里,和额娘一道过去才是正经呢。”皇后自选了一件明黄色缎绣锦袍,发上瓒了金錾连环花簪,镶珠翠青钿子,衣扣上佩饰了金铂十八子手串,通身彰显出一国之母,后宫之主的气派尊贵。我点头微笑,与她携着手一同去了慈宁宫。当太后带着我和皇后到御花园中的千秋亭时,福临带着诸妃已然到了多时,陈嫔今日打扮的极是夺目,一身嫩黄色的宫装,为她产后虚弱的身子平添了几多娇柔,甚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千秋亭外,菊花正怒放着,在菊花的众多花色中,我偏喜欢金黄色的,那么金灿灿的一大片,仿佛积聚了太阳的精华一般,偏又幽冷袭人,开的极有风骨,谁又能埋怨它开不逢时呢。福临带了众人请安,太后笑道:“今日是家宴,无须那么多礼节,都坐下吧。”饶是如此,众人还是按次坐下,太后坐在正中,皇帝和皇后分侍左右,我坐在皇后的身边,陈嫔抱着小格格满面笑容的坐到福临身侧。福临笑对太后说:“儿子敬额娘一杯,谢额娘赏脸。”太后笑道:“我是给小格格脸呢,若只凭你,我是不来的。”满座的人都陪笑,太后又道:“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陈嫔忙把孩子抱给太后,太后细细看了一回,将孩子递给身边的皇后,笑道:“如今你也升格做了额娘了。”皇后将孩子抱在怀里,道:“长的倒是颇象陈嫔的。”陈嫔看见孩子在皇后怀里,已是不安,听皇后如此说,忙笑道:“象臣妾是个没福气的,还要娘娘多疼疼她才有福气呢。”福临看着皇后不言语,只听皇后笑道:“我怎么会不疼呢,皇上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朵云,把我给格格准备的礼物呈上来。”衣服,首饰,古玩,明晃晃的一堆,太后笑着拍拍皇后的手,皇后只是看着福临,半晌,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我亦笑,真的是两个孩子,转眼又好了。菊花快要谢的时候,岳乐得胜还朝了。福临下旨命百官在午门外迎接,太后特许了我出宫见他。碧裳把衣服翻了个遍给我瞧,我看了只是摇头,正在烦闷之时,织造坊命人送来了前几日做的两套新旗装,阿离打开,我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件粉色的风景纹暗花绫绵袍,暗花的风景纹,石青素缎边,袍内衬湖色石榴蝴蝶团花绸里,薄施丝绵。穿在身上异常的柔软亮泽,阿离与朱颜碧裳亦止不住的赞叹。太后命四个大内侍卫随着我一路出了京城,在大队必经的路旁,我下马在此等候,一个侍卫策马先去回报岳乐。深秋的清晨,雾气丝丝缕缕的渗透眼前的一切,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一阵寒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把双手放在嘴边呵气取暖,耳朵却不肯休息,时刻注意着有没有马儿奔跑的声音,其实,等待比起思念来,更让人辛苦。正在焦急的时候,忽然听到有马奔驰而来的声音,此时,太阳也缓缓的升起了,拨开浓雾,模糊的看到一匹黑马朝这个方向跑来,我立刻认出这是岳乐的坐骑“飒”,于是不顾脚上蹬的高高的花盆底绣鞋,朝着他飞奔过去,岳乐在离我不远出下了马,紧走几步,伸手双手,紧紧的将我揽在怀里,我略嫌冰冷的身体顿时传来密实的暖,那个瞬间,心不禁欢喜起来,开出一朵二朵大片大片的繁花。良久,岳乐轻轻抬起我的头,温柔的抚摩着我的脸颊,我亦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打仗毕竟是吃苦的事情,不过半年,他已瘦了一圈,倒是眼睛却比在京中之时更深邃明亮了,精神也还好,盔甲上泛着银光,越发使人觉得英武不凡。只听得他道:“傻丫头,那么冷的天气,连大氅都不披就这样跑出来了。”目光中无限的眷恋和怜惜,仿佛这天地之中只有我和他。我只是憨笑着:“一时竟记不得了。”岳乐只一笑,牵我走到“飒“的面前,轻轻将我抱起放到马背上,随即自己也跃上马背,坐在我的身后,取下披风将我严实在包好,左手揽紧我的腰,右手一拉缰绳,“飒”闪电般的向前狂奔去,转眼就将侍卫们抛在后头。岳乐放开手中的缰绳,轻叫:“四儿。”我回头,却正对了他饱含思念的双眸,下一刻,他已将我搂在怀里,嘴唇伏在了我的嘴唇上,顿时,我象失去了全部的知觉,只是陷入那一片无边的柔情。不知这样过了有多久,直到“飒”停止了奔跑,岳乐才缓缓放开我,看我满面的羞红,抚着我有些微肿的唇,略带些歉意的问道:“痛不痛?”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了头,又摇摇头。岳乐轻笑着托起我的头,让我的眼睛与他对视,道:“四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除了打仗之外,想的全是你,不管是在繁华京城还是在荒山大漠,我总是无法停止的想你,只是想你,哪怕此刻你在我身边,我依然很想很想你。”我盯着他深情似海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我心似君心,从不负相思意。”就这样,我们深深的对视着,仿佛要把对方刻进自己的生命里,直到四个侍卫从后面赶来,一个侍卫道:“回安郡王,大队人马在前方等待郡王爷一同进城。”岳乐将我从马背上放下来,侍卫牵过我的马,我一跃而上,与岳乐并肩朝京城去。宫中,福临在乾清宫设宴犒赏岳乐和八旗诸将,我自回到慈宁宫,偏皇后陪了太后在赏花,瞧见我的模样,好一通的打趣。我也不分辨,只笑着告退回了寝宫。正坐在窗下喝茶的当儿,一枝嫩黄色菊花突地从后面伸出来,吓了我好大一跳,定下神来,才看见是皇后笑吟吟的捧着一束新采的花站在外头,遂又坐下道:“越发没有个做姐姐的样子了,可知人吓人要吓死人的。”皇后也不理会,笑着走了进来,径自将花儿插到琉璃瓶中,道:“你要是不做亏心事,怎会吓的这样厉害,倒说起我的不是了。”我道:“哪里做了亏心事呢?”皇后立在我面前,细细的在我脸上瞧,我被她瞧的浑身不自在,站起身来,她却笑着拍手道:“还说是没有做亏心事,脸都红了,还想抵赖。”我不自觉的用手去摸脸,掩饰道:“外头那么冷,大概是骑马被风吹的了。”皇后笑道:“得了,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天神也在上面看着呢。”我亦笑道:“原来你是安了心在这里取笑我的是不是?”皇后却正色道:“不是取笑,姐姐是真的打心眼里欢喜呢,这才象个正常的人。你自小在宫里,养成了一副喜怒都不轻易形于色的模样,难得见你这样,连皇额娘看了都是高兴的。”我眼里一热,眼泪就要下来,皇后忙走过来,牵着我的手,急道:“别,原是姐姐的错,不该打趣你的。”我反握住她的手,道:“就象你说的那样,在这深宫里,这样为我的,也只有你和额娘。”皇后叹口气,没有做声。 第九章 皇后正与我笑语打趣的热闹,闻得我言及这深宫之中只有她和太后才肯这样真心为我,却霎时黯然不语了,我瞧她似有满腹的心事,遂拉她往外头花园子里头去,边走边聊,细细询问之下方才得知,原来皇帝已有半月未进过坤宁宫了。我不由得大惊,问道:“上月小格格生辰之时,你们不是已经和好,怎么又闹到这般田地。”我素知自大婚以来他们赌气亦是寻常,但也不过三五日光景就好,象这回竟有半月不得见面,却是头一回。皇后见我惊奇,这才道:“若说原因,倒真的不值什么,你也知道我向来喜欢使金器,为的是玉质脆弱,二来不如金子亮眼,前些日子着内务府将坤宁宫中的玉器换成了金器,谁知我们那位主儿就不高兴了,说太过奢侈,我一时气不过,就争辩道,金器和玉器原本也并未有什么实质的差别,侧宫中皆可以用玉器,我身为后宫之主,用金器也算不得什么,倒比不得其他嫔妃了不成。他无话可接,脸色极为难看,竟拂袖而去。那一去就有半月未曾踏足我宫里了。”我顿时了然,福临虽一向俭朴惯了,不喜金器等奢华之物,深究起来里头却还有个隐秘的原因:先头摄政王多尔衮在世之时,尤喜金器,所用之物,大多由金所制,因而福临最厌恶者为金器,可这一番原委又怎与皇后解释,如直言,岂不是坐实了福临因厌恶多尔衮进而厌恶金器,甚至厌恶由他定下的这段姻缘和皇后。我尤自出神,皇后只觉奇怪,推我道:“这是怎么了,想什么去了?”我回过神来,掩饰着笑道:“九哥和姐姐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越发象个孩子一样。”皇后只是无奈,眼中一片迷惘,语气甚为萧索:“在科尔沁的时候,我是大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父王将我当眼珠子般的宝贝,原想着嫁我到中原来,到最亲的姑姑身边,皇帝又是自小相识的,再没有这样美满的,谁知总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心肝,总是冷冰冰的,怎么也捂不热一样。有时候,他就在我的身旁,我却依然觉得陌生,遥远,贞儿,我真的看不透他。”我自幼便与皇后交好,无论是人前还是私底下,从未见她如今日这般,那样的不安和无助,让人看了心酸不已,她本是上天的宠儿,何曾受过这些冷遇,偏又天生的骄傲让她在人前人后都只能是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我试探般的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皇后闻言浑身一震,神色象是迷茫,又象是犹疑,片刻才缓缓道:“他来看我的时候我总是很欢喜的,这样的欢喜又和得到一件心爱的东西不同,是一种打心底里的喜悦。他不来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的去等,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月升等到月没,直等的满心疲倦,可是,第二日,我还是要看着那些昨夜和他一起欢笑的女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是要装成一副大度宽容的样子。”我知道,她是真正的喜欢上了福临,只有喜欢了,才会那么在意他在那里,和谁在一起,在意他在想什么,会为他欢喜,会嫉妒,会难过。我应该开心才是,我是那么的希望他们相爱,如今,姐姐终于爱上了福临,我却只觉得伤心,因福临只沉浸在恨里,完全漠视了眼前人的心意。也许有些人注定是等待别人的,有些人是注定被人等的。叹口气,柔声劝道:“男子对于这些总是迟钝些的,姐姐要多担待九哥,你们是结发夫妻,和妃嫔们又是不同的,既然约定了这一生,就不该为了这些小事伤了感情。”皇后无言,过了许久,道:“我已经命人将玉器又换了回来,只是,他还未瞧见。”我稍稍放心,道:“那就好,姐姐也别想那么多,许是最近朝政繁重,想着皇上也该去看你了。”皇后又似赌气般道:“我知你是安慰我呢,不来就不来,难不成还要我象那些妃嫔一样费尽心计去邀宠吗?”我正要劝她,却见皇后的贴身侍女朵云匆匆赶来,遂止住了嘴边的话,朵云满脸焦急的模样,向皇后道:“主子,您快去瞧瞧吧,小格格高热不退,咸福宫的主子已哭死过去几次了,其他各宫的娘娘们已经赶了过去。”皇后先是一楞,后冷笑道:“格格有病,宣太医就是,要我这样着急忙荒的过去做什么?”我情知她还在生气,皇帝这一向都是在咸福宫歇息的,也只得劝道:“这会子不是赌气的时候,姐姐是后宫之主,亦是小格格的嫡母,于情于理都当走一趟的。”皇后还是不语,朵云无奈的看着我,我叹口气道:“罢了,还是我陪你走一遭吧。”说着,携了她的手往咸福宫走去。饶是这样,却也晚了。福临带着几个太医已经在为小格格会诊,进得殿中,只见陈嫔在站在一旁尤自抽抽噎噎的哭着,其他妃嫔们正低声劝慰着,忽见皇后出现在殿中,忙上前请安,陈嫔瞧见皇后不禁一楞,也上前福身,皇后命起,又和我上前与福临见礼,福临却只冷冷的哼了一声,皇后大怒,正要说话,被我拦住,我知道福临是怪皇后来晚了。半晌,一位花白胡子的太医颤颤的回道:“皇上,格格似偶感风寒之像。”福临怒道:“什么叫似是?诊断了半天,就给朕这种似是而非的结果吗?”陈嫔在一边闻言却大放悲声起来,道:“皇上,你要给臣妾做主啊,连太医都诊断不出来是什么病,一定是有人想害我的女儿。”众人皆是一惊,福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嫔哭道:“前几日格格就出现了这种症状,臣妾怕皇上担心,就没有回禀,只让太医来瞧了,太医也是说偶感风寒,开了方子,谁知今日竟更重了些,臣妾想着格格自出生倍受皇上宠爱,怕是早有人看我母女俩不顺眼,这次竟对淑慧下了毒手。”福临喝问道:“太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格格服完药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些?”依然是那个白胡子的太医答道:“这,这,臣也不知是为何,昨天是李太医应诊,臣刚看了方子,十分对症的,只是不知道格格怎么。”李太医听的提及自己,忙从太医群里滚着出来,颤抖着声音答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臣学艺不精。”陈嫔闻言又哭道:“我苦命的女儿,你还只有两个月大,就要受这样的罪。”福临又问道:“你们且说格格到底是何病?”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不做声。我突然觉得不安,忽的福临将视线掉转到皇后的身上,若有所思的盯住皇后,皇后一楞,随即冷笑道:“皇上这是做什么?”陈嫔也随着福临的目光看向皇后,皇后双眉一挑,怒视着陈嫔,陈嫔受惊了似的又哭了起来,福临急不耐烦的道:“太医,格格到底是什么病,有无中毒的迹象?”太医忙道:“回皇上,格格并无中毒的迹象。”我顿时放下心来,陈嫔却一把推开扶着她的宫女,象疯了一样恶狠狠的抓住李太医:“你胡说,要不是中毒,格格服了药为什么不见好,你说,你是不是和那个人串通好了来害我的女儿?”太医们吓的面无人色,连连叩头道:“皇上明鉴,臣不敢,臣不敢。”福临怒道:“朕真是养了一堆废物,若再治不好格格,朕就杀了你们。”太医却只是磕头如捣蒜,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得外头太监大声通报:“太后驾到。”众人忙接出殿外,福临恭身道:“惊动了皇额娘,是儿子的错。”太后只不做声,吴良辅忙搬了把雕龙八宝椅,苏麽麽扶了太后坐下。皇后上前,只叫了声:“姑姑。”眼圈就红了。太后安抚的拍拍皇后的手,问道:“太医呢?”太医早已跪在太后面前,太后温言问道:“格格这个样子有多少日子了,照实讲来。”李太医战战兢兢道:“前日陈嫔娘娘召臣为格格应诊,当日格格确是偶感风寒之状,臣开了方子,本想今日症状应有所减轻,谁承想,今日格格的病症似乎更重了些,且高热不退,臣惟恐是臣误诊,便请了这几位一同前来,可......................太后接口道:“可当你们看到格格的模样,都知是偶感风寒之状,再看药也对症,可是格格的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前有皇上心急如焚的催逼,后有陈嫔娘娘一口咬定有人要害格格,于是你们就不敢肯定了,是不是?”太医浑身一震,擦擦头上的汗珠,道:“太后真是明察秋毫,真是华佗再世。”我听着太医吓的胡言乱语,只觉好笑,太后看了一眼福临:“没有证据就胡乱猜疑,是帝王应有的吗?”福临满脸羞愧,跪着谢罪道:“儿子一时着急,就....,请额娘恕罪,只是不知道,既然如此格格到底为何如此?”太后似无意的瞟了一眼陈嫔,陈嫔立刻低下头来,太后才道:“这有何费解?格格千金贵体,又只是个婴孩,太医不敢下重药,格格服完药想必出了许多汗,来回折腾了换衣服被褥,结果病还未好就又加重了,乳母,我说的可对也不对?”一旁乳母连连道:“太后说的极是,就是那样就是那样。”众人恍然,我却心有不解,既然是一直出汗,说明太医开的药量适当才会有此反映,为何额娘又说太医的药量轻了呢?太后又道:“只遇上一点事情便弄的如此鸡飞狗跳的,若真碰到什么还了得?”众人皆不敢答言,苏麽麽笑道:“太后断案如神,连奴婢都看呆了呢,您瞧瞧这一屋子,皇上呢,初为人父,皇后娘娘还未有子,众娘娘又只刚有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子抚养孩子的小细节呢。”太后叹道:“终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苏麽麽道:“那就要皇上和娘娘努力了,将来啊,这孩子多了,一个接一个的,以后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太后点头道:“正是这个话,皇帝,折腾了这半天,你和皇后回坤宁宫歇息去吧。”福临因觉刚才误会皇后,正不知如何开解,见太后给他台阶,忙道:“是,儿子这就过去。”皇后仍觉受了委屈,只拉着太后的手不松,苏麽麽不由分说的笑拉着皇后与皇帝一同去了。太后这才正色道:“太医与乳母可知罪?”乳母和太医们忙跪下去,口称:“奴婢,臣知罪了。”太后道:“各罚月钱半年,若再有这种疏忽,必严惩不怠。”乳母和太医们谢恩退下了。太后又向妃嫔们道:“好了,你们也退下吧。”转眼,殿内只余了太后,陈嫔和我,太后亦不做声,只是拿眼不住的打量着陈嫔。陈嫔被太后看的极不自在,神色慌乱,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放才好。过了许久,太后才开口道:“我倒一直小瞧你了。”陈嫔忙跪下道:“臣妾不知哪里做错了,还请太后明示。”:“只凭你三言两语和几滴泪水,就让皇帝怀疑到皇后身上去,还不算厉害吗?”太后淡淡道。陈嫔此时倒平静下来,道:“臣妾不明白太后在说什么,臣妾当时爱女心切,一时慌乱,口不择言,并非特指谁,更不敢使皇上怀疑娘娘。”太后道:“有没有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情就好,安分点度日,短不了你的好处,也要好好为那个孩子打算,我这一辈子在宫里,冷眼看来,这宫里头从不缺聪明的女人,你还算不得一个。”陈嫔一下楞在那里,太后说罢起身,朝殿外走去,我紧跟着出门,太后转身对尤自出神的陈嫔道:“好好看着那个孩子,她才是你后半辈子的指望,格格的病要是再不好,加大点量就有了。”陈嫔象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在地上。随了太后往慈宁宫走去,外头起了好大的雾,丝丝缕缕的渗透夜色。在传说中雾叫岚,是天上的云散到了地下。在夜雾笼罩下的一切,远远望去,平和,安宁。我仍是满心的疑问,太后笑问:“怎么,我一向聪明的女儿这会还在糊涂着呢?”我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额娘就不要笑女儿了,女儿只是不明白,看陈嫔的样子,似乎只是借机一通胡闹而已,但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扳倒皇后似乎不大可能,这个局实在太容易被揭穿,她不仅面临着诬陷皇后的罪名,还面临着失宠的危险,似乎犯不着。”:“你说的很对,只是,贞儿,恐怕无论是你,还是皇后,都没有想到,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要皇上疏远她,并且给皇上找一个理由去亲近皇后。”太后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第十章 太后瞅着我的脸,似笑非笑,我却还只是一头雾水。太后叹口气,缓缓道:“额娘这一辈子什么没有见过,你们只知道妃嫔们为争宠什么都做的出来,却不知更多的时候,性命比那点荣宠更来的重要,当她们有了孩子之后,或有野心的女子生下龙儿后会更变本加厉的去争宠,可大多数的后宫女子却选择保命,甚至为之宁愿失宠,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母亲。”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太后歇口气,又接口道:“陈嫔是个聪明人,她出身寒微,虽生下皇长女,但心里却很明白,皇帝眼前的宠爱并不足以保障她们母女以后的日子,更何况,皇帝的爱从来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就已经失去了皇帝的欢心,与其为了争眼前的这一点雨露之恩,得罪了正宫皇后,惹来诸多怨气,不如自己主动放手,和女儿一世平安,未必不是福气。”说到这里,我心里已经如明镜般:近一个月来,皇上与皇后赌气,皇帝几乎每夜宿在咸福宫,这样一来不但皇后满心怒气,其他人又岂有不妒之理,陈嫔心知这一切,十分不安,于是借着格格的病一通大闹,不仅卖给太后一个面子,使得帝后和好,也使皇帝对自己有所厌烦,众人对自己的敌意和怒气也得到缓解。格格服药后病情没有减轻,恐怕也是陈嫔自己偷偷减了药量之故。我不禁深深的叹气,悲哀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些表面上尊荣华贵内心却苦不堪言的女子。想着,我和太后已经走进了慈宁宫的大门,苏麽麽已然带了苏拉小太监挑了灯在大殿门口等候。眼前瞬间的明亮,竟让我有种恍然的错觉,刚进殿门,一阵暖香迎面而来,顿时觉得身心舒畅,宫女们见太后回来,忙着上膳。陪太后用完膳,太后方问道:“皇后还那样别扭吗?”苏麽麽笑答:“娘娘面上虽不情愿,总没有冷言冷语的对皇上,小两口的闹闹,也没什么,您呀就少操这份心吧。”太后这才舒口气,斜倚在塌上道:“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一般的骄傲和固执,自他们大婚以来我每天每夜的担心着。”可怜天下父母心,饶是太后这样通达的人,也无法免俗。太后转向我笑道:“我的子女中,只有贞儿最让人暖心。”苏麽麽笑道:“汉人中有一句话,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呢。”太后听着颇感兴趣,道:“这句话说的贴切。”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贞儿。”我应着坐到太后身旁,太后牵过我的手,轻轻暖着,柔声道:“陈嫔的事,你不必多想,她既然卖给我一个人情,我只让她如愿就是。凭他们怎么闹去,咱们娘俩过咱们的悠闲日子,好歹额娘伴着你呢。”我应承着,心里只是感叹,若没有太后,不知此刻我身在何处,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此后,宫里又安静了一段时间,只是,福临与皇后依旧如此,连太后都无奈道:“真是一对冤家。”冬至那天,岳乐早早的结束公务,带我出宫闲逛。因已接近年关,京城里极是热闹,百姓们大多出来采买年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有趣的,不停的停住脚步,看一会捏糖人的,一时又对杂耍的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岳乐只是含笑看着我孩子气的举动,我一边贪婪的看着身边的一切,一边道:“你笑什么?看我象个村姑进城吗?”岳乐身边的太监小顺子听我这样说,吃吃的笑开了,岳乐道:“这话你自己说使得,若是从我嘴里说出来,可是了不得。”我亦笑,收回目光,道:“你瞧,这样的热闹,看了就让人不由自主的高兴。”小顺子道:“格格要瞧热闹还不容易,宫里头成天大宴小宴的,又那么多的人,还不够热闹吗?”我摇头道:“宫里头的热闹和外头的热闹是不一样的。”小顺子不解道:“奴才怎么没有看出来哪里不一样?”我笑道:“这外头的热闹是带着人气的。”小顺子听我这样说,越发迷糊了,又好象不以为然,我只笑笑不再说什么,岳乐温暖的手从旁边伸来握住我有些冰冷的手,相视一笑,他的目光中皆是了然,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眼前这样世俗的热闹才是真实的,让人眷恋的。走了一会,岳乐带我进了一家装饰雅致的店铺,门外牌子上用隶书刻了:集古轩。刚进来,一个店主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不卑不亢的向岳乐打千道:“见过安郡王。”声音很是温润无波,我不禁朝他多看了一眼,他见我打量,向我微笑点头算是打招呼。岳乐道:“最近可有什么好砚台吗?”店主答道:“郡王来的好巧,刚有人送来一方古砚,请郡王爷和小姐到雅座里奉茶,我去去就来。”说着,一个仆役上来请我和岳乐进了里间,屋内温暖如春,茶是上等的碧螺春,细听之下,耳畔竟传来了阵阵丝竹之声,我向岳乐道:“你哪里认识的这样俊雅之人。”岳乐笑道:“偶然结识的,此人是个儒商,很有些见识不凡。”我亦笑:“能得安郡王这样称赞,自然有不凡之处的。”正说着,店主捧了一个雕花黑漆盒子走了进来,将盒子放在了小几上,轻手打开,才道:“郡王爷请看。”我和岳乐目光触及那方砚台之时,皆是惊讶。那是一方端砚,上面有一种奇异的花纹,碧玉晶莹,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我小心翼翼将其捧在手心里,语带惊喜的问道:“这是不是青花?”店主面露惊奇,道:“这位小姐好眼力,这确是青花。”在四大名砚中,端砚排首位,它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按之如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且不损毫,宜发墨,而青花是端砚中的珍宝,在传说中,李商隐在“青花”砚的背后刻上“玉溪生山房”几个字,从此它磨出来的墨不仅不结冰,而且还芳香袭人。后来这块端砚辗转到了苏东坡的手中,东坡爱之如命,并在砚铭上刻上:“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此时,这块稀世名砚竟然就在我的手中,我翻来覆去只是爱不释手,岳乐看我的样子,笑问道:“不知萧兄可否割爱?”店主面露难色,只是不回答,我心知他必定也是爱极了这块砚,遂强忍心头的不舍,将砚台小心放进盒内,道:“君子不夺人之美,我虽非君子,也不愿意强夺店家的心头好,店主让我一饱眼福我已经是很感激了。”店主见我这样说,很是诧异,半晌,象是下了大决心似的道:“小姐是识货之人,又与此砚有缘,萧某愿意转让于小姐。”闻得店主这样说,我心内一阵狂喜,对店主福身道:“多谢店主,我知道您是忍痛割爱,实在是太感谢您了。”岳乐亦抱拳道:“多谢萧兄成全。”店主此时已恢复平静的模样,微笑道:“我与郡王乃君子之交,萧某素来敬重安郡王,这也算是回报郡王知遇之恩吧。”又身旁的仆役道:“好生拿出去包好。”岳乐道:“请萧兄开价。”店主看着岳乐,目光中一片清澄,道:“五万两,方不负此砚,也不负你我相交之情。”岳乐点头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一旁小顺子已将银票备好放在了桌上。我与岳乐正要起身告辞之时,却听得外头有女子的声音,只听得一个声音道:“我们家小姐看中了这块砚台,你出个价钱吧。”象是个丫头的声气,极是傲慢,我不禁皱了眉头。小顺子上前挑开帘子,原来是三个妙龄女子正背对着我们,年龄与我差不多,除了刚才说话的丫头之外,其他两个女子打扮极是华丽,其中一个女子手中正拿着青花,我笑道:“看来也是识货之人呢。”那个女子闻言回头,我心中惊叹道:“好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只见她身着一件宝蓝色旗装,披着雪白的大氅,鹅蛋脸,双叶眉,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却又冷冷的,表情极是淡漠。伙计忙指着我们道:“就是这位爷和小姐买了这块砚台。”刚才出声的丫头看着我们道:“我们家小姐相中了这块砚,你们出了多少钱,我们多出一倍价钱,转让给我们。”语气象是命令一般,没有半点商量的口吻。清丽女子旁边的女子忙开口道:“翠玉不得无礼。”我定睛看时,却是一个脸若银盆,观之可亲,雍容华贵的女子,象是清丽女子姐姐的样子。正打量着,二女却上前福身道:“见过安郡王。”岳乐只淡笑着伸手虚抬叫她们起身。那女子又道:“翠玉还不快给安郡王赔礼。”边笑道:“家奴疏于管教,得罪安郡王之处,还请郡王爷海涵。”言语间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岳乐淡笑道:“佟小姐言重了。”那个清丽女子却盯着我道:“这块砚台,能不能让给我?”我尚未回答,岳乐已道:“很抱歉,佟小姐,实在不能割爱相让。”她脸上瞬间闪现失望的表情,很快就又恢复了淡漠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情绪波动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疏离有礼的声音道:“是我冒昧了,郡王见谅。”岳乐道:“无妨。”又对店主抱拳道:“萧兄留步,再会。”说着,叮嘱小顺子拿好砚台,自牵着我的手出了殿门。从那个清丽女子身侧走过,只闻见一股清冷的香气萦绕,象极了她的人。走出店门,我轻声问道:“那两位是哪家的小姐?”岳乐打趣道:“怎么,终于开始关心我身边认识的女子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娇嗔的打了他一下,道:“怎么这样不正经。”岳乐笑道:“那是佟家的两位小姐,他们是表姐妹。因公事去佟府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我问道:“哪个佟府?”岳乐道:“佟图赖府上。”我猛然想起,问道:“明年秀女大挑,她们也是秀女吗?”岳乐奇怪的看着我:“那是自然,佟佳氏亦是满洲贵族,也算得是宗亲,那位和你争砚台的小姐的母亲,是郑亲王妹妹的女儿,她叫郑亲王舅姥爷的。”我若有所思的点头,岳乐笑道:“又乱操心了不是,是不是在想着如果她被选进了宫,会分皇后的宠?”我无声的点头,岳乐叹道:“这些事你操心也是无用的,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的女人。”我默然失神,岳乐见我突然失去了兴致,少不得好好劝慰哄了一番,直到我又露出笑脸来。回到宫里的时候,皇后和其他妃嫔正聚在慈宁宫里陪太后说话解闷,一片笑语,殿内极是温暖,几支刚采下的腊梅养在水晶花瓶里,和暖气混合在一起,让人顿觉舒适。我进去的时候,陈嫔正抱了小格格给太后瞧,皇后眼尖,瞧见我回来,笑道:“额娘的心肝子可算是回来了,你不回来,额娘不许开晚膳呢。”太后笑道:“就你绞嘴。”又对我说:“快来,喝钟热茶暖暖。”我坐到太后身侧,依偎在太后怀里,撒娇道:“哪里就冻死我了呢。额娘瞧姐姐,如今连女儿的醋也吃上了。”众人都笑了起来,皇后笑着伸手作势拧我的脸,道:“都是额娘惯的你,瞧这张嘴,连我都编排上了。”我只躲在太后怀里笑着不做声,太后揽着我抚着我发辫笑道:“好了,瞧瞧你们,皇后没有皇后的样子,格格没有格格的样子,叫她们笑话你们呢。”巴贵人笑着奉承道:“臣妾们羡慕都来不及呢,瞧娘娘和格格的感情真是好,咱们看着都眼馋。”其他人也赶紧称是,太后笑道:“快别这样说,她们越发没个样子了。”又对皇后道:“你亲自走一趟,去养心殿请皇帝来一起用晚膳。”皇后作出一脸的不情愿,笑道:“外面那么冷的天,额娘就是不心疼我。”说是这样,还是笑着出去了。诸妃忙笑着跟太后凑趣,脸上却都隐约带着些期待和欢喜。我只抱过小格格在怀里逗弄,小格格倒不怕人的,胖乎乎的小手在空气里乱抓,花朵似的脸上带着笑容,嘴里还依依牙牙的说着什么,我不禁也笑了起来,拿手指头伸到她的手心里,陈嫔见我喜欢小格格,很是高兴,笑道:“小格格和咱们四格格有缘呢,瞧,看见格格就欢喜成这样,平日里倒难得给我一个笑脸呢。”我淡笑着:“是吗?”陈嫔见我只是淡淡的,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半晌,皇后回来了,却象是受了极大的气一般,眼睛里噙着泪水,粉面含悲,直把众人唬了一跳,正待问时,福临跟在后面也进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宫女模样打扮的女子,低着头,也看不清楚是谁。太后道:“这是怎么了?”皇后坐在太后身侧,就要哭出来的模样,我急忙将小格格交给身旁的宫女,拉过皇后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冰凉的异常。福临不耐烦的对众妃道:“你们都退下吧。”众人面面相觑,偷眼见太后没有发话,只得福身后退了出去,我隐约觉出了什么,站起来亦想告退,皇后却拉着我手睁着泪眼只是不放,我无法,又坐了下来。福临又朝着跟他进来的宫女道:“你,过来。”小宫女闻言走了过来,跪在太后面前,只是低头不语,太后道:“抬起头来。”她这才抬起从进殿起就一直低着的头,只见她大眼流晶,粉鼻微翘,脸颊上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极讨人喜欢的模样。福临看着皇后,冷冷道:“你先别忙着哭,自己跟额娘说是怎么一回事吧。”皇后只咬着唇怨愤的看着福临不做声。太后道:“皇帝,还是你说吧。”福临冷笑道:“额娘不必多问儿子,儿子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皇后一听怒极反笑道:“你自己做出的好事情,怎么倒不好意思说了?”福临反问道:“朕到底做什么了,你倒是跟额娘说出来就是,朕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皇后正要说什么,却被太后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太后柔声对下面跪着的女子道:“你叫什么,还是你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那女子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道:“回太后,奴婢董鄂氏,本是养心殿伺候皇上研磨的宫女。” 第十一章 那女子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道:“回太后,奴婢董鄂氏,本是养心殿伺候皇上笔磨的宫女。”又接着说道:“今晚本是奴婢当值,因奴婢认得几个字,素日皇上写的字都交给奴婢分类保管,今儿个皇上在养心殿习字的时候问奴婢前些日子临摹的王羲之的字放在哪里,奴婢就急忙去寻找,不小心将书架上的书碰掉了些,奴婢放下手中的字去拣,却没有想到架子上的书竟呼啦啦的都掉了下来,奴婢楞在那里不知所措,皇上看见奴婢的样子笑了起来,于是从御案中走出帮奴婢拣书,可是因为书太多,皇上嫌弯着腰累人,就索性坐在了地上,也顺手拉奴婢坐下,没承想奴婢脚一滑,竟倒在了皇上怀里.............说到这里,她的脸微微一红,很不自在的样子,道:“正巧皇后娘娘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她没有往下说,太后已经很明白了,遂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吗,也值得你们这样脸红脖子粗的。”皇后听太后这样说,眼泪刷的掉了下来,太后又是心疼又是责怪的道:“皇帝也有些太孟浪了,掉些书叫外头奴才进来收拾就是,又招惹出这段官司。”福临听了脸色极为难看,道:“额娘还只是惯着她,这原是她无中生有罢了。”太后听了亦不免着气:“她总归是你的发妻,遇见些事为什么总是往不好的地方去想她,她就算使了点小性子,一来是没有弄清楚状况,二来也是对你的一片心,你就算不领情,也不必说她无中生有啊。”福临将视线转向一边,道:“她这般性子,我实在没有办法往好了想。”皇后闻言哭的更是厉害,太后叹气道:“皇帝先回去吧。”又道:“这个丫头,就先留在我这。”福临想说什么,终没有开口,看了跪在地上的董鄂氏一眼,到底还是去了。皇后见他就这样走了,倒在太后怀里,只管哭个没完,太后道:“苏茉儿,你先去安顿这个丫头。”苏麽麽应着带了董鄂氏出去,又将殿中其他宫人一并唤了出去,掩上殿门。太后缓缓将皇后扶起,叹气道:“现在就我们娘儿三个在,不是额娘说你,这事你也做的太过孟浪了点,怎么能不分是非就与皇上吵了起来呢?”皇后抽噎道:“我就是看不过他那副样子,就是对着一个宫女也比对孩儿好的多,您没有瞧见他开怀笑的样子,对着孩儿却总是冷冰冰的,难得见他露出笑脸,更不要说软语温存了。”太后道:“你呀,一副聪明的模样,怎么就是不做聪明的事儿,男人有时候也是要哄的,你不能和他硬碰硬的来,古人说,柔能克刚,你还不懂吗?更何况,你要明白,他不是你一个人的丈夫,吃醋对皇帝的女人来说,是大忌,懂吗?”皇后只是楞楞的出神,脸色煞白,半晌方道:“我何尝不知道他不是我一个人的丈夫,可是,可是我总是不由自主的将他当做了我一个人的丈夫。”太后见她那副模样,心酸不已,亦不舍再责怪她什么,叫人传了晚膳,我们三人都只胡乱用了些。草草用完晚膳,太后倚在塌上,抿了一口茶,看皇后的脸色好了些,才道:“惠儿,这少年夫妻相处,相仿的年纪,相同的性格,往往总是冲突不断,这都没什么要紧,就象沙子进了贝壳里面一样,总要彼此的磨啊磨啊,不停的磨着,这痛楚是避免不了的,可是总有一天,磨到了一定的时候啊,就磨成了珍珠,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是夫妻,这一辈子就是要这样的磨,才能磨成气候啊。”我和皇后都听的傻了一般,只是出神,太后又道:“你瞧董鄂丫头怎么样?”皇后回过神来,只是不出声,太后放下茶盅,道:“我瞧着不错,没有狐媚之相,又憨态可掬,更难得是不卑不亢的样子,比那些妃子们要强太多了。”说着,看皇后的反应。皇后咬着嘴唇,半晌道:“额娘的意思是要做主将她给了皇帝吗?”太后道:“我冷眼瞧着皇帝对她也并非没有意思,你正与皇帝僵着,将她给了皇帝,一则皇帝欢喜,二来也在天下人面前弥补弥补你好妒的声名。”皇后眼泪又下来了,也只得道:“孩儿听额娘的就是。”太后叹气道:“你不要觉得委屈,你自己做主封的总比皇帝下了旨再告诉你要舒服些吧,就算里子没了,好歹还有面子,不然以你的个性,可是要呕死了去。”我看着太后,她满脸的疲倦和无奈,忍不住的心疼,自小见她就是这样,总是有着操不完的心。太后又道:“就封做宁嫔吧,随你住在坤宁宫里好了。”皇后一楞,我却已经明白过来,太后这是用心良苦,将宁嫔放在皇后眼皮底下,皇帝要去看宁嫔怎么也要先去看看皇后,不然面上也过不去。唉,这后宫的女子怎么一个悲哀了得。翌日,皇后下旨册封董鄂灵月为宁嫔,随居坤宁宫。旨意一下,在后宫中掀起了一片哗然,众人皆言宁嫔一步登天,从宫婢一跃至嫔位,然而在看到太后和皇后对宁嫔的刻意维护之后,也只得私下发泄不满罢了。皇帝倒是遂了太后的心,常常到坤宁宫,宁嫔亦是个伶俐的女子,极力促使帝后和睦,皇帝与皇后的感情倒象真的好了很多,皇后对宁嫔的态度也渐渐好了起来,太后这才稍稍安心。转眼,就到了除夕,宫中诸人从二十六一直忙到了二十九,除夕这日,一早,皇帝携了皇后去祭祖,各宫也没有闲着,太后赏赐下芝麻秸杆等物,自户庭以至大门,凡行走之处,都撒上芝麻秸杆,在上面走着,叫做“踩岁”,取其步步高和吉祥的寓意。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岳乐就已经进宫了,命小顺子给我送来了玉香斋的年节糕点,精致的让人不忍动口,那日出宫,吃了很是喜欢,因听伙计说过年的时候卖的与平日里卖的不同,便好奇起来,没想到岳乐就记在了心里,一大早命人给我送来,尚是暖热的。阿离见我的样子,不住的打趣我,说还没有吃到嘴里就已经甜到心里了。祭祖之后,回到慈宁宫,诸嫔妃,阿哥,格格,满蒙亲贵,王公大臣一起向太后恭贺新禧,愿太后福寿安康,随即皇帝带了满蒙亲贵,王公大臣去了乾清宫,先后赐福字,凡得福字者,皆引以为荣,拿回家中,供奉在祖宗牌位上。此后,皇后带领诸妃到乾清宫给皇帝拜年,皇帝通常会赏赐给春条,上书写着福壽康寧,福祿禎祥等字样。到此为止,算是一个小高潮的结束,而真正的高潮是晚上的大宴。过了晌午,皇帝特命吴良辅给我送来了一对玉娃娃,晶莹剔透,一个背刻福字,一个背刻喜字,我看了很是喜欢,命人将殿内自己亲手养两盆娇嫩的水仙给皇帝送了过去。到了晚上,宫里华灯高照,锣鼓宣天,偏天公做美,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来,更添了过年的气氛,慈宁宫里热闹的非凡,众人围在一起吃吉祥饽饽,(我们汉人叫饺子)其中一个饽饽内包小银锞,放在饽饽里面,若一下筷子就能夹到带银裸子的饺子就被认为来年会有好福气。皇帝看着热气腾腾的饽饽,突然来了兴致,笑道:“每人面前一盘饽饽,只准夹一次,若夹到了有银裸子的,朕赏你们一个好彩头。”每个人闻得皇帝这样说,脸上都是跃跃欲试的神色,拿着筷子只是拿不定主意,左看看,右看看,仿佛要透过薄薄的皮中看出里面有没有银裸子。我自然是与太后一席,太后只看着我笑,道:“贞儿,你夹一个试试,皇帝好生小气,不过额娘可不小气,夹到夹不到额娘都给你好东西。”众人皆笑,我亦笑着接过银筷子,随手夹了最上面一个,小太监仔细找了一下,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不免有些失望,太后笑道:“这饺子都随了皇帝,那样小气。”殿里众人都笑着凑趣,说太后的诙谐实在是好的,皇帝亦笑道:“额娘疼女儿,也犯不着贬低儿子呀。”说着,命人拿来一个玉镂雕双狮给我,玉质白净无杂色,为较厚的片状,镂雕大、小二狮,大狮卧伏而回首,前肢踏球,小狮直立,前肢举起,与大狮相戏,十分逼真有趣,皇帝笑道:“这下可不小气了吧。”太后亦笑着将胸前配挂的翡翠十八子手串取下挂在我的衣襟下,又朝着众人道:“都夹吧,夹到了我也有赏赐的。”众人一听更是高兴,纷纷下手去夹,一时间热闹无比,后经小太监验明,只有宁嫔,巽亲王,还有几位大臣的夫人一夹即中,皇帝和太后依言赏赐了彩头。我正瞧着热闹,站在身侧的阿离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塞在我手心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偷偷伸出手掌来看,却是一枚银裸子,我抬头,正碰上岳乐含笑的眼眸,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在这样热闹的殿中,我紧紧抓住这颗银裸子,想着这是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小秘密,突然觉得心里满满的,很安心。正尤自出神,只听苏麽麽在太后耳边悄声道:“我刚才去了十一阿哥府,府里头冷清清的安静极了,宫人说太妃吩咐阿哥不在家,不必庆祝。我进去的时候太妃还在床上躺着,要我回禀太后说身子不爽快,就不来赴宴了,也能没见着十一福晋。”太后先是不作声,后吩咐道:“把各色吃食彩头都送去一份,另给十一福晋赏赐锦缎首饰。”苏麽麽应承着下去办了。宴会完了之后,我陪太后在东暖阁里守岁,外头的雪下的一阵比一阵紧,我素来怕冷,太后命人在殿里起了几个高高的大暖炉,又命了小宫女坐在地上剪窗纸来玩,我顺手在暖炉中扔了几块腊梅香饼,殿内更觉舒适。闲闲的与太后苏麽麽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没过多时,太后便睡下了。我挥手命小宫女下去歇息,一边蹑手蹑脚的出了殿门,苏拉小太监正打着玻璃灯等着送我回后寝宫,苏麽麽赶上来给我披上银灰色的大氅,我朝她感激的笑笑就往后走去,目之所及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平日里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此时陷入了无边的寂静雪白,一派宁静安详,我在心中感慨着:又是一年过去了。”回到吉云楼,阿离和朱颜碧裳正掌着灯在西配殿等我,见我回来,忙着给我更衣,沐浴,卸妆,打点好一切,碧裳方笑道:“咱们听说今儿个格格得了好彩头呢。”我懒懒斜倚在塌上,手里把玩着太后赏的翡翠串子笑道:“怎么,还嫌今儿个一日得的赏赐不够多,这会子又想合伙挤对我了吗?”朱颜笑道:“咱们怎么敢,原本想着闹了一日格格也累了,等您回来就伺候您安置,可瞧着外头的雪映着大红灯笼,让人看着就觉得欢喜,又觉得就这样太过冷清了,这不,等着您拿主意好好顽一回呢。”我笑道:“你们还不累吗?我可没有这个精神陪你们折腾了。”阿离笑道:“难得今个大家有兴致,格格就赏脸陪陪咱们吧。”我笑道:“了不得了,连离丫头都着了魔了,好吧,先说来听听,准备怎么玩。”碧裳顿时来了精神,道:“奴婢幼时在家,逢到这样的大雪日总是要和兄弟姐妹打雪球的,今日这样大的雪,奴婢想着,咱们也要顽一回才算不辜负了。”我不禁失笑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还要打雪球吗?更何况,只得我们四个有什么意思呢?”朱颜道:“奴婢们已离家多年,今是除夕也无法与亲人团聚,顽一回幼时的玩意也全当是回家了。”说到这,已经是有些哽咽了。阿离与碧裳也只红了眼圈不做声,其实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甚至还比不得她们,她们尚且有家有亲人可以去想念,我却什么都没有了,顿觉心内伤感到了及至。默然一会,阿离强笑道:“本是要寻个乐子的,怎么都难过起来了,朱颜真是该打。”碧裳亦道:“正是这样,就罚朱颜去叫小丫头小太监起来去吧。”我笑道:“可是真疯了不是,这样吵闹起来,怕是会引来侍卫呢。”阿离道:“不防事,嘱咐他们小声点就是,你们还不快去叫。”朱颜碧裳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跑了出去,阿离扶我起身,为我换了件防水的锦袍,又加了件鲜红的大氅,笑道:“今儿个也好好乐一回。”只一会,后殿里侍侯我的宫女太监都起身围到院子里来,雪依然在落着,众人得知这半夜被叫起来是为了打雪球都是愕然。又见她们三个大丫头这样兴致高昂,我又只笑着不说话,顿时欢快起来。碧裳将众人分为两队,我和阿离各领一队,以园中央为界,以雪松树为屏障,就这样开战了。开始宫人们还迟疑着不敢朝我丢雪球,顽的不一会,已经不分尊卑主仆,笑闹成一团,园中原本平整光洁的雪地已经被踩的面目全非。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冷飕飕的,只顽了一会,双手和脸上都热的发烫起来,小宫女们本天性活泼,顽起来更是热闹,把小太监直打的只有招架没有还手之力。就这样,不知闹了有多久,直到筋疲力尽,才散了,除夕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初六日,皇帝开始上朝理政,市面上也恢复了热闹。宫里却也出了件喜事,宁嫔有喜了。有喜这回事儿,在宫里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太后虽欢喜但在暗地里亦不免催促皇后,大婚一年来皇后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皇后亦是烦恼不已,却也无法,太后又不免嘱咐她好好照顾宁嫔。这日午后,我陪了太后在廊下晒暖,皇后带着内外命妇在漱芳斋里听戏,太后叫人请了宁嫔过来,让她多晒晒太阳,说是太医说的这样对身子和孩子都好。宁嫔很是乖巧,净拣些有趣的事情逗太后开心。正说笑的热闹着,苏麽麽过来回道:“太后,十一福晋按例进宫来服侍您了,此刻在宫门外等候。”大清朝素有内外命妇轮番进宫侍奉太后的规矩,此时正该着十一福晋。太后闻言一楞,道:“快让她进来吧。”说着,坐直了身子。 第十二章 自博果儿成婚以来,太后因皇帝大婚忙个不停,后来本召见过董鄂福晋,奈何太妃称病,要留她在身旁伺候,太后也只得做罢。好容易太妃的病好了,又到了年下,这一拖,竟拖了近一年不得见,我也只在博果儿口中听说过她,却也未曾见过,忽然听得她来了,亦是十分好奇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子。正想着,苏麽麽引着一位宫装打扮的女子走了过来,我细细打量,她身着淡紫色宫装,旗头上右侧垂下一绺细细的圆润珍珠,只见她身材匀称,瓜子脸,耳若扇贝,长眉连娟,面容淡定,仪态端庄,淡雅脱俗,虽也并非是倾城倾国之色,却另有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举手投足间透出温和的高贵。我这才明白博果儿为什么非要那样着急的将她娶了回去,这样一个好女子,任谁都要害怕失去吧。她步履轻盈的走到太后面前,行跪拜礼道:“臣媳董鄂氏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声音细细柔柔的象三月的春雨,让人不知不觉的就喜欢上了她。太后亦点头赞道:“是个好孩子,博果儿果然有眼光。”说着让苏麽麽搀她起身。太后笑指着宁嫔道:“今个你们董鄂氏的齐全了,五百年前你们本是一家呢。”宁嫔本姓董鄂,听太后这样说,忙起身见礼,董鄂福晋亦还礼,太后又对我道:“贞儿,快见过你十一嫂。”我起身,以嫂称之,她慌忙扶我,笑道:“总是听十一阿哥说起四格格,今日总算见着了。”我笑道:“十一哥必是说我的不好来着。我倒早就听闻嫂嫂不但长的漂亮,还是位才女,在女工上头更是厉害,正要跟嫂嫂请教呢,省得太后埋怨天埋怨地的,说养了个笨格格。”众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董鄂福晋亦轻笑道:“那是格格懒怠的学,若格格想学,凭着格格的聪慧,哪有学不会的理。”太后见她说话中听,笑着赐坐,拉她的手细问道:“你娘家名唤做什么?”她笑道:“臣媳娘家名唤做宛宁。”太后点头道:“是个好名字,也配你。”宁嫔笑道:“宛宁姐姐与我真是有缘,是本家不说,姐姐的闺名倒合了我的封号。”太后亦笑:“果然是有些缘分的,你可从此就认了姐姐吧。”宁嫔当真对宛宁福身道:“姐姐,还望不要嫌弃妹妹愚笨,妹妹也没有什么亲人,既有缘,就真的将您当做亲姐姐了。”宛宁急忙扶起她,道:“娘娘快请起,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要保重才是。”太后对宛宁笑道:“她既有这份诚心,你只认了这个妹妹便是。”宛宁见太后这样说,脱下手腕上一只通透的玉镯下来戴在宁嫔手上,坦然笑道:“娘娘,这就算姐姐的见面礼吧。”宁嫔欢喜的紧,连声叫着姐姐。太后道:“我以前常说,博果儿这般野性,将来必要给他指个泼辣的福晋好好治他一番,不承想,他竟是个有福气的,娶了这么个柔的象水样的福晋。”苏麽麽笑道:“您不是也常说柔能克刚吗?咱们十一阿哥的性子也只能象福晋这般品貌才治的住呢。”太后亦笑:“说的很是,正是这个理儿。”宛宁羞红了脸,给太后福身道:“求太后看在臣媳初次进宫的份上就饶了臣媳吧。”太后笑道:“好了,既害羞就饶了你,苏茉儿,瞧瞧前头戏停了没有。”一时来回说停了,太后对我道:“贞儿,带你十一嫂去给皇后请安,请了皇后一同过来用膳吧。”我应承了,与宛宁携手出了慈宁宫。往坤宁宫走去,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好奇的打量着她,宛宁并不显得局促,只是大大方方的,毫不忸怩作态,亦不左顾右盼,我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层。到了坤宁宫,朵云在门口迎了我们,笑着请安道:“皇后娘娘正等着呢。”坤宁宫东暖阁内笼着暖炉,谁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位骄傲的皇后娘娘最喜欢的竟然会是檀香,我常笑她,檀香的气质与她很是不符,她却道天下间的香惟独檀香能让她凝神静气。外头暖暖的阳光透过明黄色的帐幔,越发显得殿内柔和宁静,皇后穿了便袍,正躺在塌上由小宫女轻垂着腿,微闭了双目养神,小宫女亦是迷迷糊糊,连我们进来都没有察觉。皇后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被,细看时,却流光异彩,原来竟是由金丝银线交错织成,只觉耀眼的厉害。我和宛宁对视,正不知该不该叫醒她的时候,她却已经睁开凤目,一把推开身边的小宫女道:“让你给主子捶腿,你倒比主子睡的还香了。”小宫女吓的浑身直抖,跪在地上不住的求饶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皇后正要发话,瞥见了站在一旁的我们,这才忍住嘴边的话,对小宫女道:“自己去敬事房领20下手杖,若有下次,决不轻饶,下去吧。”小宫女哭丧着脸退出去了。宛宁象是没有瞧见刚才那一幕,神色自若,只上前行跪礼道:“十一阿哥福晋董鄂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皇后亦不叫起,只是细细的拿眼打量着她,半晌才笑道:“我竟没有看出博果儿有这样的眼光。”宛宁并不恼怒,只笑答:“谢娘娘夸奖。”皇后一楞,方叫她起身赐坐,我自坐在皇后身侧,皇后只是懒懒的看着窗外,似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才道:“我与皇帝,贞儿,博果儿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多好啊。”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只让人糊涂。我诧异的看了一眼皇后,宛宁却淡笑道:“往昔不可追,但看眼前人吧。”皇后楞楞的看着宛宁,片刻强笑道:“博果儿对你好吗?”宛宁依然温婉笑道:“阿哥对臣妾很好。”我却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一霎间的失神,心中不禁疑惑。一时间,我们三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些淡淡的伤感,我笑道:“太后等着我们用膳呢,姐姐,咱们快去吧,别让她老人家再派人请了。”皇后回过神来,笑道:“你带着你十一嫂先去吧,跟额娘说我梳洗一下就过去。”宛宁起身朝皇后福身告辞,方和我一同回了慈宁宫。太后因见我和宛宁年龄相仿,言语之间又颇为投机,就让宛宁随我住在了吉云楼。宛宁每日早起晚睡,陪侍在太后身侧,有时还亲自下厨,太后对她赞不绝口,十分喜欢。这日,陪太后用了午膳,太后指着外头的腊梅道:“看了一冬天的梅花了,就是再好,也有些厌了。”我笑道:“那额娘看女儿看了这些年,可不是要厌烦死了吗?”太后笑道:“都是我惯坏了你,怪不得连皇后也说。”宛宁笑道:“也亏得有格格,太后才能笑口常开呢。”太后笑道:“快别这样说,越发纵了她。”宛宁笑道:“太后嫌这梅花看的倦了,不如让宛宁给您唱花名解闷吧。”太后一听奇道:“这个丫头肚子里到底有多少新鲜东西呢,快唱来听听。”一时,小宫女小太监们也都围了过来,听十一福晋唱花名。我亦是好奇的看着宛宁。只见她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清清嗓子,娓娓道来:“正月里来梅花香,二月兰花盆里装,三月桃花连十里,四月蔷薇靠短墙,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丹桂满枝黄,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腊梅雪里藏。”声音好似春日的娇嫩黄鹂,绵言细语,风风韵韵,让人仿佛置身于甜美的春风里头。半天众人只是回不神来。太后点头叹道:“倒叫人随着月份不断回忆起那些花呢。”又对宛宁道:“这孩子象是什么都知道一样。”宛宁自谦道:“臣媳父亲爱收藏书集,宛宁亦是不经意看到的。”又说了一出笑话,太后渐渐有些困倦,自去歇息,让我们随处逛逛。我和宛宁携手在御花园中闲逛了一会,天色欲发暗淡,灰惨惨的,仅有的几丝阳光此刻也无影无踪了,怕是又要下大雪了,我们疾步回了清馥殿,关了殿门,命太监在西配殿多放了两个暖炉,我与宛宁各拿了本诗词集坐在东边大玻璃窗下的塌上读着,几上烧着一壶茉莉香片,外间阿离和碧裳朱颜拿了针刺绣。一时,屋里只是静悄悄的,只余了我们翻书的声音,暖炉里火正旺,偶尔发出仳离声,小桌上的茉莉香片散发出淡淡的清甜。我正读到欧阳修的望江南,不禁轻声念道:“江南柳,花柳两相柔,花片落时黏酒盏,柳条低处拂人头,名自是风流。江南月,如镜复如钩,似镜不侵红粉面,似钩不挂画帘头,长是照离愁。”宛宁听我念罢,一时竟也痴了,半晌才道:“杨柳依依,水水灵灵,漫天的杏梨桃樱,紫燕剪春雨,只叫人以为是在梦里呢。”我见她这般沉醉,方想起,她是半个汉人,听人讲起她的生母原是江南女子,难怪。轻笑道:“你合该就是江南烟雨里,弹一把古弦,穿一身羽衣的垆边人。”她抿嘴笑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若我有这种福气倒好了。”又道:“我额娘是江南人,我年幼之时,只觉她与身边其他人不同,后来长大才知,被江南的山水浸泡着长大的,到底比我们这些俗人雅致许多。”我亦笑:“你原本也是雅人的,只可惜了,博果儿是个粗人,不通这些诗词,不然你们夫妻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任谁都要赞一句壁人。”本是玩笑话,我却又一次的从宛宁的脸上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落寞。她悠悠的一声长叹,道:“阿哥只喜欢舞刀弄剑,诗词歌赋他怕是看不上的。”我心里微觉遗憾,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这么个才貌双全之人嫁给博果儿是否可惜了点。毕竟夫妻两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说得来话,才算完满。也只得劝慰道:“博果儿生性如此,我们小的时候范师傅很是下了一番工夫调教,奈何他只是在这上头没兴趣。”宛宁看着我,想说什么,终还是只淡笑着,把视线转向窗外,我这才发觉,外头,雪已经下的有半尺深了。这场雪直下了两天两夜才停下来,京郊很多民房倒塌,京兆尹和九门提督不断上折子奏报灾情,福临在深宫中怎么都坐不住了,这日一早就带了大内侍卫和岳乐出宫查看。用完早膳,太后在佛前打坐,命我和宛宁去钦安殿上香。从钦安殿回来的时候,经过御花园,陈嫔带了小格格打扮的花枝招展,看太监们堆雪人,身后宫女乳母站了一群,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连太后都在为百姓祷告,不管她有没有这个心,都不该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作乐嬉戏。正想过去说些什么,宛宁却拉住我摇摇头,道:“太后心里正不爽快,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又是一场气,咱们还是当没看见吧。”雪时断时续的下着,除了白,再也看不出什么了。只有慈宁宫院里中的那两株红梅依然妖娆的开着,偶尔从白雪覆盖中露出星星点点的红,极是醒目,我命小太监拿了梯子爬到树上,轻轻摇动树枝,满树的红就忽的显现的面前,看着倒是多了些喜庆和热闹,映着那铺天盖地的白,鲜红欲滴的花瓣又多了几丝玲珑的精致。宛宁却拿了一个绣囊,款步到树下,伸手捡了许多摇落的红梅花小心的放进绣囊中,我不禁纳罕,问她她却只神秘的笑着不语。快到了用午膳的时刻,却不见了宛宁,我四处寻她都只是不见踪迹,正在着急的时候,苏麽麽已经吩咐上膳了。陪太后在梨花木圆桌坐下,太后问道:“宛宁呢?怎么不过来用膳?”我正不知怎么和太后说的时候,宛宁却笑吟吟的从小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的宫女端了一个白玉般的团海碗。我走过去低声埋怨道:“你去哪里了?害我寻了你半天。”宛宁携了我的手笑道:“我去小厨房了,是我的不是,这就给你赔罪了。”我笑着拉她走到桌前坐下,宫女将白玉团海碗放在桌子中央,轻轻揭开盖子,热气徐徐冒了上来。定睛看时,却是一碗素粥,细闻却有隐隐的清香传来,很是熟悉,宛宁笑着持勺为太后盛了一晚,方才没有瞧见,用勺子一搅才发现内有乾坤,点点的红色状物,竟有些花瓣的模样,衬着雪白的海碗和素粥,煞是好看。太后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粥?”宛宁笑答:“是梅花粥。”我用汤匙挑起红色的花瓣状物恍然大悟:“这个可是梅花?怪不得你今天在那收集花瓣呢。”太后尝了一口,点头赞道:“好巧的心思,喝到嘴里真的有股子梅花的香气。”宛宁笑道:“太后喜欢就好。古书上记载,梅花粥不但疏肝解郁,还能美容艳体。喝着芳馨适口,使人开胃。”太后叹道:“难为你这番心思,怎么想出来的。”宛宁道:“臣媳瞧太后这几日为了雪灾的事情食不下咽,夜不能昧,心里很是着急,正巧今个贞儿在那收拾院里的梅花树,臣媳就想起了,太后进的香,臣媳也安心了。”太后点头道:“香,怎么不香,有你这份心,我心里就很安慰了。”又道:“你和贞儿倒是极象的,都是贴心的孩子。”用完午膳,太后继续去佛前打坐,我和宛宁回了后殿歇息。半晚的时候,想着该传晚膳了,我和宛宁携手一路说笑着往前殿走去。刚踏进慈宁宫殿门,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细听之下竟是太妃的声气,自博果儿大婚之后,她就一直称病没有再进过宫,今日倒是稀罕。忙和宛宁进得暖阁,太后和太妃分坐了两边,太妃身着华服,气色倒还好,见我们进来,面上也只是冷冷的,行礼后,太妃打量着宛宁笑道:“果然是宫里的水养人,来了这些日子,倒比在阿哥府里精神多了。”宛宁只当做没听见,太后拉着她的手,对太妃笑道:“姐姐是有福的,娶了这么个好媳妇,让人打心眼里面忍不住的要去疼她。”太妃道:“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只是没嫁个好人家。” 第十三章 宛宁听太妃这样说,脸色雪白雪白的,太后松了她的手,淡笑道:“博果儿是先帝之子,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又那么知上进,姐姐又是最知道疼人的,天底下可也再找不到这样的好人家了。”太妃掩嘴笑道:“让太后笑话了,我们母子二人不过是混日子罢了,若真有您说的那样好。”说到这里,却嘎然止住了,她面上含笑,嘴角眼神里却只是冰冷。她一向如此惯了,太后也不去理会深究,只对着宛宁温言道:“好孩子,你额娘身子骨不好,又一个人住在阿哥府里头,怪冷清的,本也不该让你来伺候我的,奈何祖制不可违背,今日就随你额娘一道回去吧,等得了闲再进宫来。”宛宁眼中早含了泪水,强忍了对太后道:“谢太后体恤,求太后好好保重身子。”太后亦是满心的不舍,只是当了太妃的面不好流露出来,安抚的拍拍她的手。太妃似笑非笑的道:“天也不早了,就不叨扰太后了。”说着,就起身告辞,太后笑道:“姐姐闲来无事也常回宫里住住吧。”太妃应着给太后行礼,带了宛宁出去了。我看着宛宁的背影,心里越发叹息。到了晚间,皇帝回宫,太后细问了灾情,又与皇帝商讨了一会拨银子的事情,一时谈毕,太后道:“回头告诉内务府,命博果儿回京,再选个吉日,册封博果儿为贝勒。”福临道:“额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事了?”太后叹气,道:“先帝之子只余了你们两个,额娘一向对博果儿视若亲生,以前他年纪小,如今既有了出息,也到了该封贝勒的时候。”福临道:“儿子照额娘的话办就是了,好端端的,额娘叹什么气呢?”太后只是叹气,摇头不语。福临见太后只是出神,便起身告退,走至殿外,又悄悄对我招手要我出去。我轻手轻脚走至他身旁,福临轻声问道:“额娘这是怎么了?”我尚未说话,也先叹气,福临奇道:“怎么连你也只是叹气?”我靠近福临耳边道:“额娘是在为博果儿的福晋难过呢。”福临闻言失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呢?又操了哪里的闲心?”我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宛宁进宫这些日子,因避讳伯伯弟媳之故,皇帝每每来给太后请安,宛宁都避了里间,因此竟未得见过宛宁。吴良辅走过来,悄声道:“皇上,皇后娘娘打发奴才过来瞧瞧您什么时候过去呢。”福临一听便不耐烦道:“朕是在太后这里,她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忙劝道:“九哥出去一日了,惠姐姐也担了一天的心,好不容易等到您回来了,您还不快去看看好叫她安心。”福临望着我,苦笑道:“她若要有你一半懂事也就好了。”说着,带了吴良辅出了慈宁宫。我站在廊下,只觉得心里乱的出奇,一时想着宛宁落寞的样子,一时又想着皇后怨愤的眼神。这些外人眼中的美满姻缘,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倒真如古人所言的那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苏麽麽从外头进来,见我站在那里发楞,不由得惊诧,拉我的手道:“小祖宗,那么冷的天你怎么就这样站在了外头,快跟我进来,仔细着了风寒。”边说边拉我进了暖阁,我这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抱着手炉晤了半天才有些热气。过了几日,到了正月十五,宫里又是一份别样的热闹。早膳后,皇帝去了奉先殿在祖宗牌位面前奉了元宵,照例开了正宴,赏下了各宫院各式元宵,每年皆是如此,我只是看着没有胃口,直到太后唤了我去前面。太后指着几上的一碗元宵笑道:“快吃来尝尝。”我赌气道:“每年的元宵都是一个味道,不吃倒也罢了。”太后宠溺的笑道:“就知道例上分的你还没有动过,诺,这碗可不一样,不吃可不要后悔啊。”我疑惑的看着太后,太后只是好笑的看着我,我只得端起碗来,用匙子盛了一个,张嘴咬了一口,却不是想象中的平淡无奇的味道,反而入口即化,香甜薷黏,还有种淡淡的清香,象是梅花香,又象是腊梅香。我恍然,欢喜道:“这必定是宛宁姐姐做了送进来的。”太后笑道:“好刁嘴的丫头,一吃就吃出来了。”又叹道:“可惜了这么个好孩子。”我想着宛宁的才情品貌,又想着太妃说话时的阴阳怪气,亦是为她难过,嘴里的元宵顿时也索然无味起来。太后又向苏麽麽道:“把剩下的元宵给皇后和宁嫔送去一些。”苏麽麽应了出去了。一直热闹到了晚上,我这才打起了几分精神,只因为晚上各宫里头都挂上了冰灯,晶莹剔透,林鸟花卉、飞禽走兽,楼台亭阁、神仙小鬼,各式各样的冰灯映着盏盏华灯,极是美伦美奂,璀璨流丽,咋一看,象是进了水晶宫一般,更疑是天上宫阙。我借口到外面透透气,从宴会席上走了出来,漫步在廊下,嘴里不觉念道:“不夜城,灯月交,奉宸欢,暮暮朝朝。”却不想,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回头,正对着岳乐那双深亮的如海般的双眸,一时痴了,岳乐缓步走来,携了我的手,慢慢朝吉云楼走去,外头灯火辉煌,不知为何,吉云楼内却是漆黑一片,也不见宫人们的身影。我低声唤道:“阿离。”只是不见回答。岳乐道:“今日宫中这般热闹,也许都出去看灯了吧。”我点头笑道:“也该让他们出去顽一会子了。”缓缓推开殿门,眼前却忽然一阵明亮,殿中花梨木桌子中央赫然摆放着一个精致的走马冰灯,岳乐引我走近了我才发觉,冰灯上面刻有精巧的图案,细看竟是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十分逼真,正想问是哪里的景致,竟看到了一条嫩绿色的大江,我顿时呆住了。用颤颤的手指来回摩挲着,岳乐柔声道:“我命人在上头刻了桂林四季之景,以矾水淋雪成冰,直至二三月间冰灯方解。但愿可以慰藉你思乡之情。”眼泪就这样不自觉的流下来,五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魂牵梦萦的家乡,尽管是这样的相见,可是这也够了,真的够了,我转身回搂住岳乐,冰凉的泪水只是肆虐。似乎所有的人都会害怕变化,不管是自己改变,还是身边的改变,那么亲近的人,眼看着一点一点的变的陌生,却无能为力。但无论怎样都无法回头了。我一直坚信,有时候发生一些事情并非是坏事,那经历过很多之后还在身边的才是值得珍惜的。风平浪静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大的风雨。觉得自己越来越象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他的东西很难影响到自己,也许是刻意的不想受影响。无法改变的,只能是让自己不要随波逐流罢了。惟愿光阴就停留在这一刻,好也罢,不好也罢,就这样罢。日子一复一日,每天似乎都是相似的,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季了。十五过后,年才算是真的过完了。二月初七,皇帝有旨,召十一阿哥博果儿回京,同时正式昭告天下,册封博果儿为贝勒。博果儿回京的时候已是三月,桃花樱花蔓山遍野开的挥挥洒洒,从远处看,紫禁城就象笼罩在一片粉艳艳的云朵里头,有点晃晃忽忽的不真实感。我和皇后陪了太后在御花园里头看小宫女太监们放纸鸢的时候,太妃带着博果儿和宛宁进宫给太后谢恩来了。许是塞外风霜太大的缘故,博果儿的脸上多了些粗旷,今日穿了簇新的贝勒服褂,更显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倒象似个大人了。太后笑着让太妃在身侧坐了,道:“博果儿一回来,姐姐的气色可是越发好了。”太妃今日穿了件湖水蓝的宁绸褂,发上簪着同色的蓝宝石蜻蜓头花,格外的风韵翩然,笑道:“太后说的哪里话,您的气色才是好呢,我怎么好比您啊,这不,博果儿一回来,我就带他来向您谢恩了。”博果儿和宛宁给太后行了大礼,道:“博果儿谢皇额娘。”太后招手叫他们起身,笑道:“别谢我,是你自己如今出息了呢,这大半年没见,可真的是长大了不少。”博果儿一眼瞥见了皇后,笑道:“皇后嫂子,多年不见了,没赶得上你和皇帝哥哥大婚,真是对不住了。”皇后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我倒是谢谢你了呢。”博果儿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依然嬉皮笑脸的道:“嫂子的嘴上工夫比小时候更厉害了些呢,这回皇帝哥哥可有得受了。”皇后脸上登时有恼怒之色,正要张嘴,被太后的眼神止住,只恨恨的瞪了博果儿一眼,推说身子不爽就退下了,这一向,她都只是郁郁不乐的模样,我心知是为了什么,却也只是无奈,不知如何开解她。博果儿只一笑也不计较,凑到太后身旁讲起了这大半年在兵营里头的趣事。我悄悄扯了一下宛宁的袖子,两人朝远一点的澄瑞亭走去。数月未见,我与宛宁极是亲热,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我细细打量她,似乎比初见之时消瘦了许多,精神也不见好,我不禁怜惜道:“姐姐最近身子不好吗?怎么瞧着这样瘦。到底也该保重才是。”她只淡笑道:“我逢两季交替之时总是有些消瘦的,妹妹不要挂念。”我略宽心,又想起什么,忙问道:“上次姐姐随太妃回去,可有为难姐姐?我瞧着太妃的脸色,很是为姐姐担心。”她清澄的眸子中一片淡定,此刻更含了浓浓的感动,握着我的手道:“妹妹待姐姐的一片心,姐姐真是欢喜,妹妹放心,姐姐无事。”我看着她,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是该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和一个懂她怜惜她的翩翩公子弹琴吟诗,过着于世无争云淡风清的日子,实不该在这种浮华朱门中消磨了大好年华。我反握了她柔若无骨的双手,道:“这会子博果儿回来了,总要好些的。”她象是冷笑又象是自嘲,道:“罢了,也不过如此。”见我难过,又强笑道:“咱们姐妹好不容易相见,不说这些子惹人心烦的事儿,白白让妹妹挂念。”正说着,宁嫔派人来请了宛宁过去,她如今已经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子,每日里只是觉得困倦,太后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养着。宛宁见人来请,对我道:“我先过去瞧瞧,过会子再来和妹妹说话。”我见她消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花海之中,方慢慢回转身到太后跟前。太妃见我自己回来,疑惑的问道:“宛宁哪里去了?”我答道:“刚刚宁嫔打发人来请了过去。”太妃闻言更是纳闷道:“怎的又与宁嫔亲近起来?”太后笑道:“上次宛宁进宫来的时候,因和宁嫔同姓,宁嫔的封号又重了宛宁的闺名,因而两人认了姐妹,这不,宁嫔听了宛宁进宫,就请了过去叙话。”博果儿笑道:“宛宁的性子平和,和谁都处的来的。”太妃却冷冷道:“又不是男子在外头应酬。”博果儿只一笑,也不理会,我和太后对视,心里只是叹息。晌午,太后在慈宁宫设宴,派人去请了皇帝,皇后,宁嫔和宛宁,小宫女却迟迟不见回来,直让人等的不禁有些焦急,半晌,宛宁带了小宫女过来,却不见其他三人。苏麽麽道:“叫你去请皇上皇后和宁嫔娘娘,怎么去了这些时辰,皇上呢?”小宫女怯怯的只是不时拿眼偷看宛宁,宛宁却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脸色有些苍白,面颊上带着些潮红,双眸却是亮亮的,博果儿上前握着她的手关切的问道:“宛宁,你这是怎么了,手怎么这样冰凉?”宛宁这才回过神了,急忙抽回手,见满屋里的人只是盯了她瞧,一时竟有些无措。太后微觉有些不对劲,对小宫女喝问道:“说,皇上和娘娘呢,怎么还没有过来?”小宫女被太后犀利的目光盯的胆颤,双腿发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道:“太后,太后恕罪,皇上说不过来了。”这话说的蹊跷,太后有请,皇上从未有辞过,更何况今日博果儿也在,皇上若没有要紧事,更不会说不来。只听太后道:“皇上在哪里?”小宫女颤抖着答道:“皇上,在,在坤宁宫里。”太后又道:“在哪里做什么?皇后娘娘和宁嫔呢?”小宫女偷眼看宛宁,见她只是尤自出神,低了头不敢答言。这厢太妃倒有些沉不住气了,冷笑道:“太后问你话,你只管瞧福晋做什么?”宛宁见太妃这样说,少不得站出来答道:“回太后,回额娘,是宁嫔娘娘有些不舒服,所以就不过来了。”太后皱眉道:“请了太医没有?”宛宁答道:“皇上已宣了太医进宫,臣媳妇怕太后着急,就先回来了,因此不知宁嫔娘娘现在如何。”太后只拿眼看着宛宁,宛宁一阵不自然,却还是尽力使自己坦然的面对太后。苏麽麽骂小宫女道:“就这点子话让你答着这样费劲别扭,还不快出去。”小宫女如蒙大赦,急忙磕头退了下去。太后将目光从宛宁身上收回,对太妃笑道:“即这样,咱们就不等他们了。”又对苏麽麽道:“传膳吧。”膳桌上,只有太妃和博果儿吃的舒心,博果儿天性如此,总有一股子单纯,一点都没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更不会因此联想到什么,可太妃,却恐怕是真的称心如意吧。太后虽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充满了疑惑,这些年的宫廷生活早就炼就了她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宛宁却很是奇怪,显然在太后面前她没有说实话,就算说了实话,也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事实被她刻意的掩盖着,博果儿不停的给宛宁夹菜,告诉她什么好吃,自己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宛宁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着,完全食不知味的样子。在坤宁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留神却发现太后身侧不见了苏麽麽,想来是到坤宁宫了。 第十四章 一顿午膳,大家皆是各怀心思,吃的极是诡异,好不容易用完,太妃却笑着坐了下来,对太后道:“今儿个不知道是哪个厨子制的午膳,极对我的胃口呢,不知太后觉得如何?”太后淡笑道:“姐姐进的香就好,博果儿和宛宁吃着可还好吗?”博果儿笑道:“儿子近半年没吃过宫里的膳食了,一回到京城,觉得什么都香。”宛宁亦勉强笑道:“谢太后关怀,臣媳吃着也还好。”太妃瞥了一眼宛宁,道:“我们这位福晋性子极古怪的,总喜欢什么花呀草呀的,甚至还弄到膳食里头去。”博果儿看着宛宁笑道:“所以你才这样瘦弱的,我们满人之所以比汉人强壮,比汉人马上工夫好,也因为咱们吃食是以肉为主的,但凡你多食点肉类,也不至这般了。”宛宁面无表情只淡淡的应道:“爷说的是。”我只觉心疼,她在府中过的也是这般情形吗?她的夫君,她一生仰望的良人,甚至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懂她在忍受着怎么样的委屈,甚至丝毫体会不了她在言语上经受到的折磨,这样的貌合神离,怎会不使她日渐消瘦?太后默不作声的饮着茶,太妃平日在太后这里用膳之后几乎不怎么停留便回了宁寿宫歇息,今日倒是稀罕,竟丝毫没有回宫的意思,只在那里与太后东拉西扯些闲话,目光却不时的向殿门外瞟,我顿时明白过来,她是在等着苏麽麽回来看好戏呢,心中不由得厌烦起来。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突然灵光一闪,悄声对身边的小宫女说了几句话,小宫女趁人不注意悄悄往后殿跑去。我又对太后笑道:“额娘,前个我出宫去,在琉璃场得了几张珍稀的古方,拿了回来阿离她们几个竟给捣鼓出来了一些东西,现正在院里晒干,香着呢,趁着这会天儿好,咱们去瞧瞧吧。”太后听了只笑道:“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喜欢弄这些个东西。”博果儿忙问道:“是什么好玩意啊?”我朝他撇嘴道:“是咱们女孩子家用的东西,你也要问吗?”太妃淡淡看着我问:“是什么希奇的方子?”我心中暗笑,忙答道:“差点给忘记了,太妃娘娘对这些古方之类的最有研究了,放着您不问,倒去巴结起额娘来了,还只说我是小孩子的玩意。”太妃见我奉承,脸有得色,我又笑着凑近了道:“是一些养颜滋补的法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往用。”太妃闻言更是感兴趣,正经答道:“往脸上涂的玩意可要当心,有些方子看起来虽好,涂了没有用是一,涂出什么不好来可就要后悔了。”我赞道:“果然都说太妃对此很有研究。就是不知太妃赏不赏脸去帮四贞瞧瞧到底能不能用?”边说边做出很期待的样子。博果儿笑道:“额娘帮你看看也不算什么,瞧你那模样,倒象是盼着给你个金元宝似的。”我瞪他一眼,一边央求道:“太妃就看在四贞什么都不懂的份上,去瞧瞧吧。”太妃的心思早被勾的痒痒的,又见我这般哀求,一时面子又足了,方起身道:“太后,那咱们就去瞧瞧吧。”太后笑道:“姐姐也知,我素来不喜欢那些玩意,姐姐也难得去后殿的,那几株紫玉兰开的极好的,我也累了,想歇息一阵,让四贞陪着姐姐去看吧。”太妃有些迟疑,我忙上前搀住太妃道:“太妃快请吧,额娘夜里睡的不塌实,咱们就不扰她了。”太妃见我这般,也只得随了我去,博果儿和宛宁也随了过来,走到殿门的时候,我回头向太后笑着眨了眨眼睛。刚穿过角门,便听得碧裳在那里大呼小叫的:“呀,可了不得了,你这笨丫头,叫你好好看着,怎么让猫儿过来打翻了水?”一个小宫女吓傻了一般站在花架子底下,我扶了太妃走近,道:“碧裳,叫嚷什么呢,这样没有规矩,看惊了太妃。”碧裳忙福身谢罪道:“奴婢没有瞧见太妃过来,冲撞了太妃,请太妃恕罪。”太妃不在意的挥挥手,看地上淌了白花花的一堆东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碧裳不提则已,一提便指着一旁跪着的小宫女道:“都是这笨丫头,太妃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们格格从外头弄回来几张古方子,一时兴起,对着方子做了好些出来,什么有沐浴用的,有搽脸用的,今个天气好,拿出来晒着,我只走开了一会,让这丫头看着,谁承想她就给睡着了,猫进来把水给打翻了。”说完,趁太妃留神地上白水糊的时候冲我挤了挤眼。我暗笑,脸上却只能做出惋惜的神色:“真是可惜了,咱们足足捣鼓了大半宿呢。我还特意把太妃请来了,真是。”太妃将目光转到我身上,若有所思道:“那也不值什么,洒了再做就是了,左右宫里多的是奴才呢。只是,格格莫不是来寻我开心的吧,我一来,偏巧就洒了。”宛宁担心的看着我,显是心里很明白我做出的把戏。我给她递个眼神要她放心,笑道:“太妃说哪里话,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巧,太妃既然不信,碧裳,去把寝殿里头我梳妆匣子里的几页纸拿来。”碧裳应声去了,太妃半信半疑的看着我,我命小太监搬来雕花沉香木小几搬出来放在花架子底下,又拿了几把绣凳出来,一边扶太妃坐了,一边唤了朱颜上茶。不多时,碧裳回来,把几页已经泛黄且边角有些微损的纸递给我,我笑着奉给太妃,道:“太妃请看。”那些养颜方子本是我寻来想要送给宛宁,要她送给太妃讨太妃欢心的,没想到此时却派上用场。太妃打开来看,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边翻看边道:“是些珍稀的方子,有些我还寻了多时呢,竟让你给找到了。”宛宁诧异的看着我,我只对她笑笑,又对太妃道:“四贞对这些本是不懂的,得到这些东西也是因缘巧合,既然太妃喜欢,就送给太妃了吧。”太妃抬头笑道:“我怎好白白要你这些好玩意?”我笑道:“太妃看来是好东西,那是因为您懂啊,四贞又不懂,拿了也只是白扔了,您瞧,好不容易弄出了些又全洒了,倒不如给您,还有些指望沾沾光呢。”太妃恍然,笑道:“这丫头倒是猴精的,巴望着我弄好了再送你些,是不是?”我拍手笑道:“人人都道太妃是最善解人意的,果然不假,让您给猜中了。”太妃笑着站起身来,道:“既这样,我就受了你这份礼,回头调制好了,再送你些使。”我笑道:“那四贞就多谢太妃了。”太妃往外走去,博果儿拉着宛宁亦跟了上去。我给碧裳使了个眼色,她忙悄悄跟了去,朱颜笑道:“刚才格格打发人回来说要在地上弄这些水糊,可费了一些工夫呢。”半晌碧裳回来在我耳边道:“奴婢亲眼瞧太妃进了宁寿宫,一边还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我顿时安心下来,碧裳不解的问:“格格,太妃好端端的传太医来做什么?我冷笑道:“她是对我不放心呢。”碧裳明白过来,忿忿道:“难不成她还担心格格在方子里头加了什么使她毁了容貌不成,犯得着吗?”说着,自去收拾茶具,我叹口气,朝前殿走去,心想,她哪里是害怕,不过是本能罢了,在宫里呆久了,就老是觉得人人都会害自己,不自觉的就时时的去防备着,哪怕,在他人眼中,那是多么荒谬多么不可能发生的,她都不会大意,因为她不敢给别人一丝伤害自己的机会。这也是宫中的生存之道。前头却是安静极了,只见几个宫女坐在廊下打盹,我轻手轻脚的走进去,却不见太后的身影,刚转身,太后带着苏麽麽回来了,忙迎上去,太后亦不说话,直走到东暖阁里头坐下。我亲自沏了杯碧螺春给太后送去,太后接了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这才问道:“太妃呢?”我答道:“回宁寿宫去了。”太后点头不语,过了半晌,道:“你去坤宁宫好好劝劝皇后。”又对苏麽麽道:“把前儿朝鲜进贡的玉枕给宁嫔送去,让她压压惊。”我和苏麽麽应着出去。苏麽麽一面让宫女去库房取来玉枕,一面小声对我道:“幸亏格格将太妃哄了一边去太后才能脱身,不然,坤宁宫里那状况我真是没法收拾。”说完,只是摇头叹气。我轻声问道:“麽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苏麽麽一面让后头跟着的宫女太监跟远一点,一面小声道:“咳,就是为了一块绫布。”我奇道:“什么绫布?”苏麽麽道:“岭南那边进贡上来的一块说是出自深山的绫布,格格没瞧见,漂亮极了,花纹突起,灿若流云,拿到手里,那么长的一块,竟一点分量都没有,软的象是天上云一般。说天底下就这么一块的。”她又接着说道:“本来在皇上御书房里头放着,皇后去的时候瞧见了,很喜欢,就问皇上要,皇上随口就答应了给娘娘,娘娘欢喜的拿在手里,正巧,太后派人来请说是去花园子里头看风筝,娘娘就急着去了,一时大意竟忘了让人收起来拿走。偏生,皇后这前脚刚走,宁嫔后脚就进去了,瞧见那块绫布,也很喜欢,也问了皇上要。”说到这里,苏麽麽又叹气道:“也怪皇上,开始皇后问他要的时候随口便答应了,也没放在心上,批了一会折子竟忘了这码事,见宁嫔喜欢,竟又赐给了宁嫔。”我楞道:“九哥未免也太大意了。”苏麽麽止不住的叹道:“可不是这个话。”我又问道:“那后来呢?”苏麽麽道:“后来,您也知道,皇后在园子里头听见贝勒爷的话不高兴,气冲冲的回了坤宁宫,却看了宁嫔欢喜的拿了那块绫布在那里比划着要做什么样的衣裳来穿,皇后一看就傻眼了,问宁嫔哪来的,宁嫔倒实性,说是在皇上那里拿回来的,皇后可是气坏了,竟硬生生的将那块布用剪子剪成了一缕一缕的,宁嫔也吓坏了,皇后看着宁嫔的肚子又气不打一处来,说宁嫔什么整天就会媚祸皇上,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安分之类的,宁嫔也不看皇后在气头上,平日也那样知礼伶俐的,那会竟不知怎么了,冲着皇后分辩自己没有媚祸皇上,把自己给了皇上也是皇后的意思,这会又说自己勾引皇上了,直把皇后气的,一个嘴巴子就打了过去。”我直听的心惊肉跳,忙问道:“那宁嫔没有怎么样吧?”苏麽麽道:“亏的没有怎么样,不然在皇上面前,皇后可怎么交代呢。”又道:“宫女们看吵的不象样子了,偷溜了过去告诉了皇上,皇上去了又是与皇后一场大闹。”停顿了一下,悄声道:“皇上连废后的话都嚷嚷出来了。”我心里一惊,皇后不知此时怎么样了,这样想着,已然到了坤宁宫。朵云在门口迎了,两眼红肿红肿的,见我过去,只是抓住我的手哭,我问道:“皇后怎么样了?”朵云呜咽着:“主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只是发呆,奴婢怎么说都不开门。”苏麽麽问道:“皇上呢?”朵云诧异道:“皇上往慈宁宫去了呀,您没瞧见吗?”我和苏麽麽对视,都只是奇怪,眼下却也顾不得这些,急急的进了坤宁宫,苏麽麽先去了宁嫔住的润玉堂,叮嘱我好好劝皇后,我应了随朵云去了。进得内殿,我殿门由里面紧紧的被插上,我站在窗边温言道:“姐姐,我是贞儿,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过了片刻,门内传来细微的声响,我轻轻推了一下,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殿内光线极是昏暗,我摸索着进去,站着半天才适应,皇后缩在东边塌上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象受伤了的小兽。我心下一阵难过,疾步走了过去,轻声叫道:“姐姐。”手指刚触碰到她的身体,她就已经扑过来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我将她揽在怀里,温柔的抚摩拍打着,直到她哭的再也哭不出来。我命朵云出去打来水,帮着给皇后洗干净脸庞,扶她坐下,递了碗燕窝给她,见她情绪稍好,方道:“额娘很担心姐姐呢。”皇后将燕窝放下,眼里又蓄满泪水,道:“额娘有没有生我的气?”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皇后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忙道:“额娘怎么会生你的气呢?”皇后瞪我一眼,忍住眼泪道:“那你为什么又点头?”我道:“额娘虽在生气,却不是气你今天剪碎了绫布,也不是气你打了宁嫔一巴掌,额娘是气你只为一时痛快,一时头脑发热,却不为自己着想,额娘还气九哥说出了那句话。”皇后楞了一会,苦笑道:“那会子哪里还能想起额娘的那些话,哪里还能克制的住自己呢?”我叹气道:“你还记得小的时候额娘给咱们讲过前孝端皇后的故事吗?”皇后道:“记得,论辈分,她是我的亲姑奶奶呢。”我道:“额娘说,孝端皇后一生未生下过皇子,却能稳坐中宫一辈子,先帝最初宠着贵太妃,后来又爱上宸妃娘娘,可不管怎么样人来人往,无论哪个得宠,都始终无法越过孝端皇后,先帝一直敬重她,连先祖努尔哈次都赞赏她,说她贤德,雍容,是个有大福之人。这些你都还记得吧。”皇后只是默默的不做声,半晌才道:“我猜她的心里一定很苦很苦。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丈夫爱上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却不能哭,不能怒,不能争,不能闹,还要微笑着去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我做不来。”可是啊,姐姐,你是不懂的,有些话说与不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不会改变什么,也没有人能分担什么,有些事永远是表面和内在南辕北辙,有些苦,是无法在人前显露出来的。但,这些话皇后是不会懂的,她是天生的这般率性,她一出生就被幸福和幸运包围了,这些辛酸得来的智慧她不会懂得。此时,也只得耐了性子劝道:“姐姐,还是听了额娘的话,有的时候放低点姿态,就当是给皇上面子,毕竟他是个男人啊,而且还是皇帝。”皇后嘴一撇,道:“可我还是个皇后呢。”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无奈的瞧着她,只希望,只希望,每经历一次这些,她都能长大一些,成熟一些。 第十五章 清宫中,每3年便由户部主持选阅驻防八旗和外任旗员之女。挑选秀女之时,皇后及内廷主位之亲姊妹皆免挑。凡八旗官员、兵丁、闲散之女子,皆备选。挑选之时,首选正黄之满洲,然后是蒙古,其次为汉军,最后才是镶黄之满、蒙、汉。四月初,太后下旨:秀女大挑,充裕后宫,繁衍子嗣,继承宗庙。皇后自是闷闷不乐,却也奈何不了祖制。我日日伴了她赏花听戏,调弄脂粉,好歹辰光不那么难捱。宁嫔挺了肚子也经常加入我们,经过上次绫布的事情,她对皇后越发恭谨,只是一味的陪小心,皇后得知绫布事件的原委之后,本对她心存了几分愧疚,又见她如此曲意求好,也就放下心结,待她比往日又好了许多,太后这才放下一口气,倒是太妃似乎对这样的收尾意尤未尽,对太后道:“咱们皇后娘娘倒象突然转了性子。”太后只淡淡道:“皇后和贞儿,宁嫔她们整日的叫了戏班来唱戏,姐姐那么爱听戏瞧热闹不如去看看,妹妹这里安静惯了,怕姐姐受不了。”太妃悻悻的方不做声。京中正盛行昆曲,此时,我与皇后,宁嫔,陈嫔及一干贵人,还有几位深居简出的老太妃们正坐在漱芳斋,听着牡丹亭还魂记的游园一出。宁嫔笑着对皇后道:“今儿可选了出对景的戏,台上游园赏春,咱们台下不也正是春色满园吗?”皇后听得她那样说,也笑道:“倒真的是巧了。”陈嫔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笑道:“呦,咱们宁嫔娘娘已经瞧出来演的是什么了,我可是只瞧着热闹,却听不出意思来,不如台上唱着,宁嫔娘娘来给咱们解释解释如何。”陈嫔一向最看不惯宁嫔,尽管宁嫔一直处事小心,待人和气,陈嫔却还是气不过她从宫女一跃竟与自己齐肩,皇后对此亦是心知独明,陈嫔向来精明,却被嫉妒蒙蔽了心智,宁嫔是皇后下旨封的,她这样明目张胆的蔑视宁嫔,处处和她过不去,只会让皇后对她不满,打狗也需看主人呢。宁嫔情知陈嫔是故意给自己难堪,讲解戏词原本是太监宫女做的,还未说什么,皇后已然冷冷道:“既然听不出意思,来这里做什么?”陈嫔忙陪笑道:“臣妾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皇后冷笑道:“那就好好呆着凑就是了,若还闲冷清,不如陈嫔也上去给咱们众姐妹唱两嗓子,怎么样?”陈嫔噤声不敢再说什么,我和宁嫔只装了没有听见,一心一意的听戏。且听杜丽娘唱道:“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小丫头春香答道:“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细细在心中品味一番,只觉戏词精妙无比。皇后却悄悄扯了我的袖子,道:“唱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也难怪她不懂,皇后出身蒙古,汉语说的本就不太流利,一着急了还是说蒙古话,更何况是这样文言的戏词,我笑着小声给她解释道:“那个穿粉衫系红裙的是小姐,她是在说,心里无端的忧烦愁闷,小丫头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告诉催促开花的黄莺和燕子要慢点,留些春光给她们多看几看。”皇后点点头,似懂非懂,台上杜丽娘又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我又与皇后解释道:“她在说幽静的庭院里吹来了花絮,摇摇荡荡的游丝不断。可知,她这一生都喜欢美丽的东西。”皇后却笑道:“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好玩意。”我不解的看着她,皇后笑道:“这样好的春色,若是在院子里搭起几座秋千来,岂不好?”我点头笑赞道:“果然好主意。”皇后见我称赞,一时兴头,对朵云道:“去告诉营造司,给各宫里头都搭几座秋千来。”朵云应着去了,我见她此时心情大好,不禁笑道:“额娘又该说咱们越大越象个孩子了,都是你生的好主意。”皇后笑瞥我一眼,道:“既如此,你可不要拿来耍着玩,正好陪了宁嫔。”我看了宁嫔有八个月的肚子,不由得笑起来,宁嫔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有些害羞的笑笑。台上杜丽娘已然进了园子,唱道:“进得园来,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我直听的痴了去,耳边一直萦绕不绝她对好景不长的感叹,那幽怨竟象是怨到了五脏六腑一般,那样的良辰美景,却奈何天,谁家院,好事就此落了空,心里蓦然一阵悲凉,生些些许不安,隐隐有些不详之兆。正尤自出神,忽觉有人叫我,醒过神来却是皇后,她诧异的看着我,我强笑道:“怎么了?”宁嫔笑道:“格格出什么神呢?娘娘在问您,下一出是什么?”我这才发觉,这出戏已终,台上诸人正跪着接赏,曲终人散四字悄然爬上心头,勉强轻声答道:“下一出,叫,惊梦。”回到寝宫,心里只是闷闷的不舒畅,便顺手拿了本书斜倚在花架下的紫檀木缠丝躺椅上,阿离见我面色不豫,只沏了壶白云茶命了小丫头送来,我胡乱翻了几页,不一会,竟睡了过去。梦里,父王带着幼年的我和庭训在郊外驰马,庭训远远的跑在前头,一边跑一边冲我叫道:“姐姐,快来啊。”我使劲着拿着马鞭抽马,却始终追不上庭训,渐渐的,庭训的身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雾茫茫的。我翻身下马焦急的叫道:“庭训,庭训,你在哪里啊,快出来,不要吓我啊?”庭训的身影在雾中恍惚出现,我欢喜的跑过去,却走到一片悬崖前,崖深的看不到底,我害怕极了,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唤道:“庭训,你在哪啊?”突然,前方隐隐有个人影,我以为是庭训,急急的跑过去,却是岳乐站在那儿,就象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一身铠甲,英武不凡,我心内一喜,疾步上前抓住岳乐的手道:“岳乐,你来了就好了,庭训不见了,你快帮我找他。”岳乐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一时竟呆住了,只听他冷冷道:“不见了就不见了吧,找他做什么?”我楞楞道:“岳乐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岳乐一把摔开我的手,道:“孔四格格,你该回广西去了,你是定南王的女儿,该去继承他的一切,完成他的遗愿。”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觉五内俱焚,摇着头向后退着,却一脚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悬崖之外,我紧紧抓住悬崖边的一株小树,叫道:“岳乐,快来救我。”他忙奔至崖边,伏下身子伸手欲拉我,却又突然将手收了回去,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神色,哀声道:“也许当年,我就不该救你,不该带你回京城,到如今,一切终是镜月水花,我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你掉进万丈深渊而无能为力。”我大惊,道:“岳乐,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痴痴着望着我,良久,两行清泪从他眼中流出,只见他缓缓站直了身子,终于狠下心转身离我而去,我心一慌,手一滑,竟然就那样掉了下去。只听得耳边碧裳焦急的叫道:“格格,格格,您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勉强睁开双目,半晌,才知刚才只是个梦而已,身上却被冷汗浸湿,双手只是凉冰冰的,心中尤自害怕。碧裳取了帕子一边为我拭额头上细密的汗,一边试探的问道:“格格可是做噩梦了?奴婢听着您一时在叫庭训,一时又在叫安郡王的名字。”碧裳又好奇道:“庭训可是世子的名字吗?”我点头不语,碧裳道:“当年,为何您和世子没有一起逃离,却彼此分散了呢?”我仔细回忆着,眼前又出现当年那一幕:叛兵马上就要到达桂林城下,父王命人关了城门,当日凌晨,父王回到王府,让母妃叫醒了尚在梦中的我和庭训,来至大堂,父王告诉母妃,一旦城破,自己定然殉国,要母妃带了我们姐弟逃难而去。母妃虽是柔弱女子,平生没有违背过父王的意思,但在此生死关头,母妃却跪着对父王坚定的道,绝不舍夫而去。父王见无法动摇母妃的念头,最后决定由两个乳母带着我们姐弟随同难民一起逃出桂林城。看着已经换上难民衣服却毫不知事态严重的我们姐弟,父王这个铁骨铮铮,英雄一世的汉子也不由得抱着我流下了眼泪,母妃却显得格外的坚强,她指着庭训,苍白着脸对乳母道:“这个孩子如果能逃过这次劫难,就把他送到寺里做和尚吧,不要让他再象他的父亲,一生驰骋南北,却落个这样的下场。”我当时恍然间长大了一般,紧紧抱住父王,哭着不肯走,父王终还是松了手,任尤乳母将我们抱出王府。乳母带着我们在城外躲了两天,亲眼瞧见了定南王府的那场大火,那时,我已经知道,父王母妃已不在人世了。后来,李定国发觉定南王的两个孩子不见了踪影,命人展开追捕,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两位乳母就各自带着一个孩子逃难,所有的人都知道定南王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个孩子在一起确实危险较大,就这样,我与庭训被迫分别,而且,这一别就是五年。碧裳见我只是沉默不语,亦不敢再问,朱颜轻轻过来回道:“格格,太后那边打发人来请您过去用晚膳呢。”我回过神来,道:“你亲自去前边回太后,就说我睡了一觉醒来,现正在沐浴,请太后自用,不必等我了。”朱颜应着去了,碧裳吩咐宫女去取水来给我沐浴,一面扶我朝殿内走去。阿离在我沐浴的木桶里洒了些花瓣,在寝殿里点了安息香,我恹恹的坐在盆中,尤着小宫女往身上洒水揉搓着,忽的,一道明亮的闪电打了下来,随即滚雷轰鸣着,狂风大作,阿离和碧裳忙着去关窗子,一面命小宫女给我擦身,以免着凉。我穿上寝衣站在窗前,光滑的缎子摸在手里只觉凉飕飕的,窗外,豆大的雨已经下来,打在院子里初吐芬芳的紫藤架上,顿时,落下不少花瓣,让人看了直觉心疼。一时,朱颜从前面回来,后头跟了些宫女,捧了各色膳食,朱颜一边指挥了宫女将膳食摆放在桌上,一面笑着对我道:“太后说让您用了晚膳早些歇息,又说今儿夜里雨大,想是还会打雷,怕您夜里惊了神儿,特意要离姐姐晚上陪着您睡呢,还要奴婢和碧裳在外头守夜。”阿离盛了碗紫米莲子粥给我,我端在手里细细喝着,听了太后的叮咛,不觉眼睛有些湿润,掩饰的笑道:“我一个人哪里用的了这些,你们也还没有用晚膳,都坐下来吧。”这在我宫里倒也不是希奇事,我一向待她们三个亲厚,不把她们当做下人看,碧裳听我这样说,早就喜孜孜的笑着坐下来动筷子,朱颜却对阿离笑道:“离姐姐可是坐不得呢。”阿离奇道:“这话怎么说?”朱颜笑道:“皇后娘娘知道您打络子打的好,想让您过去打几根给荷袋做穗子,这会子在前边立等着您过去呢。”阿离急道:“这死丫头,怎么不早说,怎么好让娘娘在那里等着?”朱颜依然不紧不慢的笑道:“太后叮嘱的话总得要我先回了格格啊,不然,离姐姐又该说我不分主次了。”阿离气结,碧裳早笑的不行,拿着筷子只是夹不住东西,我亦笑道:“只在这里打嘴皮子官司,阿离还不快去。”阿离这才醒过来,急急的往前边去,还不忘回头道:“看我回来再怎么收拾你。”朱颜笑着坐下来自吃了起来,碧裳嘻嘻哈哈的在那里说笑着,倒也热闹,我的忧烦亦冲淡了不少。一时吃毕,朱颜和碧裳指挥着宫女们收拾桌子,我坐了八宝琉璃镜前拿了碧玉梳理着发丝,碧玉梳在乌黑的发间穿梭着,闪出荧荧的光芒,煞是好看。朱颜和碧裳收拾完走过来,朱颜从我手中接了梳子轻柔的为我梳着,外头风雨雷电交加,殿内却另有一番温情,安息香悠悠的燃着,碧裳不由得打了个哈欠,道:“离姐姐怎么还不回来?”我尚未接话,只听得门忽的被推来,阿离一身水汪汪的闯了进来,我们三人皆是一惊,碧裳道:“离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没有撑伞?”阿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恐的小声道:“格格,胡宫山胡先生回来了。”我顿时如遭雷击一般,竟不能言语,外头一声炸雷,惊的我反应过来,颤抖着问道:“他,现在在哪里?”阿离道:“太后正与他在东暖阁里密谈,把皇后娘娘都支开了。”我恍恍惚惚着就往门外去,阿离一把拉住了我,道:“格格,太后说了,雨太大,要您不要过去了。”我和阿离的手握着,一样的冰凉,直凉到了心里。 第十六章 我没有去前殿,而是听了太后的话坐在寝宫中等待她的传唤,外头的风雨一阵大过一阵,我命碧裳朱颜去歇息,只余了阿离陪在身旁。我们相对坐着,只是无言。一夜就在我和阿离这样的对望中过去了。天刚微微亮的时候,雨停了,阿离起身打开窗子,泥土混合着花香扑面而来,碧裳和朱颜听见响动进来伺候着,见我还是那样坐着,不由得大惊道:“格格,您一夜没睡吗?”阿离正要答话,只见一个太监举着折子在门外跪着回话道:“议政王大臣会议命给格格送来。”我缓缓起身,双腿却麻木的站不住,碧裳朱颜忙搀扶了我,阿离走过去接了折子,递给我,我只觉阿离手冰冷颤抖的厉害。深深的吸了口气,打开折子,只见上头写着:定南王属下梅勒章京总管官司兵李茹春奏:定南王孔有德子廷训,顺治九年失陷桂林时被逆寇掳去,今入云南访问,已于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日,遭李定国惨害。臣随同平西王吴三桂等,赴土主庙,迎廷训榇于臣营,容臣扶榇回京。太监道:“郑亲王说,本不该以这种方式告知格格此事,但格格是定南王府唯一后人,更是唯一继承者,必须要以最快速度告知格格。还望格格节哀。”说完,就退了出去,我呆呆的看着手中的折子,朱颜和碧裳早已跪了下来,阿离见我只是呆站着,忙走至身边,强忍了泪水,颤抖着跪下来道:“格格,格格,您不要这样,您哭出来也好啊,您不要吓我啊。”我望着成了泪人的阿离和碧裳朱颜,心中疼痛的早已是无以复加,眼中只是无泪,张口欲说话,却是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阿离傻了一般,颤颤看着地上还有我身上手上的血迹,朱颜却已经反应过来,哭着叫道:“快来人啊,宣太医,快宣太医啊。”我眼一黑,已是昏死了过去。待我悠悠醒转来,已是黄昏,太后正坐在床侧,目光悲悯且慈爱的看着我,见我醒下,眼圈竟红了起来,眼泪也随即掉了下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这些年,我与太后朝夕相处,她都是一派安宁的模样,从未见过她情绪波动的样子,更不要说象这般失态了。只听太后语带哽咽道:“傻孩子,你成心要吓额娘吗?你知不知道,额娘进来的时候就瞧见地上,你的身上,都是血,你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象雪一样,额娘当时就吓坏了。”阿离和朱颜碧裳也轻声啜泣着,苏麽麽抹着眼泪道:“好在格格的身子并无大碍,太后快别伤心了。”太后这才放开我,握着我的手道:“贞儿,额娘就知道你听了这个噩耗,必定要承受不住,那根弦你的绷的太紧太久了。得到胡宫山的消息,额娘还只不信,直到广西上了折子,额娘一夜都没有合眼,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谁知议政那边就这样着急的把折子给你瞧了。”我只觉浑身的力气象是被抽光了,想说什么只是说不出来,眼泪却是终于流了出来。太后见我哭了出来,反放心了似的道:“离丫头说你接了折子,就只是呆看着,一直没有哭出来,此刻哭出来也就好些了。”小宫女将药呈上来,阿离上前扶我起身,太后亲自端了药喂我。喝完药,我又昏昏沉沉的睡下了。一夜无梦,直到第二日过了晌午才醒来,只觉头昏的厉害,阿离道:“一大早,安郡王就过来瞧您了,您只是昏睡着不醒,后来皇上派人请了才过去的。”我忽然听阿离提及岳乐,一种悲哀在心头蔓延不止,他应该也听说了吧,今时今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彼此,奢望到底还是成空,他已经等待了我这些年,这一生,我终还是要负了他。那些幸福,似乎在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猛然想起前日里听戏,游园,惊梦,真是莫大的讽刺,那日隐隐的不详之感竟真的应验了。阿离见我脸色悲喜莫辩,只是出神,顿时着了慌,叫道:“格格,您哪里不舒服吗?”我本想开口安慰他,一张嘴,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嗓子沙哑的象是秋风扫落叶般的刺耳,阿离强忍了眼泪道:“朱颜正看着药呢,我去唤了碧裳来给格格梳洗。”边掩面而去了。不多时,碧裳打水来为我净面,在床上草草洗漱口了事。朱颜把药煎好端来,阿离服侍我起身,就听碧裳在外头道:“给郡王爷请安。”话音刚落,岳乐已迈步走了进来,走至床前,接了朱颜手中的药,阿离和朱颜很有默契的退了出去。岳乐轻轻将药吹凉,耐心的一匙一匙喂我喝下,又给我倒水漱口。我看着他,眼泪不争气的就掉了下来。他叹气,将我拥在怀里,闻着他怀里熟悉的味道,哭得更凶了。仿佛,他总是在对着我叹气,除了叹气,又能如何呢。半晌,岳乐将我脸上的泪珠温柔的拂去,盯着我的眼睛认真的道:“你放心,这一生,我只认定了你,不管你要去做什么,不管以后会怎么样。”若在从前,听他这样说,我必定欢喜极了,可如今,以后会怎么样,只有天才知道,我恍惚道:“我前日做了个梦,梦里头,你说我该回桂林了。”岳乐一楞,随即苦笑道:“梦里头的事情你也拿来和我认真吗?”我倚在床边,淡淡道:”如果,如果,我要回桂林呢?”岳乐坦然道:“你是知道的,仕途一直不是我所愿,若真到了那天,我随你回桂林就是。”我愕然,岳乐又笑道:“放下这一切,我可就什么都不是了,以后只会被人称为额驸了。”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说,只抱着他又哭又笑的。到了夜间,太后来看我,道:“皇上已经下旨,准了广西那边扶榇回京,与你父王母妃合葬。不日,李如春就可到达京城了。”我点头,太后又道:“皇后闹着要来看你,我没有让她过来,就连皇帝,我也不许他来,你好好的静养着,千万放宽心才是。”我感念太后的体贴,她知道这会子我是不愿意见人的,那些劝慰的话只会让我不停的想起,不停的流泪罢了。我强笑着对太后道:“额娘,倒让您这样的为女儿挂念起来了。”太后拍着我的手安慰道:“傻孩子,额娘一直都说你和福临是额娘最心爱的孩子,只要你们好好的,额娘就满足了。”太后下了旨,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静养,包括皇帝和皇后在内,岳乐却每日清晨来瞧我,显见是得了太后的默许。皇帝和皇后,连带后宫那些妃嫔们命人送了好些东西来,我也懒怠看,只命阿离点收进库房。十日后,李如春到达京城,皇帝下旨将庭训的灵柩安放在香山碧云寺内,李如春自进宫面见太后和皇上。皇帝在乾清宫接见了他,随即命他往慈宁宫来,太后命他到后殿来见,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此时也穿了一身素衣陪在太后身侧。李如春一身朝服,只袖子上暗别了黑纱,进得殿来,磕头道:“微臣李如春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太后今日穿了朝服,庄严雍容,道:“李大人一路辛苦,请起,赐坐。”李如春谢恩起身,一旁阿离搬了绣凳请了他坐,他却一眼瞧见了端坐于太后身侧一身素服的我,又跪下来,神色激动,连声对我道:“下属见过郡主,郡主万安。”我忙起身命阿离扶了,太后道:“郡主在我身边多年,离开桂林之时尚是孩童,李大人怎么一眼就认出来?”李如春恭身答道:“回太后,臣虽然已经多年未见郡主,但郡主与先王爷长的极象,臣又见太后身边只有郡主一身素衣,是以大胆猜测是郡主。”太后赞道:“李大人是带兵打仗之人,没有想到居然这般心细如尘。”李如春道:“多谢太后夸奖。”太后又道:“广西经历了多年战火,又无人主持大局,难为你们这些定南王的老部将了。”李如春有些激动,答道:“微臣身受朝廷和王爷大恩,不敢言累。”太后语带深意的点头道:“朝廷不会亏待你们,郡主也不会亏待了你们。”李如春一楞,肃身道:“咱们广西将士翘首以待,盼望郡主回去。”太后道:“郡主还太年幼,此事以后再议。”又对我道:“贞儿,我已经下旨,让岳乐和李大人陪了你去碧云寺,等安葬过庭训再回宫吧。”我起身应了,太后命李如春先出去与岳乐会合,在宫门外等候我,又握了我的手关切道:“早去早回,保重身子,不要让额娘悬心。”我含泪答了,自进宫来,与太后从未分开过,骤然分开,难免不舍。阿离和朱颜碧裳已收拾好手底下用的贴身物件,一道随我出了宫门。已是五月了,外头阳光如火如荼的媚,我和阿离朱颜碧裳坐在马车里,一离开皇宫,碧裳心情大好,指着外头鸟儿不住的说着闲话。朱颜窥着我的神色,只是敷衍着。阿离亦尤自出神,一会儿,碧裳也觉出什么,闭了嘴不再说话,只沉默的往窗外瞧。我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还是懒怠着说。就这样一路沉默着上山了。 第十七章 山路极是平整,在车中也丝毫不觉颠簸,山路两旁皆种植枫树,秋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红,从山脚下往上看,象一团团的火焰在燃烧般的耀眼夺目,直叫人屏住呼吸。此时,枫树一片葱翠,倒也如上好的翡翠般鲜翠的欲滴,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干,射在树叶上,斑斑点点,晃眼的厉害。午后,车队到达碧云寺,住持带着一干僧众恭候在山门外,岳乐下马走过来,扶我下了马车,住持刚要下跪行礼就被我拦住了,我双手合十道:“舍弟灵柩停于此处,劳烦了大师和诸位师傅为他诵经超度,我该向大师道谢的。”住持道:“阿弥陀佛,这本是出家人应当的,格格何须言谢。”又道:“世子灵柩停放在普明觉妙殿,诸位请跟老衲来。”说罢,领着我们进了寺门,普明觉妙殿在罗汉堂北,短短的一截路,我却走的异常艰难,手心里密密的爬满了冷汗,好容易到了殿门,听到木鱼声,念经声,反倒稍稍安心。镇定了心神,迈步进了殿内,就只见宝相庄严,檀香萦绕,众僧在地上打坐,念着超度亡灵的经卷,围在中间的,赫然是一具棺木,我知道,那里面就躺着庭训,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如今他也离我而去了,我楞楞的站在那里,身旁的阿离已是泣不成声。李如春轻轻走至我身侧,沉痛的低声道:“世子往生之时并未受过什么折磨,还郡主请节哀。”又道:“这具棺木是上好的楠木,平西王亲自选的。”我缓缓走过去,用冰冷的手指抚摩着同样冰冷的棺木,冷静清晰的吐出两个字道:“开棺。”念经声和木鱼声嘎然停住,象是受了惊吓般,众人皆是大惊,住持劝道:“格格,世子已经去了,还是不要再去惊扰了吧。”李如春亦道:“住持说的是,况且,只怕格格见了更是哀痛,再受了惊吓如何是好?”我转过身来,看着岳乐,一字一句的道:“我们姐弟一别五年,如今虽是阴阳两隔,我也要看他一眼,不然,就是到了地下,他也不会安生。”岳乐眼中充满了对我的怜惜,沉声对侍卫道:“没有听到格格的话吗?开棺。”住持和李如春见岳乐发话,也不再深劝。不多时,只听一声沉闷的响动,棺盖已经被侍卫打开。阿离扶着我走近,棺木极高,我伸出手只能触碰到他的脸,手只是颤抖的厉害,温柔的抚摸庭训冰凉的脸颊,早已泪流满面。分别之时,他还只有八岁,以为我们只是象平日一样藏猫猫,拉着我的手道:“姐姐,你可别走的太远,不然,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将他揽进怀里,安慰道:“我不会走的太远的,庭训一会就能找到姐姐的。”他这才笑着安心随了乳母去。我喃喃道:“庭训,你又长高了,象是个男子汉了,你常说等你长高了就可以保护姐姐了,瞧,现在长的比姐姐都要高了。”望着那张酷似母妃的脸,我又道:“父王总说,我们姐弟两个反了,我象父王,你却象母妃,你不喜欢打仗,害怕流血,甚至还怕黑,庭训,你一个人呆在这儿,怕不怕?”殿内诸人皆是唏嘘不已,我尤自说道:“庭训,不要怕,父王和母妃在等着你呢,千万不要怕,不然父王又该瞪着眼睛要罚你了。”阿离哽咽的说道:“格格,您的话世子都听到了,快把棺盖给盖上了,您忘记了吗,世子怕冷的。”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拿出来,对庭训道:“别怕,姐姐在这守着你呢,很快,很快,你就可以看到父王和母妃了。”岳乐冲侍卫使了眼色,侍卫走过来,迅速的合上了棺盖。岳乐柔声对我道:“坐了这半天马车,你也该累了,去歇息歇息吧。”住持道:“已经为格格和郡王爷,李大人收拾了禅房,请随老衲来。”走出殿门,身后又响起有节奏的念经声。住持安排我们住在了北跨院,即水泉院。院内山石叠嶂,松柏苍翠,且有一股清泉缓缓流出,流入院内的小水池中,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住持命人送来了斋菜斋饭,岳乐命人将膳食摆在了院中水池边,我们两人相对而坐。我终是没有胃口,草草用些便放下了筷子,岳乐见我脸色暗淡,心神俱灰,很是痛心,道:“太后命我一同前来,就是怕你忧思太过,逝者已去,生者就算再怎么凄切哀伤,也要让逝者安心而去。”我只恍如未闻一般,道:“岳乐,你说,人死了之后有没有灵魂?”岳乐摇头道:“我宁愿没有,若王爷王妃能感知你这般模样,又岂能长眠于地?”一抹凄哀慢慢爬在心头眉间,我惨然道:“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岳乐将我的头揽在怀里,柔声道:“四儿,若死而有知,其几何离?他们活在你的心里,不是吗?”月光洒在身上,一片惨淡。第二日一早,我依旧着了素服,身上不佩带任何首饰物件,来到普明觉妙殿,众僧日夜换班不停息的念着安魂经,我带了阿离盘膝坐在离庭训最近的棺木旁,随着和尚们念经。日子久了,被佛经浸泡的竟渐渐生出些离世的念头,太后以前说:佛号放入乱心,乱心不得不佛.我一直无法体会其深意,如今却是恍然。城破之时,母妃曾道,如果能逃过此劫,要庭训剃度出家,想来,这亦是我最好的归宿吧,由此,心灰意冷的厉害。不多时,太监前来宣旨:定了下葬日子,就在七日之后。我日日夜夜不离庭训半步,在佛前为他祈福,也为父王母妃和在那场战火中丧生的广西将士们祈福,但愿,来世,都能做个平凡普通的老百姓,种田织布,安稳一生。岳乐见我如此,亦不拦阻,只暗地里请住持用佛理点化我。一日,我依然在庭训身边听经念佛之时,住持走了过来,在我身侧打坐。主持目光悲悯且温和的问道:“格格,老衲瞧你面色如常,心却痛苦不堪,既如此,何不忘记那些萦绕你心怀的过往?”我苦笑道:“那些过往才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力量。”住持道:“阿弥陀佛。忘记并不等于抛弃,扔掉悲哀的,留下那些力量。一切自在来源于选择,而不是刻意。”我喃喃道:“难道我的一生注定要在不断的生离死别中过去吗?”住持道:“格格是否在怨天尤人?”我一惊,随即自嘲道:“我已然家破人亡,所有的不过是自己罢了,怨什么天尤什么人,白费力气也无法改变已成的事实。”住持道:“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注定格格这一生都只能靠自己了。”又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幽幽看着殿外,道:“我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想要的亦是最平凡的一切,大任怕是承担不起。”住持平静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容,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我疑惑的看着住持,住持见我不解,叹气道:“世人皆说尽人世,才能听天命,格格不曾理会过其中的含义吗?”说罢,竟自去了。我却顿时如一道闪电划过心间,硬生生的明白过来,我的命运仿佛从来都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象是个陌生人一样,冷眼旁观着,偷偷的在黑暗里哭泣着,却从不敢正视那一切我害怕的我厌恶的。或者,注定了我这一生孤苦,注定了我得不到我最想要的那一切,可是,除了我想要的,还有我不想要不想承担,但是,对我而言无法割断抛弃的。在庭训的灵前,在庄严慈悲的佛祖面前,我第一次想到了父王奋斗了一生的梦想:天下太平。注解:1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出自韩愈《祭十二郎文》,大意是,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活着的时候,你的影子不能和我的身子互相依傍,去世以后,你的灵魂不能和我的梦魂亲近,这实在是我自己造成恶果,还能怨谁呢!那茫茫无际的苍天啊,我的悲哀何时才有尽头呢! 第十八章 明儿就是下葬的日子了,自圣旨下来,京中的王公大臣们便陆陆续续送了来各式珍宝古玩做赙仪,李如春和阿离此刻正捧了给我瞧,我只是淡漠的看着这些流光灿烂,珍贵却冰冷的器物,摇头道:“除了皇上和太后赏的,余下来的都以庭训的名义送给寺里吧。”我知道,庭训不会喜欢这样丝毫没有人气的东西去陪伴自己的。李如春和阿离对视一眼,便肃身告退了。阿离斟了钟水递给我,我接了却不饮,只拿在手中怔怔的出神。阿离轻轻蹲下身子,眼中含着泪,握了我的手,颤声道:“格格,世子是去和王爷王妃团聚去了,您从小就护着世子,生怕他受到伤害,如今世子终于脱离这苦难尘世,您该为他欢喜才是啊。”次日一早,下葬大典开始,我立在父王和母妃衣冠冢前,默然不语,庭训将会被安葬在他们身侧。当年那场大火,父王母妃在火中早已被烧的尸骨无存,因而只建了衣冠冢以示悼念之情,这些年,我极少来这里,那场大火已成为我的梦魇,每当想起父王母妃在火中的苦状,那种心痛不可挡的感觉自是无可名状的。葬礼在岳乐的操持下办的极是肃穆隆重,我静静站在那里,耳边和尚的念经声,身侧阿离低声的啜泣声,忽然那么遥远。我望着远方的天际,一轮红日正穿透薄雾缓缓升起,我最喜这样的日出时分,温暖明亮且充满了力量。而庭训却与我刚好相反,他是父王唯一的儿子,父王对他要求很是严格,每日天刚刚蒙蒙亮就命他起身驰马练弓,用完早膳即刻又入了书房。到了傍晚父王又会检查他一天的功课,很少对他象我这般宠溺,庭训常说只有到了日落时分,他才会感到欢喜,因为只有这会儿,他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去放肆的玩耍。岳乐走至我身侧,柔声道:“再去瞧他最后一眼吧。”我深深吸口微凉的气息,走过去,掀开了他身上盖的皇帝赏下来的金丝禅被,轻轻抚摩庭训略显稚气的脸庞,眼中却是无泪,只涩涩的难受的厉害,我将紧攥在手中的一颗明珠放在他的身侧,轻声道:“庭训,你马上就要见到父王母妃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这粒明珠,就象姐姐在陪着你一样,不要怕,它会为你驱散黑暗的。”说着,为他重新盖了禅被,凝视着他,用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来生,来生咱们还要做姐弟,做对这世间最平凡的姐弟,一辈子在一起。”定南王府的侍卫盖上棺盖,小心抬起棺木,将棺材安置在早已挖好的坑里。父王母妃,你们终于和弟弟团圆了。葬礼过后,李如春要回京复命且返回广西,岳乐亦要回京处理政务,定了明日一同回去。我命阿离做了些小菜,请了岳乐和李如春一同来用晚膳。我身着素衣在园中等候,不多时,岳乐和李如春一起到来,岳乐自在我身侧坐下,李如春仍恭敬的向我请安行礼后才在下手坐下。我斟了杯茶递给李如春,他慌忙起身双手接了,我淡笑道:“佛门禁地,只有以茶代酒,不敬之处还请将军担待。”他忙道:“郡主严重了,属下不敢。”他本是父王帐下一员大将,是父王一手提拔上来的,见了我只是称呼郡主这个旧时封号,仍以属下自称,不知为何,每次他这样唤我,我心中总是一阵莫名的慌乱。我淡笑道:“近日来为了丧事忙乱,未能与将军细谈,今日略设薄宴,一来为将军饯行,二来也想听将军讲些广西的近况。”李如春奇道:“郡主不与咱们一起回京吗?”我道:“丧礼刚过,我只觉心力憔悴,正好在寺中修养,就不与将军一起归京了。”岳乐听我如此说,深深的看着我,温言道:“恐怕太后挂念的紧。”我避开他的目光,此时我心中千般思绪万般无奈,复杂的厉害,回去那紫禁城中,只让人更疲倦罢了,我又何尝不思念太后,只是总觉无法面对的太多,就让我在这寺中清清净净的好好想清楚吧。我向李如春道:“将军就略讲些桂林的近状吧。”李如春道:“不知道郡主想知道些什么。”我一楞,道:“我离家已是多年,听什么都是新鲜的,将军随意吧。”他听我这样说,反倒犹豫起来,不知从何说起,半晌,试探的说道:“咱们定南王府已经重新修葺过了,按了原来的模样,一点不差,只是空旷着不曾住人。”又道:“如今广西的军务多是孙延龄将军做主,只是他总太过年轻,又没有打过仗,几位老将军很是不服气的。”边说边偷看我的脸色。我疑惑道:“孙延龄?可是孙龙将军的儿子吗?”李如春道:“郡主好记性,正是,孙龙将军在战乱中丧生后,老王爷命他儿子继承了他的职位,并委以重任。”这些我是知道的,孙龙跟随我父王南征北战一生,与父王感情非比常人,极是亲厚,对他的儿子孙延龄更是视如己出,我们幼时常在一起玩耍,还差点..........我只是惊异,不过几年光景,他竟然成了我们广西的当家。我听的出,李如春对他怕也是不服的,但又不知道我的态度,因而拿了几位老将军做挡箭牌,他说的或是实情,孙延龄与我年纪相差无几,又未立过战功,只凭着父王的宠信怕是压服不了那些老将军们。只是如今我的身份与立场,又不能说些什么,只问道:“如今民风可还好?百姓的日子如何?”李如春见我问及,不由得叹气道:“郡主也知咱们广西连年战乱,这些年虽好些,却又天灾不断,百姓生活极是艰难,又何谈民风,跟老王爷在世时根本没得比啊。”我心内黯然,岳乐从桌下拉着我的手,缓缓道:“久经战乱之地,民心思安,当与民休息,减免赋税,官府大力支持农耕生产,有个几年,何愁百姓不安乐。”李如春道:“郡王爷说的极是,只可惜啊.......。”他窥着我的神色,没有再往下说,我亦是心知独明,这必是又说孙延龄的不好了,看来广西此时很不太平呢。正巧阿离端菜来,我笑道:“将军尝尝,这是阿离拿手的菜呢。”李如春尝后赞道:“离姑娘好巧手。”岳乐又引着他说了些桂林的风土人情才算罢,夜深去,李如春才告辞着出去了。我和岳乐牵着手在园中散步,走至一处花木下,岳乐停住脚步,将我揽在怀里,手轻轻抚着我的长发,道:“当真不与我一同回京吗?”我只是不语,他叹气道:“这些日子以来,承受那么多,为难你了。”我紧紧揽着他的腰,闭着眼睛靠着他怀里,享受着难得一刻的温情,只听他在耳边道:“第一眼瞧见你,就沉迷在了你倔强却又含着泪水的眸中,那一眼我就知是会是一辈子,我不愿错过,哪怕这总是在没有任何希望的守侯着,我还是不愿意放手,这些年,不是我在保护你,是你在成全我,知道吗?你才是我心底最强的力量,是最清最亮的一抹光,才使我不至在纸醉金迷中失去自己,给我了无意趣的生命中增添了许多色彩。”眼泪忽然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些的,我也从来不知自己在他的生命中竟然占据着这样的地位,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从没有人知道他并不中意仕途,那不是他的意愿,却是无法逃避的职责,他的风光背后掩盖着无奈的悲辛,身在皇室,他不能拒绝那与生俱来的荣耀和高贵,自然也拒绝不了他身为大清宗室子弟要背负的责任。他一直是想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云游天下,潇洒自在随性,只可惜,不如意之事总是太多。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和岳乐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岳乐身边的小顺子匆匆赶来,见我们便跪下行礼。岳乐道:“这个时辰,你怎么从京里赶了来,是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小顺子叩头道:“回爷的话,老福晋怕是不行了,您赶紧回去瞧瞧吧。” 第十九章 岳乐的额娘打年初起就重病在床,请了许多名医总不见好,一拖拖到了如今,终还是躲不过了。岳乐听说,脸色一沉,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离京之时,老福晋还能支撑着起身,怎么突然就这样重了?”小顺子哭丧着脸道:“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太医说左右不过就这两三日的事了,请您赶紧回去。”我安慰道:“你快回去瞧瞧吧,也许没有那样重的,你不在京中,府里没有主事的人,太医难免害怕的。”岳乐面色极是凝重,一边吩咐小顺子出去备马,一边向我道:“照顾好自己,早日回京。”我点头应着要他放心,他又紧紧的将我拥在怀里片刻,方匆匆带了小顺子而去,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长发和素衣在风中翻飞,看着他转身离去,消失在视线中,心中蓦然一阵剧痛,仿佛那个转身,从此就将我们隔开了千山万水。在寺中,我每日只静心下来与住持下棋,听他讲禅,佛门清净之地,出家除了念经打坐,做些杂活,日子是极清苦的,惟独他们这些不食荤腥,戒贪,戒谗,戒妒,没了七情六欲之人方的捱的住。远离了世间万种浮华繁闹,如这般苦行僧似的修行,心倒真的如古井一般,不起波澜,任怎么淘,都只是淘出一地清冷的月光罢了。夜间,我常常披衣独坐在塌上,此时已经是六月,山下恐怕早已繁花似锦,山上却还是阴冷的,听泉院中,四周沉寂的象是死了一般,惟有偶尔滴落的泉水,轻微的一声丁冬,却让我有恍若隔世的错觉。母妃常说女子似水,并不因了女子禀性中的温柔,更因着女子大都象水一般,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随波逐流,一生辗转在这样四个男人中间,早就被磨的性子平和柔顺,一生的际遇也只随了这些男人高低沉浮,从不怨天尤人。母妃与我道:“你以为每个女子都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吗?不是那样的,你瞧,就象流水一般,它从小河往大江流,再往大海里去,这一路上要经历多少嗑绊,要被多少石块划破身体,到最后,它也就变的越来越柔,柔到那些石块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不被注意,也就少了很多伤害。女子亦是一样,父亲,兄长、丈夫,儿子,就如那些无法躲避的石块一样,爱着也被伤害着,总要等到你磨光了脾性,才会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因而不再去争,不去辩论,一生也就这样完了。”母妃说这些话的时候,遥遥看着远方,神色迷离,仿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到如今,我总算对母妃的话明白了大概,诚如太后那样的女子,这一生亦是在被迫中,在无奈中,在身不由己中,象总也逃脱不了的宿命,而我呢,我的一生又会是如何的,我甚至没有期盼的余地,也许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只是我一直不敢也不愿去承认而已,躲在太后怀抱里,混混噩噩度日,眼下,恐怕是不能了。太后纵然再疼惜我,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是定南王府的唯一后嗣,只有我才能压制的住那些功高震主的定南王下属将军们,在大清国定鼎中原根基未稳之时,边境的安稳对巩固政权有多重要,太后明白,福临明白,议政大臣们更是明白。太后为我挡了这些年,还是阻挡不了命运的安排,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日,正与住持下棋的当儿,胡宫山却来看我来了。住持退了出去,我命阿离将梨木桌搬到水池边,泡了一壶好茶,两人喝茶闲聊着,我笑道:“先生请用,这水是天然的泉水,泡出来的茶与平日喝的不一样呢。”胡宫山喝了一口,亦赞道:“果然不同,格格极是会享受呢,躲在这么个好去处。”边说边细细打量我,又道:“虽清减了,到底精神还好的。”我心中惦记太后,忙问道:“额娘身子可还好?”胡宫山瞥了我一眼,道:“原来格格还是记得太后的,我只当格格从此就不下山再也不见太后了呢。”我强笑道:“先生何苦来开这种玩笑。”胡宫山道:“太后一切安好,只是挂念格格的紧,这不命我来瞧瞧。”我羞惭道:“让额娘挂心是我的不是。”胡宫山道:“我倒觉得好,回去做什么,你是要强之人,心里若有什么,自己要放不下,别人的话是轻易听不进去的,更何况,那个地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只是让你更心里焦躁而已。”我心中稍稍宽慰,淡笑道:“先生还是这般善解人意的。”他又道:“修修佛性也是好的。”我只道:“其他的倒不觉什么,只有一件,在这寺中,噩梦是很少做的。”胡宫山叹道:“梦由心生啊,在寺中心里自然清静些是真。”我只沉默着品茶,胡宫山看着我,似有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少不得我道:“先生有话但讲无妨。”胡宫山却道:“宁嫔生了位阿哥,皇上赐名福全,宁嫔如今已经晋为宁妃了。”我心中是略有些欢喜的,不管怎样,有生命诞生,总是值得高兴的,宁嫔也还好,没有那么多的心计谋算,太后亦说她颇有憨态,是个有福气的,只恐怕皇后的心里要不自在了。胡宫山又道:“宫里头添了几位嫔妃。”我只觉纳罕,胡宫山向来不议论这些的,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呢?遂道:“先生就是要和我说这些吗?”胡宫山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踌躇半天,才道:“其实,今日并非太后要我来瞧格格的。”我更是奇怪,道:“先生,这是怎么说。”他看着我,寻思良久才道:“老安郡王福晋没了,你可知道?”我心蓦然一沉,只摇头道不知。他又道:“老福晋临死之时,对郡王爷说她只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郡王爷的婚事。”我情知如此,却还是止不住的害怕,半晌才问道:“那后来呢?”他似有不忍,却还是下了决心道:“老福晋要郡王爷即刻成亲,不然她死不瞑目。”我浑身象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勉强道:“接着呢?”他道:“郡王爷极力劝说老福晋,奈何福晋就是不松口,郡王爷是至孝之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同意先订亲。”我沉默着听他说完,只是作不得声,我们终是无缘的,中间隔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身不由己也好,无可奈何也好,这都是注定的结果。胡宫山担心的看着我,半晌,道:“我知道你会挺过去的,你也必须要挺过去。”我惨然道:“先生未免太抬举我了。”胡宫山道:“你是太后身边教养出来的第一得意之人,你生性好强,虽看来柔弱,却坚韧无比,你象太后一般,至情至信,你比谁都明白自己身上还担负着未了的责任,你会强迫自己好起来,笑着去面对那一切的。”胡宫山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只记得他临走前看着我道:“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不是一般的寻常女子,你以后要做的还很多,注定要失去一些,才能得到一些。”无数次的想像过自己和岳乐的结局,不是没有想过有缘无份四字,而实在没有想到我们的命运就这样轻易生生的被改变了,突然的急转弯之后,从此,我们就要按着全新的与以往不同的方向去各自辛苦,再也不会有并肩前行的时候。太后命人接我回京,在回京的路上,阿离还是忍不住的告诉我:岳乐前日已然成亲了,福晋是佟图赖的侄女,名佟佳衡芳。而她的表妹佟佳衡若,被选进了宫封了妃子,眼下正得皇宠。我这才恍然忆起,这两位佟佳氏与我在集古轩曾有过一面之缘,那位年长的嫁给了岳乐,那个极为清秀淡漠的女子则成为了福临的宠妃。我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原来这一切并非荒谬没有依凭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哪怕两个陌生人的匆匆一瞥,都自有它的道理。 第二十章 回到宫中之时,正是盛夏,马车在神武门停下,我携了阿离和朱颜碧裳自回慈宁宫,一路上只见满树浓红的木锦正开的耀眼,枝叶繁茂,妖艳夺目,碧裳轻声笑道:“格格,瞧,咱们在寺里头,满眼除了绿色就都是暗色了,这会子我才知道,还是红色显得喜庆,让人看了就觉欢喜。”朱颜笑道:“这种花在奴婢家乡还有个名儿呢。”刚要说,碧裳却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叫什么来着。”半晌,笑着叫道:“是了,叫朝开暮落花。”我听了只觉这名儿微有些薄凉,脸上却不露声色,她们皆是豆蔻年华的女子,蓦然在清冷的寺中呆了这些日子,一时回到这繁华地,怎不教她们欢喜。阿离瞥了一眼碧裳,只是不语,我淡笑道:“还没有在寺里头住厌烦吗?倒跟着那些出家人学的惜言如金了呢。”阿离忙笑道:“我只想着咱们院子里的紫茉莉,不知开的怎么样了呢,咱们去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小丫头们好生照看了没有,那可是格格的宝贝呢。”朱颜道:“到底是离姐姐上心,咱们不在,不知道她们怎么懒怠呢。”说着,已然看见慈宁宫宫门,走近才瞧见苏麽麽正站在宫门前,见我过来,急着赶至面前,拉了我的手,松口气道:“可是到了,听见你今儿回来,这一早我就巴巴的在这里等着呢。”我心内一暖,上前拥着苏麽麽眷恋无比的道:“麽麽,好想你。”苏麽麽一楞,随即也有些伤感的轻揽着我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牵了我往内走去,边走边絮絮的道:“走了这些日子,可让咱们想坏了,你额娘啊,嘴上不说,可一到用膳的时候就盯着你常坐的位子叹气,每次必要咱们摆了你的碗筷才罢。”听着这些,眼中不觉已蓄满泪水,穿过廊子,迎头却见太后穿了一身天青色便袍站在殿门口,望着我的方向,一时情不自禁竟松开苏麽麽的手,朝着太后飞奔了过去,太后伸出双手,我扑进太后的怀里,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太后拥着我,温柔的抚摩着我的后背,我只觉心中酸楚委屈的厉害,一哭便没完没了起来,直哭的喘不过气来,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一切都在太后身边发泄出来。太后直到我再也哭不出眼泪,才柔声道:“好了,回来就好了,来,咱们进去。”安坐在塌上,苏麽麽命小宫女打来水,亲自服侍我净面,太后坐在一旁,只静静的瞧着我,我倒有些窘迫,强笑道:“额娘不认得女儿了吗?”太后舒口气,悠悠道:“虽瘦了些,精神倒还好的。”苏麽麽笑道:“寺里难免清苦些,我这就去给格格弄点好吃的补补,你们娘儿俩坐着好好说会话。”说着,引着宫女太监们一并出去了,暖阁内只余了我和太后。殿内没有熏香,略有些幽暗,大殿中间淡青海缸中盛满了冰块,里头湃着许多的时鲜果子,隐隐几丝凉气夹杂着甜甜的果香悠悠散开在室内,心中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只听太后唤道:“贞儿。”却又止住了。我略有些意外,抬头却瞧见太后正怜爱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惜,我知道太后必有好多的话要讲,却又犹疑着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让我更加伤心,遂强笑道:“额娘,女儿在寺中听了这些日子的禅经,虽不能悟,总有几分明白,您不必悬心。”太后有些安慰,又叹气道:“人的一辈子总有太多的不如意,有时候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语气哀伤的仿佛化不开的浓雾,无端让人心颤。我反倒释然,起身依偎到太后身侧,喃喃道:“额娘,我总是个福薄的,若没有您,我不知道自己如今会是个什么模样,这些年,我总是让您有着操不完的心,以后都不会了,我就这样陪着您,一辈子哪儿都不去。”太后手微微颤抖着,抚着我的脸颊,哀道:“额娘总盼着你幸福,却不想......”一语未了,眼泪已是潸然而下。我抬起头,伸手为太后拭干脸上的泪水,淡笑道:“额娘,一切都过去了,能在您身边伺候您就是女儿最大的福分。”太后深深的叹气,只是不做声。殿内又陷入了无边的沉寂,我依偎在太后的怀里,往事如潮涌上心头眉间,直要把人淹没了,疲倦之意油油而生。却只听外头有人唤道:“贞儿,贞儿。”我和太后均是一楞,随即醒过神来,皇后已经进了暖阁来,见我就拉着嗔怪道:“一去那么久,也不挂念我和额娘,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去找你了。”我细细打量她,只见她穿了一件翠绿色丝袍,青丝梳成水葫芦旗头状,斜斜瓒了碧玉凤头钗,绿雪含芳簪,正中一枝点翠嵌珠凤凰步摇,在昏暗的殿内荧荧生辉,遂放下心来,笑道:“姐姐还是甭去的好,你一向耐不得冷清的,要真的去了,那些出家人可要受苦了。”皇后笑道:“额娘,您听听、亏得您还天天嘴上心里一刻不忘整天惦念着,这不,在寺里呆的口角上越发厉害了。”忽又有些赌气般道:“倒真的不如跟了你在寺里住着,到底心里干净。”我情知这些日子她过的定是不好,宫里选秀,宁妃产子,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听太后道:“你妹妹刚回来呢,也累了这半天,快别忙着诉苦了,倒象额娘虐待你了。”皇后又扑哧一笑,道:“您可不是虐待我吗?如今话都不许我说了。”太后瞅着皇后道:“多早晚,我这一口气去了,由着你们怎么闹呢,贞儿可不知道,你姐姐越发不象话呢,有时候竟大半夜的也不着鞋袜,就从坤宁宫里跑到额娘这里来了呢。”皇后闻言,跑到太后身旁,拉着太后的衣襟撒娇道:“不然,我搬来与额娘贞儿住可好?”太后只是无奈,道:“更不象话了,贞儿,不必理她,先到后殿去梳洗去吧,梳洗完还过来,咱们娘们一道用晚膳。”我应着下去,顺着长廊往后殿走去,满目熟悉的一切不由抹去了不少我心中的哀思,一瞬间突然就有些恍惚。从月洞门出来,便闻见一阵浓郁的茉莉花香,一片淡淡的紫色茉莉花正迎着落日妖娆的盛放着,细腻光滑的花瓣,象打翻了一匣子紫玉玛瑙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睛。这是极难得的茉莉品种,岳乐因着我喜欢,费了不少工夫才寻来,如今,花儿依旧,如斯美景之下,我却蓦然生出些许物是人非的凉意。总以为那样牵着手,就不必再茫然,不必再惊慌失措,相伴着就这样一生也罢,却不承想,终是枉然,过去的还是过去了,过了那段最美好的,就再也回不去了。也许有些失去是注定的,有些缘分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没有一刻象现在这样,那么渴望能在当初最温暖的那刻停留住.正尤自伤怀,阿离悄然走至身侧,道:“格格,您快进去吧,皇上在书房里边等着您呢。”我不由得一楞,收拾了心绪,缓步朝书房走去。 第二十一章 脚刚跨进殿门,一股清凉之气迎面而来,暑气顿时去了大半,殿中早已循例用了冰,大窗上亦换了翠绿的轻纱,挡住了外头的骄阳似火,只余了朦朦胧胧的凉意。缓步走进书房,只见福临身着一身淡蓝色龙袍,正弯着腰,站在柳安木书桌前,低头专注的看着什么。我福身道:“给九哥请安。”半天不见声响,我不禁有些疑惑,抬头却见福临依旧维持着姿势出神的看着,我起身走近了才瞧见是在看画,细细一瞧却是宛宁上次进宫来送给我的一幅江南山水图,我本是在画筒里搁着,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的。此时,福临身边的吴良辅轻轻扯了一下福临龙袍的下摆,壮着胆子小声道:“皇上,皇上。”福临站直身子,回过神来,颇有些不悦的盯着吴良辅,吴良辅忙道:“格格站了半天了呢。”福临这才瞧见我,我淡笑着又福身道:“给九哥请安。”他忙伸手扶我,又骂吴良辅道:“怎么不早说?”吴良辅委屈却不敢回话,我笑道:“不妨事,我也是刚进来。”福临打量着我,半晌,柔声道:“听见你回来了,我总要亲眼瞧见了才安心的。”我微微有些感动,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让哥哥挂心了。”又道:“这些日子不见,九哥神采倒愈发好了。”这话我是说真的,以往福临总带些郁郁的神色,有些阴冷的,哪怕是在笑着,都让人不自主的觉着他的不悦,如今瞧起来竟象是大雨初霁一般,面上虽不见多么欢喜,却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愉悦,又象是大愿得偿的欣慰,但隐隐还是有些说不清的烦忧。他听我言,只一笑,也不否认,眼神又落到画上,道:“这幅画极富神韵的。”我一时不知如何答言,毕竟宛宁是皇上弟媳,总要避些嫌的,他又道:“但绝不是出自贞妹手笔。”我心内一惊,面上仍不露声色,笑道:“难道素日妹妹的画就这样不入九哥的眼吗?”他笑道:“贞妹的书画工夫自是好的,这不必说。只是,你平日做画总如一汪碧水般,四平八稳,喜怒不辩,波澜不惊,不带了任何的心绪。这画却不然,满幅是景,也是话。”我听了半晌无言,心知他所言是极精准的,宛宁的画里总是有着她满心的向往和希冀,我却不同,宛宁亦发过如斯感叹,说倒是可惜了我这一手的好工夫。也许这就是在宫中生活养成的小心吧,一切都该是隐讳的,倒真的是不可说,不可说,说出来便成了错,不经意便成了事端。我正自胡思乱想,却见福临如珍如宝般将画上提,我一眼就瞧见了底端那流云刻章,上刻了宛宁的名儿,福临显是也看见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眸中一闪而过的光彩让我不禁有些失神,那眼神柔的象水一般,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欢喜又珍惜无比的去看着什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划即逝。福临小心的将画在桌上安置好,抬头正瞧见我略带探究的盯了他看,掩饰的一笑,颇有些不自然,道:“瞧见你还会跟我笑,心中安慰多了。”又指着殿里的海缸温言道:“前儿南边进贡了好些鲜果子,我想着你爱吃,留了好些来,刚已经让阿离给你湃在冰里头了。”我心中百感交集,笑道:“多谢九哥惦记着。”他瞅了我一眼,似有些惆怅,道:“你还是这样客气有礼,咱们是自幼的情分,这又何必?”我一楞,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却已朝殿外走去,边走边道:“你也累了,好生歇息歇息,我改日再来和你说话。”语气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我忙赶上去,唤道:“九哥。”他转过身来,我依在门边,笑道:“咱们许久不曾一起用膳了,九哥先去前头陪额娘说话,我过会子就去了。”福临看着我明媚的笑容,有一刹间的失神,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半晌,笑道:“难得你高兴。”说着,带着吴良辅穿过月洞门朝前头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悲喜莫辩,如果他是我的亲哥哥该有多好,此时,我不过是一个在慈母长兄身侧肆意撒娇任性的小女子,而不是如今这样,虽名义如此,虽有额娘九哥刻意照拂,我的身份在这紫禁城中到底尴尬突兀,名不正言不顺,自个儿心里就先存了一份底气不足,总不是自己的家。朱颜走过来道:“格格快来梳洗吧,水正温着,太后还等着您用膳呢。”我这才觉得浑身酸疼的厉害,懒懒的随了朱颜进去沐浴。一时,梳洗完,头发未干不能梳发髻,因着天色已暗,前头又没有旁人,我索性只将满头青丝披在肩上,随意穿了件淡紫色丝袍就去了前头。进去的时候,皇后正陪了太后说话,福临却坐在一旁看书,我不觉有些好笑。苏麽麽见我过来,忙叫人摆膳。皇后一见我就笑道:“额娘,您瞧她那俏模样。”太后见了,亦笑道:“只咱们娘儿几个,不拘那些子规矩。”皇后笑道:“额娘还说自己个不偏心呢,这要是换了我,额娘不又要说上半天了。”福临听皇后笑言,亦抬头瞧我,片刻竟对皇后笑道:“你事事要强好胜,只这一宗,你可强不得。”皇后见福临这般笑着和她说话,本是欢喜的,后又听见他那样说,脸色不觉沉了下来,冷冷道:“不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我和太后对视一眼,均有些着急,原本好好的,生怕他们又吵了起来,太后正想开口圆场,却见福临又笑着对皇后道:“难道你竟没有听过,女儿好做,媳妇难当这话吗?贞妹是做女儿的,你是做媳妇的,额娘自然是眼里嘴里怎么都偏着女儿了,你说你这媳妇怎好比?”皇后闻言,回嗔作喜,眼睛里都溢出笑来,道:“这话是不错的。”她心中必是欢喜极了的,这一向总以为皇上厌恶这桩婚姻,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如今竟听得丈夫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为人媳妇,怎叫她不满面春色呢。我亦为皇后欢喜,拉着太后的手笑道:“额娘快叫他们家去吧,瞧他们夫妻合了伙欺负女儿呢。”太后亦很是欣慰,笑道:“贞儿说的是,当了额娘的面儿就欺负起妹妹来,背了额娘不定怎么样呢。”正说笑着,晚膳已经摆齐,大家坐了下来,只见琳琅满目,极是丰盛,太后忙着给我夹这个,又是说那个好,我却只是没有胃口,推说乏了,草草用了些就罢,太后微微叹息,满眼都是怜惜。次日一早,天刚微亮,我便起身了,阿离执意拉我坐在梳妆镜下,埋怨道:“您瞧瞧,不过几日光景,这脸上竟象没肉了似的,您又不着意修饰,不要说太后,就是咱们见了,也难过不是。”说着,语气已有些哽咽。我叹口气,朝镜中看去,只见原本丰泽的面颊已然消瘦下去,眼泡微微浮肿着,眼窝深陷,素日红润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自己不禁也吓了一跳。阿离却已然收起眼泪,手脚麻利的为我点绛唇,画蛾眉,垂下云鬓,将发丝梳成小两把状,斜插了一枝珍珠步摇,又在鬓后簪了一排密密的紫茉莉。我看着镜中恍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自己,自嘲道:“脸色这样难看,可不是愈加被花衬的无色吗?”说着伸手欲取下花来,阿离却道:“您别急,等我给您细细涂上一层脂粉就好了。”我只得由了她摆弄,好容易她满意了,方扶我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白色丝袍,细看却隐隐闪着紫影,穿在身上方瞧见袖口,领边,衣脚均拿紫色描金丝线绣了繁复的云状花纹,飘逸光灿,光洁绚丽,只觉身上凉凉的,极是舒适。朱颜碧裳也围了过来,称赞不绝,我亦笑着带了朱颜朝前头给太后请安去。因早上凉爽,我和朱颜一路赏着花优游的慢慢闲逛着,走到廊子底下,又站住逗弄鹦鹉,那只虎皮鹦鹉很通人意,小太监们教它学会了好些话,它倒乖觉认人,每次瞧见我必扯了嗓子叫道:“四格格来了,四格格来了。”我弯了腰一面抓了谷子喂它,一面教它念诗,它却只会叫:“四格格,四格格。”朱颜笑道:“奴婢只当它是个聪明的,也不过如此了。”我正要答话,却见两个女子穿过宫门走过来,因距的远看不真切,只听小太监跪着大声行礼道:“给佟妃娘娘请安。”我直起身子,脑中闪现出一个清丽冷漠的脸庞。 第二十二章 佟妃渐渐走近,我才这瞧清楚,她原穿了件淡水碧蓝丝袍,一头的乌黑发丝挽做燕尾状,发上插了瑶池清供花簪,并一对三枝的玉簪棒儿,双耳垂了一对银镀金翠秋叶耳坠,碧透通亮,随了步子摇曳生姿。面上仍是冷冷的,也无笑容,她的双眸依然清亮冰沁,却并不显得清高孤傲,许是天生如此罢,瞧她通身的气派便知外间传言不虚,在新进宫的妃嫔中,显见得她是拔尖的那个。她走到廊子底下的时候猛然瞧见我,亦有些惊奇,随即便恢复了常色,微微一笑,我们互施了礼,只听她道:“上次不知是四格格,多有冒犯,还请格格不要见怪。”我淡笑道:“本无冒犯之处,何来见怪之说。”不由得想起她的表姐如今已经成了岳乐的福晋,只觉心痛难忍。明知道是段水月镜花,却仍是痴痴的等,痴痴的盼了那么久。即便是相爱的两个人,也依然无法在一起,因为我们身在凡尘世间,许多事并不能由我们做主。好比花在盛开后,一定会枯萎老去。总有着太多我们不能去控制的事情。我早已原谅了他,却无法原谅自己想起他时仍是无可抑制的悲哀。她见我似不愿提及初次相见之事,亦不多言,伸手抓了把谷子去喂鹦鹉,却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唤道:“格格。”我抬头却是宁妃,想必也是给太后请早安的了,我们数日未见,今日一旦见了,不觉亲热,我迎上去,她欢喜的拉了我的手道:“昨儿个听见你回来了,本是想去的,又想着你也必累极了,就没有过去。”我亦笑:“不敢劳动。我还未恭喜你呢,待会就命人把贺礼给送去。”她听我言及爱子,幸福之色溢于言表,悄悄在我耳边道:“你还没有见过的吧,等下咱们去瞧瞧。”我笑着应了,殿内传来太后说话的声气,我回头却不见了佟妃,朱颜道:“佟主子早进去了,宁主子和格格也赶紧进去吧,听着太后起了呢。”宁妃忙拉了我进去,太后端坐在正中塌上,地上左右都是一溜的红木大椅,佟妃坐了左手边的第二张椅上,我和宁妃上去行礼,太后赐坐,我自上去坐在太后身侧的绣椅上,宁妃坐了右手边第二张椅上。太后笑道:“整日的骂你们懒惰,不肯早起,今儿倒是我晚了。”宁妃笑道:“不是额娘晚了,是咱们来的早了。”太后一笑,道:“人老了,一时睡的晚,起的也就晚了,不象你们,年纪轻就是熬夜也不值什么。”我笑道:“您也要叫老吗?您跟老一点边都不沾呢。”宁妃也笑道:“格格说的是呢,您要是还嫌老,咱们就没地呆了,求额娘心疼心疼咱们,可别再说老字了。”太后瞧了一眼佟妃,笑道:“瞧你们一个个油嘴滑舌的,到底是蘅若稳当,再不胡说哄着我的。”佟妃本一直淡笑着听我们玩笑,此时听太后言及自己,也只一笑道:“臣妾不敢当稳当二字,只是生怕说的不贴切。”正说着,皇后进殿来,后头跟着陈嫔,还有一些陌生的脸庞,想是新进宫的妃嫔吧,请过安后,皇后自在太后旁边塌上坐了,太后方淡淡道:“都下去各自用膳吧,只留了皇后和宁妃,佟妃陪我就是。”或有嫉妒的,或有不忿的,也只得跪安着出去,太后忽又道:“陈嫔也留下来吧。”陈嫔闻言脸上现出欢喜的样子,喜孜孜的又坐了下来,皇后冷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和宁嫔说话。一时用完早膳,太后命上了茶,闲话着家常,我和皇后宁妃在一起玩笑惯的,陈嫔知皇后不喜自己,亦不敢多言,惟有佟妃不怎么言语,也只静静坐了一旁听着。不多时,宁妃和佟妃,陈嫔便都告退了,皇后这才发作起来,道:“额娘,您明知道我不喜欢陈嫔那个狐媚子,您怎么还留她用膳,白给她长脸了。”太后皱起眉头责怪道:“你是皇后,怎么能一张口就是狐媚子狐媚子的?”皇后赌气不语,太后又道:“好歹她为皇帝生了大格格,这些日子她还不够安分的吗?你是后宫之主,怎么也要有容人之量,恩威并施才能拢住人心,懂吗?”皇后只还是不语,太后叹口气道:“还是个孩子脾气。”又转头对我道:“这些新人们,我瞧着只佟妃是个不错的,既有贵族闺秀的沉稳,又不小家子气,模样也是顶尖的,只是性子冷了些。”我点头笑道:“额娘的眼力是再也不错的。”皇后委屈道:“皇上最近宠着她,连你们都夸她,到底谁才是太后的亲侄女啊?”太后又是好笑又是气,推皇后道:“别跟我这闹腾了,端着那盘子酥酪给皇帝送去吧,有跟我磨的工夫,不如去好好拢拢你丈夫的心。”皇后命人端着往养心殿去了,太后起身道:“早起天凉爽些,咱们到园子里走走去。”我扶了太后出门,一路闲逛,不觉却走到了阿哥所,太后道:“既来了,咱们就去瞧瞧二阿哥吧,正巧你还没有见过呢。”清宫规矩,妃嫔产子,皆不许留在身边亲自教养,一来为防止后宫干政,二来惟恐皇子长于妇人之手,养成了软弱乖僻的性子,因而每有皇子降生,均分赐乳母和麽麽养在阿哥所内,平日母子见一面也是很难的,除非得了皇帝的圣旨,或是宫廷宴乐方得一见。我却不已为然,自古以来,深闺女子的见识未必就少于外头的男子,况幼小的孩子离了亲娘的照拂,未必性子就好到哪里去,再者,也有违天伦,但这些,都比不上祖宗家法。乳母小心翼翼的抱了二阿哥福全给太后瞧,太后将其搂在怀里,左右摇晃着,那么丁点的孩子也不怕生,裂开花朵般的嘴嘻嘻笑着,我伸手去抱,只见他长的粉嘟嘟的,眼睛尤其象了他的母亲宁嫔,滴溜溜的精圆,只有嘴角和下巴才象福临,我看了亦欢喜,随手解了身上的玉佩给他捏在手里,乳母忙跪下谢道:“二阿哥谢姑姑赏赐。”逗弄了一会,我和太后依旧往慈宁宫去,太后悠悠的道:“额娘这心里总是压着块石头,你惠姐姐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虽有宁妃生下二阿哥,可宁妃的出身到底低了些。”我知太后是为子嗣忧虑,也只得宽慰道:“额娘想的太远了些,日子还长着呢。”太后点头,又无意说道:“昨个儿苏茉儿说,后日宛宁会进宫来。”我听了心内一喜,只是不知太妃怎么许了她来,遂一门心思盼了后日快些到来。好容易到了后日,宛宁果然进宫来了,太后见我们只在一起咕咕哝哝,便说要歇中觉,命我们自便。我和宛宁携手回到清馥殿,这才细细打量她,虽仍然清瘦,到底精神比上次要好了多,微微安心,道:“太妃竟肯放你出来。”宛宁淡笑道:“你以为呢?还是博果儿说祖宗的规矩在那,就只我一人不进宫侍奉,说出去不好,太妃这才让我来的。”我恍然,笑道:“我说呢。瞧你气色倒好了很多。”她却温柔的抚着我的手道:“我知你受了很多苦,咱们相好一场,我没能陪着你解闷,心里到底不安。”我眼圈一红,强笑道:“好容易见了面,非要招惹的我掉眼泪才算吗?不说那些。”她叹气道:“你素来好强,也罢,日子久了总会好的。”我虽与皇后交好,但她究竟是孩子脾气,又是在安乐堆里长大的,有许多话就算说了她也不能体会,倒是和宛宁知心些。沉默一阵,我忽然想起来,笑道:“你说怪不怪?”宛宁笑道:“好端端的,这是哪里的话?”我拉她进了书房,将那幅江南山水图找了出来,把那日福临的话原原本本给宛宁说了一通,末了,笑道:“看画知人,这话我总算信了,他也未见过你,怎么就能说的这样通透?”宛宁听了大惊,随即脸色绯红,若有所思的盯着画不做声,我看了只觉奇怪,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那日福临也是这般盯着画瞧的,一时,我们各怀心思看画。半晌,宛宁强笑道:“太后也该醒了,我先去前头瞧瞧,你略歇歇,过会子用膳再叫你。”说罢,径直往前头去了,我见她只是失魂落魄的,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到底作罢,由着她去了。 第二十三章 今年的夏天似乎特别的热,一天之内殿里已经换了几次冰,哪怕坐着不动亦是一身湿汗,宛宁在前头给太后抄佛经,我懒怠的动弹,将侍侯的人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躺在由整块寒玉雕制而成的睡椅上,外头知了不住的叫唤,让人心烦气燥,我索性起身将身上的外袍褪下,只穿了薄纱般的小衣,顿觉凉爽许多,复又躺下,迷迷糊糊中却也睡下了。正睡的香甜,只觉一个软软的东西在碰触着自己,心内一惊,忽然睁开双目,眼前却站着一个粉妆玉裹的女娃娃,约有一两岁的模样,穿着淡绿的衣衫,露出嫩藕一般的白胖胳膊和小腿,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镶玉的璎珞,楞楞的瞧着我,显是被我吓了一跳,半天又咯咯笑起来,口齿含糊的冲我道:“姑姑。”我被她叫的迷糊,细细一看才瞧出这个孩子眉眼间赫然有些陈嫔的样子,放眼宫中,这般大的孩子也只有她一个了,于是试探着道:“淑慧?”她见我叫出自己的名字,欢喜的用胖胖的小手拉着我的衣襟,道:“姑姑,花,水。”我一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忙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乳母呢?”她却只咕哝着:“花,水。”小手牵着我往门外走去,我无奈只得披上外衣,起身跟了她出去,走到殿门,一个乳母模样的女子匆匆赶了来,见了淑慧,忙拉至身侧,跪下道:“奴婢一时照看不周,打搅了四格格午歇,请四格格恕罪。”我见她满头大汗,又是焦急又是惶恐的,不觉温言道:“不妨事,下次可要经心,格格还太小,不可让她一个人乱跑。”乳母见我不怪罪,这才放下心来,忙道:“奴婢记住了,多谢四格格。”说着,起身欲带了淑慧离去,淑慧却一把甩开乳母的手,跑至我身侧,依旧拉着我的手,仰着头看我,嘴里念叨着:“姑姑,花,水。”我茫然着看着乳母,乳母见我不解,忙笑道:“刚才奴婢带格格在园子里玩,在浮碧亭里格格非要采荷花,奴婢怕有闪失,就哄格格非得有船才行,偏偏那么巧远处有一艘小船在水里,奴婢也没瞧清楚是谁在上头,可格格看见了船越发来了兴致,奴婢哄着说回去请示陈娘娘,可格格怎么说都不走,奴婢想着格格还那么小,一时呆在那里不动也无妨,便叮嘱了一通,回去请示娘娘,谁知一会工夫就不见了格格,哪想到竟跑到四格格这里来了。”我这才恍然,蹲下身来对淑慧笑道:“倒是个执着的孩子呢。”她只在那里拉扯着我闹着。乳母见状,恐我烦躁,忙伸手去拉她,我笑着阻止,道:“倒勾起我的兴致来了。”一边起身叫阿离,吩咐碧裳悄悄去前头请宛宁来,又命朱颜去内务府要了船来,乳母惊讶道:“四格格当真要去划船呢?”我笑道:“你可是不放心吗?一并跟了我去吧。”乳母忙笑道:“奴婢不敢,不承想今儿竟有这造化,奴婢谢格格恩典。”一时,朱颜回说,内务府马上就将船送至岸边,碧裳回来却说宁妃请了宛宁过去,问还要不要去请,我略一思索,她们好歹是姐妹,也许宁嫔是有什么话要和宛宁讲,再说,若真的去请,少不得连带着宁嫔一起请了,那就不能不去请皇后,这样一来,越发折腾起来,遂带了淑慧,阿离,朱颜碧裳并乳母往花园子里头去了。到了浮碧亭,果见一艘精致的画舫停在岸边,两个小太监持辑一人站船头,一人站船尾,碧叶连天,水波漾漾,水边到底清凉些,乳母抱着淑慧,我和阿离携手,朱颜碧裳跟在后头,小心登舟开船。画舫优游的在水中荡漾,只见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淡淡清香萦绕于鼻,乳母拔起一支莲来,剥出莲子递给淑慧,她却乖巧,先送来给我尝鲜,我将莲子剥出,送到她嘴里,她又赖在我的身边不肯离去了,我搂她坐在身侧采荷花来玩。朱颜笑道:“奴婢的家乡也在水边,还有一支荷花的小调呢。”阿离道:“那还不快唱来听听。”朱颜笑道:“我那时还小呢,离家又这些年了,早就忘了,只记得每年这个时候,十五六岁的女子都下河去采莲,每家都有一艘小船,水里只见歌声笑声,直引的人心发痒,可惜我那会年纪小,父母不许我下河。”碧裳道:“偏你多话,引出咱们的乐子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了。”说着,拿了荷花要给朱颜别在衣襟上,朱颜叫着往我身后躲,碧裳只是不依,两人追逐着嬉笑,画舫随之摇摆不停,阿离骂道:“这是在船上呢,还不快住手。”两人只是充耳不闻,碧裳跑到船尾,站在上面,笑道:“你倒是过来啊。”朱颜没有碧裳胆子大,只不敢上去,恨恨道:“我看你不要下来了。”碧裳见她追不上来,索性将鞋袜褪下,把脚放进了水里纳凉,优哉优哉起来。淑慧这会倒老实起来,许是水中凉爽,竟犯了困,乳母忙将她接了过去,搂在怀里轻轻拍着,阿离轻声道:“格格要不要也眯会?”我笑道:“难道你也要那样抱着哄我不成?”阿离和朱颜均是扑哧一笑,阿离嗔怪道:“我是一片好心,格格不领情便罢。”我微微一笑,望着那无边的碧水出神,桂林的漓江水象一块上好的碧玉一般,清透碧澈,儿时的我也常随了母妃在水中泛舟,母妃亦是南人,每逢盛夏,母妃总是用襦软的南方音调唱着家乡小曲哄我入眠,那声音总是能穿透夏日的暑闷,给我带来一枕好梦。正陷入沉思,只听碧裳一声惊呼,回过神来却见碧裳赤脚站在船板上,身侧一艘画舫急弛而过,隐约看见船内只有两人,一个淡蓝身影,另一个还未待看,画舫已经消失在连天荷叶之中,碧裳紧盯着那艘画舫,象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神色惊骇慌乱。朱颜好笑道:“这又是着了什么魔障了?”碧裳醒过神,叫道:“格格,那船上..........却又突然停住了,见我们都不解的看着她,呆了半天,方强笑道:“那船上,好多荷花啊。”阿离道:“疯丫头,这水里的荷花也很多,也值得你那样叫?”碧裳傻笑着不语,我心里却存了份疑惑,此时却也不好细问,暂且撂下不提,但心中放了件事情,终是没了兴致,过了半晌,命了小太监回返。淑慧依然在睡梦中,乳母抱了她自回去不提,我带了阿离,朱颜碧裳回宫,碧裳象是有什么心事一样,欲言又止,我命了阿离和朱颜出去浇花,只留了碧裳在身旁侍侯。沐浴后换了衫子出来,碧裳仍是呆呆的坐在外间,我挥手命小宫女出去,一边轻声唤道:“碧裳。”碧裳回转过来,急忙进来帮我打理湿发,我状似不经心的问道:“今儿咱们遇见的那艘船不晓得是谁在上面,开的那样快,倒象是存心避了人的。”碧裳手一顿,只是不做声,我又道:“你坐在船尾上,那么高想必瞧清楚了。”碧裳手中梳子应声落地,上好的翠玉生生摔成了两半,碧裳跪在地上颤抖着,我深为惊骇,平日里我向对她们宽厚,莫说是只碧玉梳子,便是再珍贵的物件,我也从未因为这个发过脾气责骂她们,想来碧裳确实看到了什么。正待问时,宛宁掀了帘子进来,见了这个情景,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我还未开口,碧裳却抢着道:“回福晋,是奴婢不小心失手把格格的碧玉梳子摔断了。”我疑惑的看着碧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得道:“越大越不经心了,拿在手里也能扔了去。”宛宁道:“摔了再说也晚了。”又对碧裳道:“你主子拿你们当姐妹看的,再不会为了这个骂你呢。”碧裳道:“是,奴婢下次再也不会了。”说着,从地上起身,换了把梳子为我梳着,宛宁却从她手中接过梳子,笑道:“我来伺候你吧。”我忙道:“那可不敢,还是我自己来吧。”宛宁却执意如此,我也只得依了她,碧裳退了出去,镜中的宛宁低头为我梳理长发,象是姐姐一般那样温柔,目光专注且怜爱,宛宁,如果今日是在江南,恐怕会是一汪碧水中最美的景致,一袭蓝衣,飘逸绝伦,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舟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说的该是她这般柔的象水样的女子吧。目光落在她的蓝衣上,影影绰绰的象是在哪见过,还未待细想,宛宁已经把长发用白玉簪挽住,笑道:“走吧,太后等着咱们过去用膳呢。”说罢,携了我的手出去。 第二十四章 因着天气闷热之故,太后也无甚胃口,胡乱用些晚膳就让我们散了。回到清馥殿,我和宛宁草草收拾了一番,打发宫人们退下,便歇息了。窗下草丛中蟋蟀不停的鸣叫着,直叫人心烦,我闭了眼睛,手中轻轻摇着一把轻羽罗扇,只听的睡在外侧的宛宁唤道:“贞儿。”我答应了一声,仍旧闭着双目,静等她的下文,耳边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幽怨到了骨子里一般,我睁开眼睛,宛宁正斜斜的靠在床楞上盯着窗外若有所思,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肤色透明且白腻,象是上好的象牙在幽幽闪着光泽。半晌,我轻声道:“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你仿佛有满腹的心事。”她将脸转过来,赫然两道泪痕,我不禁有些着慌,她素来是极能克制容忍的,今日竟不知为何,忙握了她的手道:“快别这样,心里若有什么不痛快,和我说说,排解排解就好了。”她又是一声长叹,片刻才道:“有时候觉得人的一生真是荒谬。”好端端的,突然感叹起这个来,我知必有因由,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相问,一时竟楞住了。宛宁又道:“要想求个圆满总是不能的。”我听了不由心头一震,什么才是圆满呢?事事遂心,一切如愿吗?唉,也许只有前世积了大福的人才能得享吧,又或是有着大智慧,能超脱自己的人。:“我自幼喜欢圆形的饰物,如戒指儿,手镯,那总是能让我有种完满的感觉,可事事总无完满,完满的也不过只是那些饰物罢了。”我复又躺下,摇着扇轻轻道,扇底坠着颗夜明珠,在暗夜里发出莹亮的色彩,随着扇子晃动闪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华,仿佛开在静夜里的奇异花。宛宁沉默了半晌,忽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凉的,似有些慌乱的道:“贞儿,我有件事儿想和你说。”我被她唬了一跳,定下心神方道:“你说吧,我听着呢。”她却一直沉默着,直等的我犯困起来,方听她道:“唉,恨不相逢嫁时,我今儿才明白那是怎么的苦,算了,早些歇了吧。”第二日一早,我醒来之时,身边已经不见了宛宁,阿离一边服侍我起身,一边道:“福晋一大早就起了,这会子在前头伺候太后呢。”我点头,忙着收拾了往前头去,用过早膳,太后道:“你去皇后那瞧瞧,说昨儿传了太医来请脉呢,不知是怎么了。”我应着出去,到了坤宁宫,朵云在宫门外接了,我瞧着门外站了不少御前太监,悄声问道:“皇上在这里?”朵云抿着嘴笑,道:“如今两个人也不见面就吵了,这不,皇上听说我们这位昨夜传了太医,一大早下了朝就过来了,这会子还在里头呢。”我又道:“又不是孩子了,哪能还象以前呢,你们主子是怎么个病,太后打发我来瞧瞧呢?”朵云忙道:“倒没有什么大毛病,只说胸闷的慌,懒怠进食,太医来看了开了方子,说疏散疏散就得。”我安心下来,笑道:“那我就不进去了,别惹人不待见,回头跟你主子说声就完了。”朵云笑着送我出门,一路回去,太阳竟已经出了老高,明晃晃的叫人心焦,疾步走到御花园,特捡了高大花木底下的阴凉地,倒不觉那么重的暑气,遂放慢脚步,不料听到假山后有两个女子说话的声气,本以为是小宫女在那偷闲说私房话,声音却又有些熟悉,一时好奇,从假山洞里看去,竟是佟妃,另一个则是她的表姐,岳乐的新婚福晋佟佳蘅芳。我一时竟有些无措,不想在这会子遇见了她,若见面必是极尴尬的,本想暂避一时,待她们走过去之后再回宫,却不料她二人竟坐了下来,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奈何一动,怕是就被她们察觉,我倒说不清楚,反被她们误以为是故意偷听,也只得躲在假山后头。只听佟妃道:“这样热的天,怎么这会子进宫来了?”佟佳蘅芳道:“我们那位爷马上不是要得胜回京了吗?太后前些日子赏了些东西,我今儿该来谢恩呢。”佟妃淡淡道:“也亏得你这般性情,安郡王新婚第二日即请旨带兵剿匪,似乎也太过分了些,你也由着他。”我这才晓得,原来岳乐竟不在京中,回来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刻意不在我面前提及他,我竟不知他竟在成婚第二日就离京而去了。佟佳蘅芳笑道:“不由着他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要和他大吵大闹吗?”佟妃笑道:“当然不,我若是姐姐,就跟了他一道去。”说着,竟咯咯笑了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略带孩子气的笑声,与平日的冷漠判若两人,说话的语气亦不象素日的沉稳。佟佳蘅芳亦笑起来,道:“还是这样顽皮,我倒是想,可又实在怕了车马劳顿,急什么,他总是要回来的。”又道:“那位四格格你瞧如何?”我心内一紧,只不知佟妃说些什么。佟妃淡淡道:“在太后跟前这些年,早被调教的跟水晶人一般。在这宫里,是难得的一个通透人,只可惜了。”佟佳蘅芳道:“可惜了什么?”佟妃道:“可惜了幼年失怙,命途多舛。”佟佳蘅芳沉默了半晌,道:“郡王未离京之时,胡宫山去了趟府里,两人一时醉了,你道我们那位爷竟念叨起什么了吗?他只来回在嘴里道,说他自己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听了又是好笑又是气。”佟妃叹道:“也不怪他,这么些年,就算是旁的东西早也长在了心里,更何况,是个那么样的妙人呢。”佟佳蘅芳笑道:“你倒是想的透彻,我也随了他去,他只管在他心里长着也罢,生根发芽也罢,如今,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嫡福晋,他心里好歹有我一席之地的,我总是遂了心愿嫁了他的。”我的眼泪,突然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了。那样明白的话突的摆在眼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只觉冷彻心骨,那又怎样,任我撕心裂肺般的痛也是回不来了,我和岳乐,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佟佳蘅芳又道:“皇上待你究竟如何,我冷眼瞧着,他和皇后也并无外间传言那样糟糕的。”佟妃轻笑:“你问我吗?他高兴了就来,不高兴去其他地方就是,我能如何?至于皇后,似乎这些日子对她突然好了起来,我也不知为什么。”言语间极是冷漠,仿佛从未将帝王的恩宠放在心上。佟佳蘅芳道:“你就不该进宫的,帝王从来薄情,你又这般性子,不肯服软做小的。”佟妃道:“嫁给皇帝,本就没有寻常夫妻的情分,若再要一味邀宠,争来抢去,就更没意思了。”说罢,两人起身,又小声说着些什么往前头去了。我楞楞站在假山下,直到连隐约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才恹恹往慈宁宫走去。太后见我这半天才回来,不禁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我推说在园子里喂鱼耽误了时辰,太后见我精神不好,也不再问,只命我下去歇息。一日里终是无趣,到了夜间,微微有些凉风,月色却很好,太后突然来了兴致,命人在院子里摆了在冰中湃好的鲜果子,又打发人把皇上,皇后,宁妃,佟妃一干人请来,大家见太后欢喜,俱忙不迭的凑趣,只我打不起精神来,一转眼,却是不见了宛宁。我见众人皆不甚注意,起身从廊子里往寝殿走去,在小花园中转了一圈,怎么也不见宛宁的身影,正自疑惑,却见一个明黄色的人影穿过长廊,径直往蔷薇丛中走去,仔细一瞧,不是福临又是谁呢,心中越发不解,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往这边来了,不觉跟了上去。皓月当空,只见福临步履匆匆,倒象是赶着赴约一般,走了一段石子路,在一片紫薇花丛中,福临停住了脚步,我紧紧跟上去,眼前的一幕却叫我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二十五章 一片淡蓝色的翠微花(紫薇花的一种)中,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背对着我正虔诚的对月祈祷,福临放慢脚步,轻轻走至她的身后,竟张开手臂从后面环住了那个女子,女子仿佛受惊一般,忙挣脱开去,一边回身给福临行礼,福临忙不迭的扶她起身,女子起身后微微退后,与福临隔开了一段距离,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又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庞,却又莫名的有些熟悉。福临似是叹了口气,绕至她面前,轻柔的将她搂在怀中,这次她没有再拒绝,只是静静的依偎在他的怀里。月光下,我清楚的瞧见福临眼中浓浓的怜惜和眷恋,那是我从来未见过的,他未曾这样的瞧过皇后,更没有瞧过任何一个后妃,如今这个不知是谁的女子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柔情。只见福临低头在那女子耳畔喃喃细语,那女子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突然离开了福临的怀抱,想是要走,福临却紧紧的拉住她,两人似乎起了什么争执一般。我却再也无心看下去,只觉脑子乱的厉害,这一幕若让宫中任何一个人看到,势必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我慢慢往回走,迎面走来一个人,一不留神和我撞在了一起,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阿离,这才放下心来,阿离见我魂不守舍的模样,忙拉着手问道:“格格,怎么一个人跑到园子里来了,前头正找您呢。”我点头不语,依旧跟了阿离去了前头,前面依然笑语偃偃,丝毫不知他们的丈夫此时正在后园中上演着一副怎样的好剧,只听皇后笑道:“怎么越来越坐不住了似的,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又跑哪里去了。”我正不知怎么回答,福临却也赶了回来,众人忙着起来请安,福临忙按住皇后的手道:“不必起身了。”又对众人道:“都坐吧。”太后点头笑着,皇后一脸的幸福和得色,微微扫了宁妃,佟妃等人一眼,宁妃只低了头剥着葡萄,佟妃好似没有瞧见一般,神色自若,其他人脸上或羡慕,或嫉妒,却都不敢太过明显的表露。我心中冷笑,这才恍然,为何皇上这些日子突然对皇后好了起来,或者只是为了那后院中的佳人吧,让皇后以为丈夫真的对自己关怀备至,一时对其他也就不再上心,众人见帝后和睦,哪里还能想的到另有因果,皇上为了那个女子倒真的是用心良苦,只这样的遮盖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公诸天下。身侧阿离递给了一碗冰酿葡萄来,我捻了一颗在口中,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在阿离耳边说了几句话,阿离虽觉奇怪,依然去了。皇后笑问道:“皇上说去寻贞妹,怎么还是贞妹先回来的呢?”我先是一楞,后明白过来,想是福临刚刚离席,是打着寻我的旗号来的,心中不禁着恼。福临道:“在园中转了一圈,没有瞧见贞妹,谁想贞妹已经过来了。”众人自是不疑有它,太后抚着我的手,笑道:“这鬼丫头,哪里去了?”我本想说是到花园子里头去了,趁机瞧瞧福临的反应,话到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强笑道:“能哪里去了呢,到后面廊子上喂鹦鹉去了。”佟妃似不经意的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含笑,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常态,直叫我以为刚刚只是错觉。宁妃笑道:“正经的赏月呢咱们格格也忘不了那只鹦鹉,怪不得那只鹦鹉跟格格亲,任谁喂它,嘴里只会叫了四格格,四格格。”众人皆想起那只鹦鹉的样子,笑了起来,太后忽问道:“怎么不见宛宁那丫头呢?”苏麽麽忙笑道:“福晋说身子有些不爽,想是中了暑气,就不来伺候您了,要奴婢给你赔罪呢!”太后忙问道:“要紧不要紧,传太医来看了没有?”苏麽麽道:“福晋原本是不要奴婢告诉太后的,她说歇息一会就完了,不必劳动太医,惹的您不安宁。”太后片刻无话,又笑道:“这孩子倒是个仔细太过了,总是为了别人着想,中暑也不是闹着玩的,苏茉儿,你去寝殿拿了丁香露过去瞧瞧罢。”我忙起身道:“不必叫麽麽跑一趟了,我亲自拿回去岂不便宜。”太后点头道:“去吧,也不必过来了,这边也就散了。”我应着跪安,随了苏麽麽去拿丁香露。回到寝殿,宛宁果躺在床上,瞧着倒不严重的,我一边叫碧裳拿了丁香露冲茶,一边坐在床边道:“怎么也不说呢,我好陪你。”她温婉一笑,细声细气道:“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倒叫你陪我。”一时碧裳冲了茶来,我亲自扶了她起身,将茶递到嘴边,道:“丁香露解暑气呢,喝了睡一觉,明儿就好了。”到底是有些辛辣枯涩的,她歇了两次才饮尽,我扶她躺下,盖好丝被,刚要离去,她却拉了我的手唤道:“贞儿。”眸子里倒象含了无数的挣扎和痛苦,又似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我忙安慰道:“有话也等你有精神了再说,快歇着吧,我过会就来。”说着,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自去梳洗,阿离悄声道:“格格,我仔细寻遍了,满园子里头除了您和太后跟前的人,没有其他的人。”我暗自寻思:既不是外头的人,那就是慈宁宫里的宫女了,可素日亦没见福临对哪个留心过,这倒奇了。百般琢磨,只没个头绪,又惦念着宛宁,忙乱着梳洗完自去睡了,一夜无话。次日,和宛宁陪了太后用过早膳,正喝茶的当儿,只见小太监进来回道:“回太后,安郡王得胜还朝,这会子带了福晋给您磕头谢恩来了。”我心一慌,茶碗差点摔在地上,太后看着我,我只不敢看太后的眼睛,片刻道:“额娘,早起还有几篇字没有写完,女儿先下去了。”太后微微叹气,见我走出殿门,方对小太监道:“传吧。”我匆匆朝后殿走去,脚步有些凌乱,心直要跳了出来,走到廊子转角,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只瞧见两个身影,岳乐似着了朝服,他身旁福晋一身大红宫装,红艳艳的耀眼夺目,比盛夏最烈的日头还要刺目。眼见着他们夫妻进了正殿,方若有所思的缓缓朝寝宫走去。朱颜见我回来,忙迎上来扶我坐在塌上道:“离姐姐带了碧裳去内务府领东西去了,格格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斟茶来我也不接,只是怅然失神,朱颜见我这般,也不敢多说,将茶放在桌上,自去打扫。我一个人怔怔坐在那里,我已经很拼命的去忘记了,可记忆仿佛一直在作弄我,当我觉得遗忘的很多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画面,就会把我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那些想要忘记的没有被忘记,反而更清晰的闪现,更深刻的被触及,就像是梦魇。仿佛还是昨天,我那样虔诚的祈祷,祈祷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而那个转身,只是一刹,却从此将我们隔开了千山万水。眼中干涩的难受,只是流不出眼泪来,那种苦才是真的无力排解。一双黑亮的朝靴不知何时停在了眼前,待我回过神抬头看时,才发现竟是岳乐,我一时傻在那里,只呆呆着看着那张那么熟悉的脸,素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充满了伤痛,还有憔悴,我定定的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象第一次见面那样,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一步一步的走向我,带我走进那不可预知的命运,有一辈子那么久,他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轻轻揽在怀中,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我忘记了他如今已经有了福晋,我亦忘记了挣扎开来,只那样让他紧紧的抱着,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只听他在耳边用前所未有的惶恐凄切的语气道:“四儿,我从没有一刻象现在这样紧张慌乱,生怕从此就失去了你,我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只希望你不要让我看不到你,不要不让我知道你过的好不好,不要不让我去和以前一样的保护你。”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坚定的说:“我在,我一直都会在的。”我盯着他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只是没了言语。不知他是何时离去的,前头正在开宴,宛宁自回来陪我,她担心的看着我,我想说什么来安慰她,却又着实懒怠开口。到了晚间,前头的宴会才散,太后打发人要我过去,我磨蹭着进了殿中,殿内只太后一人端坐在南边塌上,见我来了,招手要我过去。我坐在太后身边,只低了头不语,太后轻声叹道:“好孩子,若你是个平常的格格,额娘早就做主了,额娘心里也很难过,只是,命啊。”太后突然的难过,倒叫我平静起来,是啊,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我有什么资格去怨,去怪,哪怕没有佟佳衡芳,哪怕没有老福晋的遗命,我和岳乐依然没有未来,我是定南王府的唯一后人啊,注定了这一生我无法做个寻常女子,相夫教子,平静度日,那么何不放了他,不必拿了他的一生去做我们情分的殉葬。太后见我眼中一片清澄,知我已经想得透彻,道:“拿他当亲人看吧,这一生,他总会帮着你的。”我心念一动,竟脱口而出:“就象摄政王对您那样,是吗?”太后浑身一震,眼神迷离且悠远,半晌,嘴边绽出一丝枯涩的笑容,道:“我这一辈子欠了他太多,太多。”我依偎在太后怀里,无声的叹气。 第二十六章 夏日漫漫长,终是无趣,做什么都是闷闷的,心里头只觉烦躁不安,宛宁前些日子又回了贝勒府,临别之时,颇有些不舍,因博果儿亲自来接了她去,也未说得私房话,宛宁只是淡淡的,眼角眉梢间似有些眷恋却又有些解脱的舒畅,我只是不解,当了博果儿的面儿,却也不好相问,只得由了她去。这日午后,我恍然一觉醒来,只碧裳在身侧伺候,打发人来梳洗后,呆坐了半晌,到底还是进了书房习字,这些日子来,种种烦忧齐聚心头,倒疏忽了练字。碧裳忙上前磨墨,一时打点完了,站在一旁伺候着,我提笔片刻,却只是茫然,直到一滴豆大的墨汁滴落在上好的宣纸上,才醒过神来。碧裳窥着我的神色,小心道:“格格,不然您做做画也是好的啊。”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着碧裳,道:“那日,你说是谁在船上呢?”碧裳象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道:“格格怎么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我更是疑惑,道:“这几日竟也不得闲问你来着,到底是谁?”碧裳跪下只是不敢言语,我再三催促,她才象下了极大决心一般,苍白着脸,道:“是皇上和十一福晋。”我大惊,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再说一遍,是谁在船上?”碧裳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是皇上和十一福晋。”我盯着碧裳,拉她起身,厉声道:“你可瞧仔细了吗?这话可不能混说。”碧裳颤声道:“奴婢在船尾,虽然那艘船使的飞快,可是因为船尾高,咱们又慢,奴婢瞧的很清楚,确实是皇上和十一福晋。”我象是被抽干了力气,一下跌坐在椅上,只是不能相信,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你定是看错了。”碧裳跪在我脚边,哽咽着道:“格格,奴婢也情愿是自己花了眼,可您还记得不记得,十一福晋那日是穿了淡蓝衣裳的,难道您就一点没有瞧见吗?”我顿时想起那个一闪而过的蓝影,又想起模模糊糊的那句恨不相逢嫁时,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脑中一片混乱,只是不敢细想。忽听外头阿离道:“大格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起身出去,淑慧手中捧了几朵百合,正笑嘻嘻的站在那儿,见了我忙把花递给我,我蹲下身子牵了她的手,温言道:“淑慧,你自己过来的吗?乳母呢?”正问着,朱颜从外头进来,听我问话,奇道:“咦,张麽麽带着大格格一起来的,怎么不见了?”我心里一惊,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张麽麽一起过来的?”朱颜道:“奴婢刚在殿门外指挥小宫女打扫院子,瞧见张麽麽牵着大格格一起来的,还问您起了没,说陈娘娘命她带大格格给您请安,一并送了好些点心来谢您前儿带大格格游湖呢。”我和碧裳面面相觑,心知张麽麽定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急着去给陈嫔告密去了。碧裳忙安慰我道:“格格别急,就算她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毕竟除了奴婢没有人瞧见了。”心下稍安,阿离和朱颜却听的一头雾水,我将大格格交给阿离,一面急急的朝养心殿赶去。经过御花园的时候,远远瞧见仿佛陈嫔带着张麽麽朝坤宁宫的方向去了,心中顿觉忐忑不安起来,脚下不觉加快了步子。到了养心殿,福临却不在,小太监只管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正待发火,却见吴良辅从里间悠闲的踱着方步出来,我一见不由的怒从心起,冷冷道:“你主子呢?”吴良辅忙过来请安,一脸谄媚的笑道:“回四格格话,主子在前头议事呢。”我冷笑道:“好,那么你现在就去回话,说我有要紧的事要说,请他过来一趟。”他脸上顿显出为难的神色,道:“这,恐怕不好吧,格格也知道这宫里头的规矩,皇上和大臣商量国事之事,内监非传不得入啊。”:“怎么,吴公公这是在拿规矩压我吗?”我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他忙道:“嗳呦,格格这是说哪里话,连皇上都要让您三分的,奴才怎么敢压着您?”:“你知道就好,少在我眼前装神弄鬼,说,皇上是不是不在宫里头?”我猛然想起这几日里小宫女们私下说皇上常微服出宫的事。吴良辅白胖的脸上笑容忽然呆滞了一会,强笑道:“格格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奴才可不知道。”我看在眼里,只不露出来,冷笑道:“不知道最好了,不知道落的干净,那知道的可不得了呢。”吴良辅本心里有鬼,见我这般,着实有些害怕,忙跪下道:“是奴才不懂事,冲撞了格格,还请格格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才吧。”我这时反定下心神来,道:“你老实告诉我,皇上此刻在哪里,好处多着呢,若还瞒着,那就怪不得别人了。”吴良辅在心中细细掂量了一番,他是知道的,素日我绝不肯沾手这些闲事,如今我竟不避嫌,他亦知怕是要出事了,沉吟了一会,小声道:“皇上去了钦天监。”果然不出我所料,宛宁拜了钦天监的汤若望为师,常去请教一些西洋玩意,太后对汤若望亦极为赏识,王公贵族多与之结交,福临更是对他恩宠有加,若福临真的和宛宁在宫外相约,钦天监是最好的去处。这样想着,我急急回了清馥殿,对阿离道:“你悄悄去趟内务府,告诉安郡王,说宫里头有要紧事,请皇上快些回来。”阿离满心的不解,见我神色严肃,知事不寻常,便不多问,先自去传话了。阿离走后,我在殿中坐卧不宁,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阵狂风起,阴云慢慢飘来,闷的只让人喘不过气来,朱颜和碧裳进来上灯,风越吹越大,倒有了几丝凉爽,只灯总也点不燃,朱颜索性走上前将门窗关了,道:“刚才还好好的呢,这会子倒象要下大雨了。”碧裳平日话最多,此刻也只是闷闷的,低了头不做声,朱颜窥着外头的天色道:“离姐姐这是去了哪里,小心不要叫雨挡住了。”看着灯光慢慢亮起,一瞬间突然就有些恍惚,这种华灯初上的时刻,总会觉得无比落寞。正想着,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小宫女进来怯怯道:“格格,太后要您过去呢。”我点头,正要起身,小宫女又道:“太后还说,要您带着您跟前的碧裳姐姐一道过去。”碧裳惊恐的看着我,我不由也心中着慌,却也奈何,无法说些什么,只得携了碧裳往前头去,倒真的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外头,大雨倾盆,打到院子里的大芭蕉叶子上,扑通扑通的直叫人心惊。到了太后日常起坐的暖阁,我才这瞧见,太后和皇后分坐在两边塌上,宁妃和陈嫔依次坐在地下的红木大椅上,地上却还跪了面色苍白的吴良辅和张麽麽,我心中已如明镜般雪亮。必是张麽麽偷听了我和碧裳的对话,又将话告诉了陈嫔,陈嫔为了讨好皇后,对皇后说出了一切,皇后带着陈嫔和张麽麽来见太后,太后又召了诸人来审,于是才有了这一幕。我偷眼过去,太后依然如往日一般面色平静,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而皇后则早已气的浑身乱颤,妆容亦很凌乱,宁妃只安静的坐在那里,坦然而沉稳,陈嫔却是一脸的得意。太后抿了口茶,方道:“皇后,你带着贞儿,宁妃,陈嫔先到外间用膳吧。”碧裳紧紧的靠着我,听太后此言,不觉抖了一下,我也只能安抚的拍拍她的手,陪了皇后出去。 第二十七章 紫禁城是一个极讲规矩的地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着严格的规矩,不能多说一句,亦不能多行一步,日常所用的物件上至金银下到茶叶,也要按着品级定量发送,就连上膳,都是有规矩的。此时,虽是晚膳,但因是太后赐膳,皇后又在,因而依然是满满摆了一桌,皇后坐在正中只是阴沉着脸,我亦没有胃口,宁妃低了头默不做声,只陈嫔不知趣的对皇后笑道:“娘娘快别生气,好歹也要用些,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犯不着。”皇后只冷冷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宁妃见如此,少不得也劝道:“娘娘,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骨赌气啊,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还是勉强用些吧。”皇后双目盯住宁妃,厉声道:“这会子你才要上赶着关心我吗?皇上和那小贱人在你那里偷情的时候你怎么不赶着来告诉我?枉我待你一片情谊,反倒和那小蹄子合伙来糊弄我。”宁妃听皇后此言,眼中早已蓄满泪水,也只得强忍了,亲自为皇后盛了碗粥,道:“娘娘生气要打要骂都容易,还是等用完膳再惩治臣妾吧。”皇后却不看她,依旧坐着,亦不伸手去接,我看了满心的不忍,伸手接了过去递给皇后,宁妃感激的冲我一笑。陈嫔阴阳怪气的笑道:“咱们四格格啊,就是心软,再见不得别人受委屈的,可是再聪明的人也有个糊涂的时候,想那十一福晋每每进宫都与格格同吃同住,那么大的事情,难道格格就没看出个端倪?也许呢,是格格真的没有发现,也许呢,这就说不准了。”她手里扯着绢子,嘴里说着,眼睛却斜斜的瞥了眼皇后,我在心中冷笑,挑拨离间这把戏在宫里倒真的是长盛不衰,如今当了我的面儿就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小人果然是得罪不来的。皇后显然也听出了陈嫔的言外之意,冷冷道:“不要胡乱攀扯,这与贞儿有什么关系,朝夕相处又能怎样,我们又何尝不是与皇上朝夕相处,还不是一点儿影都不知道,夫妻都能如此,怎能怪得别人?”言语间很是悲凄,宁妃和陈嫔不觉亦触动心事,低下头来不再做声,我伸过手去握住皇后的手,才发现,这样燥热的大伏天里,皇后的手竟冷的象冰一般,冻彻人骨,心内一酸,眼泪直要掉下来,皇后反握住我的手,满目皆是无助和悲愤,泫然欲泣。外头狂风暴雨,一阵大似一阵,我不时的往殿门外看,只是不见福临的身影。不多时,苏麽麽打了帘子出来,道:“太后命各位主子进去呢。”我扶起皇后往里间走,宁妃和陈嫔跟了后头进去,太后依然安坐在塌上,双目中丝毫瞧不出半点情绪,见我们进来,只淡淡道:“夜深了,又这样大的雨,宁妃和陈嫔先跪安吧。”陈嫔显是有些意外,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带了张麽麽和宁妃一道给太后跪安,太后忽然又道:“本想着不必嘱咐,却还是放心不下要多句嘴,不该传的话儿不要乱说才是,你们心里头很清楚。”宁妃和陈嫔肃身应了,见太后无话,这才出门,太后又对跪在地上的吴良辅道:“自己个去内务府领板子吧,以后也不必在皇上跟前了。”吴良辅闻言顿时磕头如捣,哭求道:“太后,饶了奴才吧,奴才知错了,您怎么罚都成,只要别赶奴才去别的地儿,奴才只伺候万岁爷啊。”言语间已经不见了往日神气高傲的模样。太后只淡淡道:“去吧,我的话既然说了出来,没有再收回去的理儿。”吴良辅号啕大哭起来,皇后怒道:“外头都是些死人吗?怎么没有人过来把这狗东西带出去。”外间的太监闻言,慌忙过来拉着皇上跟前的第一大总管出了慈宁宫。碧裳仍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我小心的对太后道:“额娘,碧裳她?”太后象是刚回过神来,眉眼间颇有些疲倦,道:“让她先回去吧,你在这陪陪额娘。”我偷偷松了口气,碧裳如临大赦,慌忙磕头谢恩出去。太后端起茶盅,却又放下,我轻轻过去为太后续了些热水,又递到太后手上,还未待太后开口,皇后已然等不及了,怒道:“额娘,您怎么只罚了吴良辅呢?”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反问道:“那照你的意思,还要罚谁?宛宁?还是你丈夫?”皇后不听宛宁的名字还罢,一听更是怒上心头,狠狠道:“那个小贱人,当然要罚,还要狠狠治她的罪。”太后道:“你倒说说,咱们应该以什么名义治她的罪?”皇后道:“自然是不守妇道,勾引皇上。”太后叹气道:“这个罪名大白于天下之后,世人将会怎么看待你的丈夫,怎么看待这位大清国第一位的入主中原之君啊?”皇后一楞,愤恨道:“皇上做都做出来了,还怕别人说吗?”太后摇头道:“我今儿累的紧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不许再生事端。”皇后拉着太后的手哭道:“额娘,姑姑,您要儿怎么睡的下啊,儿的心就象在寒冬腊月里冻着一般。”太后爱怜的给皇后拭了泪水,温言道:“好孩子,额娘知道你心里苦,可这会子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你听额娘的话,好好回去将息着,等额娘和皇上谈完,额娘会给你个交代的,成吗?”苏麽麽上前扶起皇后,陪着一道回了坤宁宫。太后这才望向我,道:“叫人去寻皇上了吗?”我忙道:“叫岳乐去了,这些事情不宜与外人说,岳乐与皇上亲近,必是知晓的。”太后点头,我拿了大迎枕来,伺候太后靠在塌上,太后微闭了双眼,哀伤道:“皇帝到底是不肯叫我省心的。”我只不敢答言,太后许是身心俱疲,不多时竟睡下了。我轻手轻脚走到殿门口,守夜的小宫女忙给我搬来绣凳,我挥手叫她们退下,望着外头无边的夜色出神。宛宁,不知此刻你是否知道,宫中数人因你而彻夜未眠,甚至泪湿枕帕。我一直是知道的,宛宁过的并不好,大凡世间女子,皆愿觅的一个能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以宛宁的才情品貌,配了博果儿自然是委屈了她,夫妻间貌和神离,博果儿只是个粗人,对宛宁的情趣雅致不要说懂,不嗤之一鼻已经算好,何况还有太妃整日冷言冰语,宛宁终日郁郁,叫人看了好不心疼,再多的幽怨愁痛寂寞,无人能懂,大好的年华只白白消磨了。我知福临和宛宁都是苦人,也许是同病相怜的惜惜之情,也许还意趣相投的知交之意,可就算与福临再怎么知心难求,又能如何,这宫中的日子又岂是好过的,更何况,他们名分早定,大伯和弟媳,这在民间亦是无法容忍的,他们的相爱也不会成为世人原谅他们的理由,没有人会成全他们,一意孤行的后果我实在不敢想象。宫内帝后失和已经在民间传的沸扬,若再传出此事来,世人将如何看待福临,满汉亲贵甚至会联名上书要求杀了宛宁,以保全大清和皇帝的声誉,不仅如此,蒙古也不会轻易罢手,就连博果儿和太妃也不会放过宛宁,想着宛宁此时的处境,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若此时宛宁尚未出阁,我倒是真心觉得宛宁与福临确是天生一对壁人,可缘分有时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一场华美盛宴,相逢的太晚,不过是涂加伤感罢了,这一世,既已如此,又何必强求?正尤自出神,不觉有个人影站在了面前,等反应过来,着实吓得不轻,定下心神,才看见原来竟是福临,他满身的酒气,直嚷道:“额娘呢?额娘在哪里?”我皱皱眉头,道:“怎么喝的这样醉?”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臂,大声道:“我没有醉,活了这些年,就此刻我是最清楚的,额娘在那里?”说着,一把推开我,往里头闯去,我忙跟过去,扶着他道:“额娘睡下了,有话明儿再说吧。”他忽然笑了起来,道:“额娘不会睡下了的,你信不信,她会等着我的,我今儿一定要说。”我正要开口,只听里头太后平静道:“贞儿,叫你九哥进来吧。”我微微诧异,福临已经甩开我的手进了暖阁。只听福临大声道:“额娘,我要娶宛宁,我要她。”片刻的安静之后,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我心砰砰跳的厉害,太后清冷的声音道:“我问你,你是谁,宛宁,她又是谁?”福临显是楞了半晌,才朗声道:“我是您的儿子,宛宁,宛宁她是我寻了半世的爱人。”太后怒极反笑,道:“好,好,这话真真是我的好儿子说出来的。”随着一声响亮的雷声,太后一把掀开了珠帘,一手拉着福临,往殿外走去,我大惊,上前拉着太后的手,道:“额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外头那么大的雨。”太后却好似恍若未闻一般,仍拉着福临出殿门,大雨浇在太后的身上,我这醒过神来,慌忙寻了把伞,冲到雨里为太后遮挡着,宫女太监们也慌着赶了上来为我和福临撑伞。 第二十八章 外头,暴雨如柱,电闪雷鸣,整个紫禁城浸泡在无边的雨气里,放眼过去,黑黝黝的一片,除了雷声和雨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雨打在身上,时不时一道明亮的光束闪下来,直叫人胆战心惊。太后只管拉了福临向前走,半晌,我才瞧出竟是向奉先殿去,心中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奉先殿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每逢节庆,都要在奉先殿举行祭祀,妃嫔晋位也在此地册封,平日不得擅入,此时,太后带福临来这里,想必是有深意的。太监抢先推开殿门,殿内守夜的宫人早已跪在一旁,咋一从漆黑的雨夜进到明亮温暖的殿内,竟有些不真实的错觉,恍若隔世一般,太后拉着福临进去,我带着一干宫人守在殿门外。殿正中悬挂着先祖努尔哈赤,太祖皇太极的画像,太后命福临跪在地上,厉声问道:“上头供奉的是谁,认得吗?”福临抬头看了一眼,旋即垂下头,道:“认得。”太后坐在一旁的雕花盘龙大椅上,又道:“是谁?”福临无奈只得答道:“是先祖和太祖。”太后点头道:“还好,你还认得,我只当你连祖宗都记不得了。”福临转过身子,面向太后,正待起身,却听太后喝道:“好生跪着。”又道:“那你呢?你是谁,百年之后,我的和你的画像都会挂在这里,告诉我,你是谁?”福临沉默片刻,道:“我是太宗的儿子,是世祖。”太后道:“你自问可当得起祖这个字,在你的祖父,你的阿玛面前,你问问自己,你,爱新觉罗福临,有没有足够的脸面下去见他们?”福临低声道:“额娘,儿子不过是想要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子。”太后怒道:“可,那个女子她不是旁人,她已经出阁,且是你的弟媳,这天下的女子凭你喜欢,只她不行。”福临急道:“额娘,博果儿,他不配宛宁。”太后冷笑道:“那么照皇上的意思,只你配的了?她宛宁凭有多么出色,博果儿亦是先皇龙子,怎么也配得起。”福临惨然道:“额娘,我知道您也心疼她,您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太后叹气,走到福临身旁,伏下身子,温言道:“儿子,你要知道,这是木已成舟的事情,那是她的命啊,你若执意要她,且不说如何伤了你的弟弟,就是满朝文武,天下臣民面前你也无法交代啊。”福临冷笑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哪里轮到他们来说三道四?”太后猛然起身,怒道:“糊涂!你是皇帝,一身系天下运道,他们不仅要说,还必须要说,那是他们为人臣的本分,你自幼额娘便教导你,皇帝一言一行当为万民表率,不可任意而为,要知道,这天下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你都忘记了吗?”福临大声道:“儿子没有忘,儿子亲政以来,事事用心,不敢稍有差池,生怕辜负了您的期望,更怕祖宗们打下的江山葬送在我的手里,儿子兢兢业业,夙兴夜寐,这些您都看在眼里的。只是,儿子的心里有多苦您知道吗?前朝里满蒙亲贵处处制肘,叫儿子无法实施理想,后宫里头,皇后奢华无度,嫉妒成性,如今,儿子好不容易遇见了个知心知意,知冷知热的人儿,您为什么不肯帮帮儿子?为什么?”福临眼圈发红,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语气甚是悲凄。我望着福临,眼泪不觉流了出来,太后亦泪流满面,抚着福临的脸,道:“儿子,额娘知道你不如意,做皇帝本是个苦差事,可是你要谁,额娘都没二话,宛宁,她不成啊,她是你的弟媳啊,你要额娘如何跟太妃交代,如何跟博果儿交代,那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就那么忍心的伤了他吗?”福临象个孩子一般倒在太后怀里嚎啕大哭,呜咽道:“额娘,这个皇帝不是我要当的,这个皇位带给了我无尽的耻辱,无尽的烦忧,我好累好累,我只想要宛宁,只想要她。”太后温柔的抚摩着福临的后背,柔声道:“儿子,这大清江山是我八旗将士浴血奋战,几代先人辛苦经营得来的,既到了你的手上,你就要拿出爱新觉罗氏的勇气和智慧来,让它在你的手里光大,你是个好皇帝,万万不可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了。”福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紧紧盯住太后,抓住她的手,哀声求道:“额娘,儿子听你的话,一定做个好皇帝,不辜负祖宗,不教您失望,只求您,求您,把宛宁给了我吧。”太后轻轻推来福临,拭去脸上的泪痕,走上前去给太祖上了香,跪在地上,背对了福临,冷冷道:“那么,你就下旨吧,皇太后身染恶疾,于顺治十年八月初七殡天了。”我心内突的一惊,只觉手脚冰凉,福临亦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跪着爬到太后身边,哭道:“额娘这样说,是要儿子去死吗?”太后淡淡道:“皇上理会错了,皇上自可去要自己想要的,额娘是无脸见天下臣民的了,也无脸葬在皇陵之内,只盼望皇上传旨就说我死了,任我回了蒙古吧。”福临颓然楞在那里,脸色悲喜莫辩,片刻竟笑了起来,径自起身,冷冷的笑着跌跌撞撞出了殿门。我伸手去拉他,他站住脚,呆呆望了我半晌,抬手为我拭干脸上的泪水,而后头也不回的去了。太后已然起身,望着福临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眼中,竟忽然跌倒在地,我和宫人们奔上前去,一叠声的传唤太医。次日,皇太后召喻:即日起,停止命妇更番入侍后妃旧例。内外哗然,不知太后为何忽然下了这样的旨意,宫内诸人虽心知肚明,到底三噤其口,不敢乱说。早起,服侍太后用完药,太后仍旧躺着歇息,正巧宁妃抱了二阿哥来给太后请安,见太后正睡了,不敢打扰,命乳母带了二阿哥回阿哥所,自己坐了陪我给太后煎药。我细细打量她,不过两日工夫,面色已很是憔悴,遂低声问道:“皇后还是在责怪你吗?”她黯然摇摇头,片刻又道:“不要说皇后了,就连皇上。”话未完,眼泪已落下,却自己忙忙的拿了帕子拭去。我叹气,也只能安慰道:“皇后就是那个脾气,过阵子就好了。”她淡淡道:“其实,这种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呢,皇后那样埋怨我,却不想,皇上瞒着众人,怎会特意要我知道?”我也只当她是个知情的,却不想,当下不禁问道:“不都是说在你宫里私会的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冷笑了声,道:“格格竟也糊涂了不成?我请了宛宁去也不过几次,每每坐了一会便散了,她从我宫里出来再去了哪里,我又怎会知道?再说,她毕竟是客,太后又喜欢,素日到哪里,谁敢盘问半分,若不是事情出来,恐怕连去过我宫里头几次都不会有人注意。”我恍然,点头沉吟不语,只听她又道:“这些话原也和皇后分辨过,可皇后却说,宛宁与皇上第一次见面就在我的宫里头,难道当时我就能看出来不成,何况那日皇后也在的。”我在脑中细细思量,疑惑道:“你说第一次,是为了绫布吵闹的那日?”她叹气道:“可不是,谁能料想到,一块绫布罢了,竟惹了这些故事。”当日,皇后为了绫布去找宁妃大闹,恰巧宛宁也在,引来了皇上,本是无缘得见的两个人,这谁又能想到呢?此刻,多说也是无益了。见宁妃只是垂了头难过,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劝起,坐了一会子仍旧散了。过了两日,太后渐渐大安了,胡宫山依旧来给太后请脉,细细按了半晌,道:“已经不碍了,太后不可太过忧思,闲来多在园子里逛逛。”我顿时安下心来,苏麽麽在一旁不住声的念佛,太后淡淡道:“你去皇上那儿没有,精神可还好?”胡宫山见问,忙道:“皇上精神还好,就是这些天似太过操劳了。”太后随口问道:“这几天在哪宫歇的?”苏麽麽道:“在佟主子的景仁宫里头。”太后点头不语,胡宫山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昨个见佟主子,气色好象是不太好,血气不旺的样子。”太后略一沉吟,道:“你看,莫不是有喜的症状吧?”胡宫山道:“看上去倒有几分相似的。”太后微有些欢喜,道:“你和苏茉儿一道去瞧瞧吧,得了信赶紧来回。”他们二人便应着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晚间,我懒懒坐在梳妆台前由着阿离为我卸妆,近十月的气候了,殿内仍是有些燥热,朱颜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个珐琅描金碟,笑道:“皇后刚刚打发人来给格格送的,雪梨炖川贝,说是最能和胃健脾,润肺生津,养阴清燥的,正适合这个节气用。”我只就了她手中看了一眼,道:“你们也都别忙了,都盛点喝吧。”碧裳应着拿了小碗来,先给我盛了碗递来,我接了坐在塌上慢慢用小汤匙搅着,她三人也都坐在一旁喝,朱颜尝了一口,笑对我道:“主子也尝尝吧,味道也合主子的脾胃。”碧裳却道:“要说这熬粥,谁都不及十一福晋呢。”说完,忽又掩上了嘴,不敢再做声。阿离瞪了她一眼,碧裳本是无心,我却被她触动了心事,喃喃自语道:“不知这会子她好不好?”阿离小心道:“前儿个听小太监们偷偷饶舌,说不知怎么走了风声,如今十一贝勒日日在家逼问福晋呢,想必过的不好。”我放下手中的汤匙,自去歇息,阿离跟上来伺候,朱颜小声的埋怨着碧裳多嘴,一面收拾了碗碟出去。过了几日,太后叫了皇上去慈宁宫,福临面上只冷冷的,亦不多话,问什么答什么,一句都不多说,板了脸坐在那儿,太后心中哀痛不已,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只淡淡道:“郑亲王去了,如今宗室里头,只博果儿与你是先皇亲生,也该挑个日子进亲王了。”福临先是一楞,道:“他年纪尚轻,又无军功,只怕外臣不服。”太后缓缓道:“没什么不服的,他是先帝幼子,你唯一的弟弟,只这一条便能压服众议。”福临忽的起身,冷冷道:“额娘,莫不是想给博果儿补偿吧?和硕亲王,我只怕他担不起。”太后欲发怒,到底忍了,道:“这事儿不必再说,你只照我的意思去做便是。”福临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太后看他决绝离去的身影,颓然闭上双目。胡宫山在侧轻声道:“皇上经历尚少,还看不到事情的凶险,太后多担待点吧。”太后睁开双目,已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安宁,沉声道:“你自去和安郡王好好合计一番,要他仔细留神宗室亲贵的动静,尤其是太妃那里。”胡宫山应了出去,我心头一震,愈听心愈惊,脸色越发有些苍白,太后见我看着她,叹息道:“你也该猜到了,这件事情已然瞒不住了,太妃等了这些年,终于拿到了把柄。”:“她是博果儿的亲生额娘,怎么也要为博果儿着想,很该将这件事情压下去啊。”我不解的问道。太后看向窗外,清亮的双眸中写满通透,道:“在她眼中,比起皇位来儿子的脸面实在不算什么,如果能用它换来皇位,就更不值一提了。此时,她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上私通弟媳,给弟弟戴了绿帽子,这样她便有了理由去攻击皇上,来威胁皇上的帝位。”我却只觉心寒,可怜的博果儿,眼见着妻子离心,亲生母亲又如此漠视他的感受,他将如何自处啊?太后又道:“皇上只以为我想补偿博果儿吗?是的,我是想补偿博果儿,可加封亲王并不仅仅因为此,我还要全天下人看看,皇上并非是无情无义的,一来想暖暖博果儿的心,二来也想警告太妃,压压她蠢蠢欲动的心思,以免酿成大祸,朝廷内乱,天下易主,不仅我爱新觉罗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受苦的还是百姓啊。”我看着太后,这些天来,日日无法安眠,早起梳妆之时,赫然有了白发,心内止不住的酸楚,上前拉着太后的手,轻声唤道:“额娘。”太后拍拍我的手,眼神坚定且无畏,道:“额娘没事,这些年额娘经历了无数次宫变,见的多了,会过去的。”翌日,圣旨下:册封十一贝勒博果儿为和硕襄亲王。此旨一下,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更有甚者,在朝堂之上就质问起皇上来,福临只是冷漠着不回应,太后只得命了岳乐代为解释,压服压服。好在岳乐一向威望颇高,三言两语,到底平息了不少流言,可博果儿,竟没有上朝谢恩,亦没有进宫给太后请安,众人私底下越传越乱。午后,陪太后在佛前上了香,胡宫山和岳乐已经在暖阁等着太后了。太后将殿内侍侯的宫人们都打发了出去,这才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吗?”岳乐道:“回太后,臣一直派人密切注意着贝勒府的一举一动,这几天,虽有大臣出入,但都是些成不了气候的言官和汉臣,却不见有宗室亲贵来往。”太后沉吟片刻,看着胡宫山道:“胡先生怎么看?”胡宫山仍是一派云淡风清的道:“这些子言官们都是不怕死的,生就一张酸嘴利笔,最善扑风捉影。”这两句话颇有些让人摸不到头脑,岳乐却道:“胡先生说的是,臣以为不得不防,虽如今议论纷纷,但毕竟是在私下,若由那些言官们将折子递了上去,明发广议,恐怕.......太后点头,道:“你们说的不错,那些言官书生意气过重,一时受了挑唆,便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但毕竟还是朝廷的人,不会参与到谋位这样的大事中去,若我没有猜错,太妃也不过是想拿他们当枪使,制造一些言论而已。”岳乐道:“太后说的是,真正可以共谋大事的,臣以为太妃最终还是要依仗蒙古阿巴亥一族和宗室亲贵。”太后沉吟道:“你们下去依旧留神贝勒府的动静,日夜不停的监视着,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来报。”岳乐和胡宫山肃身应了,太后又道:“一定要把那个与太妃图谋的人找出来,如没有意外,等那些言官的折子一递上去,太妃的动作就大了。”两人跪安,岳乐跨出殿门后忽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慌忙低下头来,不敢与之对视,直到他离的远了,才抬起头来,太后却在沉思着,压根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态,这才放下心。太后沉默了半晌,幽幽的叹了一出长气。我轻声道:“既然一切都在额娘的掌握之中,额娘又为何叹气呢?”太后淡淡道:“非得争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意思?”我道:“额娘教女儿读史,史书之书这类宫闱夺位之事最多不过了,大抵是那个位子太过诱人了吧。”太后苦笑道:“那日你没有听到福临的话吗?他对这个位子却是恨之入骨呢。”又道:“当年,我又何尝想过要他做皇帝,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我想了片刻,道:“也许太妃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吧,她费劲心力却怎么也得不到。”太后点头,道:“我不怪她,她,一辈子好强,太祖还在的时候,连戴朵花她都要比其他嫔妃戴的新奇些才算。”一时无话,小宫女进来奉茶,太后抿了一口,问道:“皇后这两日倒安静,没有再闹腾什么。”苏麽麽叹气,道:“虽不闹腾些什么,却终日躺在床上不肯出门,这也不是个法子啊。”太后亦很是烦忧,道:“先由着她去,贞儿也不许去瞧她,也该让她静静,好好反思反思,只是一味的赌气又有什么用。”苏麽麽道:“倒是宁主子好性,每日陪了皇后说话解闷,皇后每每冷言冷语的,也不当回事儿。”太后点头道:“我只说她是个有福的,没想到还是个有情知恩的,唉,这皇后,要是有宁妃的乖巧知意,佟妃的聪慧沉稳就好了。”苏麽麽道:“若娘娘能有个孩子,恐怕也还好些。”太后闻言,忽想起什么似的对我道:“前几日胡宫山为佟妃诊脉,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子了,我一直没去瞧瞧,正巧昨个前头送来南边进贡的鲜果儿,你带些去看看,就说我的话,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只安心养着,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叫人来取。”我应了带着两个小宫女,捧了时鲜的果子往佟妃的景仁宫去。 第三十章 景仁宫最初被称为长安宫,佟妃进宫后被赐住此地,宫内廊檐高耸,垂花走廊亦是建的大气磅礴,颇显气势恢弘,非其他精巧细致可比。进了景仁宫大门,刚绕过挡在正中的灰石影壁,便见宽广的院内,佟妃正着了浅蓝便装,略施薄粉,俏然立于梧桐树下,一壶清烟袅袅而上,纤纤素手握了一支狼毫,自有一股脱俗清新之气,我只含笑看着她,并不出言惊扰。半晌,侍立在她面前的贴身宫女玲珑瞧见我竟站在那里,忙着请安道:“请四格格安。”佟妃这才抬头,放下手中笔,对我嫣然一笑,语带歉意道:“真是罪过,格格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很久吗?”我叫玲珑起身,一面笑道:“刚来,见娘娘用心呢,不敢惊扰。”佟妃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左右不过是打发辰光,说用心倒叫格格取笑了。”说着,让我进去。一时进殿,分了主宾坐在塌上,玲珑已乖巧的奉上茶来,口称:“四格格用茶。”我接了抿一口,复又放在桌上,让小宫女将鲜果呈上来,看着佟妃笑道:“这是昨个南边进贡来的果子,太后惦记着娘娘,让我给娘娘送来些尝尝。”佟妃忙命玲珑接了,肃身笑道:“让太后挂念了,回头衡若亲自去谢恩。”我命宫女扶她坐下,笑道:“太后还有话呢,娘娘且坐着听就是了,这也是太后的嘱咐,太后说您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必拘泥那些规矩,晨昏定省亦免了去,让娘娘安心养着,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去慈宁宫和苏麽麽要就是。”佟妃只淡笑着听了,依旧恭身应了,才又坐下,既不诚惶诚恐,也无受宠若惊的模样,我心中暗暗称赞,如此宠辱不惊,淡然处之,倒有些太后的品格,怪不得连太后都赞她是个聪慧沉稳的。太后交给的差事既已办完,我便起身告辞,佟妃亦不多留,站起身来淡笑道:“劳烦格格跑了一趟,衡若晚些再去跟太后请安谢恩。”我点头笑道:”亦不必多跑,娘娘休养好,太后就放心了。”佟妃送我出门,忽道:“格格闲着常来坐坐吧。”我微微一楞,她见我意外,淡然一笑,道:“我闲来亦摆弄古籍,想着格格是个同趣之人,才出口冒昧相邀。”目光一片澄澈。我会心一笑,知她还记得那日在集古轩中为青花古砚相争一事,打趣道:“那敢情好,恐怕我来的时候也要带着青花呢。”她亦笑,我就此作别,心中积郁了几日的阴云仿佛消散不少,脸上也带了些许笑容。回到慈宁宫,太后却倚靠在躺椅上假寐着,苏麽麽见我回来,忙冲我连连摆手,我会意,放轻脚步朝殿外去,不想一个小太监匆忙忙的向殿内跑来,结实的撞到我的身上,我一时吃痛,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小太监见状大惊,急忙跪下谢罪,道:“格格恕罪,格格恕罪。”我见他满面的惊慌失措,温言道:“这样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去?”小太监见问,哭丧着脸,声音亦有些颤抖的道:“回格格,安郡王命奴才回报太后,和硕襄亲王,他,他.......我一听心立刻被吊了老高,一种不详的预感充斥着全身,忙问道:“王爷怎么了,你快说呀?”他叩下头,带着哭腔颤声道:“和硕襄亲王,薨了。”我头一昏,象是失去了知觉一般,傻傻站在那里,一转头,却见苏麽麽扶着太后站在身后,太后脸色略有些苍白,嘴角微微抽*动着,似想说些什么,苏麽麽却早已流下泪来。只听太后冷冷的问道:“怎么回事?”小太监哆嗦着答道:“回太后,王爷他是,是自尽的,是一把乌金宝剑,在王府里头,当着太妃的面儿,太妃已经昏死过去了,安郡王命奴才来回太后。”太后半晌无话,眼泪终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苏麽麽带着殿内众人都跪了下来,默默饮泣。过了片刻,太后才又道:“皇上知道了吗?安郡王此刻在哪里?”小太监忙道:“安郡王亲自去见皇上了,皇上这会想是也该知道了。”太后深深吸了口气,举步欲行,身影却有些摇晃,我忙忍住泪水,赶上前搀住,太后扶着我的手,我只觉太后的手冰冷的厉害。我和太后迈进养心殿的时候,福临正呆呆的盘膝坐在塌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精神亦很恍惚,岳乐在一旁肃然而立。略昏暗的殿内,死一般的沉寂,福临见我们进去,只是恍若未见,尤自沉思着,岳乐上前给太后请安,沉声道:“太后节哀。”太后松开我的手,缓缓走至福临面前,双手轻柔的托起福临的脸庞,凝视着他,福临象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把甩开太后的手,太后却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轻声道:“福临,你的弟弟,博果儿,他死了,你知道吗?”福临惊甫未定的盯着太后,半晌竟哈哈大笑起来,厉声道:“他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来指责我,对不对,你们也是,你们都想用他的死来指责我,所有的人都会说是我逼死了他,对不对?”太后看着福临,眼中的哀伤如怎么也化不开的浓雾,柔声道:“福临,我的儿子,额娘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你无法接受是不是?”福临楞了一会,忽的从塌上爬下来,紧紧搂住太后,道:“额娘,额娘,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想让他死,我不想啊,从小什么好的我都让着他,他要什么我都给他,额娘,我是喜欢宛宁,可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他去死啊。”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灼热的泪水,背过身去不去看福临近乎疯狂的呓语,岳乐轻轻递过锦帕来,满眼的怜惜和伤痛,我却停住眼泪,看着他,恍若隔世一般。太后温柔的抚慰着福临,直至他渐渐平静下来,太后才哀声道:“岳乐,博果儿的后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了,一定办的隆重些,命王公大臣都去吊祭。”太后略停顿一刻,又道:“贞儿亲自去王府拜祭,替额娘和你九哥去拜祭。”我应了,太后又道:“这会子就去吧,传太医好好照顾太妃。”岳乐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太后,博果儿自尽之事.........尚未说完,福临在太后怀中已是一颤,太后只摇摇头,示意他稍后再说,我便和岳乐一起出门,耳边隐约还听得到福临的悲戚声。出了养心殿,我忽想起什么,对岳乐道:“我先回寝宫换件衣裳。”岳乐点头,温言道:“我在神武门等你。”我听他言,心头一震,低下头来,以往,每次我们相约出宫玩耍之时,每每亦是在神武门相见,猛然又听到,真个是叫人情何以堪,我这样想着,竟也未与他告别,就自去了。回到寝殿,诸人都已知晓,想起博果儿素日的平易待人,眼眶均是泛着微红。阿离找来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是我在碧云寺中为庭训服丧之时所穿的,想不到今日又穿在身上,我一向视博果儿与福临无异,那么多年朝夕相处,打小的情分,仿佛一夕之间,竟这样就生生阴阳两别了,眼泪不觉滴落,打在衣服上。阿离忙劝慰道:“格格,人死如灯灭,好歹节哀吧,安郡王还在宫门口等着您呢,再晚些回来太后该着急了。”我这才起身,由着她们为我换装,除了脸上的脂粉和身上的首饰。一时收拾停当,碧裳自捧了大氅跟我出门。 第三十一章 当我和碧裳匆匆赶到神武门之时,岳乐已等候了多时,朦胧的月色下,他颀秀的身影立在一辆华丽的马车前,白月光柔柔洒在他略嫌冰冷的脸上,只见他出神的看着前方,我站住脚步,痴痴望着他,其实不过前日刚见过,可仿佛好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注视过他,他嘴角紧紧抿着,象是在生气,又象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又似陷入了什么回忆,双眉压得低低的,我一时百感交集,只轻轻一叹,却被他敏锐的捕捉到,看见我站在面前不由的一楞,脸色随即变的柔和,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前边小顺子慌慌的赶来了。小顺子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请安行礼,咋一看见我,却是一楞,岳乐问道:“这早晚的做什么过来?”小顺子偷看我一眼,嘴里只嗫嚅半晌,我见状,往旁边略侧侧身子,岳乐似有些恼怒,冷冷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有话就说。”小顺子见主子发火,忙将手里的东西奉上,道:“福晋知道爷要去襄王府吊丧,命奴才给爷送来素服。”我闻言微微有些心酸,岳乐显是一楞,也不伸手去接,只淡淡道:“不必了,今儿我怕是不回府了。”小顺子大着胆子道:“主子,您不穿素服是不是,厄,有些不合适?”岳乐冷声道:“你知道什么叫不合适?去吧。”小顺子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往回走,我忽道:“慢着。”一边命碧裳接过素服递给岳乐,淡淡道:“还是换上吧,到底是去吊丧的。”说罢,也不看他的神色,径直上车去了,过了半晌,岳乐掀开帘子,亦坐了上来,身上已然换了素服。狭小的车厢内,尽管我和岳乐对面而坐,可呼吸相闻,到底是有些暧昧的,他紧紧的盯着我瞧,我被他看的心慌,顺手将车帘打开,眼睛只看着窗外,岳乐却伸手放下帘子,拉过我的手笼在他的手心,我大惊,急欲挣脱,他却攥的更紧,无奈之下眼泪竟纷纷而落。岳乐见状,松开我的双手,却立刻将我拥在怀里,柔声道:“不要哭了,好不好,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我象是蓦然从冰天雪地里抓到了一丝温暖一般,紧紧抓着岳乐的衣襟,越发抽噎起来,没有人比我更怕去葬礼,相似的场景总是让我无可抑制的想起那已尘封的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眼见着身边一个个那么熟悉的人走向那不可预知的另一国度,那种无能为力的哀伤象潮水一般包围着我,直至窒息。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侍卫的声气道:“爷,到襄王府了。”岳乐轻柔的拭去我满脸的泪痕,率先下了车,接着伸手扶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夜色正浓,风胡乱的刮着,倒有些秋凉,碧裳递过大氅,岳乐接了仔细的为我披在身上,心底的感动和暖意蔓延开来,这样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这般的丝毫不避嫌,多少是让我欢喜的。博果儿建府以来,我还是头一次过来,高高的台阶上,巍峨的门楣上赫然是福临的御笔“和硕襄亲王府”,此刻都被白色的幔布装饰着,秋风猎猎,白纸灯笼随风摇摆,说不尽的凄凉。王府的管家此时亦一身重孝,跪在门口迎接我和岳乐,拾阶而上,触目之处皆是白白的一片,灵堂设在正堂,吊丧的只有寥寥的几个人而已,奴仆们虽着重孝,却都是一副懒懒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岳乐显是有些恼怒,冷声道:“你们主子在世之时,素日是怎么待你们的,如今主子去了,你们就这样孝敬的吗?”那个总管见岳乐发怒,深知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忙跪下答道:“回爷的话儿,并非奴才们不经心,而是实在没有主事的人,您瞧,如今连丧信都没有发出去,奴才们心里头迷糊的慌,到现在里头也没有什么旨意出来。”岳乐叹气,他说的亦是实情,且不说内里那一段因由,只说博果儿是自尽的,就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这还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位和硕亲王自尽,尤其是在刚晋封亲王之后,遂命他起身,道:“太后命我来主理你主子的丧事,你主子是皇上亲封的和硕亲王,一切比着亲王例操办就是,太后还有话,要隆重的办,王公大臣皆来要吊丧送葬的,四格格亦是代皇上和太后上香来了,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总管听岳乐话,心中已经是雪亮,竟激动的有些老泪纵横,颤抖着声气答道:“皇上太后隆恩浩荡,皇上太后隆恩浩荡。”一院子的奴才也跪下来磕头谢恩,与刚才的颓然之气大不一样,我和岳乐对视一眼,心内皆有些惨然,怪不得这些奴才心里头迷糊,天威难测啊。总管一面命了十个一等家奴去王公大臣家报丧,一面嘱咐下人们重新以上等白纸糊墙遮掩,王府内顿时有了人气般忙碌起来。我问道:“太妃此刻怎么样了?你们福晋呢?”总管见我问,小心翼翼的答道:“回四格格,太妃仍在昏睡着,我们福晋是亲眼瞧见我们爷升天的,好象受了极大的惊吓,把自己锁在了佛堂里头,现在还在呢,奴才怎么劝就是没用。”岳乐沉吟着,缓缓道:“你命人去趟太医院,传太后的话,要太医守在王府里头,好生照看太妃。”总管应着去了,岳乐又对我道:“你要不要去看看?”我情知他指的是宛宁,仰脸想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哀伤道:“我是来看博果儿的,她,是该好好静静的,这会子她怕是也不愿见我。”我心里是有些怨气的,尽管我是那样的明白她的处境,甚至在此刻我仍为她悬着心,不知以后她会怎么样,可博果儿毕竟是因为她和福临的情不自禁而死的。岳乐点头,带我往灵堂走去。灵堂正中,停着博果儿的棺木,很是冷清,因着仓促,还不曾请来高僧念经超度,只有几个得脸的麽麽和丫头跪在灵前,见我们走进来,大哭着举哀,我听着只是心烦,想必岳乐与我是一样的心思,不耐烦的挥手叫她们停了,霎那耳边清净起来。碧裳上前为我取了香,我伸手接了,并不插上,只怔怔站在那儿,脑中不停闪现我们儿时的欢乐时光,仿佛只是一晃,福临亲政了,大婚了,博果儿亦分府出宫了,封王爷了,再也不象小时侯那样朝夕相对着玩闹,又仿佛一瞬的光景,博果儿只是个牌位了,只是一钵黄土了。眼泪就止不住的落下来。我多想时光能停留在当初最温暖美好的时刻,没有这些无尽的纷争烦忧,我们都只是太后眼前的小孩子,玩也好,闹也好,都无伤大雅,不伤筋动骨,更不似这般阴阳两隔,不复再见。我轻声道:“博果儿,你是个爱热闹的人,最怕冷清,黄泉路上一个人寂寞不寂寞?”碧裳在我身后啜泣起来,岳乐接过我手中快要燃尽的香,插在灵前,温言道:“你的一番心意,博果儿兄弟一定感知到了,必定不会寂寞的。”又道:“走吧,多呆下去,不过徒增感伤罢了,心到即可。”我无限眷恋的转身,岳乐陪我走出灵堂的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人说话声嘈杂而来,我和岳乐定住脚步,从抄手游廊而出的,赫然却是太妃,身后跟了一群宫女。我看住太妃,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她披头散发,只着了睡袍,一双美目此刻又红又肿,完全不见了素日的雍容气度,憔悴的仿佛老了十岁,满眼的恨意叫人不寒而栗,她紧紧的盯着我,忽然走至我面前,双手用力抓紧我的双臂,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疯了一般,嘴里大声嚷道:“福临呢?福临怎么没有来,他怎么没有来?”又叫道:“那个小贱人呢,她男人死了,她以为她从此就自由了是不是?那个小贱人呢,是不是你们已经把她弄进宫里去了?”此时院子里所有的奴才宫女都围了过来,傻了一般站在那儿听太妃大叫,岳乐见她越说越不象话,又瞧见我吃痛的神情,一时着急,竟上前用力掰开太妃的手,将我护在身手,喝道:“都是死人吗?太医呢?怎么还不过来?”太医和侍侯太妃的宫女这才醒过来,急急的扶着太妃又是哄又是强拉才将太妃拉离前庭。岳乐沉吟着对总管道:“过会子吊丧的人就该陆续来了,好生看着太妃,别再出这样的纰漏,我瞧着太妃的精神似有些问题,叫太医仔细看了来回。”总管忙答应着到后头去,岳乐这才转身急切的问道:“有什么弄伤哪里,叫太医来看看吧?”我忙道:“不碍事,别劳动太医了,你不是还有话和太后回吗?咱们这就回宫去了。”岳乐还是将我的衣袖撸上去,几个血似的深深红指甲印衬着雪样肌肤,惊心触目。碧裳低低惊呼一声,我却脸微微一红,忙放下衣袖,道:“明儿就下去了。”一面急急朝外头走去。岳乐无奈,也只得跟了上来。 第三十二章 回到慈宁宫的时候,太后还在东暖阁等候着,苏麽麽在殿前迎了我们,进的殿去却瞧见太后正跪在白玉观音前闭目祷告。遂不敢打扰,只静静在一旁侍立着。我凝神望去,观音大士仍是宝相庄严,似笑非笑,满屋的檀香气萦绕不绝,深吸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回想在襄王府的一幕幕,此刻安宁静谧的竟象是在梦中。我只管怔怔的出神,太后却已经站起身来,端坐在塌上,沉声问道:“事情都办妥贴了吗?”岳乐见问,忙躬身答道:“回太后,旨意已经按您的意思传下去了,太医也宣过去了,众王公大臣已接旨前去吊丧,王府里臣命总管先照看着,这才进宫回话。”太后点头,道:“我不过是白问一句,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又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胳臂,道:“太妃怎么样?”岳乐道:“经此打击,太妃神智似有些昏聩的,臣命太医仔细查看了再报。”太后叹口气,又道:“在养心殿的时候,你要说什么?皇上那个样子,实在是经不得什么言语。”岳乐跪下谢罪道:“太后说的是,臣一时心慌,没有想到这一层,太后恕罪。”太后伸手要他起来,一面温言道:“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会子没有外人,说吧。”岳乐起身,到底四周看了一遍,又关了殿门,才低声道:“臣和胡先生已经查到和太妃密谋之人。”太后神色一凛,道:“慢慢讲来。”岳乐略思索了一刻,才缓缓道:“是简郡王。”简郡王是郑亲王长子,亦是文武全挂子本事,独独有一件,只太恃才傲物了些,素日里眼高于顶,言语间更是尖酸刻薄,因而在朝野内外,向来不如岳乐有威望和得人心。只是不知这次为何会和太妃联起手来?太后倒没有意外,取茶饮了一口,只问道:“哦?他怎地露出痕迹来的?”:“回太后,事情是这样的。今儿一早,为了襄亲王进宫谢恩的事由,臣受议政大臣会议之命,去了襄王府。在王府大堂坐了良久,只不见博果儿出来,臣想着只怕博果儿性子倔,不肯谈论此事,因而避之不见,一时焦躁,便往内堂走去,刚穿过游廊,便瞧见博果儿和太妃在院子里吵嚷了起来,忙闪身躲在一旁,原意是不想冒昧参与他的家事,却不想博果儿的一句话倒唬了臣一跳。”岳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只见博果儿悲愤的问太妃,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儿子,你的眼里心里除了皇位,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的脸面?臣本是要走,听到这里,不觉停了下来,太妃开始着急要拉博果儿进里间,博果儿只梗着头要太妃说个清楚,太妃无奈,只得低声道,你的女人都快被你的好哥哥抢走了,他们都不要脸面,你还顾什么脸面?皇位得到手,什么回不来?博果儿死死盯着太妃,道,就为了这不知抢的来抢不来的皇位,你就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点都不顾他的脸面,执意要将儿子推上死路吗?太妃忙劝慰道,儿子,牺牲一时的脸面又有何要紧,等你做了皇帝,尽可以杀了那个贱人出气,到时候,什么脸面不都回来了,还有谁敢再说个不字?博果儿冷冷瞧着太妃道,那要是抢不来呢?”太妃冷笑道,我等了这些年,好容易才等到这么个天大的好机会,我怎么都要至他们于死地。博果儿听完,跪了下来,哀求道,额娘,我不要做皇帝,只求您不要再折腾了,那是我和皇帝哥哥,宛宁我们三个人的事情,跟皇位没有关系,求求您,给儿子保存点体面吧。”太妃还是百般的哄劝着博果儿,想劝他回心转意,博果儿却是一点也听不进去,到最后,他一把推开了太妃,惨笑着道,额娘,既然如此,不要怪儿子了,儿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在外受尽了耻笑,回家来,深爱的女人背叛我,最亲的额娘利用我,我实在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原谅儿子吧。说着,手执宝剑就直直的往腹部刺去,我一时看呆了,待回过神来奔出去抢剑,却还是晚了一步,剑已经深深刺进了博果儿的身体,待我醒过神来叫人传太医,却瞧见简郡王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显是刚刚从屋内出来的。他看见臣,亦是一楞,随即转身离去了。臣后来思量着,想必是博果儿不经意听到了太妃和简郡王的密谋,这才与太妃争执起来的,后来,胡先生派人来告诉臣,他截获了一纸书信,正是简郡王和太妃来往的书信。”岳乐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纸双手呈给太后,太后接了,也未打开来,只在灯下就着燃着了,我们四人只看着那张纸慢慢燃成灰烬,默不做声。岳乐刚刚讲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象是就发生在眼前,我起初也罢了,愈听愈耐不住,眼泪积聚在眼中,快要站立不稳般,苏麽麽亦是满眼的泪水,轻轻将我揽在怀里拍着,我再也忍不住,悲凄出声,博果儿竟去的如此惨烈。太后打叠起精神,强忍了泪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和任何人都不必再提起,明日你以皇太后的名义发诏,命简郡王送父灵柩前往盛京老陵安葬,守陵三年方可回京。”这便是不再追究的意思了,博果儿已逝,再好的计谋也只是枉然,一件天大的谋位之事就此烟消云散了,再追究下去,不过是更多的流血冲突而已。岳乐心知肚明,只躬身应了,道:“时辰不早了,臣还要去襄王府打理丧事,太后节哀,早些安置了吧。”太后点头,又沉吟道:“太妃的身子要格外留神,有什么状况叫太医来报,另,好生照看襄王福晋。”岳乐应着跪安不提。太后沉默半晌,眼泪不觉流了出来,苏麽麽少不得上前劝道:“太后,您今日粒米未进,再这般哀伤,身子怕是捱不住啊。”我亦上前揽着太后,哀哀道:“额娘,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还是节哀吧。”除此之外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太后眼泪扑扑往下落,颤声道:“你们三个都是在额娘身边长大的,额娘待你们自是一样,如今猛然去了一个,还是因为那样的原由,贞儿啊,你不知道额娘的心有多痛!”外头不知怎么落起雨来,仿佛也在为博果儿哀悼着。过了几日,福临的精神好了很多,到慈宁宫向太后请旨,想去瞧博果儿最后一眼,太后犹疑着,皇后自是极力反对,没有好气的道:“那王府里头,可不仅有襄亲王的遗体,怕皇上想见的也不是弟弟吧。”福临怒视着皇后,眼里就要喷出火来,太后颇为烦恼,虽皇后说的正是太后所担心的,但瞧着儿子阴惨惨的面容,最后还是应了福临,福临这才略欢喜起来,辞了太后就欲出宫去。皇后眼见福临迈步而去,竟跑上前去扯着福临的手,跪下哀声哭道:“皇上,咱们夫妻一场,您从未应过臣妾什么,只这一回,您答应臣妾,不要去,好不好,臣妾以后什么都顺着您,再不使金器,也不嫉妒,您不要去好不好?”众人傻了一般盯着皇后,不明白皇后的反应为何激烈到突然如此地步,福临回头看着泪流满面的皇后,伏下身子,柔声道:“我去去就回。”皇后仍是哭的肝肠寸断,只不肯放手,福临一时不耐烦,甩开皇后的手,径直而去。皇后跌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我只听的无尽辛酸,忙和宁妃上前去搀扶皇后,皇后却急急扯着我,哭道:“贞儿,你去,去叫他不要去,他一向听你的话的,你快去啊。”我一边给皇后拭泪,一边温言劝道:“九哥只是去送送博果儿,过会子就回来了啊。”皇后眼泪却掉的更凶了些,哭道:“你不懂,你不懂,我们是夫妻,我是知道的,他这一去,从此就再也不是我的了。”我和宁妃面面相觑,望着已成泪人的皇后,莫明的寒意浮上心头。皇后爬着到太后脚边,哭道:“额娘,您不要让他去,不要啊。”太后望着皇后,又看着福临远去的背影,只是一片茫然。 第三十三章 尽管福临和皇后大婚以来,总是以口角为多,两人之间也并无相同意趣,连正经的好好说话都不曾有过,然而我却不得不承认,他们毕竟是结发夫妻,皇后对福临的了解竟已经透彻到了如斯地步。福临那日去襄亲王府,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带着宛宁突然出现在慈宁宫,出现在我和太后面前的那一刹那,我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感受。宛宁清减了许多,脸上未施脂粉,浑身上下也没有佩带首饰,把子头亦去了,只散打了个发髻儿,耳侧垂下几绺发丝,只双瞳剪水,仍若往昔一般清澈晶亮,一身镐白跪在水磨青砖地上更衬的我见尤怜。殿内此时一声喘息咳嗽不闻,沉寂得令人窒息。太后亦是一脸的无法置信,颤抖着声音问道:“福临,你这是要做什么?”福临紧紧攥着宛宁的手跪在太后面前,朗声答道:“额娘,我要封宛宁为妃。”满脸的无畏神色,我好似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坚定。太后冷冷的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福临直直面对着太后犀利的目光,答道:“额娘,儿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博果儿已经去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宛宁不管不问,太妃会狠狠折磨她,王公大臣会羞辱她,我不能忍受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承担所有的罪名,我必须要将她接进宫里来才能保护她。”太后跌坐在塌上,半天无法言语,过了片刻,太后看向宛宁,目光痛苦,颤抖着问道:“宛宁,这是真的吗?你也同意了吗?”只见宛宁脸色苍白的雪一般,对太后连连磕头,泪流满面,沙哑着嗓子道:“太后,宛宁知道,这样做是狠狠的伤了您的心,辜负了您对宛宁的一片疼爱眷顾之情,可是,宛宁实在没有办法啊。”宛宁慢慢将视线转向福临,眼神里充满了深情和柔和,福临亦痴痴的看着她,那样的专注,好象这世上他们只剩了彼此。我一时竟看的痴了,只听宛宁又对太后道:“宛宁本来已经打算了此残生,长对青灯古佛,可皇上去了,他是那样的伤痛,我不忍也实在无法再辜负他的一片心了,太后,求求您,原谅我们的情不自禁吧,在皇上出现的那一刻起,宛宁已经发誓,除非死了,不然,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离开皇上半步了。”这一刻,我是由衷的敬佩宛宁的,她素日看来弱骨纤形,那样娇柔的一个人,此时,竟在太后面前,这样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太后说她要和皇上在一起,这份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气让人不由的为之心折。太后显也是楞住了,没承想宛宁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半晌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了你吗?”福临闻言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宛宁却对他安抚似的微笑着,又对太后道:“您可以杀了我,那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宛宁死不足惜,只怕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可太后,您有没有想过福临的感受,这一生,他所有的都不是他想要的,太后啊,那份旷世的荣耀背后,伴随而来的总是无尽的孤独和寒冷,高处不胜寒啊。我从未想过封妃,如果能得到您的恩赐,哪怕只做个最低等的宫女,我只求能陪在他的身边,他感到冷了,我能和他一起取暖,他觉得闷了,我能给他解闷,他心里苦了,我能抚慰他的忧伤,这样就足够了。”宛宁说这些的时候,福临只是满怀深情而又骄傲的盯着她,眼光柔的仿佛能化出水来,太后被宛宁充满温情的话所感染,一时竟无言可对。福临对太后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坚定而决绝的道:“额娘,儿子深知此举伤了很多人,但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儿子与宛宁只有彼此而已,儿子不企来世,但求今生,所有的罪孽报应儿子愿意一力承担。求您成全。”太后楞楞看着福临,悲痛欲绝,泪珠纷纷滚落,颓然道:“爱新觉罗氏居然屡出情种,孽缘,孽缘啊。”福临见状,拉着宛宁双双给太后叩头,口称:“儿子谢额娘成全。”说罢,拉着宛宁径直奔出了宫门,待太后醒过神来,眼前只剩了惶然的我和苏麽麽,长叹一声,强撑着道:“这叫我如何跟皇后,跟天下臣民交代啊?”八月二十二日,圣旨下,立董鄂氏为贤妃,又旋即将吴良辅调回了身侧伺候。坤宁宫中,皇后接到诏书,将之恨恨摔在地上,厉声叫道:“哼,贤妃,勾引大伯,害死夫君,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也配称贤妃。”便只听得瓷器玉器落地的清脆响声,太监宫女哆嗦着跪了一院子,只无人敢劝。太后看了诏书只是叹息,声音悲哀且无力,道:“这一纸诏书恐怕要成了千古奇文了。”尽管内宫外廷一致的反对,宛宁还是正式成了福临的妃子,赐住承乾宫,并且在九月二十八日,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再行加封为皇贵妃,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以来,蒙古科尔沁亲王再也坐不住了,生怕威胁皇后的后位,进而威胁了蒙古的地位,于是急急召集蒙古各部首领汇集而来京城面君。各王公大臣更是心急如焚,上书劝谏,以死明志,可怎么也挡不住福临坚定的信念,于十二月,在太庙正式册立董鄂宛宁为皇贵妃。已成定局的事实,使众人皆灰了心,不再上书言及此事,一些善于见风使舵的臣子已经开始上表贺喜,朝野内外终于恢复了平静,可内宫竟也出乎意料平静的如一潭死水,我却总是觉得不安,常常心惊胆寒,深怕表面的平静背后是酝酿着更大的风雨。岳乐来回太后,经太医详细诊断,证实贵太妃确实已然神智不清了,太后命人接了贵太妃回宫,派了稳妥的麽麽伺候着,又将宁寿宫一干太妃太嫔挪到了长春宫,空下宁寿宫来给贵太妃静养,并传下话来,从今以往贵太妃的日常之用比着太后的份例一应供给。宫人们都私下议论着贵太妃已经疯的不成样子了,我想起当日在博果儿灵前太妃满眼的恨意,已然胆颤,饶是如此,当我看到接回宫的贵太妃之时,还是止不住的震惊。打小见到贵太妃,脑中只想到“精致”二字,那确是一个无比精致的女人,满头乌发自是梳的稳丝不乱,就连手中捏的锦帕都是一丝皱纹也无的利落,浮翠流丹,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可如今,恍然一下已经老了十岁的样子,眼光散乱且无神,麽麽刚刚为她梳好的发髻,只一瞬就被扯的乱蓬蓬的一团,见了太后,倒是极欢喜的笑道:“妹妹,你可来了,皇上打宁远回来了,咱们一块去清宁宫请安吧。”众人面面相觑,只是迷茫,太后一边安宁的对太妃笑着,一面幽幽道:“清宁宫是在盛京老宫之时孝端先皇后的中宫,那年先皇出征宁远归来,贵太妃曾邀了我一起去那儿朝见先皇。”太心后嘴角的笑容是那样的苦涩,满眼的关心忧郁。这才恍然,贵太妃如今的记忆中恐怕只余了那些最美丽最欢喜的岁月了,众人唏嘘不已,我心中却是暗暗为她庆幸的,幸而是遗忘了,不然要她如何面对那样锥心刻骨的疼痛,如何面对如此尴尬的物是人非。这一年的除夕,过的极是沉闷无趣,太后皇后皆称有病,大宴小宴全部推却,众人深知原由,不过胡乱应景罢了。我日日陪在太后身边,随了太后礼佛,偶尔太后宣了胡宫山来讲些古记解闷,可皇后却是真的病倒了,太医来瞧了说是积郁成疾,也并无对症的药方可开,只选了些温补的慢慢调理着。 第三十四章 一早,我陪着太后用过早膳,因惦记着皇后的病情,向太后回禀,太后自有一番话对皇后嘱咐,又道:“从皇后那出来,顺道到佟妃那瞧瞧。”我肃身听后便携了朱颜匆匆往坤宁宫去。隆冬的早上,寒风凛冽,呵气成冰,尽管我身着雪狸皮的毛氅衣,但因刚从温暖如春的殿内走出来,还是止不住的手脚发冷,只觉透骨奇寒,朱颜要我略站站,又急着回去取了手暖炉给我笼在怀里,这才有了一丝暖意。御花园中清冷清冷的,少了蝴蝶蜜蜂纷飞的热闹吵杂,也不见姹紫嫣红的繁盛美景,余了那些四季长青的树木依然青翠苍劲,只肃杀落败之气太过,单调的叫人见了只觉感伤。朱颜见我只郁郁不做声,知我是不喜这般模样,笑道:“这冰天雪地的,本没有什么好看的花草儿景,倒是南苑西北角一片梅花林,想必格格见了要欢喜的。”我被她这样一说才想起,笑道:“几乎都忘记了还有那个地方,到底偏了些,只是有谁肯顶着这样的寒气跑到那儿去赏梅呢。”朱颜笑道:“您既欢喜看,就命人把它挪到园子里来,岂不好?您跟太后一说,太后没有不应的理儿。”我闻言停住了脚步,正色道:“御花园可不仅仅是拿来供咱们来玩乐的,你不见常常在此大宴王公诸臣吗?甚至还有外邦使者。这园子亦是朝廷的脸面,可不是随着性子愿种什么就种什么的,一草一木自有它的意思在里头,日后不可再混说。”朱颜见我这般正经的说起,忙恭身道:“是奴婢一时想岔了,主子说的是。”我见她有些惶恐的神色,微微笑道:“我不过白说说,你倒不必惊慌的,你说起那儿的梅花,不如去采些来给皇后带去,她在床上躺了这些日子,看见新鲜的东西多少欢喜些。”朱颜应着笑道:“主子略站站等等奴婢,奴婢这就过去采些来。”我点头,瞧着她往南苑去,自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正低头铺绢子的当儿,忽觉有人在背后轻轻拍自己的肩膀,转过头去却是宁妃。只见她笑嘻嘻的站在面前,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和老麽麽,怀里抱着已满一岁的二阿哥福全,裹在包的严严实实的衣裳里,只露出粉团团的小脸来,两只漆点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我,我定定心神,笑道:“大清早的,只是调皮,也不怕教坏了咱们二阿哥。”一面说着,一面接了二阿哥抱在怀里逗弄着。宁妃只梳了小两把头,一支伽楠香扁方簪在右侧,一绺细细的碎蓝宝石流苏在耳边摇曳,淡扫蛾眉,略施薄粉,里头穿了石青色云蟒妆花缎袷旗装,外面披了件银狐大毛披风,一双皓如凝脂的双手上戴了翠玉戒指儿,越发增娇盈媚起来。只见她笑盈盈看着我,轻启朱唇道:“我怎么好比格格呢,一大早的就在这儿教奴知礼起来,早知道要让我们二阿哥来聆听聆听了。”我这才知她听到了我和朱颜的对话,靠近她低声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吗?都道梅花骨气太硬,又冷清,不合皇家富贵气派,遂园中不肯种了,朱颜不知这些,我只怕她多言必失,吴良辅又最肯在这上头较劲了。”她点头,我又笑道:“怎么,我倒教不得二阿哥了吗?”我本是笑言,宁妃反倒认真起来,道:“若格格肯教,倒真的是咱们母子的福分,我要备了大礼要二阿哥行拜师礼的。”我略有些意外,笑道:“这唱的是又哪一出,好端端的说起这个来,且不说日后太后必定会为二阿哥择师,便是此时也太早了些,怎么就想的这样远了?”宁妃叹口气,将二阿哥抱到乳母手中,命道:“回阿哥所吧,好生照料,当心冻着。”乳母忙应了往阿哥所去,宁妃携了我的手离宫女麽麽远了些,才悄声道:“我一向拿格格当知心人的,也不怕说给格格听,你自是局外人,咱们却身在其中,这些事儿不能不早做打算啊。”我亦知晓,自宛宁入宫以来,福临几乎夜夜宿在承乾宫,将皇后及一干嫔妃都撂在脑后,一下朝便径直往承乾宫去,太后情知不妥却也无可奈何,众妃皆因是在年下,不肯冒尖给太后找不自在,因而压着满腔的怒气和不满,只不知以后要怎么闹腾起来,倒真应了苏麽麽的话儿,这宫里指不定有多热闹呢。正尤自胡思乱想,只听宁妃淡淡道:“我是早已将恩宠看破了的,又已封妃,再不济日后还有个儿子可依仗,如今惟愿福全能平安长大,我们母子并不求其他,相守度日便罢。”我心中暗自感叹,素日只当她是个乖巧知礼的,却不曾知还有这份通达随份的淡泊,太后也常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此时我却真的信了此话,无欲无求,尽管日子淡了些,总能保了平安一生,好过落个凄惨的下场,要知这深宫之中,君王的宠爱何其有极,一阵风的工夫就无影无踪了。略一思索,安慰道:“福全,听着就是个好名儿,你既有这份心,上天自不会亏负了你,好歹还有太后,她老人家心思通明着呢。”宁妃点头,又道:“唉,皇上着实有些不象话了,皇后病了这些日子,也不曾去瞧过,倒是十一福晋。”她忽觉失言,忙改口道:“倒是皇贵妃日日去给皇后请安问疾。”我不禁有些愕然,忙问道:“那皇后怎样,肯见了她吗?”宁妃苦笑着摇头:“格格是知道皇后的性子的,此时恨不得亲手杀了她,怎么肯见她,每每都是冷言冷语的,又摔东西又砸药的一通大闹。”又若有所思的道:“皇贵妃倒真真是有些耐性的,又能忍,无论皇后怎么样对她,终是风雨无阻的,每日早早依旧去坤宁宫服侍。”正说着,朱颜捧了一大把腊梅花儿兴冲冲的赶过来,我们遂止了话头,我笑接过来,满怀的清香冲淡了刚才的凝重烦忧,宁妃笑道:“好丫头,自己个怎么爬到树上去的。”朱颜笑道:“奴婢哪里有那么大本事,是叫了守园子的小太监上去采的。”宁妃点头笑着,我道:“咱们一道去坤宁宫瞧瞧吧。”宁妃只道:“格格先去,容我回去换换衣裳就过去伺候着。”我亦不勉强,互施了平礼,朝相反的方向去了。朱颜望着宁妃的背影,只不解道:“宁主儿打扮的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还要换衣裳?”我叹气,道:“只是就怕打扮的太好了。”阖宫都晓得,皇后最恨妃嫔们打扮的耀眼明艳了,又是在她病恹恹的时候,宁妃怎肯轻易去触她的霉头。朱颜仍是不解,我也不再说些什么,只往坤宁宫去了。刚一进殿门,浑身顿觉舒泰,殿内笼着火龙,正中几个大暖炉正烈烈的燃着,夹杂着却略有些麝香的味道,我正暗自疑惑,朵云已经迎上来,为我脱下大氅衣,又接过手炉,笑道:“格格可算是来了,主子念叨了多时,几位娘娘正陪着主子说笑解闷呢。”我缓步进去,果见陈嫔,石氏,杨氏,乌苏氏正坐在横排一溜长几上,见我进来忙都站了起来,皇后只着了便服斜斜倚在厚厚的大迎枕上,满头青丝散在明黄面枕上,与素日尊贵傲气的模样相比,倒平添了几丝温柔的妩媚,见我进来,笑着冲我招手,我到底进去和众人互行了平礼才肯坐在皇后身边。朱颜将花儿插在白玉瓶里头,捧过来给皇后瞧,皇后略有些欢喜,对我道:“难为你费心了,这么冷的天还跑到南苑去。”我笑道:“这不是都怪姐姐吗?想着姐姐多日未下过床了,才叫人去采来看着新鲜新鲜,姐姐赶紧好了,咱们一起去瞧才有趣呢。”皇后仿佛无限向往似的眼神猛然一亮,霎时又熄灭去了,眸子里阴沉沉的一片,道:“这一群庸医,我实不指他们了。”我抚着她的手,温言道:“太后已经急召胡先生回宫了,姐姐本无什么大病,现是冷了些,也难怪总也好不了,等开了春就好了。”陈嫔忙接道:“格格说的是呢,娘娘放宽心,不日就要好了呢。”众人忙称道,说着些奉承话,皇后面上只是一阵阵的不耐,却也不好说些什么。正热闹着,忽听外头太监大声通传:“皇贵妃到,宁妃娘娘到。” 第三十五章 原本还算热闹的暖阁内,被突如其来的那声:“皇贵妃到。”而变的鸦雀无声,众人眼巴巴的瞧着皇后,陈嫔的脸上赫然还带着些看热闹的兴趣。皇后冷冷哼了一声,道:“她还倒真的是锲而不舍。”陈嫔撇嘴道:“只是不知道到底存了什么心呢,明知道娘娘心里不欢喜还要日日的来,岂不是招惹的娘娘身子越发不好吗?”皇后闻言,脸色越发阴沉,我正待劝解,皇后已双眉一挑,道:“也罢,就传她进来,我倒要瞧瞧她到底想怎么样。”太监大声传道:“皇后娘娘有旨,宣皇贵妃,宁妃娘娘觐见。”话刚落音,宛宁和宁妃已联袂进来,跪下请皇后安,二人位分均高于殿内诸人,众妃也只得站起身来,只余了我和皇后,一个坐着,一个歪着,我本欲起身,奈何皇后按着我的手,不许起来,我偏眼看去,宁妃果已换了衣衫,装束也更简单了些,中规中矩,落落大方。皇后眼也不抬,只闲闲拨弄手上长长的金护甲,道:“宁妃今儿晚了呢,起来坐吧。”宁妃因着凑巧和宛宁一同进殿,本心中正忐忑不安,见皇后并未说什么,这才放下心来,坐了右侧首位后,众人心照不宣的挨着她依次坐了,宛宁跪在水磨青砖地上,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皇后也并不理,只对宁妃道:“做什么去了,这样晚才来?”宁妃见问,忙笑道:“不曾做什么,一时偷懒起的晚了,娘娘饶了我这一遭吧。”皇后闻言,不冷不热的竟笑了起来,道:“这话说的希罕,知道的说是你也懒了一回,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上是你伺候皇上,累着了呢。”众人吃吃笑了起来,宁妃脸上微微有些红潮,这才知道皇后是借自己敲打宛宁,遂不再做声。宛宁穿的亦不出众,身上只佩带了一块玉,别的就无其他首饰,看上去倒不象是皇贵妃的气派,连低等些的嫔竟也不如了,我却知她一向都是不喜奢华的,金银之物她都视做无物,更不喜绫罗绸缎之类,惟喜棉布之类,这倒极合了福临的性子的。此时低眉顺眼跪在地上,明知皇后是借机羞辱自己,也并不分辩,只安静的跪在那儿,周遭的一切她只安之若素。陈嫔笑道:“娘娘的诙谐越发好了,只宁主儿倒白白担了虚名的。”宁妃淡淡看了她一眼,并不做声,反倒是皇后瞥了她一眼,陈嫔便屏气不敢再说什么。一时,小宫女过来奉茶,皇后接到手里,只略抿了一口,脸色大变,怒道:“死丫头,想烫死我不成吗?”说着,将茶盅用力往地下一惯,正巧砸到宛宁脚边,水青裙摆上立刻洇了一大片上去,小宫女跪在地上,吓的只管磕头。众人一时楞在那里,稍长些的姑姑听见动静忙走进来,一面呵斥小宫女出去,一面对皇后赔笑道:“娘娘不要动气,您是千金贵体,太医说娘娘的病最忌恼怒的。”皇后厉声道:“如今谁还顾我的死活吗?连个小贱人都想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早晚气死我就如愿了。”姑姑不敢再搭言,只偷眼乞求的瞧着我,我叹气,道:“姐姐,自己身子不好,就该多保养着些,太后就怕您动气再伤了身子。”皇后见我提及太后,这才做罢,对姑姑道:“你下去吧。”姑姑如释重负,谢恩出去,皇后躺在枕上,回过气来,正待说话,一个小太监慌慌的跑进来,跪下禀道:“娘娘,皇上过来了。”皇后先是一楞,后冷笑道:“来就来了,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小太监略有些不安的看看依旧跪在地上的宛宁,只不敢做声,皇后一见,更是恼怒,喝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说话间,福临已带着吴良辅走了进来,众人慌忙起身,跪道:“臣妾见过皇上。”福临亦不叫起,只冷冷瞧着皇后,皇后遂将脸扭到一旁,并不与之对视,我只得走上前去,略福身道:“九哥万安。”福临见我在场,面色稍霁,只点点头,随即将仍跪在地上的宛宁小心翼翼的扶起来,象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奇珍一般,跪在地上的众人见了只眼中冒火,心中犯酸。宛宁毕竟跪的太久,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福临忙伸手揽住她的腰,柔声道:“要不要紧?”宛宁摇摇头,一边与福临扯开点距离,又看看地上跪着的嫔妃,示意他叫起,福临这才道:“都起来吧。”皇后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怒火,道:“皇上来这里就是来气臣妾的吗?”福临阴冷的目光扫视了殿内众人,冷笑道:“难为皇后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难道皇后就是这样对待后宫妃嫔的吗?”:“皇上这话从何说起?”皇后明知福临在问什么,依旧装做不知。:“哼,众人皆坐着,为什么单单只有皇贵妃跪在下头?”身侧的宛宁一直拉着福临的衣袖,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福临却只是自顾自的责问着皇后。:“皇上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原来皇上来这里并不是来探望臣妾的病,而只是要替你的宠妃出气来了,是吗?”皇后冷冷的问,眼中血红,恨意盈然,手指紧紧攥着被角,骨节赫然因用力而呈现苍白色。:“自你病,宛宁每日来请安问疾,对你关怀备至,你不仅不感动,反而这样折磨羞辱她,这就是你身为一国之母的胸襟和姿态吗?”福临喝问道。宛宁忽的跪下来,对福临哭道:“皇上,您是要臣妾去死吗?求求您,不要再说了,这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有能好好侍奉娘娘,惹了娘娘生气。”皇后怒喝道:“贱人,快住嘴,要装贤德,装可怜,回你的承乾宫去,不要再我面前惺惺作态。”福临闻言大怒,道:“她这样口口声声为你,你却如此恶言相向,我看你这个皇后是不必做了。”皇后很是震惊,仿佛不敢相信一般盯着福临,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怔怔道:“你终于说出来,我们成婚三载,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你本就是不愿娶我的,这会子更是因着这个贱人,你要废了我,很好,很好,你就下旨吧。”福临竟然楞在那里,不知所以,众人脸色变得都有点苍白,一时竟无人出口圆场。宛宁回过神来,哭着跪到皇后面前,道:“娘娘,您千万不要说出这样的话来,皇上他没有这个意思的,臣妾知道您恨臣妾,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无可挽回,不敢求娘娘原谅,但求娘娘给宛宁赎罪的机会,只要娘娘能稍稍消气,宛宁做什么都愿意。”皇后亦是泪流满面,只转过头去不理会她。福临心疼的看着宛宁,我走至福临面前,认真的看着他,悲声道:“九哥,咱们自幼便在一起,你,我,惠姐姐,如今博果儿已经去了,只余了我们,惠姐姐纵有千般过错,万般不是,但求你,看在咱们打小的情分上,看在额娘的份上,不要再计较了,不要再伤额娘的心了。”福临听我提及博果儿,再瞧瞧皇后病恹恹的模样,叹口气,命吴良辅扶了宛宁出去,自己提步欲走,又回头对皇后冷然道:“前尘旧事就此罢手,我亦不勉强你接受宛宁,从此免了她对你的晨昏定省,你眼不见总是要好些,大家彼此安静些度日吧。”说罢,抬脚出了暖阁,皇后楞楞瞧着他的背影,无力的跌倒在床上,无声痛哭着,众人想起以后的日子,均默默啜泣起来,我轻轻抚着皇后的背安慰着,只觉累到了极点。 第三十六章 经此一场大闹,宫中倒真的平静了些许,太后冷眼瞧着,对我和苏麽麽道:“皇后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倒是宁妃和佟妃是个平稳的,尤其是衡若那丫头,以后是有大福的。”每每想起佟妃,总是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初次相见的情景,总是感叹事事变幻神秘莫测。自去博果儿王府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岳乐,纵有机会,也被我百般避了去,这样比较正常。对谁都比较好。我虽然这样想,但却仍然止不住心底某个角落,有淡淡的失落,如水面的涟漪,轻轻的漾开来。萦绕不去。是不是人也如花一般,经历了温暖和热闹,就再也受不了寒冷和孤寂,可是,花期过了,便怎么也无法再繁华如初。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谁也没有义务要对别人的悲喜负责,不是吗?有时,很是讨厌自己千回百转的心思。冬日的午后,微弱的暖阳无力的洒下来,整个人只觉乏力,斜斜躺在塌上,由着碧裳在指甲上涂着淡紫色的蔻丹,迎着光线看去,若有若无的淡紫色静静流淌在指尖,星星点点的闪耀。忽佟妃贴身宫女玲珑来请,笑嘻嘻道:“四格格,我们主子说得了一件稀罕物儿,请您过去瞧瞧呢。”正墉懒着,却被勾起了一丝好奇,笑着携了碧裳前去赴约。进了景仁宫,正要进殿,玲珑却神秘的笑道:“格格,主子在后院的琉璃亭里头等您呢。”我口里道:“琉璃亭,这个名儿倒是颇雅致的。”玲珑在前领路,听我言,笑道:“还是我们娘娘刚进宫的时候,皇上给赏的名儿呢。”我点头不语,福临与佟妃也曾有过一段郎情妾意的欢景吧,只散的太快,佟妃当真就这样看淡了吗?正想着,已经进了后院,因是寒冬,后院亦和御花园一般,只是光秃秃的无甚好看。待走近琉璃亭前我才发觉,这竟是一座四面由玻璃打造的亭子,晶莹剔透,小巧精致的叫人爱不释手,亭子的四角还挂了风铃,一阵微风过后,叮丁冬冬的清脆悦耳,上书“琉璃”二字,正是我熟悉的福临的字体。亭内安放了轻巧的藤桌椅,上头铺着厚厚的棉垫子,佟妃身着一件宝蓝色缎绣折枝菊花纹袷便袍安闲的含笑看着我,她已经有了近七个月的身子,坐卧间极是不便,因而斜斜倚在躺椅上头,见我进来,亦不起身,只笑道:“原谅我的失礼吧。”我自拣了一张椅子坐下,笑道:“不敢劳动您大驾起身。”又奇道:“这里头倒是极暖和的。”佟妃指了指亭子四角摆放的状似盆景的物件道:“你当那是盆景吗?正经是火炉呢,我厌烦火炉的样子,玲珑带着几个丫头就将它们改成了这么个模样。”我不由赞道:“怎么想来的,怪不得叫玲珑呢,巧手巧心。”佟妃淡笑道:“我如今走也不成,站也不成,只能躺着,总是觉得闷闷的,想着你也是无趣的紧,才叫丫头打了个幌子请你来呢。”我笑道:“没有什么好东西还敢那样唬我。”佟妃笑道:“虽没有什么好玩意,也绝不会亏了你来一趟的。”说着,玲珑进来,各式小食点心糕点满满摆了一桌子,均是活灵活现,颜色明软轻快,看着就觉欢喜,佟妃又指着小茶壶道:“那里头泡的是你最爱的碧螺春,用的可是去年的雪水呢。”我闻言极是欢喜,笑道:“倒也不枉我跑一遭的。”说着,自倒了一杯来饮,一进口只觉唇齿生香。佟妃含笑见我饮了,又道:“咱们吃着东西,喝喝茶,说说闲话,到底也打发了辰光呢。”我舒适的斜倚着,笑道:“到底是会享受的。”佟妃悠悠看着亭外,淡淡道:“一天一日,一年一月,总归是要这样过的,何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呢。”我点头,笑道:“这宫里头难得有你这样过的自在的。”佟妃道:“哪能人人一样呢?心里想的不同,要的不同,自然过的亦不同,这也原本没有什么好坏可言,问问自己的心,怎样才安稳罢了。”我未承想她说出这些话来,心里只觉思虑万千,种种心事纷纷而至,一时竟不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的看向外边。佟妃见我出神,正想说些什么,忽见亭外,一个小宫女匆匆跑来,象是受了什么气恼,与玲珑伏耳说些什么,佟妃叫道:“玲珑。”玲珑忙挥手要小宫女去了,转身进亭内来,佟妃问道:“什么事儿?”玲珑笑道:“没事,娘娘如今操心不得,将养着就是,不必理会那些。”佟妃道:“你是知道我素日的脾性的,若没有瞧见倒还罢了,既瞧见了就没有不过问的理儿。”玲珑无奈,只得道:“娘娘如今不是有了快八个月的身子吗?按规矩可以请太太进宫来伺候娘娘的,可奴婢叫春儿去敬事房回禀了此事,吴总管却不允。”因岳乐调往宗人府管事,福临索性叫吴良辅一并管了敬事房和内务府,如今赫然以朝官自居,无论何事都要插一秆子,太后很是厌恶他,福临却一意维护,又素无大错,太后不愿再与福临起了冲突,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良辅遂越发猖狂起来,一般的妃嫔都不放在眼中。佟妃只淡淡道:“他可说了原由不曾?”玲珑小心道:“说是说了,只怕娘娘听了气恼。”佟妃道:“无妨,你且讲来。”玲珑小声道:“他说,宫中有外人在,终是不妥,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可不好说,佟主子尚不到八个月的胎,就是等个把月再接,想着也不打紧。”佟妃听了,脸色只如常,却不言语,我只恐她心内气恼,伤了胎气,劝道:“这个吴良辅向来如此惹人厌,倒不必与他置气,待我回去回了太后,接来佟太太就是。”佟妃平静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此事,我要亲自禀了太后。”我心中不禁纳罕,这位主儿向来不生事,又不争强好胜的,为何这回,又转念一想,吴良辅确实太不象话,佟图赖好歹还是正一品大员,佟太太又是有品级的当朝命妇,佟妃贵为皇妃,一门贵盛,怎能生受一个奴才这般的气,这样想着,也不再劝,只道:“那么,正巧这会子太后歇完中觉也该起身了,咱们就一道过去吧。”佟妃点头,我和玲珑一边一个扶着她吃力的起身了,玲珑又在她身上披了件大毛氅衣,这才小心的往外走去。刚走出景仁宫门,我便瞧见佟妃脑门上已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不禁有些担心,道:“瞧你如今走路极是不便的,还是坐了肩舆过去吧。”佟妃亦不推却,点头道:“也好。”玲珑早已传话下去,顷刻间两台四人肩舆已停在面前,我和玲珑先扶佟妃安坐了,我才走到后头肩舆上,命太监起身,一前一后往慈宁宫去。长长的甬道上干净且冷清,偶尔一两个太监宫女远远瞧见肩舆过来,早低头跪在一侧。经过隆庆门之时,却意外瞧见了吴良辅带了几个太监趾高气昂的迎面而来,玲珑低声嘀咕道:“真是冤家路窄,偏碰见这么个东西。”吴良辅瞧见我们,停住了脚步,站了一旁,皮笑肉不笑的对佟妃略哈腰,道:“佟主儿好兴致,这样冷的天儿还出来闲逛呢。”这话早已是逾矩的了,他不过一个奴才,竟如此肆意与宫妃玩笑,眼里嘴里没有一丝的尊重,佟妃却不着气,只淡淡道:“在宫里头呆的久了,闷的紧,这不,往花园子里去瞧瞧,保不齐还能瞧见活蹦乱跳的蚂蚱呢。”吴良辅一听,眯着眼干笑道:“佟主儿拿奴才开心呢,这样的天哪里还有蚂蚱?怕是秋天没有过完它们就死绝了呢。”佟妃倒笑起来:“可不就是这话,我倒记不得了。”一面回头叫我道:“四格格,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三秋的蚂蚱叶上走,后面是什么?”我心领神会,一时忍俊不禁,忙忍了,装出正经样子道:“三秋的蚂蚱叶上走,到底蹦跳能几时?是不是这话?”佟妃笑道:“正是呢,吴总管,三秋的蚂蚱叶上走,看你到底蹦跳能几时?”吴良辅尚未醒悟来,倒是他身边的小太监回过味来,掩嘴偷笑,佟妃此时却正色道:“楞着做什么,还不起驾,不要耽误了吴总管有正经事儿。”太监忙抬起肩舆,向前走去,吴良辅只得站在一旁,玲珑却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道:“主子,您瞧他那傻样子,恐怕这会子还没醒过味来呢。”碧裳也笑道:“佟主儿真真好刚口,可给咱们出了口恶气了。”佟妃却面色凝重,不再做声。 第三十七章 慈宁宫内,太后拿了银剪刀站在院子里修剪花木,我们进去的时候,太后正对苏麽麽悠悠道:“这花儿草儿跟人是一样的,不修不成器,只有时不时的剪剪枝,去去刺,才能长直了,长好看了。”苏麽麽笑道:“奴婢可不懂这些道理呢。”一转脸,正瞧见我们往里走,忙上前去搀住了佟妃,太后亦和蔼道:“这孩子,不是说了不必过来请安的吗?快坐下。”小太监眼疾手快搬来绣凳,佟妃强撑着还是给太后略福身才肯坐下,笑道:“儿臣坐了肩舆来,倒不觉的累。”太后笑道:“在宫里头呆的闷了,只管叫了贞儿,苏茉儿去陪你说话。额娘得了闲也去瞧你的。”佟妃笑着应了,又道:“儿臣过来,是有话对额娘说,倒巧了,正合额娘刚才的话。”太后略一沉吟,想是已经知道佟妃的来意,吴良辅阻拦佟太太入宫之事恐怕已传的人尽皆知的了,这宫里,从来就没有秘密,总是有些惟恐天下不乱之人以此为乐趣。苏麽麽笑道:“日头又下去了,坐在院子里冷飕飕的,太后,还是进去说话吧。”太后点头,苏麽麽忙上前搀住佟妃,我跟在后头进了东暖阁,将殿内侍侯的宫人们打发了出去,关了殿门,又顺手在殿内的大暖炉内扔里几块百合香饼。只听太后温言道:“吴良辅说话着实太没有规矩了,我已经传了话下去,明日就请你母亲进宫来照料你。”佟妃先起身给太后谢恩,又道:“儿臣这会子过来,不是来求太后恩旨接母亲进宫的。”太后有些不解,仍和颜悦色道:“那是为了什么?有话只管说,不必委屈着自己。”佟妃郎声道:“额娘,儿臣自幼在家,父母当做男儿一般教养,随了兄长一起读书识字,虽不敢说通,但也略读过一些史书,历朝历代更替,固然原因各异,却总有些蛛丝马迹可寻。不说太远,只说前明,儿臣窃以为明朝灭亡,自身有着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宦官当权。”她一气说来,毫不间滞,十分流畅通顺。太后若有所思的盯着她,佟妃却丝毫不胆怯,双目澄澈,坦然面对太后审视的眼神,太后停了半晌,敛去笑容,道:“说下去。”佟妃舒了一口气,道:“谢额娘。儿臣以为,宦官身份极其特殊,他们日日与朝廷最高权利中枢打交道,耳濡目染,极易偷权谋私,又或仗着主子宠信,张扬跋扈者不计其数,明末宦官得以以皇帝家奴的身份窃取皇权,即因为此。此等危害,不消儿臣说,额娘自是无比清楚的。如今,吴良辅一手把持着敬事房和内务府,儿臣以为此举不妥。”歇了口气,又道:“吴良辅在内宫向来眼高于顶,一般的妃嫔从不放在眼中,如今儿臣月份已近八月,按规矩请母亲前来是合情合理的,饶是如此他还敢百般阻拦。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儿臣亦略有所闻,大臣中想要陛见皇上的,竟大多数给他交过银子,就如此,还要看他的脸色心情,见得着见不着还是另一回事,如此一来,上行下效,臣子见皇上越来越难,而宦官权利长此以往欲长欲烈,导致大权旁落。”她抬眼看了太后越来越凝重的神色,沉声道:“明朝覆亡之惨剧历历在目,儿臣虽为女子,但亦是爱新觉罗氏一分子,既想到此,并不敢有瞒太后,若有不当之处”说着,竟跪了下来,口称:“还请额娘恕罪。”太后叹气,竟亲手将她扶了起来,要她坐在塌上,感慨道:“好孩子,额娘万万没有想到你说出这样明白的话来,难为你有这份心思。”佟妃见太后并不怪罪,这才放下心来,道:“儿臣这番话,在心中思量很久,生怕落个干政之名。”太后语带深意道:“你是个通透之人,既在我面前说出来,足证明是断断没有这个心思的。”又颇为烦忧道:“如今皇上正宠信他,这番话是必定听不进的,我也不愿与皇帝再生冲突。”我脑中灵光一闪,轻声道:“明朝初年,朱元璋规定宦官,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御外臣冠服,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又立铁牌于宫门,铁牌上刻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还严禁宦官读书认字,交通外官,只令其备宫中洒扫奔走之役。严命之下,想必会有所收敛,若仍执迷不悟,也有个说法了,就算是九哥也不好再为他掩盖。”太后点头,舒心笑道:“谁说女子一定不如男儿,依我瞧,咱们宫里头的女儿都是不俗的。”我和佟妃相视一笑,苏麽麽呈上点心和奶茶,笑道:“说了这半晌,快吃些歇息歇息吧。”次日,乾清宫门前竖起了铁牌,上书太后严令,宦官不得干政,违者斩。同时下旨,内务府交于内大臣索尼掌管。用过午膳,太后召胡宫山进宫为自己针灸按摩,我和苏麽麽捧了一把松子站在廊子下逗鹦鹉玩,只听太后闭了眼睛问道:“外头对铁牌子有什么说法?”胡宫山一手娴熟的转动着银针,一面恭敬的答道:“众人都说太后果断英明,哪怕只有一丝苗头太后都能洞如观火,明察秋毫。”太后笑道:“你胡宫山也会说这些官样文章了吗?”胡宫山坦然一笑,道:“太后素知胡宫山从不扯谎的,这些确是真话。”太后点头,又道:“胡先生向来眼神犀利,可否能猜到此事是谁提醒了我吗?”胡宫山略思索片刻,笑道:“都说四格格最是厌恶吴阉人。”我一听便乐了,笑道:“先生再想不到他人去,只好又来编排我了。”太后亦笑道:“主意倒是贞儿出的,提醒我此事重大的却是佟妃那孩子。”胡宫山一楞,显是没有想到,只听太后又道:“她素日不声不响的,性子又冷,我只当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未曾想还有这般胸怀和见识。”胡宫山对太后拱手一袭到底,正色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均是不解,不知这又是唱的哪出,只听胡宫山道:“太后常常烦忧皇上子嗣之事,如今,有这样见识不凡,气度沉稳的母亲,若生下皇子来,有她教导也必定不俗,因而要恭喜太后。”太后细细思量,脸上流露出笑意,道:“那就借先生吉言了。”正说着,宫女来报:“太后,佟太太奉旨进宫来了,现在宫门外求见。”太后忙道:“快请进来。”一面命胡宫山取下银针来,胡宫山见内眷来请安,也就跪安了。一时,佟太太已在宫女的带领下进了暖阁,刚要下跪,太后已命苏麽麽搀住了,笑道:“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快请坐吧。”佟太太谢恩依言坐了,佟妃长的颇象其母,佟太太年轻之时必定也是个美人,如今虽上了年纪,却还能依稀看出最美时光的影子。太后笑道:“佟太太还是初次进宫吧。”佟太太略有些拘谨,忙答道:“回太后,臣妾是第一次进宫来。”我奉茶给她,她忙起身接了,太后笑道:“这是我身边的四格格,贞儿,你倒该给佟太太见礼的。”我应了笑着给佟太太福身,佟太太忙扶起我,笑道:“不敢当。”一面牵了我的手细细打量一番,笑道:“太后可真是有福气的,瞧这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儿,不吃饭心里也是舒坦的。”太后笑道:“只是个任性的,我倒是喜欢衡若那孩子,很是沉稳,又聪慧懂事。”佟太太见太后这样说,很是欢喜,笑道:“佟主儿脾性古怪了些,还要请太后多担待呢。”太后笑道:“佟太太在宫里头只管安生住着,闲了就到我这儿来,咱们也好说笑解闷,等开了春,再传了戏班子来才热闹呢。”佟太太笑着谢了恩,又闲话一阵才去了,太后又赏了好些子东西,命苏麽麽送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是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无法安眠,遂起身推开窗子,这才发觉外头竟起了那么大的雾,白茫茫的一片,丝丝缕缕的渗透夜色。在传说中雾叫岚,是天上的云散到了地下。在夜雾笼罩下的紫禁城,远远望去,那样的平和,安宁。恍惚间便想起了那年岳乐奉旨规讨喀尔喀部得胜还朝的时候,太后特恩准我出城迎他,那日仿佛也是这样浓的雾气,往事历历在目,只早已物事人非,春寒依旧,桃花繁盛,鲜艳如初,仿佛时间不曾流动,也许四季变幻,风流云散,都没有改变什么,变的只是心境罢了。但总是习惯埋怨时间,把原本的痛苦在回忆中变成了甜蜜,把原本的美好在回忆中变成了残忍。其实,该埋怨的是自己,不该放不下那些逝去的年华。一恍神,一转身,曾经那些回肠荡气只剩下岁月冲刷后的浅浅的平滑的痕迹。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终还是惘然,怎样的情深意重也抵不过缘分淡薄的无奈。前些日子,福临下旨,以太宗十四女和硕公主下嫁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明着是莫大的恩宠,实为牵制,我不由得担忧如今桂林变幻莫测的局势,何时我才能放下这副沉重的担子,得了一片清宁自在?暗自叹息着关上窗,暗自思量着,这残冬终于过去了,心思惝恍着睡下。早起,明媚透亮的光线斜斜穿过窗子照在身上,一看便知是个好天儿,心情不觉大好,阿离和朱颜碧裳听见响动,进来伺候着,见我神清气爽,也欢喜道:“格格今儿气色好呢。”我把玩着梳妆台的碧玉流苏簪,笑道:“外头有风吗?”碧裳一面为我梳妆,一面抢着道:“怎么没有,风大着呢,我一猜就晓得,格格这样问,八成是想放风筝来玩呢。”朱颜笑道:“好象就你机灵似的,不过今儿这风确是放风筝的好天儿。”说着,忙着把柜里收着的往年风筝寻了出来,拿给我瞧。却是一个美人风筝,扎的活灵活现的,煞是好看。我看了却只摇头道:“好端端一个佳人偏被线给牵绊着,不好,去司造房再寻些其他的来吧。”阿离和朱颜相视一笑,道:“这个还是去年您特特传下话要司造坊连夜赶着做的呢,做了几个您才瞧了满意,怎么今年就不喜欢了?”我亦笑,却也说不出原由,只道:“那你们别管,就还做些鸟啊之类的来顽吧。”阿离笑着下去传话,我自选了件嫩黄色薄衫,系了同色的罗裙,发上并排簪了一溜娇嫩迎春花,朱颜又在腰上挂了一只粉粉的香袋,因念着见太后,便携了碧裳匆匆往前头去了。太后却也刚刚起身,正由苏麽麽装扮着,我上去接过檀木梳子,撒娇的对苏麽麽道:“麽麽,今早起吃什么?”苏麽麽笑道:“怎么,想起什么来了,麽麽现去给你做。”我欢喜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巴巴的念叨起荸荠糕来了,想着就谗。”苏麽麽笑道:“刚好还有荸荠粉,等着吧,麽麽呀这就去给你做。”说着,往小厨房去了。太后抚着我的手,含笑打量我,道:“今儿瞧着心情不错,额娘看了也欢喜的。”我轻轻抱着太后摇晃着,把脸亲昵的挨在太后脸边,喃喃道:“额娘,我夜里没有睡好,心里只觉的空空的,四处没有着落,睁开眼,只想见额娘,见着额娘,心里就塌实了似的。”太后揽过我,温柔的抚着我的后背,柔声道:“我的傻女儿,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刚进宫来,夜夜做噩梦,惊醒了不管什么时辰就往前头额娘这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总要额娘抱着你哄着才能安睡,后来,就跟着额娘一直睡了那么大。”我听着只觉眼睛微微酸酸的发胀,越发赖在太后怀里不肯起来,嘴里咕哝着:“额娘,今儿我还跟着您睡吧。”太后听了直笑,正待说话,便听得皇后的声气道:“还这样撒娇卖痴呢,额娘只由着她闹。”话刚落,皇后已笑着进得殿来,后头跟着宁妃,陈嫔等一干妃嫔过来请早安。众人一一行过礼后,太后命坐了,笑道:“今儿到的齐全,我可没有下帖子请你们来,也没有备你们的早膳呢。”皇后撇嘴笑道:“额娘眼里心里只有这个丫头,咱们这起子人额娘是不放在心上的。”太后听了越发点着皇后的额头笑起来,宁妃亦笑道:“娘娘还说格格撒娇卖痴呢,这会子自己个也吃起醋来了。”皇后听了与我相视一笑,又对太后道:“因着今儿是花朝,想着来额娘这凑凑趣,倒也好久不曾这样热闹了,谁曾想额娘就这样赶我们。”我这才想起,今儿原来是花朝,花朝是百花生辰,闺阁之中常常借此之名玩乐嬉戏。众人亦道:“求太后恩典,带咱们一起热闹热闹吧。”太后见众人凑趣,皇后又是难得的好兴致,欢喜道:“既这样,也不好再赶你们了,来啊,传戏班子进来,今儿咱们娘们好好顽顽。”众人皆欢喜不已,太后又命道:“用完膳,一并去请了佟太太去畅音阁去。”一时,在外间摆了膳来,太后只命皇后,宁妃,陈嫔在里间作陪,其余各人皆识趣去了外间。太后在正中坐了,我和皇后分坐太后左右手边,宁妃挨着我坐了,陈嫔坐了皇后身边,太后这才对皇后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皇后一楞,忙赔笑道:“额娘这是哪里话,有话您吩咐就是了。”太后沉吟着道:“以前的事情且不必再提,如今她总算是皇帝正经的妃子了,你又是皇后,理当宽容些的,象今儿这样带着众人一起玩乐的时候,刻意将她排除在外,终是不妥,皇上见了,心里自是不舒服,他不敢怪我,只又将罪名安在你的身上了。”皇后听太后提及宛宁,早已放下手中银筷,潋去了笑意,恨恨道:“我只一见了她,就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又怎能与她一起玩乐。”话语中听着异常的硬气。太后叹气道:“事已至此,除了接受还能如何?同一屋檐下,难道这辈子都不见了吗?哪怕为了弥补你们夫妻的感情,面子上你也要和软些才是,也显得你一国之母的大度,于你是绝没有坏处的,就是皇帝也念着你的好儿,再者,佛经上说,宽恕他人,也是给自己积德的事儿,你一向好强惯了,事事随性,只不为自己的将来积些福气。”皇后听太后这样为自己打算,一时勾起伤心事,眼泪夺目而出,只心里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咬了嘴唇不做声,宁妃和陈嫔窥着她二人的神色,亦不敢动筷子,沉默不语的坐着想着自己个的心事。正没个去处,苏麽麽端了一盘子晶莹剔透,亮荧荧水晶般的物事进来,见我们都未动筷子,笑道:“格格怕是巴巴的等着半晌了呢,太后皇后,两位主儿快尝尝。”我笑着夹了一块来递到皇后面前,道:“我亲手夹的,过了这村没这店了,还不快接了。”一面悄悄推了推皇后。皇后明白过来,一直这样僵下去,对自己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太后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圆了自己面子,再不顺势而下,恐怕只无法收场,忙用碟子接了,勉强笑道:“多谢额娘赐膳。”太后舒了口气,笑道:“都动筷子吧,苏茉儿做的荸荠糕好着呢。”又对身侧宫女道:“传我的话,请皇贵妃去畅音阁听戏。”又道:“把这荸荠糕送一盘子给佟妃。”众人听着,脸上或羡慕,或嫉妒,或不屑,亦有欢喜的,比如陈嫔,我却知她是急切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呢。半晌,又对着宁妃和陈嫔道:“过会子将二阿哥和大格格一并抱过去,我几日未见这两个孩子,怪想的。”宁妃和陈嫔见太后如此欢喜,哪有不凑趣的理儿,忙满口应了。 第三十九章 用完早膳,一行人奉着太后浩浩荡荡往畅音阁去,一路上莺歌燕舞,倒别有几分意趣,此时正值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岸边杨柳深深浅浅的娇嫩,瑞香,山茶,白玉兰,紫玉兰,琼花,海棠,牡丹等俱已打了骨朵,就连风都微微带些熏熏的香气,吸上一口仿佛要醉了一般。畅音阁位于宁寿宫后,宫中听戏大多在此,院内有一座三层的大戏台,即福,禄,寿,平日大多启用寿台,台对面是阅是楼,亦是两层高的,东西北三面都用两层圈楼围绕,太后常带了我们在楼上,楼下大多是王公大臣听戏的地方。待我们上至二楼,皇贵妃宛宁和佟太太已奉旨先到了,瞧见我们过来,早跪在一旁接驾,太后笑着命苏麽麽扶佟太太起身,又命宛宁起来坐了。太后自坐了正中的位子,要佟太太坐了左手边,皇后拉着我坐了太后右侧,余下众人却眼巴巴瞧着宛宁,按规矩,她的位分高于众人,理当她先坐,此时宛宁倒颇有些踌躇,不知坐哪里才是。太后状似漫不经心的瞟了皇后一眼,皇后自在我身侧坐下,又看了宁妃一眼,宁妃是何等乖觉的人,忙笑对宛宁道:“姐姐挨着皇后娘娘坐吧。”一边说,一边拉着宛宁坐下,自己坐了宛宁旁边。皇后瞧着悻悻的陈嫔,冷冷道:“楞着做什么,到佟太太身旁坐了就是。”陈嫔见皇后发话,忙走至佟太太身旁坐了,众人也在后一排各自寻了位子坐定。宫女们不时上来送瓜果茶水之类,主事太监亦拿着戏本上来请太后点戏,太后拿了本子粗略看了看,笑着对佟太太道:“我呀,还是欢喜听昆曲,清丽柔婉,回味绵长。”佟太太笑道:“太后圣鉴绝不会差了的,咱们就跟着太后饱饱耳福了。”太后点了出牡丹亭,又要佟太太点,佟太太忙道:“该皇后娘娘点才是,臣妾怎能逾礼。”太后笑道:“今日本是咱们玩乐,她们都是顺带的,况你是长辈,理当你先点。”佟太太见太后这样说,只得点了一出断桥才罢,奉给皇后,皇后又转手交给我,笑道:“你点就是我点了,点吧。”我知她并不是很认得汉字的,也只一笑,接过去点一出琴挑。太后笑道:“先演着吧,你们想听什么慢慢点来。”主事太监忙答道:“是。”一面下楼报戏,一面叫个小太监请余下各位主儿点戏。我静静听着戏词,只觉满口余香,回味无穷,台上的一切美好的是那样陈旧,妩媚的叫人心碎神迷,爱极了里头的每字每句,华丽且忧伤。一曲即了,悠悠荡荡,心思早不知飘往何处去了。不经意,却瞧见另一双痴痴的眼眸,是宛宁,这才细细的打量她,多日不见,气色比往日倒好了许多,也有了些红晕,不再那样苍白无力,面容仍如往昔宁静祥和,一江春水般的温婉,看来心情舒畅的日子到底是不同的,心中却仍止不住的暗暗叹息,到此时,我竟还是不知,到底是盼望她过的满足称心,还是宁愿她委屈着成全博果儿的性命。或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眼神,宛宁转过脸来,对我微微一笑,眼眸中似是乞求,又有些许的不安。我收回目光,将视线转到戏台上去,却赫然发现,台上唱的竟是长生殿,不知是谁点的,偏皇后又碰碰我的胳臂,道:“这是一出什么故事,我倒从未听过,你讲给我听听吧。”我看看太后,太后仍是一脸的闲适,眼神却渐渐冷峻起来,遂不敢出声,皇后却是不解,道:“发什么楞啊,你也没听过不曾?”太后捻了一粒蜜酿酸梅,懒懒问道:“这是谁点的?”众人惶恐,不知所以,后排乌苏氏怯怯站起来回道:“回太后,是奴婢点的,奴婢只看到名儿,觉得吉祥,这才点了的。”太后点头,不再做声,我低声道:“额娘,听了这大半晌午,也该累了,不如散了吧。”太后舒口气,道:“我也累了,你们愿听的就留下听,不愿听的就散了吧。”众人称是,太后又问佟太太,佟太太笑道:“出来这半天的,怪惦记佟主儿,臣妾也随了太后去吧。”我与皇后,宁妃自是跟了太后去,宛宁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也站起来,一道下了楼。直回了慈宁宫,太后自去歇息,皇后才又悄悄问道:“那出长生殿怎么了?”宁妃小声道:“娘娘不知吗?唐玄宗娶了儿媳妇杨玉环,封了贵妃,长生殿讲的就是他们的爱情故事。”皇后一听,不觉咋舌,后又恍然,笑道:“怪道太后不高兴,这不是影射了咱们皇贵妃吗?”又欢喜起来,道:“回头我倒要赏赏乌苏氏的,没看出来,还真会点戏。”宁妃看看我,莞尔一笑,我却不愿在此事上头多做纠缠,笑着扯开话题,道:“早起我命司造坊做了风筝,用完午膳,咱们去园子里头顽吧,正巧今儿风好,还有秋千。”午膳后,我们三人果带了宫女太监在园子里头放起风筝来,我手中举了一只紫蝴蝶,皇后自是选了凤凰,宁妃拿了春燕,宫女们也举了各式各样的凑趣,一时,天上花枝招展的,煞是热闹无比。我的母妃亦是极喜欢放风筝的,每年总要放个几回,且都是亲力亲为,待放的高了,看不到影的时候,却拿了把银剪轻轻剪断了白线,母妃说这是放灾,父王是刀口上舔血的人,虽是为国杀敌,死在他手上的人到底太多,唳气过重,要放放灾祈祈福才安心。母妃每年只放三个,为父王,为我们姐弟,却独独忘了自己。想到此,心内哀伤万分,遂命阿离拿来剪刀,用力剪断了手中的线,风筝立刻摇摇飞出了视线之外,我怔怔的望着,暗自祈祷:愿父王母妃泉下有知我一片思念之情。 第四十章 顺治十一年五月四日,皇三子玄烨降生在景仁宫中,他的降生结束了绵延京城数日的大雨,一轮红日照在紫禁城的上空,太后紧紧抱着玄烨,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满族有佟、关、马、索、齐、富、那、郎“八大姓”之说,而佟佳氏之佟姓位列八大姓之首,众妃之中,除皇后外,出身最高贵的就是佟妃了,宁妃虽有子,但毕竟出身低微,中宫皇后无子,福临一心扑在皇贵妃的身上,冷落了众人,太后一直担心后嗣,如今玄烨呱呱落地,其母无论出身还是气度见识皆在众人之上,怎能不叫太后欢喜呢,可福临只是冷冷的,不甚在意,太后却不去理会,下旨大肆庆祝。玄烨满百日那天,太后预备在宫里大宴王公诸臣,佟妃却在前一日命人向太后回禀,说自己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出席宴会。太后命我带了太医去瞧瞧,太医也只开了些调养之类的药就回去复命了。我把玄烨抱在怀里逗弄着,一面对依然倚在床上的佟妃道:“我倒是没有瞧出来你有什么不适的,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去了?”佟妃安闲的翻了一本词曲集,瞥了一眼我道:“回头见了太后,可不许这样说。”玄烨虽刚满百日,白胖胖的小手已然有了气力,此时正抓了我脖子上佩带的翠玉链子来玩,一使劲,竟扯断了细细的琏带,珠子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纷纷坠落在地的玉珠子,竟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亦笑道:“瞧瞧你这儿子,这样小,喜怒哀乐就这般清楚,长大了亦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乳娘笑着从我怀里抱走了玄烨,小宫女进来收拾地上的珠子,我这才坐到佟妃身侧,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主意,我冷眼瞧着倒是更淡漠了些。”佟妃放下手中的书,一双清透的眸子看住我,淡淡道:“我生了这孩子,对大清皇室也算有了交代,我最大的使命也已完成,你也看的清楚,皇上的态度不过如此,满心满眼的只有皇贵妃一人而已,我不屑于争宠,这孩子的以后,全凭他的造化了。”我心中只觉凉薄了些,也只能劝道:“太后很是喜欢玄烨呢,说到底,你也不过才十七岁,难道就这样清冷冷的过着吗?”佟妃象牙般滑腻冰冷的手伸过来,我轻轻握住,只听她柔柔道:“我自有我的骄傲禀性,注定我不会象他人那般费尽心力去邀宠,总觉得少了夫妻的意味,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的,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骨气,我还是有的,这样干净的过着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啊。”我微微叹气,情知无法说服她,福临亦尝对我讲过,佟妃的相貌才学本不在宛宁之下,初见之时也曾心动不已,奈何她的性子总是太过冰冷淡漠,无法叫人亲近。我听了只有些不悦的,福临到底还是用帝王对待嫔妃的心态去与佟妃相处的,若他多些寻常普通男子的心意,恐怕也不会是今日这般。佟妃又道:“原本想着,进宫来独自一个总还是有些寂寞孤单的,不曾想还能得到你这样的知交,上天已待我不薄,更何况还给了我一个孩子,已然足够我后半生安然的活着了。”我心内一酸,强笑道:“好好的说些丧气话,你且好生将养着,真不愿去就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的。”佟妃又回复云淡风轻的闲适模样,笑道:“我可就等着这话呢,太后面前还要帮我掩饰掩饰。”我亦笑:“太后的通透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不必说她老人家也是极明白的。”佟妃点头,我瞧她略有些倦怠,起身道:“我这就去了,回头得了闲再来瞧你,太后吩咐了不许人来打扰的,你好好养着吧。”她笑着颌首,我眼见她闭上眼睛,又为她掖了被角,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寝殿。次日,是玄烨满白日的正日子,宗室亲贵,后宫妃嫔,王公大臣,熙熙攘攘坐了一堂,端的是皇家富贵气象,歌舞升平,太后满面笑容坐了正席中央,我抱了玄晔坐在太后身侧,依次是皇后,宁妃,福临携了宛宁自坐了太后左手边,下首却坐了佟大人,佟太太并岳乐夫妇。咋一见,我还是止不住的心悸,恰逢他们夫妇齐齐坐了对面,更觉尴尬,佟佳蘅芳亦是有孕在身,肚子高高的挺起来,脸上含笑,一副雍容之态。好在我手里抱了玄烨,那是个极不安分的,小手在空中乱抓,嘴里还依依呀呀的说些什么,太后笑着给他戴上了长命锁,嫩藕似的白胖手脚上亦戴了银锁,这孩子格外的灵透可爱,瞧见太后伏身给自己佩带饰物,欢喜的咯咯笑着,竟伸手要太后抱,太后欢喜的接过去,笑道:“好宝贝,瞧瞧这就知道和祖母亲了呢。”众人一迭声的凑趣,直夸的天上少,地上无的,福临笑道:“孩子还那样小,能看出什么来,倒不要夸赞太多,以免折了福气。”太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众人亦噤声不敢言语,宛宁见太后不喜,忙上前笑着给玄烨怀里放了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道:“瞧皇上疼的,如今连好话也说不得了呢,连起的名儿都是那样好的。”太后这才转怒为喜,笑道:“果然是个好名儿,透着贵气庄重。”福临醒悟过来,知自己失言,忙笑对太后道:“儿子还没有贺喜额娘呢,来,儿子先干为敬,额娘大喜。”众人亦站起来举杯:“太后大喜,阿哥长命富贵。”太后将玄烨又交到我手上,一迭声的劝佟家夫妇喝酒用菜,玄烨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咯咯的笑着,皇后也不由得抱过来,笑道:“瞧这欢喜的,难道你也知道是在为你办酒宴吗?我也忍不住疼你来了。”宁妃也笑道:“三阿哥长的极象了佟妹妹的,瞧这额头这样宽的,也不怕人。”太后笑道:“不象他老子好,皇帝小时候啊,只跟我,换了奶娘抱,都哭的昏天黑地的。”众人皆笑道:“这是皇上和您亲呢。”福临略有些不好意思,赔笑道:“额娘拿儿子打趣呢,如今是孙子最大。”太后感叹道:“老了。”又笑对众妃道:“你们这些还没有给我生孙子的,可要加把劲了,人一老,总盼望着儿孙满堂的。”佟太太笑道:“太后是有大福气的,皇上正春秋鼎盛,诸位主儿又年轻,必定会儿孙满堂的。”他人倒还罢了,只皇后听那话,心里总大不自在的,我伸手将玄烨抱过去,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她勉强对我一笑,只闷闷喝酒不语。我心中亦不免替她难过,大婚四载,总也不见动静,太后心里着急,只不说出来,怕勾起了她的伤心事,皇后亦是心知肚明的,暗地里逼着太医不知服了多少药,只没有效验,眼见这深宫中一个接一个孩子呱呱落地,难免心里忧闷。偏眼看去,岳乐只闷闷的坐着喝酒,一杯接着一杯,我不知为何,忽的想起他上次醉酒之说所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内一时酸楚的厉害,我们相隔不过一张桌子的距离,此时,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那么遥远,远的仿佛我用劲力气也达不到一般。好容易,宴会散了,我亲自抱了玄烨回阿哥所,乳母宫人打着宫灯在前头引着路,经过浮碧亭之时,却影影绰绰有人站在亭边,宫人将灯高高挑起,却是岳乐木桩似的站在那儿。我楞在原地,乳母窥着我的神色,小心从我怀中接了玄烨去,笑道:“格格,夜深了,奴婢抱了阿哥过去就是,您也乏了一日,不敢劳您大驾了。”朱颜忙上来道:“格格,奴婢陪着乳母过去就是,您站在歇歇脚等等奴婢。”说着,带了乳母一行往阿哥所去了。 第四十一章 月光如流水一般,一泻如玉,静影沉壁,浮碧亭后接天荷叶随风摇曳,偶有花香深深浅浅浮来,清澈入骨。岳乐走上前来,站到我的面前,我顿觉他一身的酒气,轻声道:“怎么喝了这样多?”他却只不言语,楞楞的瞅了我半晌,忽伸手将我揽在怀里,在耳边无限柔绵的喃喃道:“我想你,想的好苦好苦。”我的眼泪,忽然不争气的就流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脖子。我只是想,想知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世事无常,你的回忆,是不是还如我的一样繁盛。曾经我总是以为我们可以这样相拥着过一辈子,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心慌,因为我知道,我们还有太多太多的光阴去消磨,直到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嘎然而止,甚至没有一丝的转圜余地,我才恍然,最美的不过短短几个秋而已,短暂的叫人不忍回顾。如此时,不需要描述任何撕心裂肺的刻骨相思,只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我想你,就足以叫我心神俱伤,原来,同甘共苦亦可以这般演绎,我的心与你相比,更是苦涩万倍。象在梦中一般,我紧紧靠在他的胸前,忽然瞧见树影下挑灯等候我的朱颜,刹那间回过神来,猛的推开了岳乐,颤声道:“我们不能这样,我没有宛宁那样的勇气,你也不是福临,做不到那样决然。”岳乐紧紧盯着我,眸子里含了满满的痛苦和怜惜,嘶哑着嗓子道:“这一生,我们竟都为了他人而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尽量把语气放的平稳,道:“缘起缘灭,缘浓缘淡,本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为谁活都好,能坦然面对自己就好,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宿命。”说罢,对岳乐微微福身,道:“宫门就要下钥了,王兄请吧。”亦不敢再看岳乐的神色,慌慌的唤了朱颜,往寝宫走去。日子一天一天的,了无意趣,太后命了胡宫山隔了两日便进宫来,为我讲解兵法史籍,干瘪晦涩的古文在胡先生刻意的生动讲述下倒着实使我多了几分兴趣,太后看在眼里,略安心些,又命人找来了关于四位汉人王爷的生平,战事等一一给我翻阅。一日,我和胡先生依旧在书房授课,讲至平西王吴三桂降清一节时,我思虑良久,还是问道:“先生,照咱们汉人的说法,吴三桂开关清清,无疑是汉奸之举了?”胡宫山闻言一楞,放下手中书卷,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淡淡道:“格格以为如何?”我沉吟着,字斟句酌道:“我与先生均是汉人,明末政治腐败,宦官当政,百姓苦不堪言,结束它确是众望所归,可明朝到底待吴三桂不薄,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背君叛祖,无甚骨气,确为人之所不齿。”胡宫山亦不多做评论,只望着窗外道:“这一切后世自有评论,你我身在当朝,不便妄下断语。”我明白他的顾虑,此时我与他的这番谈话已实属大不敬,若再深究下去,确为不妥,忽又想起什么,慌忙问道:“那我父王呢?后世又将如何评论他呢?”胡宫山安抚的一笑,温言道:“待我细细为你讲来。在一定意义上来讲,孔王爷在归顺大清之前,不属于任何朝廷,孔王爷最早投身与明朝军队,在辽东抵御后金,节节败退之后因恐朝廷追究,带着弟兄们逃到皮岛,投靠了毛文龙,崇祯初年,袁崇焕杀死毛文龙,孔王爷是个讲义气的人,在毛文龙死后不久就带着部下离开皮岛,最初没有人敢收留这个不愿接受编制的队伍,后来还是登莱巡抚孙元化收留了孔王爷等人,孙元化善治大炮。崇祯五年,太宗围攻大凌河,孔王爷奉命援助大凌河守军,在行至新城之时,因连日奔波,又无银饷和米粮后继,士兵饿死大半,一些士兵就杀死了一家豪门大户的鸡鸭充饥,地方官员上报对孔王爷的部队进行血腥镇压,命他交出偷吃的士兵处以极刑,这些士兵皆是跟随你父亲九死一生的兄弟,为了几只鸡鸭受到如此侮辱,孔王爷奋力抵抗不从,官兵对部队进行了围剿,孔王爷无奈之下带着仿西洋大炮归顺后金,接受编制,由此被封亲王,镇守广西。”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父王未做王爷之前的前半生,只听胡宫山道:“官逼民反,倒颇有些大泽乡揭秆而起的意味。”我只沉默不语,脑中闪现那悲壮的一幕,心神激荡,只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胡宫山见我只是沉思着,笑道:“格格不必过多思虑身后之事,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世上的人多了,是非曲折总是有些说不清楚的。”正说着,苏麽麽进来道:“怎么今日说了这样久,该传膳了呢,胡先生也太苛刻了些吧。”胡宫山笑道:“我这就告辞出宫去了,过两日再进宫来,格格这两日不必做什么功课,倒是练练字好些。”说罢,自顾自的走了出去。苏麽麽携了我的手往前头去,边走边笑道:“该饿坏了吧,麽麽今儿啊给你做水晶粽子了呢,快走吧,你额娘念叨你半天了。”刚从金戈铁马的神游中回转来,含笑听了苏麽麽絮絮叨叨的疼惜,不觉暖到了心里头去。进得殿去,只见宁妃带着宫女们穿梭个不停忙着摆膳,皇后和佟妃却也在,忙上前见礼。皇后笑道:“咱们的女学生可下了学呢。”太后要我坐在身侧,一迭声的问道:“今日讲的什么?可听的明白吗?累不累?”我笑着回道:“女儿不累,先生讲的极明白的,今儿倒没讲什么,倒是给我讲了先父的一些往事。”太后点头,道:“我倒忘记嘱咐胡宫山,很该先讲这个的。”皇后听了只觉纳罕,不解道:“又不要做将军,只管学些这个做什么?”太后叹息一声,看住我,眼中藏不住的怜惜疼爱,我忙笑道:“左右是无事,听来解闷罢了,也省得整日呆在额娘面前惹的额娘厌烦。”太后知我是宽慰她,只笑着不语,皇后却信以为真,笑道:“早该如此的,真真你这会子才晓得让额娘厌烦的。”我瞪她一眼,她却笑的更欢快了些,佟妃站在一侧,只静静的看着我,一碰到她了然的目光,我不觉有些酸楚的,也只有她,这般明了我的悲哀和无奈,往日宛宁也这样的看我,只是更温柔了些,象是慈爱的姐姐一般,如今越发疏远了似的,我终是无法忘怀,博果儿去的那样惨烈,他们幸福明媚的笑颜更让我为博果儿难过不已。太后笑着对佟妃道:“我昨个去园子里,顺道去了阿哥所,玄烨长的极快,不过几个月,已有些清秀俊郎的模子了,一看见我咯咯的就笑,很是让人欢喜,用过午膳你和贞儿去瞧瞧。”佟妃忙笑着谢恩,皇后脸色略有些暗淡的,不再做声。一时,宁妃过来请太后并皇后入席,我们依次坐了进午膳不提。膳后,又陪太后喝茶闲话一阵,太后自去歇息,命我们散了。走出暖阁,皇后懒懒对我和佟妃道:“你们要去阿哥所吗?”我和佟妃对视一眼,我笑道:“反正你也是无事,一道去瞧瞧如何?”皇后仿佛一点精神也无的,摇摇头道:“我累了,哪儿也懒怠去,宁妃也一起去看看二阿哥吧,我自回去就是。”宁妃虽欢喜,但面上亦不流露出来,只笑道:“臣妾还是先陪了娘娘回去吧。”皇后却不做声,摆摆手,自扶了朵云出了殿门往坤宁宫去了。我们三人楞楞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竟有些失神,清风白日之下,她素日骄傲的身影竟有些萧索落寞的。过了半晌,宁妃回过神来,强笑道:“走吧,咱们傻呆呆站在儿算怎么回事。”一面说着,率先向外走去,我和佟妃亦跟了上去。 第四十二章 阿哥所里,因恐皇子们年幼,受不得凉气,并未用冰,幸而亦不是太热,一路从树荫下走来,竟未出汗。乳母们早得了信儿,各带了主子在殿门恭候着,掌事太监一脸谄媚的迎上来请安,若不是得了太后的旨意,轻易他们是不许见的,拿着祖宗的规矩百般阻拦,说起话儿也是怪里怪气的,好不惹人厌烦。二阿哥福全已有三岁,见我们过来,越众而出,学着大人的做派行礼道:“给额娘,佟母妃,四姑姑请安。”居然也中规中矩,说的字正腔圆,虽年幼,到底竟有些沉稳的气度。宁妃数月未见儿子,此时一见恨不得搂在怀里仔细察看一番,又见儿子象个小大人一般,心中不禁五味呈杂,眼睛有些婆娑起来,只耐着规矩,强笑道:“又长高了大半寸呢。”我却将福全揽在怀里,笑道:“果真是长高了,再过些日子也该进书房了呢。快到你额娘身边去,叫她好好瞧瞧。”福全依言走到宁妃身侧,宁妃满眼的欢喜慈爱,不住声的询问儿子的衣食起居。三阿哥玄烨被乳母抱在怀里,杏黄绫子包裹着,倒越发显得眉清目秀,佟妃含笑瞧着,玄烨眼巴巴看了母亲半晌,咯咯笑起来,伸手要佟妃抱,佟妃笑着抱起他,在手里摇晃着。乳母赔笑道:“三阿哥很是爱笑呢,前儿个晌午二阿哥拿了花灯逗三阿哥玩,三阿哥笑的别提多欢了,皇上和皇贵妃路过阿哥所,在外头听见,破天荒的进来和两位阿哥说了会子话才走呢。”宁妃闻言一楞,佟妃却恍若未闻一般,只管拿里头发去拨弄玄烨的面颊,玄烨经不起痒,咯咯笑个不停,只听宁妃问道:“二阿哥,你皇阿玛和你说什么了?”福全蹙眉想了片刻,奶声奶气道:“阿玛问我今年几岁了,还说该进书房了,别的也就没有说什么了。”宁妃俏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我和佟妃俱是唏嘘不已,当年福全降生之时,福临是何等的欢喜,不过短短四年,他竟连儿子的年岁都记不得了,怎能不叫人寒心。屋内顿时沉默下来,小玄烨似也感觉到了忽然凝固住的氛围,只用清澈的眼神打量着众人,佟妃将他交到我的怀里,走至宁妃身侧,抚着福全的头顶,温和道:“二阿哥就要进书房了,可要好生发奋才是。”福全乖巧的点点头,只是看着额娘沉默不语的模样微微有些不安,佟妃又对宁妃道:“宁姐姐是个聪慧人,咱们女人这一生,尤其是宫里的女人,可以依仗的不过是眼前这个孩子而已,他好便好了。”宁妃略回转来,收拾了心绪,对福全道:“佟母妃的话要紧记,你读书读的好,额娘就欢喜了。”福全见母亲和颜悦色,这才安下心来,回道:“是,儿子记下来,额娘放心,儿子一定叫您欢喜的。”宁妃安慰的点头,佟妃又道:“来了这半日,咱们也该去了,不然与礼也是不合的,白白叫他们为难。”说罢,又交待了乳母几句,正欲出门,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满面的汗珠,瞧见我们慌忙跪下道:“四格格,朵云姐姐叫奴才来寻您,请您快到园子里头去呢。”我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是皇后娘娘吗?”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道:“是,好象是娘娘在园子里头和皇上吵起来了,朵云姐姐不敢惊动皇太后,请您赶紧过去瞧瞧,劝解劝解。”我闻言,不禁皱起眉头,亦不敢耽搁,急急的往园子走去,佟妃和宁妃跟在后头赶过来。穿过花园的月洞门,进了园子,却只瞧见一片狼籍,那片牡丹花丛正开的鲜艳,此时却东倒西歪的摊在泥地里,隐约有脚印踩过的痕迹,几个宫女太监围在一旁窃窃似语,见我们过去,均住嘴跪在一旁。我疑惑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几个人面面相觑,只不敢回话,我等的不耐烦,顺手指了一个离我最近的宫女道:“你说。”宫女有些惶恐,小声道:“听说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吵嘴,不知为什么皇贵妃昏了过去,这会子皇上抱着皇贵妃回了承乾宫。”我心里蓦然一阵不安,忙问道:“那皇后娘娘呢?”一个小太监大着胆子答道:“娘娘好象去了慈宁宫。”我们三人又急急的往慈宁宫,一路上,思绪万千,宛宁好端端的怎么昏了过去,会不会和皇后有关系?这样想着,手不禁有些冰凉,也顾不得头顶上烈日炎炎,加快步子往慈宁宫去。往日此时,因太后午歇,慈宁宫沉静的如一潭深水般,不见一人走动的身影,而这会子,众人都积聚在殿外的廊子上,低声说着什么,隐约还听到哀哀的哭泣声,倒象是皇后的声气。跨进东暖阁,皇后果然在此,正伏在太后平日坐的塌上痛哭不已,苏麽麽坐了一旁好言哄劝着,皇后只是不依,哭的越发厉害,太后却站在支起的窗前,面色凝重,沉默不语。我们三人默默上前对太后福身,半晌,太后才道:“还没有哭够吗?要闹到什么样才算?”伏在塌上哀哭的皇后闻言,猛然抬起头,站起身来,悲凄道:“我怎么会不哭呢,姑姑这会子还在说我闹吗?是我在闹吗?”我和她二人这才瞧见皇后的样子,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皇后发丝凌乱,眼睛微肿,满面泪痕尤在,右脸上赫然五个清晰的手指印,不消说,这天底下除了福临,谁还能这样打她。太后见皇后的模样,也不禁长叹一声,道:“你终是学不会隐忍,做这深宫的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学会这个忍字。”皇后还未开口,太监进来回道:“太后,胡宫山胡先生求见。”太后命道:“宣。”胡宫山神态自若,安闲走进来,对太后拱手为礼,道:“太后万安。”太后冷静问道:“承乾宫那边怎么样了?”我这才知,福临竟宣了胡宫山入宫为宛宁请脉,要知道,胡宫山向来只为太后应诊,暗地里宫人们皆说胡宫山是太后御用太医,轻易连福临都不通传他的。这会子殿内几双眼睛急切的注视着他,胡宫山仍是毫不惶恐,淡淡道:“皇上命臣恭喜太后,皇贵妃有喜了。”说完,又一拱手,悄然退到殿外。 第四十三章 殿内众人象是被那句话定住了一般,死一样的沉寂,喘息不闻。片刻皇后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既而又凄厉的大笑起来,眼中却是不停的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阴冷绝望的目光扫视了佟妃和宁妃及太后,惨然道:“她有喜了,你们马上就要改口了,跪着给十一福晋行礼,皇后万福金安,你们的儿子也要给她的儿子磕头,皇上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哈。”佟宁二人怔怔看着她,象是没有回过神,太后冷冷的看着皇后,大声呵斥道:“你疯了吗?还不快住嘴?”皇后丝毫不畏惧太后冰冷严厉的眼神,倔强扬起头,厉声道:“我没有疯,这些都是福临亲口说的。”忽又绝望的爬到太后脚边,抱着太后的双腿,象是受了极大委屈和惊吓的孩子一样,喃喃道:“姑姑,姑姑,他说他要废了我,他说他要立那个贱人做皇后,立他们的孩子做太子,姑姑,我是大清明媒正娶,用大红花轿从大清门抬进来的啊,他为什么要废了我,我爱他,我也爱他啊,他不爱我,我都忍了,我还是爱他的,为什么他要废了我?”我与皇后自幼相识,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路走来,她的悲伤和无望皆在我眼中,我眼着她爱上福临,眼见着她承受着冷漠,眼见着她夜夜孤灯,眼见她一天天憔悴,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宁妃被皇后一席话触动心肠,拿着绢子不住的拭泪,佟妃站在我身侧,捏着我的手悄然安慰着,眼中满是悲悯。太后仿佛承受不了皇后的重量一般,身子摇摇欲坠,伸手扶起皇后坐在塌上,满眼关爱疼惜,温言道:“惠儿,你是咱们科尔沁最美的明珠,是姑姑最疼爱的侄女,有姑姑在,没有人会废了你,没有人会的。”皇后紧紧抓住太后的手,眼神迷茫且散乱,低声道:“姑姑,你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吗?”太后刚要说话,皇后却忽的捂住太后的嘴,孩子般的神情竟欢喜起来,神秘的小声道:“他说了,他说,不是我不好,只是他心里有根刺,他说他不喜欢摄政王多尔衮,他说他恨他,我是多尔衮生前聘来的,虽然多尔衮死了,他说他总是觉得我象是多尔衮派来监视他,管制他的,一看见我,就能想起多尔衮一样。”太后颓然垂下双手,脸色变的苍白,苏麽麽忙上前对皇后道:“娘娘,您累了,麽麽先送您回去歇息,好不好。”一面哄着扶皇后起身,宁妃醒过神来,忙上去帮着,走至殿门,皇后猛然挣脱苏麽麽和宁妃的手,又跑回来拉着太后的手哭求着:“姑姑,您去和福临说,我和多尔衮没有关系,我几乎没有怎么见过他,我不是他派来的,姑姑,您去和他说啊,和他说,我求求你。”太后颤抖着双手,只是说不出话来,苏麽麽和宁妃又哄又劝到底将皇后拉了出去。我和佟妃将太后扶到塌上坐下,佟妃给太后斟了杯热水,太后却不接,两眼迷离着,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佟妃见状,对我使了眼色,没声儿出去,关了殿门。我依偎在太后身边,抚着太后冰冷的手,太后缓缓道:“当年,我哥哥科尔沁亲王第一次带了惠儿来京城,我就喜欢上了惠儿,她长的那么象我年轻的时候,虽然被宠溺的娇纵任性,却天性爽朗,自然明媚,我满心想着如果能嫁给福临,好歹互补,福临少年老成,性子倔强偏执,这番心思被多尔衮看了出来,为了让我欢喜,他做主向科尔沁行聘。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福临竟因着这个缘故,抗拒的那样厉害,还将一腔的怒气洒在了惠儿的身上,是我,害了惠儿啊。”太后眼中流出悲伤的泪来。我静静聆听的,一言不发,我知道此时太后心乱如麻,陪着她听她说话才是她最需要的。那尘封已久的往事,在太后心底依然明媚鲜艳如初,我凝视着太后已不再年轻的面容,暗自想象她以前的模样,想必是风华绝代的佳人,清香为骨,娇艳为魂,在岁月的面前,她是那样一个自珍而坦然,芬芳一生的女子,尽管随着年华逝去,一切都会改变,但在光阴面前,似乎唯一不曾改变的,是她永远芬芳而甜蜜的内心和回忆。皇后快疯了,恐怕此时福临也要疯了吧,不过他是欢喜的,欢喜他最爱的女人终于要给他生儿育女了,象他期盼的那样,象天底下所有最寻常的夫妻一样,只不过,皇帝与一个女人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管他别院离宫玉漏长的时刻,也是六宫此夜含颦望的独自幽怨凄凉时刻。夜漫漫长,多少翘首期盼的如花容颜,似水年华都湮没在暗色之中。次日,我和太后正进早膳的时候,福临来了,满脸遮掩不住的喜色,煞是刺眼。福临给太后恭敬的请安,笑道:“额娘,儿子来向你告罪的,胡先生说宛宁身子单薄,需要静养,儿子想着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太后不看福临,只给我夹了块菊酿豆干,淡漠道:“皇上既然已经做主,就不必再说什么。”福临略有些不满,道:“诸妃有孕之时,额娘不仅亲自探望,赏物件,也免了晨昏定省,怎么这回仿佛那样不情愿似的。”太后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众人慌忙跪了下来,道:“太后息怒。”太后挥手命他们出去,怒道:“这样说来,皇帝倒不是来给额娘请安的,倒象是专门来为皇贵妃打抱不平的。”福临躬身道:“儿子不敢,只是觉得额娘似乎对宛宁太薄了些。”太后恨恨的打量着儿子,冷冷道:“你瞧瞧你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还有没有皇帝的样子?”福临颇为不耐烦,道:“额娘因昨日之事对儿子不满,大可直说,不必绕弯子。”太后冷笑道:“原来皇帝还知道我会不满,皇后毕竟是你结发妻子,你在一个妃子及奴才面前打她耳光,如此羞辱于她,已是不对,为了宠妃,大清早到额娘这里发泄不满,更是不孝,这些年额娘对你的教导,如今看来竟是都白费了。” 第四十四章 福临本欲还嘴,看到太后满面的怒气,又强忍了,温言道:“额娘,儿子是一团喜气来向您请安的,不是来惹您不快的,皇后之事我不愿再提,只求额娘对宛宁好些,她对您是一片孺慕之思,如今更是为皇室孕育了血脉。”太后反问道:“佟妃,宁妃,陈嫔等哪个没有为皇帝产下麟儿,皇帝对我厚此薄彼不满,自己又何尝不是,她们哪个不是你正经的妃嫔,皇帝又何尝待他们公平?听说前几日路过阿哥所,竟然不知福全的年岁,宁妃听了不知是怎样的心寒,便是这孩子长大,想起此事,心里又怎么会不怨你这个做阿玛的?”福临听太后此言,默不做声,太后叹气,缓缓站起身来,福临慌忙上前搀住。太后温言劝道:“儿子,你心里到底爱哪个,额娘管不到,也不想再理会,只是,在面上你总要众人和睦才是,在这宫里头,最忌讳专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亦是集了万千怨怒于一身,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为接她进宫,已经弄的天怒人怨,何苦再招人愤恨呢?你若真的为了她好,就听了额娘的话,对后宫诸人都好些,尤其是皇后,雨露均沾,这也是为她积德。”福临若有所思,只是低了头不语,太后心里厌烦,道:“罢了,你出去吧,我自会赏她东西,也希望皇帝记着额娘的话儿,还要去皇后那里安抚安抚才是,好歹她也是你表妹,打小一起玩的,真要有个什么,你如何对你舅舅交代啊。”福临默默跪安出去,太后一声长叹,唤道:“来人啊。”守在殿门口的太监正在侧耳静听,猛然听得呼叫,吓的浑身一颤,慌忙进来跪下,道:“太后有什么吩咐。”:“传胡宫山去坤宁宫为皇后请脉,再者,命诸妃不必前去请安问疾,以免扰了皇后静养。”太后淡淡道。太监应着出去传旨,太后又看向我道:“往日,你与宛宁交好,自她进宫,额娘瞧着疏远了很多,不然你去送些物件替额娘瞧瞧,也算给皇上圆圆面子。”我没有想到太后这样说,楞了半晌,苦笑着摇头道:“额娘还是派了其他人去吧,女儿心眼小,又记性好,有些事情刻在脑子里,总也跨不过去似的。”太后了然的点头,叹道:“额娘也明白,你和额娘是一样的心思,我本是极喜欢那孩子的,可如今,一见了她就想起博果儿来,浑身的不自在,也罢。”到底还是命了几个得脸的年长麽麽去承乾宫赏了些物件才算。胡宫山来回说,皇后乃是心病,心病须得心药医,寻常金石之药医的病,却医不得命。太后听了半晌无话,只默默捻动手里的翠玉珠子,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大殿中,又恍然有些破碎的错觉。成婚于一个女子而言,是一生中多么重大的事情,那是一个关于一辈子白头相守的誓约,初初执子之手的时候,总以为那会是一生一世的相守。等到隔着太长的一段心路望回来,才无奈的发现,虽然彼此都那么熟稔的活在彼此的身边,却连相互述说的欲望都已经没有。心中最初渴望的那个良人,何曾由得自己去选择?不过是暗暗的乞求着,也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也许阴差阳错,你认定的良人,心底却有着另一个良人,眉梢眼角的脉脉情愫,也只能隐忍成了唇畔一丝枯涩的微笑。不然,又待如何,这一生终要这样继续下去,哭也罢,闹也罢,总有耗尽心力的那一日。或者该更虔诚的去佛前祈祷吧,祈祷但愿有来生,但愿来生我们是彼此的良人,但愿来生我们能成就一世的完满情缘。过了盛夏,秋气一点一点的侵入紫禁城,隐隐多了几分肃杀之气。胡宫山依旧隔两日来为我授课,我却渐渐懒怠起来,心中越来越深刻真实的失落和迷茫如同这满园的秋色那样显而易见。胡宫山望着心不在焉的我,放下手中书卷,轻声问道:“是否有心事?”我木然的摇头,胡宫山安静的笑着,道:“你是骗不了我的,这深宫中只你我为汉人,你心中所想,如我不明,实在无人能了解了。”我抬起头,看住他深邃的眼眸,淡淡道:“我不知道,我这样整日习读兵法史籍,到底有什么意义?”胡宫山叹气道:“格格是灵透之人,朝廷的意图自是不言而寓的,广西瞬息万变的局势只有孔王爷的后人才能掌控,而你,就是唯一的人选。”我心内一酸,惨然笑道:“那是对他们的意义所在,于我呢?我从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服从吗,难道这就是对我的意义吗?”胡宫山目含悲悯的看着我,温言道:“是的,从王爷殉国那一刻,从太后将您接进宫的那一刻,您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格格或许该那样想,广西是您的父王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为了王爷的一方太平的心愿得偿,也为报答太后的教养之恩,勉为其难吧。”我不再做声,我知道他说的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实话,就算我有多么的不甘愿,我也必须要挺身而上,我无法忍受父王为之辛苦努力的广西再次战火丛生,民生疾苦,那也是我最眷恋的家园,我亦无法狠心抛弃太后多年的恩养,只这两个人,已然注定了我今生的命运。曾经想过皈依三宝,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没了亲人,再好的繁华锦绣于我只是一片凄白之色,我活下来的全部意义,只因为终是放不下那魂牵梦萦的漓江,我盼望它能一直那样的碧透着,水面上映的只是满足而欢喜的笑颜,再不要有战火的侵扰,也没有百姓愁哭的泪水。胡宫山淡淡道:“以任何名义兴起的战争总是罪恶的,不管如何形式的结束于百姓而言都是一种解脱,千古起来,朝代更替,这是自然之理,要知道,百姓并不在乎到底是谁在做天下,百姓在乎的只是谁能给自己带来安定。”我若有所思的走出书房,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口气,微寒的空气略带些早桂的清甜之气,顿觉神思爽明了不少。也许,广西,那一方家园故地的安定平静才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留君夜饮对潇湘,从此归舟客梦长。岭上梅花侵雪暗,归时还拂桂花香。”我口中喃喃道。胡宫山道:“这是王昌龄咏桂林的名诗。”我点头,笑道:“先生是个雅人,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随了四贞去桂林,那里山青水碧,更有先生生平所未见的奇花异草。”胡宫山爽朗一笑,道:“我所乐见的桂林是格格梦中的桂林,宁静祥和的如漓江水一般。”我含笑不语,心中默默道:那也是我所乐见的啊,我一生将致力于此,父王,您在天之灵要保佑我,保佑我们的家园。 第四十五章 用过晚膳,陪了太后在御花园中散步消食,梧桐叶落,玉露生寒,一抹浓重的残阳流向茫茫的天际,走至千秋亭时,却意外遇见了宛宁和陈嫔。宛宁原本清瘦,又因着身上披了白狐大氅的缘故,竟丝毫瞧不出有身子的模样,此时见了太后,亦有些意外,忙跪下请安,陈嫔是早已跪下的了。太后淡淡道:“都起来吧。”宛宁站起身垂手站在一旁,只陈嫔略有些窘迫的样子,先前除了皇后,只她在言语上甚是不恭敬,常常给了宛宁难堪,这会子竟亲亲热热的携手一起逛园子,倒也叫人纳罕。太后在亭边的石凳上坐下,探究的打量着宛宁,宛宁在太后的注视下有些手足无措,半晌,太后才将视线转到陈嫔身上,道:“今日怎么这样有兴致?”陈嫔忙赔笑道:“臣妾是在园子里和贵妃娘娘遇见的,因臣妾是做了额娘的人,贵妃娘娘这还是头胎,有些排解身子不适的法子说给贵妃娘娘听听。”太后颇感趣味的看着陈嫔,笑道:“喔?你都说了些什么,也叫我听听。”陈嫔听太后此言,微微有些心慌,忙笑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胃口不好的时候吃些什么开胃的之类,说来怕额娘笑话。”宛宁亦笑道:“陈姐姐说的是,臣妾好些不懂的,倒亏了陈姐姐讲给臣妾听。”太后紧紧的盯着陈嫔,笑道:“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你且说来。”陈嫔见太后执意要听,竟有些惊慌之色,正嚅嗫着,忽皇后从前头过来,见太后在此,赶上来请安。太后看着皇后,似有所指的道:“今儿怎么这样巧,齐齐的赶到园子里来了。”皇后一楞,随即笑道:“儿臣是想请示额娘后日二阿哥入学的事儿,刚打慈宁宫过来,麽麽说额娘和妹妹逛园子来了,这才特特寻来的。”我闻言不觉惊异,皇后要是从慈宁宫过来,理应从后面过来才是,怎么从前头过来?太后象是没有注意,只站起身来道:“你身子刚好,受不得风,还是回慈宁宫说的好。”皇后忙上前搀住太后,太后又对陈嫔和宛宁道:“你们随意吧。”走了两步,又停住看着宛宁道:“身子若不舒服,只管宣了太医就是,东西是不可混吃的。”皇后不经意的回头瞥了陈嫔一眼,陈嫔心虚似的立刻垂下了脸。回到慈宁宫,皇后向太后请示了陪二阿哥读书的宗亲子弟之后,便匆匆跪安了,太后冷冷瞧着皇后离去的背影,眼中隐约却是怒气盈然,我和苏麽麽面面相觑,皆是茫然。次日,宁妃带了二阿哥福全来给太后请安,福全奶声奶气的道:“皇祖母,明儿孙子就要入学了,今日特意前来请皇祖母训诫。”太后将之搂在怀里,笑道:“好孩子,还那样小的,就要入学了吗?”福全眨着眼睛,想了片刻道:“额娘说了,皇阿哥和旁的寻常孩子不一样,要早早的进学,学了本事好帮皇阿玛打理朝政,天下那么大,皇阿玛一个人太辛苦了。”太后赞许的看了旁边的宁嫔一眼,抚摩着福全稚气的小脸,道:“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好子孙,有志气。”又叹道:“只是,你皇阿玛,唉。”宁妃见太后伤神,忙上前劝道:“皇上昨个叫了福全过去,还赏了一套文房四宝。”太后闻言略有些意外,忙对怀里的福全道:“告诉皇祖母,皇阿玛说了些什么?”福全道:“皇阿玛说他和我这样大的时候,每日只是骑马射箭的,疏忽了功课,叫孙子好好的用功。又觉得孙子年纪小,怕贪玩。孙子说额娘已经教了自己认了些字的,皇阿玛又考我,叫我背诗给他听呢。”太后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随即笑道:“那你给皇阿玛背的什么诗,背给皇祖母和你额娘姑姑听听。”福全从太后怀里起身,站到地上,郎声背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太后点头赞道:“是刘梦得的诗,这首诗好,写的大气磅礴的,意境高远,不错。”宁妃含笑看着儿子,眼中流淌出欣慰。福全笑道:“贵妃娘娘也说好呢,还赏我了一本全唐诗,说要想做诗,须得先背诗。”太后点头,又笑道:“你们娘儿俩就陪着我用午膳吧。”说着,又将福全揽在怀里,逗他玩笑。用过午膳,宁妃带着福全跪安,苏麽麽笑对太后道:“太后素日说宁主儿是个有福的,如今看来真是不假。”我亦笑道:“二阿哥小小年纪,很是沉稳呢。”太后道:“把前几日送来的锦缎首饰拿来,贞儿帮着额娘选些来赏给宁妃。”一时,金光闪烁的摆在面前满满一桌子,我背对着太后慢慢翻检着,只听太后叹气,道:“福临,他还是在心里头怪我的。”苏麽麽劝道:“太后这是想到哪里去了,皇上怎么有那样的心思?”太后略有些落寞的道:“你没有听他说吗?疏忽了功课,那是谁的过错呢?当年,多尔衮惟恐他读书明理,进而亲政夺权,每日只带了他行猎射箭,我虽百般斡旋,奈何多尔衮始终不肯,这些年过去了,多尔衮的尸骨恐怕也化做了灰,福临心中的怨恨却越积越深。”苏麽麽叹道:“皇上这又是何必,您心里有多苦啊。”我只做没有听见,笑吟吟的将选出的物件呈给太后瞧,太后笑道:“不错,这就命人送过去吧。”又对我正色道:“明儿你亲自送了福全进书房去,告诉师傅,说是我的话儿,进了这书房,就只有老师弟子,没有阿哥公子的,要师傅严加管教,先学汉学,而后是满文和蒙古文,再次才由谙达带领着弓马骑射。”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在毓庆宫,选的师傅为饱读之士魏承谟,太后为二阿哥在宗亲贵族子弟中选了八人陪读,他们要与皇子学习同样的课本。皇子如果背不上来,因着君臣之礼,是不能打阿哥的,陪读就要代他挨鞭子。我牵着福全的手进去之时,魏师傅带着八个陪读已经等候在书房里了,见我们进去,肃身请安.魏承谟约五十左右,中等个子,白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身官服穿在身上平添了几分肃穆,双目炯炯有神,高直的鼻梁下微抿的嘴唇略显单薄。我笑着请魏师傅起身,道:“太后说了,这书房里头没有阿哥公子,只有师徒,请您严加管教。”魏承谟连声不敢,道:“臣不敢有负太后重托,必将倾尽所有。”我对福全道:“二阿哥,这就是你的师傅,快来行拜师礼。”福全依言上前,规矩恭敬的一揖到底,口称:“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魏承谟还礼,道:“请阿哥入座。”众人各站在座位上,等待魏承谟走至讲台,众人一起鞠躬,是为大请,师傅接受之后,方命他们坐下,正式授课。我站在门外,静静看着他们认真的小模样,不觉感慨,当年我们也在这间书房里,福临坐在最前头,我和博果儿坐在他的身后,师傅一转身,我们便伸舌头扮鬼脸嬉戏。时光荏苒,如今,只剩了我们两个。 第四十六章 一日晌午,天色暗淡的厉害,乌云似乎就在头顶压着一般,我斜倚在笼了火龙的塌上,闲闲的翻着一册诗集,阿离带了朱颜和碧裳坐了塌边绣着帕子,时不时说笑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殿内门窗紧闭着,略有些暗淡的光线透过窗子投过来,微微有腊梅香气幽幽萦绕在鼻间,暖气薰薰然,惬意的直叫人昏昏睡去,合上眼倒真的有了些朦胧的睡意。阿离见我丢下手中的书,轻轻唤道:“主子?”见我没有做声,起身拿了锦被盖在我身上,模糊中只听碧裳低声道:“听说,前儿安郡王福晋进来给佟主儿请安,抱了他们小格格过来,长的粉嘟嘟的,很是象郡王爷呢,太后还赏了好些东西。”阿离压低嗓子斥道:“说这个做什么,又饶舌了。”碧裳遂不再说下去。我却渐渐清醒起来,恍惚忆起,岳乐曾说年幼之时见阿玛抱着姐姐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素日对着他时板起的面孔和生冷严肃的话语,仿佛手中那个小小的女儿是水晶做的,那样温柔的呵护着,软语宠溺。他说,以后一定也要有个女儿,把她无天无日的宠到心坎里去。那些无法触及的往事,总是在一些安静而寂寞的午后,才会轻悄悄地泛起,有如最光滑的绸缎,拂过最柔软的记忆,疼痛的是那样真切。想必这个极象他的女儿,也被他象当初他的父亲那样狠狠的娇宠着吧。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象是累极了一般,脑中虽异常的清醒,却只不愿睁开双目,那些越来越远的往事,突然闪现,就像是梦魇。忽听朱颜惊喜的声音道:“快瞧,外头下雪了,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雪呢,怎么这样早。”碧裳笑道:“还真的是,咱们快出去瞧瞧。”说着,两人下了塌,轻手轻脚的打开殿门走了出去。我这才睁开眼睛,从半遮的窗子往外望去,朦朦胧胧的象雾一般飘散下来,轻盈剔透,缓缓的,轻轻的,象落在心上,冰冷刺骨。:“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欲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眼泪不觉潸然而落。阿离放下手中的针线,反手握住我冰冷的双手,眼中一片哀伤之情。次日,是皇后的生辰,尽管福临照旧的抛在脑后,太后却早早的说要好好为皇后庆贺庆贺,只为着这是皇后进宫的第五个年头了。一早,我奉了太后之命去坤宁宫接皇后,坤宁宫沉浸在一片喜气之中,进得殿去,正巧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我轻轻走过去,站在她背后,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的凝视着镜中含笑看着我的皇后,那是个多美的女子啊,如云的乌发高耸,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丰神冶丽,皓齿星眸,眼波微转,似有千般情谊蕴涵,回眸一笑,百媚丛生,耀如春华。她在宫中的这些年,正是一个女子一生最美的年华,却是在无尽的怨愤和无奈中消耗了。又能有几个这样的五载呢?荣华之后,满目苍凉的悲啼,或许就是宫中女子的宿命,在旁人看来,做皇后,做皇妃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更是何等的福气才能修来,可在看不见的角落,这些粉白黛绿的女子们却在独自舔拭着心上密密的细小伤口。正暗自悲叹,皇后已妆毕,站起身来,问道:“我还好看吗?”我回过神来,细细打量着她,只见她盛服浓妆,身着一件明黄色朝服裙褂,三层的薰貂朝冠,栩栩如生的金凤嘴衔东珠傲然而视,冠后护垂明黄绦子,末端缀着大颗宝石,真个是明晃晃的耀眼夺目,雍容华贵。:“好看,姐姐是科尔沁草原上最亮的明珠呢。”我笑着说道。皇后却一声长叹,转过身去,对着镜子,幽幽道:“总觉得老了似的,你看我老了吗?”我心内直发酸,强笑道:“怎么会老了呢,姐姐正是好年华呢。”朵云亦劝道:“娘娘,今儿是您的好日子,不可说这些子丧气话。”皇后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苦笑道:“我今儿也伤春悲秋的矫情一回了。”一面回过身来,携了我的手,端端正正的朝外走去。殿外太监高声叫道:“皇后娘娘起驾。”外头,一迭声的传过去,空荡荡的甬道上回响着太监们尖利的叫声,惊起了明黄琉璃瓦上栖息的黑鸦,扑楞楞的直飞上去,灰暗的天色底下,冷清的气息,平白倒叫人觉得格外萧索。慈宁宫里,熙熙攘攘,温暖如春,众人皆已早到,在那儿逗着阿哥格格们凑趣。我和皇后进的殿去,诸妃涌上来给皇后请安贺喜,皇后含笑受了,又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眯着眼睛看了皇后半晌,笑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儿不错,瞧你今儿气色就好,入秋以来你就一直身子不好,给你办寿宴原也是叫你疏散疏散的意思。”皇后曲膝福身下去,笑道:“叫额娘伤神了,这是儿臣的过错。”太后笑着对众人道:“都别拘着规矩了,今儿是你们娘娘的好日子,咱们娘们好好热闹热闹,都坐吧。”诸妃谢恩坐了下来,奶娘们又带着阿哥格格们上去贺寿。二阿哥带着几个小格格跪下来,对皇后道:“恭祝皇额娘千秋华诞。”皇后淡淡笑道:“赏。”朵云捧上银盘来,不过是些金银裸子并一些金瓜子之类,特备了年下节庆赏人的。我四周看了看,却不见福临和宛宁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着气。正思量着,吴良辅哈着腰进殿来,先给太后皇后见了礼,才小心道:“太后,娘娘,皇上叫奴才来回您二位,这会子就不过来了,等会直接去畅音阁去。”众人面面相觑,偷眼瞥着皇后的脸色,皇后却恍若未闻一般,只与下首的宁妃闲话。太后双目灼灼盯着吴良辅,冷冷道:“皇上此刻在哪里?”吴良辅见太后面带薄怒,说话更是小心,赔笑道:“回太后,皇上在贵妃娘娘宫里头,胡太医正在为娘娘请平安脉,皇上说过会子和贵妃一道过畅音阁去。”众人或面有嫉妒之色,或愤愤不已,皇后却还是不置一词,我不禁有些疑惑,若在平日,她早该怒从心起了,不经意瞥见一旁的陈嫔,却不象往日那般妒火四起,倒有些心事丛丛的不安。太后只冷着脸不做声,吴良辅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一时,太监进来回道:“回太后,畅音阁那边准备好了,请太后和各位主子移驾。”皇后对太后温润一笑道:“额娘,咱们就先过去吧。”太后亦有些意外的瞧了皇后一眼,也没有说什么,只笑道:“也好,起驾吧。” 第四十七章 畅音阁的福台上,热闹非凡的唱着八仙贺寿的戏码,身着彩衣的荷仙姑脚踏祥云献上寿桃来,皇后亲手奉给了太后,又命赏给众人。一身大红旗装的淑慧格格依在母妃的身旁,酷似陈嫔的双眼顾盼流晶,时不时的偷眼看我,我不禁想起那年酷暑之时带了还只有一两岁的她游湖的情景,因含笑招手要她过去,她却扭捏起来,只赖在陈嫔怀里,小脸通红。自进了畅音阁,陈嫔就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此时被女儿揉捏的心烦,不耐的道:“姑姑叫你去,还不快过去,你打小就和姑姑亲的,这会子又害羞什么。”淑慧见母妃神色不豫,遂离了她,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抚着她额前的短发,温言道:“转眼就长大了,那年吵着要姑姑带你游湖采荷花,可还记得吗?”淑慧乖巧的点头,又指着戏台上的荷仙姑道:“姑姑,麽麽说她是荷花仙子,专管荷花的是吗?”我笑着点头称是,淑慧欢喜道:“姑姑,这会子就叫她把湖里的荷花都盛开吧。我很久都没有见了。”众人听她这般孩子气的话,一发哄堂,东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太后笑着揽过她和蔼的道:“告诉皇祖母,为什么那么喜欢荷花呢?”本以为她还是小孩心性,只贪图荷花近水好玩,却不想淑慧小大人似的认真道:“师傅前儿教我们背了爱莲说,说荷花是君子花,出淤泥而不染,极有气性的。”太后闻言一愣,随即欢喜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清楚。”又对苏麽麽道:“回头把我屋里那架荷花屏风送到大格格那里去。”陈嫔忙过来带着淑慧给太后谢恩,受宠若惊道:“太后,那架屏风是您的心爱之物,怎么能给了淑慧呢?”太后寝殿的那架屏风是天然琉璃所制,女工极好的绣女们用了蚕丝绣成的荷花图,栩栩如生,仿佛天然而成的,太后很是喜欢,这是众人皆知的。太后淡淡道:“凭什么心爱之物,难得这孩子欢喜,也是我的一片期盼。”陈嫔虽不太解太后的话,但也知太后一向不喜自己,没承想竟得了这样的彩头,笑着给太后谢恩不提。我指着台上对淑慧道:“那上头的荷花仙子可绣不来那么美的荷花,皇祖母将荷花放在了你房里头,这样,就算是隆冬天儿,你也能日日见到了。”淑慧笑嘻嘻的跟着陈嫔回到座位上。正此时,内监大声通传道:“皇上驾到,皇贵妃到。”话刚落音,就见福临小心翼翼扶着宛宁走了过来,众人慌忙跪下,皇后款款的站了起来对福临略一福身,福临命众人起了,又和宛宁给太后请安,笑道:“儿子来迟了,额娘恕罪。”太后淡淡笑道:“都起吧,今儿是皇后的好日子,她不说什么就好。”福临极快的瞥了一眼皇后,皇后只做没有看见,面色平静的如一泓深水,宛宁忙上前给皇后叩头,道:“恭贺娘娘千秋,臣妾来的迟了,还请娘娘恕罪。”皇后也不看地上跪着的宛宁,只冷冷道:“不敢。”福临对吴良辅使了眼色,吴良辅忙上前搀了宛宁起身,扶她在福临身侧坐下。太后道:“苏茉儿,给皇帝上寿桃吧。”一时,寿桃呈上来,配着鲜艳的绿翡翠叶子盘儿,热气腾腾的,煞是好看,不由令人食欲大振。福临先拿了递给宛宁,低声叮嘱道:“略尝尝鲜就是,不可多食。”宛宁柔声道:“臣妾这些日子害喜的厉害,什么都吃不下,这会子见了这个倒是想多用两个呢,偏皇上又这样说。”福临宠溺一笑,道:“你若想吃,什么时候要他们做不成,外头风大,虽是热的,到底吃了些凉气进去,对身子无益。”宛宁柔柔的看了一眼福临,依言放了下去。众人看在眼里,浓浓的妒意毫不掩饰显现在面容之上,忽听陈嫔笑道:“皇上说的是呢,贵妃娘娘还是喝些热的好呢。”宛宁笑着对陈嫔道:“还要多谢陈姐姐呢,上次您说气血不足喝红糖蛋水最好,果然。”福临闻言,对吴良辅道:“命小厨房做了端来。”这宫里,除了慈宁宫和坤宁宫,也只有宛宁的承乾宫设了小厨房,自她有了身子之后,福临更是精心寻了对她脾胃的厨子来主事。吴良辅正待要去,陈嫔忙笑道:“从承乾宫里做了再盛来怕也冷了,倒不如就在这儿现做了好。”因着今儿有一天的戏码,众人皆在畅音阁用膳,太后遂命了御膳房的人在后头现做了,以免再送来倒吃了些冷饭。福临沉吟片刻,对吴良辅道:“也罢,你去瞧着,做仔细些。”吴良辅应着到后头去,太后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只定着心神看台上。诸妃此时均已无心观戏。佟妃轻轻碰碰我的胳膊,低声笑道:“闻到没,酸的厉害呢,恐怕整个山西的醋都打了。”我也是一笑,并不做声,有些担心的往皇后处看,却瞧见她和陈嫔古怪的相视一笑,心下不禁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也说不上来,悄声对佟妃道:“你有没觉得好象哪里不对劲?”佟妃飞快的瞥了我一眼,压低声儿道:“那位似乎热心的过了,就算要在皇上面前邀宠,也不必如此卖乖啊,倒不象她平日作为。”我点头,道:“你也瞧出来了,我这心里头慌慌的。”佟妃含笑道:“看着吧,这台下可比台上有趣多了呢。”正说着,吴良辅端着金丝珐琅托盘过来,恭敬的将白玉碗儿奉到宛宁面前,殷红的糖水盛在白玉碗内,越发显的滴血之色,红的倒有些让人心惊肉跳,难为她怎么喝的下去。宛宁端在手里,端详片刻,随即一饮而尽,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福临关切道:“怎么了?”宛宁若有所思道:“仿佛和平日里喝的味道不大一样的。”吴良辅忙道:“娘娘,这是奴才在旁边盯着做的,一点差错都没有。”福临正要说什么,太后咳了一声,对主事太监道:“把戏单儿拿给皇帝。”一旁垂手侍立的太监忙奉上戏单给福临,福临便不再说什么,随便点了一出,对太后笑道:“今年着实冷了些,等过了残冬,儿子奉着额娘到南苑去住些日子。”太后亦笑道:“你要真有这个孝心,就咱们娘儿两个去,你也好好陪陪我,尽尽心。”福临见太后和颜悦色,忙笑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只要额娘欢喜。”宁妃笑道:“额娘这就把咱们抛在一边了,旁人也倒算了,只皇后娘娘和四格格怕是怎么也不依的。”皇后斜着眼对宁妃笑道:“正经说自己个想去就完了,何苦拉着我们两个,我们可是什么都没说。”太后笑道:“整日家你们侍侯我,这会子我离了你们,成心放你们的假,你们倒不依了。”福临凑趣笑道:“宁妃说的倒是不错的,贞妹妹可不曾离过额娘身畔,若真的不带着,恐怕额娘也要给儿子脸子看呢。”说着,眼光瞥到我身上去。我只笑笑,也并不接话,心中却是有些酸楚的,自博果儿去后,宛宁进宫,我们兄妹越发疏远了,连话都是寥寥不过几句。福临见我只是淡淡的,暗淡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转向宛宁,却惊呼道:“宛宁,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怎么了?”众人皆看过去,果然,宛宁神色痛苦,面色惨白,大冷的天儿,额头上竟有些细密的汗珠,一时都有些傻了。福临气急败坏的对吴良辅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一面拦腰抱起宛宁,急急朝寝宫而去。台上丝竹之声嘎然而止,面面而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诸妃亦窃窃私语着。太后脸色晦涩不明,半晌道:“宁妃和佟妃是有过孩子的,你们跟过去瞧瞧。”两人领命而去,皇后冷着脸道:“额娘,散了吧,儿臣也累了。”太后看了看皇后,也不说什么,挥手要她去了,又道:“都散了吧。”抬步下楼而去,我和苏麽麽随即跟了上去。 第四十八章 宁妃和佟妃偕同胡宫山来回太后话的时候,已是夜深时分,太后并没有派人去承乾宫查看状况,自畅音阁回来便在佛前打坐,我和苏麽麽陪侍在一侧,亦不敢多说什么。宁妃进来的时候象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神色恍惚,直到佟妃扯了扯她的衣角才醒过神儿来慌忙跪下。太后只背对着三人,平心静气的沉声道:“都起来吧。”三人谢恩起身,胡宫山上前一步,拱手道:“回太后,贵妃娘娘已然大安,太后不必悬心。”太后淡淡道:“是怎么回事?”胡宫山显的略有些踌躇,半晌才道:“贵妃娘娘今儿晌午所进的红糖蛋水中,掺含了红花。”我闻言心头一震,史书之中,宫闱争宠之事必是血流成河,无所不用其及的,而我却是头遭亲耳听到,而且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那么熟悉的人身上。太后站起身来,上了一柱清香,端坐在塌上,取茶饮了一口,沉吟着不语。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金砖地上,殿内沉默的直叫人惶恐不安。忽听外头内监传唤道:“皇上驾到。”话音未落,福临已满脸怒气冲了进来,“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对太后磕了个响头,一字一句清晰的道:“额娘,我要废后。”太后冷冷的看着福临,道:“理由呢?”福临满眼杀机,脱口而道:“嫉妒成性,蛇蝎心肠,残害宫嫔,谋杀皇子。”太后没有发怒,只是心平气和的凝视着儿子,道:“那真的够理由废了她,可是凡事都要有理有据,皇帝既然说出了皇后这么多的罪名,好啊,额娘也不好拦着你,只有一条,皇帝要拿出证据来,足以让天下都能信服的证据。”福临一愣,随即沉默不语,太后责怪的口吻道:“任何凭据就没有,你怎么能给她下这样的考语,你知道不知道这些话是多么的严重?”福临冷哼一声,从地上起身,满目遮掩不住的恨意盈然,道:“要证据是吗?好,儿子这就去找证据,只要我拿的出来,这个皇后我废定了,谁也不要想拦住我。”说罢,也不看太后,愤然出了殿门。太后长长的叹息,对佟宁二人道:“你们先回去吧。”二人跪安出去不提,太后这才对胡宫山道:“腹中的孩子不要紧吗?”胡宫山躬身答道:“回太后,因分量较轻,又救治及时,并无大碍。”太后点头,无奈道:“万幸,你瞧皇帝的模样,若真的有个什么,我真不敢想象。”又道:“查了没有,是怎么掺进去的?”胡宫山道:“皇上已经将涉及此事的宫人交到内务府,命索尼大人严加审讯。”太后点头,道:“你先过承乾宫去吧,仔细着些照看。”胡宫山应着出去,太后走至佛前,双手合十祈祷道:“我佛慈悲,保佑我大清。”双目炯炯看向无边的黑夜,又似自言自语道:“但愿,生个格格吧。”宫中一时人人惊恐不安,索尼将御膳房一干人等拿进了内务府,时不时传唤各宫宫女太监问讯,直闹的沸反盈天,怨声载道。三日过去,却依然没有任何头绪,福临怒斥了索尼,命他在两日之内找出凶犯,否则提头来见。饶是索尼如此精干之人,却也一愁莫展,御膳房的人是没有理由加害皇贵妃的,被人收买的可能排除后,就再没有了其他理由,而当时,所有的妃嫔都在畅音阁之中,身侧的贴身宫女也未曾离开,到底是谁动了手脚?吴良辅带着太医亲自去了内务府,将当日所用的厨具包括盛糖水的碗碟都细细检查了一番,却仍是没有任何线索。众人暗暗称奇,甚至私下幸灾乐祸道,是上天看不下去了,要惩罚宛宁。还有更甚者,竟说是博果儿显灵了。午后,微薄的阳光洒在庭院里,太后持了银剪刀在院里修剪花木,状私不经意问道:“胡先生,你是见多识广之人,倒是说说,你怎么看的?”胡宫山恭身答道:“鬼神之说到底是不可取的,依臣来看,是人所为,推在了鬼的身上罢了。”:“可索尼已经一筹莫展了呢,连重刑都用上了,只是查不出来到底是谁做的。”苏麽麽疑惑道。胡宫山安闲的院里踱着方步,沉吟道:“也许是时机未到吧。”太后手略一停顿,安闲的道:“既然未到,就停下手来吧。”傍晚,太监去内务府传太后旨意,命索尼将所押之宫人释放回宫。福临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责问道:“额娘,这是为何,儿子正在查找证据,为什么要将人全部放了?”太后微闭了双目,由着苏麽麽捏肩,缓缓道:“如今这宫里头人心不安,惶恐失措,恐怕皇帝的证据还没有找出来,宫里就要生出变故来了呢。”福临冷冷的哼了一声,道:“额娘莫不是怕儿子找出证据,就不好再出言阻拦废后之事了吧?”太后猛的睁开双目,不威而怒,紧紧盯着福临,福临被母亲的气势所压倒,低下头去不再看母亲。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官逼民反,你没有听过吗?查了这些日子,可查到什么了?索尼也是很清楚的,此事并非宫人们所为,再说当日,可是你身边的吴良辅亲自监督着做的,怎么就出了纰漏?”福临立刻接口道:“既非宫人所为,必定是后妃所为,额娘更要儿子好好的查清楚,儿子一想到身边睡了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就不寒而栗。”太后叹气道:“儿子,你的身边何曾还有过其他女人?额娘早就说过,宫中最忌讳专宠一身,就算是后妃所为,额娘也不觉得奇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福临不再做声,颓然坐了下来,挫败之情溢于言表,喃喃道:“额娘,您说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太后爱怜的抚着福临的双肩,温言道:“儿子,你是皇帝,注定不能只宠着一个女人,就算你心里爱着她,也要安抚了其他众人,额娘在这宫里一辈子,什么没有见过,你还记得吗?你的姨妈先帝的宸妃娘娘,亦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生下儿子也是你的八哥,未到百日先皇就力排终议封了太子,可惜还未满一岁,就莫名其妙的死去了。你姨妈也忧郁而亡了。你八哥的死,至今还是个谜,有时候即使你是皇帝,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该发生的总还是要发生的。”福临想起那些隐晦的过往,不禁打了个寒战,怔怔的只管出神,太后又道:“这件事儿就先这样吧,叫承乾宫那边留神些,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福临无奈,只得跪安出去。 第四十九章 原本闹得惊天动地,无法收拾的红花事件在太后刻意的轻描淡写下宣告了终结,福临满心的愤恨,却也只能是无奈。太后在福临跪安之后,淡淡对我道:“先皇在世之时,常常亲征,有一年冬天,一日午后,我们这些妃嫔陪着皇后在清宁宫的花园子晒太阳,似乎是豪格的额娘跟皇后抱怨,说她的西边院里一点阳光都没有,皇后听了心烦,就打发她回去了,贵妃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感叹道,在这宫里头,皇帝就是太阳,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总是阴冷的,时候长了,人也阴冷起来。那么多年这句话在我心里一直飘荡着,愈想心愈寒。”这是我第一次接近宫闱的阴暗,人心原来是可以这样精细的谋划算计的,尽管我无法猜透它全部的过程,却依然为那隐藏在华丽宫殿中的恨意而心悸,它躲在看不见的地方,伺机而动,我为宛宁日后的宫中岁月悬心不已。后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在被高高宫墙所隔离的一方狭隘世界里,哀怨闲愁是所有生活的感情,宛如囚禁在笼中享受荣华富贵的金丝鹊一般,被人羡慕的只是外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闲暇之时,除了追忆无法回头的青葱岁月,只有调脂弄粉,穿针引线或浅做丹青,聊以打发寂寞漫长的光阴。我很少再出宫门,整日看书做画习字下棋,余下的辰光全部放在了满院的花草之上,整日和那些美丽却沉默的生命在一起,内心满满的宁静,带着淡然的笑容。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季,三月初,紫禁城里破天荒的飘起了小雪,细细碎碎的挥洒,轻柔的叫人止不住的心疼。佟妃别有心裁的自制了帖子请我赏雪,淡粉色的雪涛笺上正是佟妃一手大气磅礴的字体,上书:“三月桃花雪降,值此难得一见之景,恭请吾友四贞,琉璃亭内赏雪品茗。”穿过景仁宫后院的月洞门,隐隐传来悠悠的琴声,飘逸绝伦,我驻足听了半晌,却是渔樵问答,不禁莞尔一笑,对玲珑道:“除了你家主子,再无他人配弹此曲。”玲珑却是茫然不解,笑道:“奴婢可不懂,四格格说好必是好的了,格格快请吧,主子吩咐不许奴婢们过去伺候聒闹。”我颌首,缓步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她弹琴的雅兴。佟妃盘膝坐在铺了锦垫的地上,纤纤素指娴熟的在琴弦上飞舞,我自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了,这才细细打量她,上头只着了件杏子红的褂子,系了一条撒花百蝶黄裙,梳了两个横长髻,日永琴书簪斜斜插在发上,倒是手腕上戴了只碧透通亮的玉镯,越发衬的肤色白皙滑腻。素齿朱唇,倒不象是金尊玉贵的皇妃。我禁不住在心中叹息,此等脱俗灵气之人实不该在宫中冷却了红颜,只能弹着隐晦的曲子去辗转述说如丝缕般细腻的心思。半晌,一曲终了,佟妃方淡笑道:“见笑了,多日不弹,手指都生疏了。”我抿了一口茶,轻笑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亦不为过,何必如此自谦。”她站起身来,坐在我的对面,俏然一笑,指着方才弹的琴道:“你可知它叫什么?”我小心将之托起,摩挲一番,疑惑道:“莫非是清绝?”她眼中毫不掩饰的赞叹,点头道:“好眼力。”我轻手放下手中的古琴,道:“相传,吴钱忠懿王善琴,派遣使者去寻良木制琴,使者到了天台寺,夜晚借宿在庙里,因听到瀑布声,早起观之,在瀑布下淙石处,有一屋柱向阳而立,猜想是桐木,于是买下屋柱,用刀削开,果然内含桐木,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制成两琴,一为洗凡,一为清绝,为旷世绝品。”佟妃嫣然巧笑道:“果然是内行之人。”:“班门弄斧才对,只是不知你从何得来?”我随手捻起一枚果子,不经意问道。佟妃却沉默起来,只双手极其温柔的来回抚摩了琴面,仿佛生怕碰坏了星点,素日略有些冰冷的眸中竟有些温暖的笑意,一瞬间的工夫,又是淡漠无比的神情,懒懒说起了闲话。我心中虽疑惑,却也不再问下去,这宫里的女子啊,大多有着千回百转的心思,只能深深埋在心底某个角落,无法暴露在人前,甚至连自己都是不敢面对的。正说笑着,乳母带了三阿哥过来,玄烨快满一岁了,前几个月刚学会走路,这会子瞧见了额娘,竟甩开乳母扶着的双手,咧开嘴笑着往亭子里跑过来,乳母只吓的魂不附体,在后头追着叫:“小祖宗,你慢着些,当心啊。”小玄烨进得殿来,直往佟妃怀里扎,嘴里咕哝着:“额娘,都不去看我,坏额娘。”佟妃抱起儿子,放在腿上,听儿子埋怨的话,不禁有些心酸,祖宗家法在上,谁又敢去触犯呢。一时,乳母进来请安,我笑道:“打哪来呢?怎么没见那些太监们跟着?”乳母气喘吁吁的赔笑道:“回格格话,打慈宁宫呢,太后想阿哥了,唤了去顽了一会子,又叫奴婢顺道到景仁宫里来给佟主儿请安。”我和佟妃相视一笑,这才恍然,若不是太后发话,他们母子也只能在节庆方得见面呢。佟妃见儿子盯着我瞧,笑道:“怎么,不认识姑姑了吗?”玄烨咯咯的笑起来,圆滚滚的小手伸的老高,要我抱,我抱他过来,他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呼出的热气让我止不住的痒,不禁笑起来,他见我笑,更是欢喜,指着外头漫天的雪花道:“姑姑,雪,雪。”我抱着他走近亭边,笑道:“玄烨也欢喜看下雪吗?”他认真的点头,略有些口齿不清的道:“姑姑喜欢,额娘喜欢,玄烨也喜欢。”我闻言转过身对佟妃道:“这样小的孩子,说起话儿来总是让人心里暖暖的。”乳母亦笑道:“格格说的是呢,才在慈宁宫里头,太后喂阿哥吃糕点,阿哥先拿了给太后吃,太后咬了一口他才肯吃,太后欢喜的跟什么似的,说皇上小时候都没有那么贴心呢。”佟妃含笑盯着小小年纪却神清骨秀,俊朗不凡的儿子,满心满眼溢出骄傲。注解: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是宫怨诗,宫人们怀念宫外自由安闲的日子。《渔樵问答》乐曲通过渔樵在青山绿水间自得其乐的情趣,表达出对追逐名利者的鄙弃。 第五十章 诗经有言曰:四月维夏,六月徂暑。此时正是六月,紫禁城的上空,一洗如碧的万里晴天浮出朵朵亮丽的云彩。慈宁宫内,我只着了水色冰绡单衣,安闲斜倚在蔷薇花架下读着诗集,四下里静的悄没声息,藤萝缠绕其上,浓荫蔽日,瓜果浸于寒水之中,花果香气盈然鼻间。正浑然忘我之际,忽“啪”的一声,惊扰了清净,我抬眼望去,却是一枚小石子投入身侧的池塘内,敲碎了一池绿水的柔媚。我亦不回头,只含笑唤道:“福全,玄烨,过来吧,还藏呢,姑姑都瞧见你们了。”假山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两个小脑袋扮着鬼脸伸了出来,嬉笑着跑到我的面前。我打量着这哥俩,半是嗔怪半是宠昵的道:“准是又趁着乳母打盹的空隙偷偷跑出来的吧?”福全已有五岁,虽不大,却一向是个极沉稳叫人省心的孩子,此时生怕我责怪,忙道:“姑姑,咱们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两岁的玄烨抓住我的手撒娇道:“姑姑,我不要被他们管着,也不喜欢歇中觉。”我无奈的点了玄烨的额头道:“你呀,肯定是你的主意,鼓动着哥哥出来的是不是,人小鬼大。”玄烨见我并不恼怒,欢喜的向我描述他是怎样的逃过小太监的眼睛,一路跑到这里来的,我含笑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眼睛,出奇的黑亮,透着一股超出年龄的聪慧,也许宫里的孩子都是早熟的。福全到底有些不安的,扯了扯玄烨的袖子,道:“弟弟,咱们回去吧,过会子奶娘醒过来不见了我们,还不闹翻天了。”玄烨正说到兴头上,满脸的不在乎,嘟着嘴道:“我不,姑姑,那些麽麽和太监真是讨厌极了。”我温言对福全道:“既来了,就不急着回去,姑姑叫人过去和麽麽们说就是。”福全这才释怀,我一面叫碧裳去阿哥所,一面取了在冰里湃的果子给他们吃,这一路骄阳似火,小哥俩是真的渴了,亦不推辞,接了便往嘴里塞。阿离笑着拿了帕子来给两个阿哥洗手擦脸,福全到底大些,进书房也有一年了,此时安静的坐了一旁和我说些功课的闲话,玄烨年幼,生性又活泼,一刻也闲不住的,一时闹着要阿离给他扑蝶,一时又被各色怒放的鲜花吸引住。我忽想起什么似的,对福全道:“这些日子有没有去给你额娘请安?”福全见我问起,面上有些暗淡,低声道:“麽麽不许,说只有节庆之时才得一见,自上次端阳节后,就不曾见过额娘。”我屈指算来,也有近月余,我象他这般大的时候,一日不见父王母妃便哭闹不停,难为他们母子,只隔着几道宫墙,却只能独自相思,一时没有言语。福全忽道:“我也很久未曾见过皇阿玛了,上次去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留我们用膳,派人去请皇阿玛,皇阿玛没有去。”因着惦念着宛宁身子不适,仿佛除了乾清宫,福临唯一的去处就是承乾宫,连给太后请安都不过是寥寥几次,我整日伴在太后身侧都不曾见,更不要提他们了。回过神见福全期待的望着我,我收起百般思绪,安慰道:“你皇阿玛太忙,你要好好上进,就象你额娘说的那样,等有本事了,才能为皇阿玛排忧解难,你额娘也会欢喜,懂吗?”福全懂事的点头,又茫然不解的道:“可是,可是,我听麽麽们私下说皇阿玛也不去看额娘的,只在承乾宫贵母妃那里,那额娘一个人不是好寂寞吗?”我顿时愣在那里,竟不知说些什么,此时皇后,佟妃等不都是如此吗?嫁到这宫里来,如同嫁给了孤寂,没有亲人疼惜,更没有丈夫相伴,子女更是无法亲自照拂,所有的不过是自己罢了。正没个去处,只见玄烨欢喜的跑过来,手里捧着一支娇小的紫茉莉,笑嘻嘻的为我别在发间,又打量片刻,才小大人般认真的道:“姑姑真好看,比这园子里最美的花都好看。”阿离笑着逗他,道:“那阿哥以后也要娶个象姑姑一样好看的福晋。”他却正经道:“那我就娶姑姑好了。”阿离和朱颜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福全忙道:“不能娶姑姑的。”玄烨扭着脖子道:“我就是要娶姑姑,为什么不行?”我含笑搂他在身边,细语道:“因为姑姑是你的亲人,就象你的额娘一样,你要娶的那个或许和你并没有任何关系,更或许是从未见过的,但是在千万人之中,你一眼就会认出她来的。”玄烨睁大眼睛看着我,不解道:“姑姑不是说从未见过吗?那我怎么会认出她来呢?”我转向那一片紫茉莉花丛,目光迷离且幽深,淡淡道:“因为缘分是前生注定的,不管隔了千山万水,他总要出现在你面前,不为什么,你就能认出他来。”就象那一日,他出现我的面前,背对着骄阳,象是披了万束金光,为我挡住了那漫天战火纷扰。思念原是含笑饮毒酒,一种淡淡的悲凉总是伴随我每次的思念而慢慢浸透心底。一双温热的小手盖住我的眼睛,我轻轻将它拿下,是玄烨,他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看住我。我总是感叹,当他渐渐长大,经历世态炎凉,风云变幻之后,还能不能保持着这般美好。:“格格。”苏麽麽从前头过来唤我。我回过神,站起身来,苏麽麽笑道:“太后知道两位阿哥过来了,叫格格带着去前头呢。”玄烨见祖母传唤,对福全调皮的伸舌头,福全有些不安,道:“姑姑,皇祖母会不会生气我们偷偷溜出来?”我还未来得及说话,苏麽麽已笑道:“这会子知道怕了吗?你们皇祖母再不舍得骂你们的,快走吧,你们皇阿玛这会儿呀也在前头呢。”我闻言颇有些诧异,福临已多日未进过慈宁宫,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苏麽麽见我不解,低声道:“听说是为了前头朝上的事儿,才刚安亲王和索尼,螯拜去见了太后,太后宣了皇帝过来,母子两个说了半日,好象又吵了起来,后来,皇帝要走,太后说恐怕他多日没有瞧见儿子了,叫阿哥们过去呢,也叫了人去请佟主儿和宁主儿过来。”我这才恍然,前头的事我多少也有些听闻,福临汉化较深,偏向任用汉族大臣,对满洲官员颇有不满,亲贵大臣们很是反对,时时有所制肘。太后私下虽赞成福临满汉一家的理想,一再叮咛不可操之过及,可福临每每控制不住情绪,与亲贵们已成水火之势了。岳乐在年初之时已受封为亲王,我一直避免与之相见,也未曾恭贺道喜,心中却也知,这并非他的志向意趣,不过是身不由已罢了,恍惚又想起那日淡薄的月色下,他悲叹道:“这一生,我们竟都是为了他人而活着。” 第五十一章 慈宁宫东阁子里头,因用冰的缘故,一点暑气也无,夹杂着清冷的果香,从炎热的外头进来,浑身很是舒泰。我牵着福全和玄烨进去,果见福临和太后分坐塌上,地上并排两个檀木镏金大椅上端坐了两个宫妆丽人,正是宁妃和佟妃,二个阿哥规矩的跪下请安行礼,我只微微冲福临福身,和佟宁二人微微相视一笑,便挨着太后坐下了。太后笑着命两个孙子起身,嗔怪道:“只他们两个是淘气的,麽麽们成天抱怨,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福全站在宁妃身侧,笑着不做声,玄烨却跑到太后面前,笑道:“我想皇祖母和姑姑了,这才拉着哥哥跑出来的。”太后将他揽在怀里,宠昵道:“瞧这小嘴甜的。”又招手要福全到自己身边,抚着他的头道:“就是淘气的紧。”宁妃多日未见儿子,此时眼珠子也不转的紧紧盯着福全,生怕一转眼就不见了一样。佟妃只含笑的安闲坐着,听太后和孙子们说话,我微微一笑,玄烨虽小,倒很是有主子的款儿,又很有主意,仗着太后宠爱,那些太监乳母怕是管不得他,不知偷着跑回景仁宫多少次了呢。苏麽麽奉上茶来,笑道:“这男孩儿啊,从小是越淘气越好的,淘气才聪明呐,太后忘记了,咱们皇上打小也这样淘气的,还常常跑到树上掏鸟玩呢,唬的奴才们在树下哭天抢地的。”众人听了掌不住都笑起来,太后指着福临对福全和玄烨道:“想皇阿玛不想?”福全眼巴巴的看了福临半晌,低头道:“想。”玄烨却是干脆极了,想也不想就道:“不想。”此言一出,众人不禁惊诧,福临原本正微笑看着儿子,忽听玄烨这样说,脸色不禁变了变,瞟了下头安坐的佟妃一眼,佟妃却只神色自若的坦然看着儿子。宁妃忙笑着解围道:“三阿哥啊是在说反话,特特的逗咱们玩呢。”太后搂着玄烨,温言道:“那是你阿玛呢,怎么不想阿玛呢?”玄烨看了福临一眼,亦不害怕,掰着太后的手数着玩,不甚在意的道:“阿玛从都不去瞧我,也不去看额娘,我不想他。”太后叹气,对福临道:“你听听,孩子是不说谎的。”福临脸上略有些愧疚之情,勉强一笑,伸手抱了玄烨过去,问道:“学认字了没有?”玄烨骄傲的回道:“皇祖母,姑姑,额娘,还有二哥都教过儿子,儿子如今还会写自己的名字呢。”福临闻言倒有些欢喜,对福全道:“昨个学里师傅教了些什么?”福全见皇阿玛垂询,忙答道:“学了劝学立志篇。”福临点头道:“读书明理,大丈夫要从小立下志向,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倒是说来听听,长大要做什么?福全是哥哥,你先说。”宁妃略有些紧张的盯着儿子,只见福全看了额娘一眼,又低头想了片刻,道:“儿子愿做贤王。”太后和福临对视,福临温言道:“为什么要做贤王?”福全道:“额娘每每教导儿子,要努力上进,为皇阿玛分忧,做个好皇子。”福临赞许的看了宁妃一眼,道:“你很会教儿子。”宁妃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起身屈膝含笑道:“皇上夸奖。”福临又看向怀中的玄烨,笑道:“你呢?哥哥说要做贤王,你想要做什么?”玄烨歪头想了一会,随即自信满满答道:“儿子要向皇阿玛一样,君临天下。”福临面色略有些凝重,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玄烨奇怪的反问道:“不是您说的吗?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只有当了皇帝才能平天下啊。”福临面色稍霁,不再做声,只默默想着什么。玄烨跳下来,不知所措的跑到太后身边,太后欢喜的什么似的将他抱在怀里,笑道:“祖母的好孙子呦。”苏麽麽凑上去说要做好吃的奖励他们,太后便絮絮的和福全玄烨商量着晚膳用些什么,福临却尤自出神,我和宁妃佟妃面面相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半晌,福临起身对太后笑道:“儿子还有事,就不陪额娘用晚膳了。”太后敛去笑容,正色道:“正经有事你自去忙就是,得了闲多去书房和阿哥所瞧瞧孩子们。”福临应了,又对宁妃佟妃道:“你们陪着太后进晚膳吧。”二人起身应了,福临出了殿门,似乎气氛一下子宽松起来似的,玄烨和福全和苏麽麽说个不停,掰着手数着要吃的东西。太后懒懒的斜倚在厚厚迎枕上,对宁妃道:“近些日子,皇后身子怎么样,精神可还好?也不见她过来。”宁妃笑着走过去给太后捏肩,边道:“娘娘身子倒还好,精神也过的去,只是懒怠的走动,您也知道,娘娘这一向都是厌恶暑天的。”太后点头,闭上眼睛,忽又道:“听说,这阵子陈嫔倒是常常往坤宁宫去的。”宁妃手一停顿,不知太后是何用意,忙回道:“是,臣妾每每去了,陈姐姐大多是在的。”太后不语,宁妃又道:“陈姐姐言语爽利,也许娘娘欢喜听她说话呢。”太后淡淡道:“生了大格格之后,倒是变了个人似的。”佟妃进宫最晚,又从不肯多话的,只静静的听了不做声,宁妃也不知如何做答,可太后说话又不能不接,只能低低回了句:“是。”一时,摆上晚膳来,众人伺候着太后用了不提。膳毕,佟妃宁妃告退,苏麽麽亲自送了两个阿哥回阿哥所。我和太后站在廊下看宫人们浇花,夕阳西下,一抹浓厚的红残留天际,乳白色的月牙浅浅的斜挂在云间,若隐若现。微微有风来袭,满院花香浮动,醉人不已。太后出神的盯着那一弯细月,轻声道:“额娘小的时候,常常在这样的傍晚和苏茉儿在科尔沁大草原上弛马,空旷无垠的大草原,月亮都特别的清亮,柔柔的白光洒在青草地上,放眼望去,就象下了一层薄霜,又似一潭碧水,我经常就看的入了迷。”我含笑听了,太后看看我,笑道:“你苏麽麽年轻的时候顶淘气的,每到我入神的时候,总是用力把马鞭子抛到前头,咯咯的笑着,好象突然之间,梦就醒了,那潭水也碎了,月光还是月光,草原还是草原,什么都没有变。”太后眼中一片朦胧的迷离和悠远,伴着渐渐西沉的光影,喃喃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别离愈久,相思愈烈。那忧伤仿佛穿透了岁月,从遥远的亘古之时幽幽而来。 第五十二章 六月中,福临下旨:封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会同清军多尼等进攻南明云贵等地区,大军接旨开拔,不得延误。同月,广西定南王下辖管包衣牛录事李如春以力不胜任之名向朝廷上书请辞。折子中提到了广西的近况,福临命人抄录了一份送到慈宁宫给我。折子送来的时候,已是夜幕初下,闷热的夏夜,没有一丝凉风,静谧的高空悬挂着颗颗珍珠般的亮星,沁出如银的光辉,知了和蟋蟀在草丛里叫个不停,直叫人心烦意乱。阿离拿了银簪子将灯挑亮,把折子递给我,我盘膝坐在塌上细细的读着,李如春的请辞折写的极是悲痛,这也使我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知晓自我离去后广西的所有状况。自父王殉难,正因为有着李如春这样一批忠心的亲兵部属,广西旧兵才得以收复,虽声势不如父王在世之时,却仍是不容小觑的存在着,并管辖着广西的一方安宁。可如今天下财富半耗于三藩,朝廷对广西的抚恤实在不足以维持定藩之府的消耗,以至入不敷出,李如春等无奈之下,只得请求解职。一侧的阿离听我讲完这些,很是忧虑的看着我,道:“格格,您说朝廷会不会就此撤消咱们定南王府?”我摇摇头,笃定的答道:“不会,定南王府还有我。何况,如今广西匪患丛生,民生艰难,朝廷仍需要已积聚了一定声望的定南王府去平定坐镇。”阿离这才安下心来,可我心里是极清楚的,不管是定南王府还是平西王府,早晚有一日朝廷都会大举撤消的,朝廷不会坐视边陲势力壮大,进而威胁中央统治。但如今还不是时候,天下尚未平定,四海没有归一,朝廷正是用的着四王的时候,从前些日子对吴三桂的任命和优抚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但我更清楚的却是,我不过是一个无可依仗的弱女子,没有父兄庇佑,更没有亲信支持,倘若真的将定南王府交到我的手上,父王那些旧日部属必定是有欢喜,有憎恨的,我如何才能让这些骄兵悍将听命于自己呢?阿离见我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只安静的在一旁陪侍着。过了一会,朱颜轻手轻脚的进来,悄声对我道:“格格,太后唤您去前头呢。”东暖阁里灯火通明,太后,福临正在说些什么,见我进来便停了下来,二个人四只眼睛均是默默的看着我。我一时茫然,坐了太后身侧,也不做声,良久,太后温和对我道:“折子都看了吗?”我点头不语,太后抚着我的手,关切道:“在想什么?告诉额娘。”我深吸一口气,跪在太后面前,沉声道:“女儿身受额娘教养之恩,此时额娘为广西局势忧烦,女儿本应自请担当,只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倒辜负了额娘的信赖和嘱托。”说罢,抬眼看太后,却不经意瞥见坐在一旁的福临,他幽黑眸子中满满皆是不忍,深深注视着我,一时不觉有些哀伤,遂低下头不再看他。太后缓缓道:“自庭训遇害之后,你一直以定南王遗裔维系着定南王府,可那只是在名义上,且没有正式召告天下,事实上也并未能掌握大权,如今倒也是个机会,可名正言顺将你的身份确定下来。但你此时不可卷入定南王府的权利内斗,眼下只需在京遥制,以您的身份去维持着内部的统一,不至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待时机成熟之时,方可返回桂林重握大权。”太后说罢伸手拉我起身,安置在身旁,温言道:“你九哥才过来把议政的意思和额娘说了,由朝廷正式授命你掌定南王府事,未返桂林之前,封孙延龄为广西将军,暂管执事,你觉得如何?”我心领神会,忙跪下谢恩道:“女儿凭额娘做主。”心中着实卸下一块大石。太后又看着福临沉吟道:“额娘还有一个想法,要孙延龄进京述职,同时面见贞儿,由贞儿亲自授命于他暂管广西,如何?”我闻言一愣,莫名的有种排斥油然而生,却又无法言喻,遂不置可否。朝廷的意图自是不言而预的,正值此广西诸将争夺兵权之时,若返回桂林于我和朝廷实是大大的不利,毕竟此时的我尚不成熟,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管辖住那些将领。把没有任何背景而又能力平平的孙延龄推上去,一来孙延龄只是暂管,可缓和纷争,要我亲自授命于孙延龄又可使诸将明白,定南王府还是姓孔。在定藩暂不可撤的情况下,为保一方安宁,这确实是个最好的办法。福临躬身道:“额娘想的极是周全,儿子这就过去命人拟旨。”说罢,起身跪安,我跟在后面送他出去,福临转回身,缓缓道:“或许,我们都不长大,那该有多好。”语气哀伤的象冬日化不开的浓雾。我抬起头,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才幽幽道:“可是,我们还是长大了,毕竟这是无法抗拒的,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能阻止。”他长长的吁气,迈步转过石雕屏风,走了出去。回到寝宫,将太后的意思告诉阿离,阿离听我言及孙延龄,笑道:“孙公子和咱们也算是自幼相识的,交于他也应放心的。”我却微微摇头,道:“事过境迁,我们早已多年未见,是什么脾性更是摸不清楚,如何能放下心来。”阿离笑道:“格格还记得吗?咱们王府里头有一口极深的古井,有一次咱们四个捉迷藏来玩,我不小心失足落到水里,多亏了孙公子发现,唤了仆人来才救了我呢。”碧裳一听,不禁笑道:“你不谢那个跳到井里去救你的仆人,反而念念不忘孙将军,这是何道理?”阿离忽然绯红了脸颊,娇羞一笑跑开了。我心事重重,也不去计较,只坐在灯下胡思乱想着,一时又想到孙延龄身上。我几乎对他没了记忆,只隐约还记得他仿佛很是爱玩的,马上工夫也是极好的,父王在世之时常常夸奖。可我自小似乎就不怎么欢喜和他一处玩耍,他父亲亦是一世豪杰,奈何他总是少了些胆气的。翌日,圣旨下:孔四贞,系定南王府遗裔,命即日起掌定南王府事,在京设定南王府衙,遥控广西。准李如春所请卸甲归田之事,令孙延龄进京述职。三日后,远在云贵战场的平西大将军吴三桂却千里迢迢命人进京送来厚礼,并以干爹之名自称,恭贺定南王府后继有人。这些年来,他从不曾与我有过交集,进京述职之时也未曾相见,此时忽这般做派却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五十三章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一夜寒霜侵袭,园中池塘内的荷叶大多破败不堪了,秋雨簌簌落在上头,水滴弯弯曲曲的下滑,却再也不成圆珠状。残阳里一群寒鸦扑棱而起,飞鸿归去,令人顿生萧瑟之感。自圣旨召告天下,胡宫山每日必进宫来为我讲解兵法史籍,那些伤春悲秋的闲愁也渐无暇照拂。一日,秋雨倾盆而下,冰寒彻骨,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雨雾,放眼望去,都只是模糊不清的,满地的落花沾满泥污,软软的滩成一片,不见了往日风华,叫人不忍相顾。碧裳偏眼窥着天色,对我道:“今儿胡先生怕是不来了呢。”朱颜一边收拾屋子,边笑道:“那还不好,格格每日里没有闲暇,正巧歇一日。”碧裳撇嘴打趣道:“你认为咱们格格象你一般不求上进吗?就知道偷懒,亏得你爹娘也没请先生教你念书,不然,可不白费了银子吗?”朱颜丢下手中的物件,恨恨的追着碧裳打,咬牙道:“凡我说上一句,你必定要说上一车才是,看我今儿不好好治治你。”我安坐在书房里习字,也不理会她们玩闹,忽听碧裳叫道:“呀,快看,那是谁,这大雨天儿的往咱们这边过来了。”朱颜只当碧裳成心逃脱,笑道:“我是三岁孩子吗?由着你骗,今儿谁来了我也非打你不可。”我抬抬略有些发酸的手,不经意的朝外一瞥,忙搁下手中的笔,匆匆自书房走出来,又惊又喜道:“是佟主儿,你们还在闹,快拿了伞出去迎着。”朱颜一听,慌忙取了伞欲出去,佟妃却已经到了廊下,笑道:“不劳烦了,远远的就听到你们这儿热闹,唱的哪一出呢?”碧裳笑嘻嘻的上前接了佟妃手中的伞,又为她取下雨披,朱颜沏了杯滚烫的茶来,笑道:“怠慢佟主子了。”她原穿着一件天青色缎绣平金云鹤锦袍,一路雨中走来,下摆已经被雨水洇成厚重的深绿。发上插了只白玉簪儿,垂下细碎各色宝石流苏,流光溢彩,摇曳生姿。我扯了她的手进了里间坐下,笑道:“这样大的雨,你怎么跑来了?”她双手抱着杯子取暖,笑道:“多日不见了,又想着今儿胡先生怕是不能来了,所以来瞧瞧你。”我心内一暖,笑道:“何时也下这样大的雪,我必定冒雪拜访你,算是回礼。”说罢,相视一笑。闲来无事,命阿离摆上棋盘来,我们相坐对局。定着心神下了几盘,竟有些劳累,遂撤了下去,重新换茶来,只闲坐着说话解闷。佟妃抿了口茶,打量了我一番,叹道:“似乎有些清瘦了。”我正斜歪着养神,听她此言,下意识摸摸脸颊,笑道:“我倒是不觉得。”佟妃淡淡道:“我年幼之时,见兄长每读兵法必呼头痛,真是难为你了。”我微微一笑,缓缓道:“前些年随太后到寺里头进香,听住持师傅给太后讲经,曾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生而幸运,万事遂心,他们无须去争取什么,只要学会如何惜福就是。另一种却是命途坎坷,只能面对一切逆境和不如意,使自己强大起来,不再被他人或命运支配。我想,我多半是后一种吧,万事不由我选择,只能坚强的去承受罢了,或许有一天,我能度过一切劫难,也能自己去选择。”雨越下越大,打在紧闭的窗子上,殿内一声呼吸不闻,只余了雨声,越发显的寂寥,我和佟妃皆是默默的出神,略有些昏暗的室内,佟妃簪上的流苏宝石熠熠闪烁着,忽明忽暗。不知过了多久,佟妃忽笑道:“这会子西山的红叶怕是开遍了,等天儿放晴了,咱们求了太后一道出去瞧瞧。”我知她是宽慰我,刻意找些我欢喜的话儿来说,遂也笑道:“太后一准也要和咱们一起去的,说不定还能住上几日。”碧裳进来叙茶,听见我们商量去西山,拍手道:“那敢情好,主子也带上咱们吧。”佟妃笑道:“瞧这丫头,比你们主子还乐得出去呢。”碧裳笑道:“佟主儿明鉴,奴婢是想着主子们都去了,总要跟着丫头去伺候着才是,难道还要各位主儿自己个铺床叠被不成?”佟妃越发笑起来,道:“这样说,你倒是想的妥帖。”朱颜进来笑道:“佟主儿不要听她胡说,她可是一门心思去耍呢,一去了哪还顾得给主子铺床叠被啊。”碧裳瞪了她一眼,在主子面前,到底不敢太过放肆的,只小声道:“呆会儿再和你算帐。”佟妃款款起身,笑道:“得了,我也看过你了,就不多坐了,改日再叙吧。”我亦不多留,送至门侧,忽笑道:“玄烨这阵子还那样淘吗?”佟妃提及儿子,满面的无奈,笑意却粲然而跃,道:“还是老样子,仿佛愈大愈淘气了呢,时不时的就跑到我宫里头去了,阿哥所的麽麽太监们去了也劝不走,真是拿他没有办法。”我想着他倔强的小模样,不禁笑出声来,道:“那是和你亲呢,这还不好,宁妃成天想的什么似的。”佟妃正色道:“虽解相思之苦,到底于规矩不合,他年纪又小,只怕有人暗地里说是我唆使的呢。”我点头,正要说话,只见雨中一个人影跑过来,到眼前才瞧见是佟妃的贴身宫女玲珑,她满面的焦急惊慌之色,亦没撑伞,浑身湿辘辘的,倒唬了我们一跳。玲珑看见我和佟妃,也顾不上不行礼,只上前抓住佟妃的手颤声道:“主子,快去阿哥所瞧瞧吧,三阿哥病了。”众人大惊,佟妃冷静的问道:“太医去过了吗?是什么症状,现在情况如何?”玲珑眼中滚下泪来,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冷,哆嗦着低声道:“太医说,八成是天花。”仿佛晴天霹雳一般,众人都傻在哪里,佟妃面色惨白,身子微微晃动一下,随即往阿哥所去,我和玲珑回过神,举了伞跟在后头过去。我一面焦急的加快脚下的步子,一面问道:“皇上知晓了吗?”玲珑忙答道:“皇上已经过去了。”我稍稍宽心,不再说些什么,赶上佟妃,为她撑着伞,握住她冰冷的手,暴雨如柱,打在身上,冰冷彻骨。 第五十四章 待我们赶到阿哥所的时候,众人已经乱作一团,大多站在门外张望议论,却不敢进的殿去。玄烨房内,太医和乳母正焦急的往他嘴里喂药,奈何玄烨已经近乎昏迷,紧闭着双眼,浑身一直哆嗦着发抖,乌黑的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只是喂不进去。佟妃一个箭步冲过去,从乳母手中将玄烨接过去,搂在怀里,一手接过药碗,毫不迟疑的仰头喝了一口,再伏身下去对着儿子的嘴一点点的灌进去。众人被她一连串的敏捷阵势惊住了,半晌回过神来,太医忙叫人端来消毒药水,佟妃冷静的看着太医,镇定道:“人这一辈子只要得过一次天花就终身不会被染到了,是不是这样?”太医忙不迭的道:“是,是,敢问娘娘.............太医的话尚未说完,佟妃已一把撸起袖子,举给太医看,米粒似的疤痕在白皙细腻的手臂上极为显眼,太医正欲细看,佟妃已然放下衣袖,冷冷道:“我年幼之时,曾染过天花,太医不信吗?”太医见佟妃语气不善,鼻间冒出汗来,连声道:“臣不敢,臣不敢,臣只是担心娘娘安危,以口相喂,极易相染。”此时,昏迷的玄烨嘴里喃喃的不停唤道:“额娘,额娘。”佟妃柔柔的看着怀中的儿子,为他擦去冷汗,坚定的对他道:“玄烨,额娘在这里,你一定会熬过去的,额娘会一直陪着你,守着你。”说罢,又回头看着太医,从容不迫的问道:“太医,能否告诉我,你准备如何救治?”太医被佟妃的冷静沉稳定住心神,擦了把汗,沉声道:“回皇上娘娘,臣和众位太医商量过,决定下针,外用针灸,内用猛方,尽早激出红斑疹来,头痛、背痛、发冷或寒战,高热都是一定的,阿哥底子好,只要能熬过半月,痊愈指日可待。”福临沉吟着,有些疑惑道:“玄烨不过两岁,方子下的猛了是否受的住呢?”太医叹气道:“这也是臣忧虑的地方,但用药缓慢只恐怕阿哥捱不住,反而更是不好。”福临闻言,把目光转向佟妃,似是询问,佟妃避过他的眼睛,对太医决绝的道:“尽人力,听天命,玄烨的命我就交到你手上了,太医,你就下药吧。”太医偷眼看福临,福临正待说话,只见苏麽麽搀着太后急急走了进来,福临忙迎至门前,阻拦道:“额娘,玄烨已确诊为天花,您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太后瞪了一眼福临,焦急神色溢于言表,福临只好让开来,太后快步走至床前,细细看了看玄烨,心痛的无以复加,对太医道:“你有把握吗?”太医低着头,半晌才道:“回太后,臣,臣没有绝对把握,阿哥太小了些。”太后安抚的拍拍佟妃的肩,看着太医道:“佟娘娘的话说的是,如今你要做的是尽人事,至于天意如何,暂且管不到那里去,你下去,好生开出方子来。”太医领旨下去开药,太后返至床前,伸手欲摸玄烨的脸颊,佟妃忽的跪在床边,磕头道:“太后,天花极易染人,臣妾请求您保重。”太后叹气,扶佟妃起身,目光中皆是了然,温言道:“傻孩子,你以为额娘老眼昏花了吗?”佟妃强忍着泪水,哀声道:“求太后成全。”太后到底点了点头,佟妃恭身道:“请太后,皇上回宫。”:“额娘,我留在这儿陪佟姐姐成吗?”我看着佟妃通红的眼睛对太后恳求道。太后尚未开口,佟妃已道:“不可,格格没有得过天花,若有好歹,玄烨如何能偿还,不如此刻便去了。”说着,眼泪到底夺眶而出。苏麽麽上前搀住太后,劝道:“太后,咱们还是去吧,不然娘娘心里不安,还要照顾小阿哥,不要让她更苦些了罢。”太后点头,对佟妃道:“你要留心,不可马虎。”佟妃跪下道:“恭送太后皇上回宫。”太后爱怜的看了一眼玄烨,扯着满心担忧的我走了出去,福临缓步跟在后头,我分明看到他转向佟妃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痛和不安。回到慈宁宫,宫人们已经备好了消毒药水和干净衣裳,我和太后换下的旗装立刻被太监们拿到角落里烧起来,我愣愣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眼泪不觉流了下来。只听太后对苏麽麽正色道:“传我的话,要太医仔细为阿哥格格们把脉,暂时都送到各自额娘宫里头去,任何人不得踏进阿哥所一步,阿哥所的太监宫女也不得擅自出入,以免疫情扩大。”我一听不禁大惊失色,慌忙道:“额娘,蘅若她,她没有得过天花啊,她手臂上的那块疤痕,她曾告诉过女儿,是她小时候不小心被花枝划到的啊,这样呆在那儿半月,恐怕自己也要染上了。”太后无奈的看着我,缓缓道:“额娘也知道,可是她是宁愿染上此时也不愿和儿子分开,你尚未出阁,无法理会那种沾心燎肉的刻骨之痛。”说着,又对地上伺候的太监道:“去阿哥所传我的话,要太医务必照看好佟妃,每日勤消毒吃药。”太后站起身来,为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悲声道:“孩子是母亲全部的想念和心血,与其要她在外头寝食不安的等候着消息,不如遂了她的愿,好歹能看着儿子,守在一起。”我想起佟妃决绝的话语和神情,又想着玄烨那么小的身子,承受着这样的痛苦折磨,眼泪不觉潸然而落,太后抱着我,轻柔的抚着我的背,叹气道:“玄烨,是我最寄予厚望的孙子,我相信他,他一定能挺的过来,日后的风浪多着呢。”外头,无边的秋雨终于停下来,平日肃穆冷清的紫禁城仿佛一下子忙乱起来,太医给各宫里头都送了消毒的药水,饶是如此,一些妃嫔依然吓的魂不附体,并忙不迭的传唤太医为自己诊脉,生怕沾染上一丝半点,如今的阿哥所怕更是人迹罕至的,我虽能体会到众人到天花的恐惧,心里到底还是生出些许淡薄的意味,此时,还有谁能想到在阿哥所里心急如焚的佟妃和生死未卜的玄烨。深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底起身唤了朱颜来,命她将白日里熬的清粥给佟妃送些去,又提笔写了“珍重”二字一并夹在食盒里头。阿离叮嘱道:“送到阿哥所门边就是,会有人出来拿进去的。”朱颜应着过去,我又让阿离准备了消毒水和药给朱颜,一时,朱颜回来笑道:“奴婢去的时候啊,正巧遇到宁主儿身边的夏晴,宁主儿也打发她去送东西呢。”我微微一笑,这宫里头总算也还有些人情味的。 第五十五章 次日,我和太后刚用完早膳,正商量着打发人去给佟妃送些物件过去的时候,皇后却带着宁妃,陈嫔,那拉氏等一干嫔妃过来请安。礼毕,太后命众人坐了,一面端详着皇后的气色,一面笑道:“今日怎么这样早?”皇后一身湖蓝色旗装,满头乌发挽做家常髻,难得只插了只白玉簪子并一朵蓝绒花,浑身不见丝毫平素的珠光宝气,华丽靡奢,倒多了几分出水芙蓉般的清宁之色,简洁秀丽。只见她给太后奉了杯茶,稳稳重重含笑而语道:“昨个听说三阿哥的事情,想着额娘心里定是难过,这不一早带着姐妹们来陪额娘说说话儿,虽拙嘴笨舌的,到底也能给额娘解解闷的。”这番话儿说的极是毫无矫柔做作,端的是贞静淑安的皇后娘娘款儿。我亦知太后私底下很是训诫过皇后一番,要她安下心来读书念经,修修端庄稳沉的气性,原还以为这对皇后而言是难的事儿,却不曾想倒真见了成效,只似乎太快了些,一时间我竟无法习惯这样的惠姐姐。太后接了茶抿一口又放在几上,只淡淡对众人道:“平日里都留些神,太医开的方子不要懈怠吃,这些日子闲来就多在宫里头刺绣,看书打发辰光,染上了也不是玩儿的。”众人躬身应了,太后又看着宁妃关切道:“太医给二阿哥诊过脉了不曾?”宁妃起身回道:“回太后,诊过了,二阿哥身子骨还好。”皇后想起什么似的,笑对太后道:“儿臣还有一件事,想请额娘定夺。”太后看向皇后,示意她说,皇后方开口道:“听说京城这阵子也闹天花的,想着二阿哥进书房里头,师傅和陪读们每日在宫里宫外来回,难保不沾上星点半点,儿臣想着不若请师傅给二阿哥布置些课业,待疫情过去之后再进书房,好歹放心些。不知额娘的意思如何?”宁妃闻言不觉一愣,因皇后无子,对众妃所出子女一向是漠不关心的,这还是头次如此体贴细致的关怀二阿哥,怎不由得众人惊诧。太后尚未答言,只听外头内监传唤道:“皇上驾到!”皇后并众妃起身跪拜在地,福临迈步走了进来,向太后请安行礼之后才命众人起身。太后笑命福临坐了一旁,道:“刚才皇后的话,皇帝可听到了不曾?”福临忙道:“儿子听到了。”说着,略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款款站在太后身侧的皇后,仿佛无法置信一般,只是不解。太后道:“皇帝怎么想?”福临道:“儿子正是来向额娘请示的,今早朝之上,索尼亦回禀了京城疫情的状况,很不乐观。”太后面有忧色,询问道:“可有什么法子缓解?”福临忙安慰道:“儿子已经命胡先生尽快研制出有效的方子来,并派了太医院中精于此道的太医到京城中散发草药之类给平民重症之人,命九门提督协助此事,将已染上的百姓隔离起来治疗,以免扩大疫情。”太后这才略放心下来,赞许道:“此举很是妥当。”又道:“那皇后所请之事,皇帝怎么想?”福临打量着皇后,一面道:“准了。”皇后含笑敛衽一礼,道:“多谢皇上恩典。”宁妃亦起身谢恩道:“臣妾替二阿哥谢太后,皇上,娘娘恩典。”福临命二人起身,又转向太后道:“额娘,儿子还有一事,今一早佟妃命人去养心殿请旨,想带着玄烨出宫前去西山碧云寺救治,她说一来天花极亦传染,宫中人多,只怕一个不留神,况惹的人心不安。二来玄烨年幼,恐熬不过去,想去安置在佛前,日夜焚香祷告,乞求佛祖保佑。儿子不敢擅自做主,特来请额娘示下。”太后思量了片刻,沉吟道:“也罢,她所言也有道理,就准了她所请,命胡宫山和阿哥所内伺候的太医宫人们一并随了她们母子前去。”我心内霎时涌起浓浓的不舍和挂念,却也不好出言阻拦,正难过着,太后忽对我道:“你心中必定不舍,额娘准你到宫门前相送一程,将额娘的意思也告诉佟丫头,玄烨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定能熬过这一劫。叫佟妃好生照顾自己个。”众人暗暗的松口气,我略能明白佟妃的苦心,为何忽做此决定,她是太清楚这宫里的人情淡漠,跟红顶白,幸灾乐祸,她是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在忍受着病痛生死未卜之时,还要背负着他人的埋怨和诅咒。神武门外,六辆马车装的满满衣物药草,宫人们手执宫灯,微弱的月光下,一片淡红色的朦胧影绰不清,秋风萧瑟中佟妃小心将裹的严严实实的玄烨抱到第二辆车上去,又密密的掩上车帘才转向我,淡淡道:“你只当我去西山看红叶了罢,不必挂念。”我静静注视着她,不过一夜的光景,眼窝已经深深陷了下去,双目红肿,只强撑了站在那里,心内不觉酸楚的厉害,勉强道:“你只当我是个糊涂的吗?去西山,到寺里,你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玄烨真的捱不过去,恐怕你也不会再回来的。”佟妃是极冷的脾性,喜怒亲疏不形于色的,此时见我泫然欲泣的模样,也不觉见了真情,黛眉微颦,紧紧握住我的手道:“哪怕真到了那个地步,你是能体会的,那于我倒是一种超脱,总算没了世间纷扰,还我一份清净自在。”眼泪到底落了下来,只是默默相对无言。我目送着马车渐渐离去,离紫禁城越来越远,一时落寞的无可依托。这些日子以来,唯一能与我做伴的不过只有她罢了,她的淡漠只是宫中最好的生存之道,她疏冷的眸子看向我的时候,隐隐的温暖总能叫我突生感动。一个人缓缓走到城楼上去,只见万家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的围绕着整个紫禁城,我遥遥的往西南方向看去,福临下旨修建的定南王府正是在那个方向,再西面是佟妃娘家佟府,往东面是岳乐的安亲王府,那是我曾经最向往的地方,我以为那里会是我的幸福桃源。所有的人都会有个叫家的地方可以依靠歇息,我却什么都没有,这京城如此繁华热闹广阔之地,竟没有哪一处可供我容身。苏麽麽挑了灯过来寻我,见我只是默默站在城楼上出神,叹气道:“但愿上天保佑,小阿哥能熬过去。”我的眼泪,在冷厉的寒风中,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就流了满面。 第五十六章 顺治十四年(1657)十月初七日,皇贵妃董鄂宛宁产下一子。福临派接生麽麽去慈宁宫报喜之时,我和太后正跪在佛前为玄烨祈福,檀香袅袅中,只听接生麽麽喜孜孜的跪在地上絮絮道:“四阿哥生的额头宽,鼻梁高,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太后您是没见,皇上搂在怀里呀高兴的什么似的,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朕的第一子终于诞生了,把承乾宫里的奴才们都赏...........:“慢着。”太后猛的打断接生麽麽的话,站起身来,冷冷问道:“你再说一遍,皇帝抱着四阿哥说了一句什么?”接生麽麽呆呆看着太后冰雕一般的神色,忙道:“回太后,奴婢,哦,皇上是说朕的第一子终于诞生了。”太后不再做声,转过身子给菩萨上了柱清香,苏麽麽低声对依然傻跪着的接生麽麽道:“还不快出去!”接生麽麽醒过神来,忙跪着爬出去了。我和苏麽麽站在太后身侧,不知说些什么,太后面色凝重,喃喃道:“天不遂人愿啊,只恐怕好不容易的安宁日子从此就没了。”当天,福临下旨:封皇贵妃之父鄂硕为三等伯。众臣哗然,汉臣更是私下讽刺道:“唐时,杨贵妃三千宠爱于君前,一门贵妁,如今董贵妃丝毫不逊于她,何况董妃比之杨妃还多了一个儿子呢,日后更是不得了啊。”太后听闻此言,皱起眉头,心烦意乱地将手畔的茶盅推至一旁,此时寒月已升,福临派人来请催了两次,太后仍未发话前去承乾宫去看四阿哥,苏麽麽低声对太后道:“您还是去瞧瞧吧,皇上心里恐怕不自在呢。”太后语气平缓的如同一泓深水,只是冷彻心骨,没有一丝暖意,低低道:“你们过去瞧瞧吧,只说我在为三阿哥祈福便罢。”苏麽麽和我对视一眼,略有些为难的道:“只是,太后不赏些什么吗?”太后随手指着内务府刚送上来的一些锦缎首饰道:“拿过去吧。”苏麽麽无法,只得唤了小太监过来捧着,携了我一同往承乾宫去。寒风呼啸在耳边,承乾宫内一片灯火通明,人影熙熙攘攘,苏麽麽走至宫外,踌躇道:“这些物件,皇上见了不定怎么呢。”我亦忐忑不安着,素日宫妃有子,太后一向赏赐颇重,古玩玉器成堆的送去,偏福临这样在意的孩子,太后只不闲不淡的送些锦缎首饰之类,越发连寻常妃子都不如了。却也只能勉强安慰道:“瞧瞧再说吧。”承乾宫正殿太监见我们过来,大声向内通传道:“四格格到!”苏麽麽遂将锦缎等交于门外伺候的宫女,叮嘱等人散了才拿进去。走至殿中,扫视四周这才发现除了皇后和出宫在外的佟妃,几乎所有的妃嫔都在此贺喜,围在奶娘旁看四阿哥,陈嫔更是殷勤的紧,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喂宛宁喝人参鸡汤,见我瞧着她,脸色微微有些潮红,我鄙夷的目光掉转开来。苏麽麽笑对福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太后啊命咱们过来瞧瞧皇贵妃和四阿哥呢。”福临见太后未亲自前来,神色很是不豫,也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只命乳母将四阿哥抱来给我和苏麽麽瞧,四阿哥小小的身子被裹在姜黄色的绸布里头,眨巴着眼睛往上看,苏麽麽伸手将之搂在怀里,笑道:“瞧,这眼睛长的可真象贵妃娘娘,水灵灵的透亮,一看啊就是个聪明孩子。”众人附和着凑趣,福临见夸赞儿子,脸色这才微微有些笑意,转过脸对我道:“妹妹,不知额娘在做什么,该抱了四阿哥去给她老人家瞧的。”我本欲以太后原话告知,但一眼瞥见斜靠在床边的宛宁,面色苍白,双目中满满的期待,一时不忍,只淡淡道:“额娘每日此时皆在礼佛,无暇前来。”福临略释然,也不多再说什么。宛宁眸子里到底有些黯然的,又轻轻朝我感激一笑,她这般通透之人,是瞒不过她的,太后不是无暇,只是不愿,我不过是给她圆面子罢了。次日,福临在朝上提及立太子一事,众臣不解,反问道:“皇上正春秋鼎盛,何必急着立嗣呢?”福临只笑道:“早晚都是要立的,早立了免了日后纷争谋算,也向天下臣民昭示我大清后继有人。”巽亲王试探的问道:“敢问皇上欲立哪位阿哥为太子呢?”福临含笑道:“自然是四阿哥。”螯拜愤然而出道:“四阿哥尚未足月,是还是坏尚未得知,怎能立为太子?”福临勃然大怒道:“朕说他好,必定是好的,难道朕会把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交到无能之辈的手中吗?”螯拜正欲争辩,索尼以目阻之,出列沉声道:“三位阿哥均年纪尚轻,不能取信于天下臣民,况皇上春秋正盛,子嗣绵绵不绝,何不暂等数年再择优而立呢?”福临冷哼了一声道:“朕早就猜到你们有此一说,但是朕要告诉你们,你们反对也好,赞成也罢,这个太子朕立定了。”说罢,竟拂袖而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后,众臣公推了索尼和螯拜进内廷朝见太后。索尼和螯拜忧心重重的向太后转述了朝堂上发生的一幕。太后听完,叹息一声道:“我担心的还是发生了。”螯拜满面怒气,口气强硬的道:“太后,皇上在内宫宠幸哪个妃子,奴才们管不着,可既然提到立太子,奴才们哪怕冒死也要说的。”索尼接口道:“以私宠而定天下主,奴才以为此举不妥,四阿哥一月未到,若立为太子,不说前廷如何的反对,就是后宫也无法平静,这对皇上,对大清,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烦请太后劝说皇上改变主意。”太后命他二人坐下,一收方才的忧烦之色,坚定的道:“只要有我在,不会允许有那样的事情发生,皇帝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你们安抚众臣,不必惊慌,好自办差就是。”螯拜听太后此言,松了口气,道:“太后这样说,奴才心里就有底了。”索尼却仍是紧皱着眉头,道:“皇上性子执拗,只怕听不得劝,如果执意要立太子,又该如何呢?”又道:“太后,恕臣直言,且不说这四阿哥年幼,只他额娘皇贵妃的那段过往,恐怕满蒙亲贵们就不能答应,一旦与皇上冲突起来,这后果不堪设想啊。”太后一面叫苏麽麽去请福临过来,一面沉吟道:“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你们的顾虑我也很清楚,皇上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厉害关系他会掂量的,你们先退下,待我和皇帝细说。”两人依言退下不提。太后下意识的抚了抚肩膀,我上前为她柔捏着,太后无奈道:“他都是这些孩子的阿玛了,行事还是这般任性,只叫人放心不下。”我恍然想起那日,太后对着菩萨许愿但愿宛宁生位格格的缘故,毕竟格格无关政治,宠上天去不过是一句内宠逾制罢了,而今,怕又是一场大风波了。 第五十七章 少时,苏麽麽来回道:“皇上与安亲王在养心殿议事,说晚膳后再来给太后请安。”太后点头不语,半晌对我道:“咱们到承乾宫走一趟罢。”正要起身,忽听外头太监拖长嗓子大声通传道:“皇后-娘娘-驾到!”皇后走进殿中之时,我和太后不禁愣在那里,只见皇后身着深绿色粗布衣裙,散着满头青丝,浑身未佩带任何金玉首饰之物,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宫女,手里捧了个描金珐琅托盘,用明黄色锦缎覆盖着。皇后面色平静的忽冲着太后跪了下来,小宫女怯怯的将手中的物件呈上来。我接了过去递给太后,太后冷冷瞥了一眼皇后,道:“你自己打开来给我看。”皇后依然跪在水磨金砖地上,闻言只抬起手掀开了锦缎,我不由抽了一口冷气,那明黄锦缎下的赫然却是系着黄色绶带,上书满汉文篆书的中宫皇后之宝和册封之时一并授予的金册。那是皇后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轻易不现于人前,只有在废后之时才会被命交出的。此时,大清入关以来的第一位皇后,身着罪人服饰,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对太后呈上金印金册。太后压着怒气道:“告诉我,你这是要做什么?”皇后对太后深深一叩首,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悲声道:“姑姑,皇上当日对贵妃的承诺正在一一对现,立贵妃的儿子做太子,立太子之母为皇后,侄女顷刻之间就会被废,圣旨一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全族皆会因我而蒙羞,大祸临头,侄女无颜以对,想自请废后,恳请免罪于我科尔沁。”:“你以为这样做就会使皇帝回心转意吗?事到如今,还只是任性,如此打扮,叫奴才们瞧着象什么样子?苏茉儿,扶皇后下去梳洗换装。”太后不胜烦忧的厉声道。:“姑姑。”皇后凄声叫道,推开苏麽麽搀扶的双手,挪到太后脚下,搂着太后的手哭道:“难道穿着皇后朝服,戴着凤冠,住在坤宁宫里头,每日受众人朝拜,这样我就是皇后了吗?皇上他的心里没有我,我就什么都不是,您没有看见吗?那个给他生了儿子,被他日日守在身边的女人才是他的皇后啊!”太后接过苏麽麽递来的帕子为皇后拭泪,温言道:“听额娘的话儿,乖乖跟着苏麽麽去梳洗,有额娘在,谁也不能无故废了你。”苏麽麽亦上前劝慰道:“娘娘,您别急,太后啊不会让您受委屈的,来,跟麽麽去换衣裳。”皇后不再做声,顺从的起身到后头去了。太后满脸的疲惫之色,颓然一声长叹,扶着我的手站起身来,往承乾宫去。自宛宁入宫住进承乾宫,这还是太后头次亲临,宛宁早得了信儿,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草草梳妆罢,便带着宫女太监远远的跪迎到宫门前,太后只打量她一番,淡淡道:“外头风寒,你该在里头将养着的。”宛宁忙笑道:“多谢太后关切,太后格格快请里边坐。”承乾宫里,已经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一踏进去,满室的药香扑鼻而来,关了门窗,将外间正殿里遍点了红烛,又笼着粉粉的纱罩,柔和的微光里带些亮红色,照得满殿温馨恬淡。我细细打量,只见她只着了件石青色缎绣三蓝花蝶袷锦袍,外头加了青色团牡丹金缎小坎肩,面上略施薄粉,一只素簪将青丝绾起,只越发清瘦了些,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倒真个是轻云出岫一般。宛宁请太后正中塌上坐了,亲自奉上茶来,又忙着命人上点心,太后指着一旁的绣凳道:“你不必忙,坐着说说话便是。”宛宁含笑应着坐了,眉宇间略隐约有些局促不安,太后瞧出她的惶惑,微笑道:“四阿哥呢,抱来给我瞧瞧。”乳母早抱过四阿哥来,太后只就乳母手中看了看,心不在焉的笑道:“眉眼间倒是象极了你的。”宛宁明知太后前来必定是有话要说,遂命乳母和侍侯的宫女退下,轻声道:“额娘,您是有话要和臣妾说吗?”太后亦不拐弯抹角,叹道:“还是这般伶俐的人儿,若没有那档子事,恐怕我该收你做了女儿的。”宛宁闻言,触动心肠,不禁红了眼眶,跪下来对太后哭求道:“额娘,宛宁知道狠狠的伤了您的心,求您给宛宁一个赎罪的机会,让宛宁好好侍奉您,伺候您,就象女儿那样。”太后伸手要宛宁起来,无奈道:“晚了,怎么还能回到从前呢?好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我这心里不好过啊。”宛宁的眼泪如同掉了线的珠链一般,纷纷而落,太后长叹一声,转了语气,正色道:“我今儿来,是想问问你,早朝上的事不知你听说了不曾?”宛宁拭了泪水,茫然的问道:“不知额娘指的是什么?臣妾不曾出宫门,外廷之事一概不知。”太后盯着宛宁的眼睛,沉声道:“早朝之上,皇帝提出要立太子,而太子的人选就是刚出生仅两日的四阿哥。”宛宁大惊,忘形的站了起来,脸色变的苍白似雪,太后窥着她的神色,情知她是不知晓的,也只叹气不做声。宛宁回过神来,忙跪下对太后道:“太后,在臣妾未生产之前,皇上曾提及此事,臣妾当时婉言推却,皇上便不再提,没曾想皇上竟...........太后接口道:“没曾想皇上竟为了你们母子再次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吗?”宛宁愣在那里,只不知如何答言,太后语带深意的道:“你是个聪慧之人,该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此时,立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四阿哥,尚不说对朝廷,对大清是福是祸,对你们母子而言,却是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我想,你是已深有体会的,自不须我多言。”宛宁此时已明白太后的意思,紧咬住下唇道:“臣妾自会照太后的意思规劝皇上,打消立四阿哥的想法。”太后点头,道:“我知道你会的,如今也只你有这个能耐劝得动皇帝。”说罢起身道:“你好自将息着吧。”宛宁送至门外,略有些依恋的瞧着太后,太后叹气道:“你是半个汉人,诗词歌赋又是极通的,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宛宁眼中流下泪来,跪下谢恩道:“臣妾必紧记在心,时时琢磨,谢太后赐言。”回慈宁宫的路上,我尤自琢磨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句话,太后见我只是出神,笑问道:“你必定是知晓这句话的吧?”我点头,娓娓道来:“女儿想起了《世说新语贤媛篇》的一则故事,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说的大概便是额娘的意思,因为物极必反,太过聪慧,执着的追求完美,到底还是会伤了自己。不若随份守时,淡泊,豁达度日。”太后点头赞道:“说的不错,就是这么个理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这宫里头,容不得你去做一个完人啊。”我在心中默默咀嚼着,只觉如醍醐灌顶般的透彻。注解: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意思是,姓赵的母亲嫁女儿,临嫁前对女儿说,到夫家不可做的很好,做的太好会有人嫉妒你,在你背后使坏。女儿说,不能做的太好,那做的坏可以吗?母亲说,做好尚且会落的坏处,何况做坏呢? 第五十八章 晚间,福临来慈宁宫请安,苏麽麽却在殿前拦住了他,笑道:“太后正在礼佛,吩咐皇上不必进去了。”福临亦知太后召唤必定是为了立太子一事,早已心神忐忑不安,忽闻不必进去,如释重负,在殿外遥遥施礼便出了宫门。烛光摇影下,我正在为太后卸妆,此时太后一头青丝散垂在肩头,微闭了双目。太后平日里是不施胭脂铅粉的,岁月似乎不曾在她的面上留下任何痕迹,虽已年近五十,眼角却一丝皱纹也无的,虽没有贵太妃那样的细腻肌肤纹理,却也白皙光灿。半晌,苏麽麽低声进来道:“太后,您觉得皇上会打消主意吗?”太后笃定的道:“好歹此刻不会再提起的。”又问道:“胡宫山有消息没有?西山那边怎么样了?”苏麽麽忙道:“胡先生派人传了信来,三阿哥的花儿昨夜已经出出来了,只要花儿出尽,就没有大碍了。”太后念了句“佛”,面上露出喜色,呼气道:“总算是熬过来了。”我心中也着实放下一块大石,摇着太后的胳膊恳求道:“额娘,我上山瞧瞧佟姐姐和玄烨,好不好?”太后笑着拍我的手道:“额娘知道你心里挂念着,额娘还不是一样?再过些日子吧,额娘伴着你一道上山,如何?”我本欲撒娇,又转念一想,如今福临为了立太子一事,内宫外廷皆人心浮动,在此时太后是怎么也不会离开紫禁城的,我亦少不得陪侍在身边,想到此,又打消了念头。宛宁不知经过怎样的推辞劝说,总算使福临暂时打消了立太子的念头,内外皆松了一口气。转眼,四阿哥便满百日了,可众人仍只是四阿哥四阿哥的叫着,只因福临定要为他取个与众不同且又蕴涵深意的好名字,才一直犹疑不绝的定不下来。太后摇头叹息,却也无奈,只由着他闹去。晌午,福临在畅音阁大宴王公诸臣,太后携着我和皇后一道出席。熙熙攘攘的看台上,王公诰命聚集在一起,格外的热闹,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皇后却只是冷冷的坐在太后身侧,仿佛心死了一般,片刻之后就告辞回宫去了。太后担忧的看着她萧瑟的背影,宁妃走过来低声对太后道:“臣妾去陪陪娘娘吧。”太后略宽心,颌首道:“你去吧,好生陪着她说说话。”南面楼上,乳母怀里抱着四阿哥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众福晋诰命包围着,不用猜也知是怎样的奉承之词,台上唱着早已看厌的戏码,我只觉吵杂的厉害,无趣的紧,眼见着这一片热闹非凡,忽心生厌倦,一阵阵的发烦,低声对太后道:“额娘,我出去透透气。”我原本穿着件秋海棠色缎绣锦袍,出得畅音阁,被冷风一吹,才备觉凉意,遂往寝宫走去。此时天高云淡,玉露生寒,御花园中百花凋残,只余了一片金黄色的晚菊在千秋亭外旁若无人般的妖娆着,枯蝶般的落叶铺满了雨花石子路,我想起佟妃,那西山的虫唱夜月,碧云古钟,恐怕她更是乐不思返了吧,只余了我在这深宫里暗自寂寥。秋字下加心字,可不就是愁吗?怪道秋总是惆怅无比的落寞着。我漫步走着,百无聊赖的抬头数着树叶缝隙中漏下的丝丝日光,耳边却忽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象是玉泉山的小溪般,转眼已到了眼前。抬眼望去却是一个身着羽红氅衣的小小女孩儿,颈下挂着一只纯金打造的项圈,黄灿灿的璎珞底下悬着一圈细小的铃铛,琉璃般纯净清透的眸子嵌在汉白玉般细腻的面颊之上,雪团一般粉嘟嘟的。只见她好奇的盯着我,半晌启齿道:“姨姨,你在做什么?”我这才瞧见她原还有着两个浅浅的梨窝,随着樱桃小口一张一合而若隐若现,不由得感叹:“好一个美人坯子。”我含笑走至她身侧,蹲下身子,抚着她的发辫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格格?”她倒不怕生,见我和颜悦色,亦很是亲近,笑道:“我叫囡囡,是安亲王府的大格格。”我闻言心头一震,愣在那里,眼中却滚落下泪来,囡囡,这个名儿是那样的熟悉,我的母妃是南人,她的乳名就叫囡囡,昔日定南王府中,无人之时她总是亲昵的搂着我唤:“囡囡,囡囡。”这仅仅只有岳乐才知道的,我从不知,他竟将他唯一的女儿取了与我一样的乳名。囡囡见我落泪,唬了一跳,绵软的小手从袖笼中伸出来为我拭泪,忽又抱住了我,乖巧的安慰道:“我每次不高兴,哭的时候,我阿玛总是抱住我,他一抱我,我就不想哭了,姨姨,我也抱你,你不要再哭了。”我正欲答言,突身后一声叹息传来,囡囡惊喜的唤道:“阿玛。”叫着扑到了他的怀里。我直起身子,转过头去,只见岳乐将囡囡紧紧的抱起来,宠溺的点点她的鼻尖道:“一转眼就不见了,在家阿玛是怎么叮嘱你的?”语气中却不带一丝的责备,只有满满的疼惜。囡囡不理阿玛的嗔怪,指着我道:“阿玛,姨姨哭了。”岳乐剑眉一挑,对女儿温言道:“让小顺子带你去找额娘,好不好。”小顺子上前接过囡囡,囡囡又转头对我笑道:“姨姨,下次我还来找你玩。”我含笑点头,与她挥手告别。目送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园子,岳乐才转向我,他颀长的身子穿着淡蓝色便服,腰间只系了一个玄色金绣荷袋,数月不见眉宇之间越发沉稳干练了些,脸上似悲似喜,看向我的眸子里满是伤痛之色,隔了一世未见一般,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默默注视着,仿佛惟此才能略解心头之苦。片刻,他淡淡道:“你仿佛清减了不少。”我忍着心头的酸楚,强笑道:“她说,她叫囡囡。”岳乐紧紧盯住我,点头道:“是的,她叫囡囡,是我为她取的名字。”:“不该取这个名字的,我母妃盛年死于战乱,我一生更是坎坷。”我背对着他,眼泪缓缓顺着脸颊流下。我的小时侯,何尝不是如她一般被父王那样的爱宠着,如今也不过如此。岳乐深深一声叹息,转到我的面前,轻轻为我拭去泪水,语带怜惜的柔声道:“每次见面,你总是这样哭,哭的我心都碎了,如果命运有改变的机会,倾其我所有也不要你再流下一滴眼泪。”我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眼前的人分明仍是当初那个把我护在身后温言淡定抚慰我的那个人,可如今,他有妻子,有儿女,我不再是他唯一的眷恋,尽管我是一直知道,如果我愿意,他会抛下所有,只守在我的身边,可天涯海角,终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背负了太多的责任,道义,注定了今生我们只能相思相望却无法相亲相近。人生真是荒谬,我们都不愿放弃自己想要陪伴的人,可身侧的却不再是彼此,谁把流年偷转换......只听他坚决的道:“我会用这辈子去宠她,不要她受到丝毫伤害,哪怕到最后我只能遥遥的看着她,也要尽力去守护她。”我不知他口中所要守护的到底是他小小的可爱女儿,或者是我。只是这样的话,在此刻听来,更徒生心伤。我心思惝恍着,不顾身后那双情深似海的眸子,提步往寝宫走去,直至走出园门,我依然可以看到那抹淡蓝的身影,在无边的秋色下,落寞无比。 第五十九章 几日之后,胡宫山自西山碧云寺回宫,我和太后急切的询问着玄烨的病情,胡宫山面色虽憔悴,到底是练家子,奔波操劳这些日子精神却还好,含笑恭敬道:“太后大喜,三阿哥得佛祖庇佑,花儿已然出尽,没有性命之忧了。”太后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命宫女给胡宫女搬绣凳上茶,我念着佟妃,忙道:“那他们何日回宫呢?”胡宫山对太后道:“正要回禀太后,佟娘娘命微臣代请太后恩旨,三阿哥身子仍很是虚弱,想在寺中多住些日子。”太后略一沉吟,微笑道:“玄烨出花儿倒成全了他额娘的清净,也罢,想必她是听说了宫里的不太平,刻意要避开来的。”胡宫山笑道:“太后所料不差。”太后又叮嘱道:“歇了这一日,你仍旧去碧云寺照料着,好生为玄烨调养一番,小小年纪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才是。”胡宫山起身应了,告退着出去。太后见我只闷闷不乐,笑道:“怎么?听见佟丫头不回来,心里不自在呢?”外头阴云密布,低沉沉的象是压在心上。我伏在太后肩头,只默默的不做声,太后柔柔理着我的发辫安慰道:“再过些日子,额娘带着你到西苑去,好好疏散疏散。”我只提不起兴致来,恹恹的点头,太后正待细问,偏眼见吴良辅弯着腰溜了进来,跪在地上磕头道:“给太后请安,给格格请安。”太后也不正眼看他,只淡淡道:“做什么过来?”吴良辅忙赔笑道:“回太后,皇上打发奴才过来回太后,广西孙延龄孙将军已经到了京城,皇上命他明日进宫觐见。”太后吩咐道:“你回去告诉皇帝,说我知道了,明日孙延龄见过皇帝之后,要皇帝带了他来慈宁宫见我和四格格。”吴良辅重复了一遍,见太后无话,方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太后不经意的对我道:“听说你们自幼便相识的,这样倒也好,明日先见见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脾性之人,若能叫他听命于你,在京遥控掌握广西便不只是一句空话了。”我隐隐有种莫明的不安,心头突突直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和太后细细商讨会见孙延龄的细节。次日,天尚未亮我便起身了,阿离听见响动忙进来伺候着,见我坐在梳妆镜前发愣,笑道:“格格起的这样早,夜里下了好大的雪,这会子还在飘着呢。”我站起身来,走至窗前推开窗子,果然,目之所及皆是雪白的一片,厚实的如同棉花堆砌而成的一般,紫禁城的明黄琉璃瓦覆盖在冰雪之下,仿佛从未如此干净,只余了殿角悬挂的古朴风铃偶尔随风丁冬做响,万籁俱寂之下那声响便格外的悠长,凌厉的寒风夹杂着大片雪花扑面而来。阿离慌忙赶来关了窗子,为我披上大氅,搓着我冰冷的双手嗔怪道:“这样吹,过会子要着凉的。”我本心乱如麻,骤然被冷风一吹,顿时觉得心思爽明,碧裳端了热水来,朱颜为我挽起广袖,伺候着漱口净面。刚坐下梳妆,只见一个小宫女捧着景泰蓝的盘子笑嘻嘻的进来,奉到我面前道:“太后命织造坊刚为格格裁制的新旗装,要您穿上呢,还有造办处刚打的一套新首饰。”说完放下来便去了。碧裳打开来看,却是一件宝蓝色绸绣枝梅旗装,周身用翠绿的孔雀羽线与金线镶织,金碧交辉,华美典雅,首饰和旗装是配套的,一支宝蓝色翠羽流苏簪,下头缀着三串细碎的蓝宝石,每串珠最底端各用一颗浑圆的东珠作坠角,一对蓝宝石蜻蜓头花,并一对金嵌翠珠耳环,各系珍珠七颗,以翠玉为坠,皆是轻盈剔透,贵气逼人。朱颜笑着把我刚辫起的发辫散开来,道:“这一套还是要梳两把头配着才好看呢。”说着麻利的上头,又取了红木圆胭脂棍在双唇上仔细涂抹着,碧裳在一侧小心的插上琳琅满目的头饰。我平日从不做此盛妆,忽如斯装扮,立刻不自在起来,整个身子都是沉甸甸的。阿离服侍着为我穿上新旗装,推我到大立镜面前,含笑道:“这样一打扮起来,真真是个金尊玉贵的妙人。”我凝视着镜中略有些生疏的人儿,只见薄粉敷面,冰肌莹彻,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唇色朱樱一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连我自己都快要不认得自己了。碧裳为我整着衣角,啧啧叹道:“苏绣的手艺就是好,咱们宫里头的绣房是比不过的。”朱颜亦笑道:“咱们格格今儿一定是艳惊四座,对了,到底是去见谁的,太后这样隆重?”阿离莫明的略有些骄傲,笑着对她们解释道:“我们广西的一个将军进宫来了,太后和皇上召见,还要他来见过咱们格格呢。”朱颜碧裳这才恍然,我望着镜中华贵异常的自己,却忽有一种泫然欲泣的错觉,极欲脱下这如同枷锁一般的华丽衣饰,这一刻,我无比清楚的感知到,原来我内心深处是不愿见孙延龄的,更厌恶那种为了见他而盛妆打扮的感觉。尽管我还不知为何如此的排斥与他会面。临出门之前,阿离为我披了件雪青色银狐大氅,严密的包裹着全身,我止住她为我系氅带的纤手,低声问道:“你是欢喜的,对吗?”阿离迷惑的看着我,道:“格格,难不成您不欢喜吗?好歹他也是故人啊。”我苦笑着摇头,携了碧裳往前头去,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刚进宫的小太监们嘻嘻哈哈在长廊外堆着各式的雪人,明晃晃的雪地里头,活灵活现的极是招人喜欢,我停住脚看了半晌才进的殿去。殿里笼着暖暖的地龙,太后端坐在塌上品茶,我先曲身给太后请过安,一旁侍侯的宫女才上前来为我取下大氅,太后和苏麽麽皆是眼睛一亮,含笑上下打量着我,看的我浑身颇不自在。太后拉过我坐在身边,笑道:“瞧瞧,是个美人坯子不用着意修饰,这不,略打扮打扮就把众人都给比下去了!”正说着,忽听外头太监叫道:“皇上驾到。”我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第六十章 我正自忐忑不安之时,福临已跨步进的殿来,后面跟着一个朝服打扮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略微有些瘦弱,我心知必定是孙延龄,遂站起身来,低头站在一旁。只见福临给太后打了个千,笑道:“儿子给额娘请安。”太后笑道:“罢了,坐吧。”福临笑坐了一旁,孙延龄忙上前跪下,口称:“臣广西定南王部属孙延龄叩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听声音倒不象行伍出身之人,极是温文知礼的。太后笑道:“孙将军,一路辛苦,快请起。”又叫道:“苏茉儿,给孙将军看坐。”孙延龄谢过恩,才略斜签着身子坐下,太后又指着我笑道:“孙将军,这位与你可是故交,相隔多年,还认得吗?”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正对着一双满是探究的眸子,随即变成惊艳,直直的看着我,半晌不做声。福临咳了一声,有些不悦的唤道:“孙将军。”他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对我跪拜道:“孙延龄见过郡主,哦,不,见过格格。”太后倒不以为杵,宽厚一笑道:“你们还是习惯叫她郡主的,只是个称呼,倒也无妨。”我这才瞧清楚,只见他仪表堂堂,儒雅清俊,行止有度,深褐色的眼眸里闪现着温和的光彩,略有些消瘦的脸庞,与之声音极为和衬,倒象是个读书人,而不是戎马倥侗之人,见我打量他,颇有些不自在,我心中这才略宽慰,好在他不是粗诳卤莽的武夫。遂抬手淡笑道:“孙将军不必行此大礼,请起。”他站起身来,太后笑道:“孙将军,此次召你入京很是仓促,在京中宽住些日子吧,过几天京中的定南王府也修缮完毕,孙将军陪同皇帝和你们郡主好生一同去瞧瞧。”孙延龄忙恭身答道:“多谢太后,臣领旨。”福临亦道:“额娘想的极是,儿子已同孙将军谈过广西任命人事变动,在京城定南王府由贞妹正式授命孙将军为广西将军,暂且掌管广西事务,安定局势。”说罢,拿眼打量着孙延龄的神色,又笑道:“不知孙将军觉得如何?”孙延龄闻言颇有些意外,诚惶诚恐道:“蒙太后,皇上青眼,只是臣惶恐,不知自己是否有能耐为朝廷守得一方安宁?”太后和福临对视,只听福临笑道:“孙将军多虑了,朕亦知定南王生前对你很是看重,你父亦是追随定南王一同殉难的,你虽不曾立过战功,到底是将门虎子,家学渊源,况生长于广西,对广西局势和诸位将领的脾性极是清楚不过的,又曾暂管定南王府,如今广西诸将纷争不休,导致民生凋敝,朕,思虑良久,始终觉得将军是最合适人选,将军就不要推辞了。”福临的话虽客气,孙延龄却也并不糊涂,早已听出话中分量,忙伏身叩首道:“臣必尽心,不负皇上重托。”太后意有所指的笑道:“孙将军身受两重命可是要受累了,朝廷下旨是一头,又是你们郡主直接授命于你,还要听命于郡主。”孙延龄又对我恭身道:“多谢郡主,属下定不负郡主之命。”说罢,抬头注视着我,目光中一片真诚。福临沉声道:“孙将军一路奔波,先到行馆歇息去吧,稍后会另有旨意。”孙延龄忙起身给太后皇上跪拜,又对我恭身一礼后方慢慢退出去。太后瞧着他的背影沉吟道:“虽文弱俊秀了些,于此时倒是极合时宜,不会引起诸将的惶恐反叛之心。”又对福临道:“你该赐膳的。”福临却显得有些踌躇,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不做声。太后看了看福临,抿了口茶,又和颜悦色道:“这些日子,去看了皇后不曾?”福临见太后提及此事,很是不耐烦,道:“近日朝政繁忙..............太后敛去笑容,用力将茶惯到几上,怒道:“不要拿朝政繁忙来糊弄我,日日宿在承乾宫中,成什么样子?这满宫的妃嫔都抛在脑后,额娘素日和你所说的竟都是白说。”福临本欲与太后争论,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起身对太后打千,冷冷道:“前头还有事儿,儿子这就去了,改日再来给额娘请安。”说罢竟扬长而去,太后气的头一阵阵发昏,也只无奈。回到寝宫,阿离迎上来为我取下披风,我象是不胜劳累一般,懒懒坐到梳妆台前道:“卸妆吧,还打成辫子就是了。”阿离一边取水来为我净面卸妆,口里笑道:“格格见着孙将军觉得如何?可还能信的过吗?”我脑中闪现出孙延龄真诚的眸子,微笑道:“只粗略看了看,人倒是还实在的。”后一句我不曾说出,只是一个读书人无端卷入这是非圈里,对他不知是福是祸。阿离笑道:“我就说嘛,咱们王爷在世之时对他极好的,就冲一点他也应是不错的。”我没有做声,这里头却有阿离不知晓的缘故,孙延龄之父对我父王忠心一片,数次在沙场救父王性命,最终仍是为救父王而丧命,父王感激他一片赤诚,故对孙延龄善加照拂,视之如子侄,却并非因着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正暗自思量着,只听阿离又劝我道:“小时候一处玩耍,格格总是对他冷冷的,如今他和咱们也算的是同舟共济,格格不管心里愿不愿,面上还要和软些才是。”我听着,心念一动,转过身子笑道:“离儿,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他了,若是,我就把你许了他,这样岂不更放心些?”阿离面色绯红,扭过身子道:“格格可不是疯魔了,好端端的说起这个来了。”我窥着她的神色,转过身子去自己辫着发辫,边笑道:“是不是好端端的,你心里可是最清楚的了,我说这些日子怎么一提孙延龄,你就话不停,还全是好话,敢情是惦念着打小的情分呢。”阿离越发窘迫起来,一甩手跑了出去,正撞上奉茶来的朱颜,啪的一声茶碗打在水磨青砖地上,极是清脆。次日,福临亲笔提了“定南王孔府”五字,很是庄重,命人装裱的金碧辉煌,预备着选了吉日亲临刚修缮完毕的定南王府好挂上。不承想,未到吉日,孙延龄却出事了。 网友上传章节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一章 原来当日孙延龄自宫中出去,并未回行馆,而是被额驸吴应熊请进了公主府内。 吴应熊是平西王吴三桂长子,朝廷以侍奉皇帝之名将之留京多年,实则是以其为人质,以牵制兵权在握的吴三桂。顺治十二年,福临奉太后之命将年仅1岁的太宗幼女十四格格嫁于吴应熊为妻,在宫外建公主府。平西王府与定南王府素有旧交,孙延龄入京述职,吴应熊设宴为他洗尘接风也份属合情。 可偏生孙延龄在公主府中饮酒一夜未归,次日所带下属被九门提督召进了提督衙门,一问方知,提督衙门一早接到百姓报案,孙延龄于大街之上竟酒醉伤人至死。 九门提督因此事涉及定藩之府,不敢擅专,只得将孙延龄暂且收押,一面上折子将此事奏闻福临。 阿离惊魂未定的向我讲述完事情的经过,已是红了眼眶,着急道:“格格,孙将军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一定是抓错人了,您赶快去求求太后和皇上啊。” 我亦直觉孙延龄不是酒后失德之人,冷静下来问道:“提督衙门审问过没有,孙延龄是如何申辩的?” 阿离忙拭去眼泪,回道:“已经审问过了,孙将军说饮酒之后,便告辞出了公主府,一路往行馆去,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失去了知觉,倒在街边。待醒过来之时已经是第二日,身在提督衙门的牢房内了。” 我又问道:“孙延龄应邀去公主府之时,身边一个侍从都不曾带吗?可有人指证确是孙延龄杀人?” 阿离略一思索。道:“孙将军进宫觐见皇上太后,身边不曾带随从。是只身一人去的公主府。虽无人指证是孙将军所为,但提督将军回说发现孙将军之时,是在街边的小巷子里,被杀的人就在孙将军旁边,身上插着孙将军地配剑。” 我眉头微皱。按阿离所说,似乎可以定案确是孙延龄酒后行凶,但细想来,又似留有余地,一来没有任何人证证明亲眼所见孙延龄持剑杀人,二来孙延龄的供词尚有可挖掘的地方,他是在军中长大之人,酒量定然不错,即使不好。也不会在安然出了公主府半晌之后才忽然酒醉发作,甚至昏迷不醒。再者,从公主府到行馆。条条大道笔直,他怎么就拐进了不知名地小巷子之内。碰巧还有人。就算这一切说的过去,试问一个醉地如此糊涂之人。又怎么能轻易将一个清醒之人杀死,而且是一剑毙命呢? 阿离窥着我的脸色,着急道:“格格,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我安抚阿离道:“你别急,我先到前头瞧瞧太后再说。”一面说着,一面急急要了青盐漱口,草草洗了把脸就往前殿走去,阿离到底不放心,跟着我一道过去。 东暖阁内,福临,岳乐,索尼,螯拜都在,想必是在商讨此事,我偷眼看太后端坐在塌上,神色自若,心中暗暗松口气,走上前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见我过来,笑道:“正主儿来了。” 众人皆注视着我,我微微有些窘迫,挨着太后低声道:“额娘一大早的就寻女儿的开 福临颇为烦恼道:“想必妹妹也该听说了,孙延龄虽为朝臣,到底也是你定南王府家将,况此时由妹妹掌定南王府事,就是此刻不来,为兄也要派人请你来的。”太后看着我温言道:“你九哥说地不错,这会子众人都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沉吟片刻,缓缓道:“女儿认为此事不能草率定案,尚有许多疑点还无法解释。.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 话刚落音,螯拜便不屑道:“事实俱在,格格莫不是偏袒自家人吧?” 太后看了螯拜一眼,没有做声,福临却面有不悦,低声道:“螯拜,不可对格格无礼。” 岳乐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眸子里满满的温暖叫我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迎着螯拜不卑不亢的道:“中堂大人有此疑虑并不奇怪,毕竟瓜田李下,难免惹人怀疑,但皇上太后圣明,索大人又是断案高手,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我有心偏袒,只怕也瞒不住诸位的眼睛,中堂大人何不待四贞说完再行批驳呢?” 螯拜避开我的目光,将头转向一边,我这才将方才未说出的三点疑惑一一讲出来,殿中诸人听完,各自沉思着皆不做声,惟有岳乐含笑看着我,眼中流露出赞叹。 片刻,太后扫视了众人一眼,对索尼道:“索大人,格格所言你以为如何索尼是老成持重之人,见太后问询方起身沉着道:“回太后,臣以为格格所言极是,这些确让人不解,况孙将军是钦命掌广西大权之人,更要慎重待之,不可轻易定罪。” 太后点头不语,螯拜焦躁道:“那照你的意思,就是不再追究了?” 索尼看了他一眼,道:“太后,皇上,臣已经详细翻过卷宗,此事颇为棘手,案发之时是夜深人静,无人在场,死无对证。若孙将军所言不虚。单凭一把剑实在无法定罪,可如果把孙将军无罪开释,却也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原由。无法服众。” 福临沉默着,忽对岳乐道:“王兄。你怎么想?” 岳乐起身,从容不迫道:“回皇上,臣以为无论如何,孙延龄都杀不得。” 福临一惊,众人眼光皆聚集在他身上。岳乐泰然自若地道:“皇上,太后,朝廷召孙延龄进宫是为了安定广西局势,如今,孙延龄刚到京城,旨意尚未下达,却被押在九门提督衙门内,且只为了个似是而非的罪名,广西诸将如何能忍下这口气?他们会认为是朝廷有意给定南王府难堪。甚至有削藩的意思,如此一来,不但没有达到朝廷原来地意图。反而使广西局势更为恶化,盛怒之下若群起而谋之。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想到这一层。皆不再言语,只螯拜又道:“可若放了孙延龄。以什么名义?证据不足?大臣和百姓能相信吗索尼试探道:“以皇上之名特赦,不知.............. 螯拜立刻打断索尼的话道:“那怎么行?这对皇上圣名有亏,再说,特赦也要有个理由啊。” 一时,众人皆沉默不语,半晌,太后道:“今儿先这样吧,辛苦安亲王和索大人再费些工夫查证,最好能洗脱他地罪名,光明正大释放才是,皇上也乏了,都退下吧。” 众人跪安不提。 福临叹气道:“怎么好端端地出了这样的麻烦事?” 小宫女上前为他揉捏着太阳穴,太后看了他一眼,道:“这就嫌累了吗?” 福临一把推开小宫女,烦闷道:“累?儿子是累到骨子里去了。”说着,跪安出去了。 太后注视着他地背影,长叹一声,道:“我的儿子,怎么一点都不象太宗,我的侄女,也不象个皇后,唉。” 我安慰着太后道:“额娘,您不必烦忧,九哥不过是心里不爽快,惠姐姐这些日子也还好啊。”太后拍着我的手道:“幸而有你这个女儿,不然额娘心里再苦也没个说话的人。” 我依偎在太后怀里,道:“女儿何尝不是一样,若没有额娘,女儿早托身青灯古佛前了。” 回到寝宫,阿离不满地嘟哝着道:“格格,咱们定南王府和螯中堂结过怨吗?他好象恨不得此刻就杀了孙将军似的。我猛然转身,喝道:“住 阿离被我吓住,呆呆的站在原地,我叹口气,伸手拉她与我并肩而坐,温言道:“你素日是最稳妥知礼之人,咱们在宫里这些年了,难不成规矩还不懂吗?内宫不议外朝,螯拜位居中堂,是大清重臣,岂是你我可以擅加诽谤的吗?” 阿离回过神来,忙跪下道:“是我失言了,格格不要生气。” 我伸手扶她起来,笑道:“我知道你也是挂念着孙延龄,罢了。” 我脑中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心中亦是忐忑不安着,暗暗祈盼岳乐和索尼能尽快找出证据来。 用完午膳,冬日微薄的阳光斜斜透过窗子,多少有些暖意,阿离见我只是恹恹的,笑道:“格格,碧裳说南苑西北角的那片梅花开了,闲在房里也是无趣,咱们去瞧瞧吧。” 我心念一动,笑道:“也好,唤了朱颜碧裳一道去吧。” 碧裳是生性活泼爱动之人,听见去赏花,欢喜的什么似地,为我披了银狐披风,携手便往外走,阿离朱颜两个跟在后头。只是笑她,碧裳亦不理会,只对我笑道:“格格。咱们也采些梅花回来,请苏麽麽做了梅花糕吃才是。” 我笑而不答。却忽然想起那年,恍惚也是这般大雪,慈宁宫院内还是十一福晋的宛宁捧了绣囊,蹲在地上一点点的捡着飘落地红梅,为太后烹制梅花粥。那香甜薷软的滋味仿佛还在舌间缠绕,却早是物是人非。 心思惝恍着,却是已然到了南苑,果然,满树红,黄,粉,白交映,在一片耀眼地雪地里头分外地夺目。挂上点薄雪在上头。越发晶莹剔透起来,这寒风冷雪中的肆意妖娆,别有韵致。美不可言。 说话间,碧裳已唤了小太监来。在树下架了梯子。自己麻利地爬了上去,笑着叫道:“格格。您瞧哪一枝好看,奴婢给您摘。” 阿离略有些担心,招手唤她下来道:“你爬上去做什么,正经叫小太监们摘些就是了,摔下来可不是玩儿的。” 碧裳得意的站在树上笑道:“我打小在家爬惯了树的,再说,格格采来必定要送太后和娘娘们赏玩的,小太监们懂什么叫好看。” 阿离还要说些什么,我拦住她笑道:“难得她欢喜,想也没有什么。”一面对碧裳指点了要哪一枝,阿离和朱颜也不再说什么,只笑着拿了竹篮拣些洁净地花瓣。 正热闹着,忽一阵脚步声传来,听的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娘娘,这孩子啊要多到园子里晒晒太阳的好,等天儿暖起来,就不能让四阿哥老是呆寝宫里头了。” 一个柔柔的声音悠悠道:“陈姐姐说的不错,多晒些太阳身子骨也结实点。” 说着,两人带着宫女太监已然到了面前,正是宛宁和陈嫔,两人瞧见我也颇有些意外,宛宁醒过神来,上前握着我的手,惊喜万分的笑道:“遇见妹妹,看不看花都是不虚此行的。” 我心内一阵暖意,到底却还是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淡淡道:“你刚出月子,这样冷的天儿出来对身子不好。” 宛宁面上有些黯然,低声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我只觉眼中酸楚的厉害,瞥了一眼宛宁身后竖起耳朵地陈嫔,压低声音道:“小心她。得了闲还要劝皇上去看看皇后才是。” 说罢,唤了碧裳下来,也不理会陈嫔探究的目光,径直出了园子。 本想回慈宁宫地,又想着多日不见皇后,遂命阿离和朱颜先回去,带着碧裳捧了几枝花往坤宁宫去。一进坤宁宫,浓浓地麝香气夹杂着融融暖气迎面而来,我不禁皱起眉头,唤来朵云道:“上次不是告诉你,不要再点麝香了吗?” 朵云忙道:“奴婢也劝了娘娘的,只是格格也知道皇后地脾气,她总说胸口发闷,整天的燃着,一刻也不许停。” 我亦知她说的是实情,也不多说,进的内殿,昏暗的光线内,只见皇后斜斜的歪在塌上,小宫女跪在地上为她捶腿,我轻手轻脚进去,把花插在水晶瓶内,挥手命小宫女出去,又把帘子挂了上去,室内顿时亮堂起来。 皇后已睁开双目,嘴角含笑看着我忙碌,一时停当,我坐在她身边,握了她的手道:“今儿的天还好,怎么都不出去走走,一味的躺着对身子也不好啊。” 她略直些身子,抬眼看了看天色,幽幽道:“我顶不喜欢紫禁城的冬天,阴冷阴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太后说的那番话,只觉得心里发酸,强笑道:“哪里的冬天还不是一样的。” 她摇摇头,眸子里一瞬间的光彩,出神的道:“科尔沁的冬天太阳也是老高老高的,暖暖的,哪怕是下了大雪,全家人都会围在一起,燃着熊熊的火堆,烤肉,喝酒,说笑话,一点也觉不出冷来。” 她本是大草原上最美的明珠,曾经俯仰之间神采照人的风范,如今只剩下了颓然,原本丰盈的面颊竟干枯的仿佛老了十岁,一双美目里大片大片的迷茫和无助堆积。 我不忍再看下去,亦不知如何安慰,说了几句保养身子之类的,见她只是神思倦怠,昏昏欲睡,便起身告辞了。 朵云送至门侧,我低声叮嘱道:“回头我命太医院另配了香料来,万不可只燃麝香了。天儿好的时候多劝娘娘出去走走。” 朵云应着,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离去。 回到慈宁宫,将皇后的状况一五一十回禀了太后,太后亦很是担忧,命人唤来了福临。 福临一听是有关皇后,便沉默不语,太后耐着性子劝道:“她再不好,到底是你的发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她身子不好,病到这般田地,于情于理你也该去瞧瞧,好生劝慰一番的啊。” 福临只是不做声,半晌,淡淡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不硬强迫我娶了她,又何至于此?” 太后温言道:“儿子,没有谁硬逼着你,立蒙古科尔沁的公主做皇后,并非因着我的关系,而是因为满蒙联姻是大清国策,更是大清皇室的立国之基,有着蒙古四十九旗的支持,我大清才无后顾之忧,不至腹部受敌。这些难道你不懂吗?更何况,她是你的亲表妹啊,为了这一层,你也该待她好些才是啊。” 福临站起身来,冷冷道:“额娘不必再多说,我留着她皇后的名分,已是仁至义尽,不要再逼迫我。” 说罢,跪安而去。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二章 外头风雪不停,呼啸着在窗子外肆虐,往暖炉里扔了几把合欢香饼,便躺在了暖暖的紫檀木雕花绘凤床上,密实的芙蓉帐子里,阿离与我同睡,她一夜只是辗转难眠,唉声叹气,我虽心中诧异,此时却也不好相问。 次日一早,我奉太后之命在乾清宫正殿的帘子后听诸臣对孙延龄一事的看法。 福临幼年登基为帝,虽不能亲政,却也每日必坐在宝座上听政,我和博果儿便常常躲了这帘子之后,拿了许多精巧玩意来引诱他,每次看见福临耐不住急欲从宝座上下来的着急神色,我和博果儿总是对视偷笑不已。 此时,我又一次的立在这重重明黄帷幕之后,想起幼年的荒诞之事,脑中闪现出博果儿捂着嘴偷笑的明媚脸庞,我望着立在丹壁之下面色惶恐的众臣工,望着经年不变的巍巍大殿,唏嘘不已。 只听高坐在“正大光明”匾额下的龙椅之上的福临沉声问道:“安亲王,索中堂,不知你们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我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瞥见岳乐棱角分明的刚毅侧脸,一身亲王服饰越发显得他俊朗非凡,卓然不群。见福临问话,出列打千回道:“回皇上,臣与索中堂彻夜未眠,严加审问了涉案有关人等,奈何只是没有线索。” 索尼亦道:“案发之时,正是百姓沉睡之时,街道之上人迹罕至,也不曾找到目睹者。” 螯拜回道:“皇上,照安亲王昨日所言。孙延龄确有杀不得的缘故,朝廷此时不过只缺了个合理的理由去开赦他。” 福临没有做声,众臣窃窃私语的议论起来。我叹口气。满腔希望顿时化为冰消。 半晌,大臣们也没有商议出个所以然。忽见一小太监匆匆上前回禀道:“皇上,额驸吴应熊在殿外求见。” 福临一愣,不知这位额驸此时上朝所为何来,沉吟道:“传。小太监一迭声的传话出去,不一会。吴应熊身着朝服,手持奏折昂首阔步上前来,跪下请安道:“臣吴应熊给皇上请安。” 福临含笑道:“额驸请起。” 吴应熊起身,恭敬呈上奏折道:“皇上,这是家父五百里加急奏折,命臣转交皇上。” 吴良辅接过奏折递给福临,众人面面相觑,皆是茫然,不知此时远在云贵战场地平西大将军在奏折中提到了什么。 我偏眼窥着福临的神色。只见福临脸色愈来愈阴暗,象外头欲落雪的天色一般,只听“啪”地一声。福临将奏折摔到御案之上,骤然起身。对吴应熊怒道:“荒唐。荒唐,这怎么可能?” 众人大惊。不知皇帝为何发起了这样大的脾气,倒是吴应熊毫无恐惧之色,反而神色泰然自若地拱手道:“皇上,家父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瞒皇上,还请皇上恩准。” 福临哼了一声,阴冷的道:“你们平西王府和孙延龄有什么瓜葛,为了救他脱身,竟编出这通胡话来糊弄朕?” 吴应熊跪下恭敬道:“皇上息怒,家父与孙将军并无交情,奏折中提到的乃已故定南王在家父面前亲口所言,没有一丝虚假,更不敢欺瞒皇上。” 我不禁有些疑惑,听的云里雾里,只是心中略微有些惶恐不安。 福临怒极,从御座上一跃而起,用力将折子抛到吴应熊面前,厉声道:“朕念你父劳苦功高,不再追究信口胡言之罪,此事不必再提,你且退下。吴应熊跪着向前挪动几步,着急道:“皇上,孔四格格被太后恩养于宫中,于皇上自幼一同长大,情分自然不同一般,臣知皇上不舍格格,但还请皇上暂且息怒,听臣细言。.16K.CN更新最快.” 我听他言及自己,不由得惊诧,只听他又道:“孔四格格已过了指婚年纪,太后和皇上对此事仍没有任何旨意,广西方面已有不少微词,有甚者,说,说皇上爱恋格格,不忍其出宫,是要纳其为皇妃。” 众人大惊,我闻言心头大震,怒从心起,正要掀帘出去怒斥吴应熊,忽觉手臂被人用力拉住,回头却是太后,太后身着朝服,一脸肃穆之色,示意我噤声听下去。 福临亦怒道:“大胆,你怎敢说出此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败坏格格名誉?”吴应熊镇静地接着道:“皇上,此话在广西流传已久,并非是臣恶意中伤。家父与定南王有兄弟之谊,更是四格格的干爹,听闻此等流言,很是为格格担忧,又恰逢孙将军之事,家父思虑良久,决定将十五年前的隐情说出,并请皇上太后降旨,饶恕孙将军之罪,赐婚四格格,完成定南王遗愿。” 我愈听愈耐不住,脸色苍白似雪,浑身仿佛被冷水浇了一番,冻彻心骨,站在原地一时竟呆住,身子微微一晃,苏麽麽忙扶住了我,满目关切之色,紧紧握住我的手。 太后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福临忙扶着太后坐了一旁,众臣参拜完毕,太后目光犀利的盯住吴应熊,沉声问道:“额驸,你说十五年前的隐情,指的是什么?” 吴应熊被太后不威自怒的神色震住,愣了半晌才道:“回太后,皇上,十五年前,已故定南王亲口对家父说,有意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孙延龄为妻。” 众人哗然,福临极是不耐烦道:“既是有意,为何没有定下婚事?” 吴应熊坦然道:“只因定南王妃不喜行伍之人,向王爷恳求待格格长大,由格格自己做主。但王爷执意如此。甚至已经与孙延龄之父定下婚约。只瞒了王妃。四格格入宫以来,家父几欲说出,只恐太后另有想法。因而拖延至今日。” 太后沉思着不再言语,吴应熊窥着太后地神色跪下又道:“太后。如果能以四格格未婚夫的名义由皇上特赦,不但解了朝廷此时的困境,也不至使皇上盛名有损,还请皇上太后三思。” 众人面面相觑,只螯拜出列试探地道:“额驸所言也有道理。” 岳乐排众而出。焦急地道:“皇上,太后,此举不可。” 螯拜瞪着眼睛道:“为什么不可?不能杀也是你说地,这会子好不容易有了合情合理地理由去开赦,怎么又不可?” 岳乐怒气积聚在眼中,双手握成拳状,我知他已是气极了地,紧张地注视着他,生怕他在君前失仪。 巽亲王忙拉着岳乐。对螯拜道:“太后视格格如亲生,一时说要赐婚出嫁,心中必定不舍。螯中堂不必着急,此事或有其他转圜法子。” 岳乐仿佛感应到我躲在帘后一般。缓缓朝帘后看去。却正对着我木然地神色。他嘴角抽搐着,却只是茫然。满面的悲戚之色。 我愣愣的看着他,缓缓的冲他摇头,过往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我依然可以体会得到当初那些很细微地感觉.这些年我不愿不敢去回忆,便给了自己一种错觉,以为已经过了沧海桑田,这会看来,原来并没有发生多久.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岳乐悲伤的眸子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朝堂之上,福临的怒喝声,大臣的争论声渐渐模糊。 待我清醒来,已是掌灯时分,睁开双眼之时,太后正坐在我的床畔,满目的担忧关切之色,福临在寝殿之中烦闷的来回走着,见我醒来,慌忙唤太医进来。 太医诊了半天脉,捋着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地对太后道:“太后,皇上,格格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急怒攻心,承受不住言语刺激才致昏厥,调养一番即可。” 太后和福临这才松了口气,命阿离跟着太医出去煎药。 福临注视着我,坚定的道:“妹妹,你放宽心,我是绝对不会把你嫁给孙延龄的。”太后极快地看了一眼福临,目光又转向我,皆是一片了然的悲伤。 我盯着太后,眼中流出泪来,抓住太后地手,哀声道:“额娘,没有用了,是不是,我只能嫁给他了,是不是?” 太后地眼泪亦夺眶而出,双手颤抖着别过脸去,不再看我。次日,福临下旨:故定南王女孔四贞下嫁孙延龄,孙延龄无罪开赦,封广西将军,即日回桂林赴任。 同日,太后懿旨:孔四格格自幼长于宫中,今骤然赐婚,太后不忍离去,命暂居京城,择吉日再行出嫁。 孙延龄接旨后,向太后请旨,想在离京前见我一面,太后应允。慈宁宫内,微薄的阳光斜斜洒在院子里,厚厚地冰雪堆在对面的宫房顶上,象是压着心,冰封了隐秘的伤痛,万年不化。 阿离把廊子底下的摇椅铺了厚厚的锦被,我身着便袍,面上亦未施脂粉,安闲的躺在上面,怀里抱着铜制暖手炉,盖着八宝金绣雪濑毛大氅,闭了双目,脑中一片空白荒芜孙延龄缓步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我感觉的到他痴痴的望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扑通一声,我睁开双目,他竟跪在了我面前。俊秀的脸庞上净是憔悴和不安。 我颓然一声长叹,命阿离扶了他起身,他只是不肯。沙哑着嗓子道:“我对不起格格,万死难赎。” 我双目迷离的看着残阳下一片寒鸦地侧影。淡淡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不必自责。” 他猛然抬头,痛苦不堪的道:“昔日王爷虽有意将格格许配给我,到底碍于王妃不允,只向家父承诺过待格格长大再重提此事。却从不曾订下亲事。阿离大惊,质问道:“将军为何不向太后皇上讲明?” 他直直看着我,双目流出泪来,不胜折磨一般道:“我曾向太后说明,太后........... 我嘴角泛起一丝枯涩,吴三桂一纸奏折,吴应熊当朝一番言辞,太后又能如何呢? 若执意将此事压下去,天下悠悠之口如何能塞住。这何异于向万民昭示。福临倾心于我,要立我为妃,可这又怎么可能。莫说我不愿,只我的身份又怎能做皇妃。我不只是汉人。而且是定南王府唯一地继承人,广西诸将头一个就不会应允。况且孙延龄杀不得。吴应熊为朝廷指了明路,朝廷那班大臣急待息事宁人,如今有了合理的原由开赦,若不如此,他们又怎么善罢干休,何况我嫁了孙延龄,一来全了皇帝地名誉,二来开赦了孙延龄,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我嫁了孙延龄,可明正言顺返回桂林执掌大权。 只这些,就已注定了我命运的全部走向,饶是太后,又能如何? 我只有一点不解,平西王府,平西王吴三桂父子在这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的目地又是什么?我隐约觉出此事并不那么简单,一时却也没有头绪。 半晌,我将目光转向孙延龄,淡淡道:“你自回桂林去吧,一切事由要用心打点。” 他闻言不禁一惊,疑惑的看着我,眸中一闪而过的却有些惊喜,缓缓站起身来,亦不多言,对我轻施一礼,温和道:“我定不负格格所托,万望格格珍重,我在广西翘首以盼。” 说罢,又留恋的注视着我半晌,见我只是恍惚,略有些失望,欲言又止,只得告辞出去。 圣旨一下,各王公大臣纷纷送来贺礼,便是宫中诸妃也不免前来凑趣贺喜,我命阿离一应以身子不适之名挡在门外,朱颜碧裳见我只是恹恹的,遂拿了各样名贵贺礼来给我瞧。 只见朱颜举了一暗青玉色香薰炉对我笑道:“格格,您瞧,这盖子还是您最喜欢的紫檀木做的呢,炉子上雕的云纹和镂空卷草纹也是极雅致的。” 我略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问道:“玉质也还好,谁送的?” 碧裳翻了半天礼单,笑道:“是额驸送的。” 我心内一惊,问道:“哪位额驸?” 碧裳笑道:“格格可不是糊涂了,留京地除了吴应熊额驸,还有哪位额驸啊。” 我不听则已,一听满腔怒气不由得涌上心头,只无处发泄,紧紧盯住那只玉炉,忽猛然起身,从朱颜手中夺过薰香玉炉,用力掼到水磨青砖地上,立刻摔了个粉碎,朱颜碧裳面面相觑,我望着满地的碎玉,象用尽了浑身地力气一般颓然瘫坐在地上。 抬起头时,却见岳乐站在门侧,他面色惨白,双手紧紧捏着,骨节处已然泛白,双目紧紧盯着我,象怕我转眼不见了一般。朱颜碧裳早已悄悄出去掩了殿门,我醒过神来,冷笑道:“安亲王也是来向我道喜地吗?” 他快步走向我,单膝跪在冰冷的地上,小心翼翼而又无比温柔地将我揽在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我,顿时让我卸下所有理智,我无力的抓住他的前襟,泪如雨下,痛心彻骨的道:“怎么办,怎么办,这一次,我们终于彻底的失去了彼此。” 情深似海又如何,两情相悦又如何?奈何不得缘分浅薄,命运捉弄。 岳乐悲痛的低沉声音道:“在朝堂之上听到那些,我恨不得就杀了我自己,枉为男子,竟连最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这一生,既不能相守,到头来,连护她周全都不能。”他将我的脸抬起,眸子里通红的血丝触目惊心,狂乱不堪道:“我牵着你的手带你离开战乱,离开纷争,如今眼睁睁看你再次陷入苦痛的边缘,我竟无能无力。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你,也是好的,我怎么能,怎么才能............. 说着,两行清泪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了下来,我听着他语无伦次的慌乱,心却塌实起来,尽管仍是空落的那般厉害,脑中却闪现出微笑的他,淡定的他,憔悴的他,醉酒的他,还有此时破天荒无助到极至的他。 我渐渐平静下来,由着他用力的抱紧我,象是要把我嵌进身体里一样,直到无法呼吸。如果能死在这时,死在他的怀里,倒是最好的归宿,可我竟连死都不能。 我贪婪汲取着他的温暖,他的气息,心中暗暗的企求,但愿这一刻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三章 三日后,我向太后请旨去西山碧云寺。 太后静静注视着一身素服跪在下头的我,半晌苦涩的道:“你怪额娘了,是吗?” 我心头象是被狠狠刺了一下般,眼中滚下泪来,仰起脸哀声道:“额娘,女儿怎么会怪您,您心里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悲痛,我又怎么能去怪您呢?”太后亦红了眼眶,伸手拉我起身,将我抱在怀里道:“好孩子,好孩子。”说罢,泪水止不住的掉下来。 这偌大的深宫中,能真切感知我的悲痛的,也只有太后。几十年前,她也和我这样大的时候,为了家族的命运而被迫着嫁进了深宫,从此与最爱的人无缘今生,而今,她又亲眼目睹,甚至亲自下旨将一手养大的女儿推入和自己一般的命运,我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她的心是更深的痛着。 如果有哪怕一丝的可能,她都会尽了全力成全我,让我幸福,只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福临走进来的时候,我和太后正沉浸在无边的哀伤中,竟毫不知晓。 过了半晌,才惊觉他已站了良久,太后拭了泪水,对他道:“你妹妹要去西山,你去送送吧。” 福临诧异的看向我,随即点头,陪着我一道出门。 太后牵着我的手送至门侧,怜爱的为我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叮嘱道:“好生照顾自己。早日回宫。” 我只觉得心里发酸,哽咽着道:“您也要保重身子。” 太后一身便袍立在殿门侧,嘴角含着笑。眷恋地看我一步三回头,直到我走出慈宁宫大门还能远远看见太后眺望的身影。 福临见我如此。低声叹道:“既这般不舍,何必还要离开?” 我强忍了泪水,淡淡道:“我无法强做欢颜,平白倒惹的额娘难过,不如暂且去寺中住些时日还好些。” 福临怔怔地望着我。眼中闪过愧疚和痛苦,我停住脚步,直直的看着他,微笑道:“这一切是我地命数,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九哥爱护之心妹妹都知道,感激的话无须多说,九哥亦不必耿耿于怀。” 神武门外,没有赫赫扬扬的侍卫护送。亦没有成群宫仆相随,只一辆简单素净的马车,远远望去格外有些萧瑟冷清。这次去西山只不过是想静静心。更是为了去父王母妃庭训地墓前拜祭一番。原本只是想带了阿离的,带了许多人在寺中终是不便。可太后仍执意要我带了朱颜碧裳一同前往。 福临见了。眉头不禁皱起,对吴良辅怒道:“你是怎么办差的?连个侍卫都没有!” 吴良辅正待分辩。我忙道:“九哥,这是我的意思,妹妹本是上山礼佛的,带了侍卫宫人太过招摇嘈杂,只怕打扰了师傅们静修,西山离京城不远,想来无事。” 福临面有担忧之色,只道:“虽不远,到底是上山,还是传了几个侍卫跟着吧。.16K,电脑站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 我正要推辞,只听得得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是岳乐,他一身玄色便装,下的马来对福临轻施一礼,口里道:“臣正巧去西山,不如陪格格一程,皇上也可放 福临神色晦涩,瞥了我一眼,我低下头去,转身自上了马车。 只听福临淡淡道:“那有劳王兄了,这就起程吧。” 岳乐翻身上马,小太监一记马鞭,马车便缓缓上路了。 车内铺了厚厚的软毛毡子,小小的精致火炉摆在正中,倒也暖和。我坐在车内,只是沉默不语,阿离将铜制暖手炉递到我手里,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漫天雪白里,那抹玄色身影如同车碾雪痕一般清晰心内忽悲忽喜,尽管我不知他来西山到底是做什么,亦或是托词。只是欢喜这一路风雪同行,悲的是已然成了定局,又何苦如此?一转身,繁华已落尽。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到从前。我该把它束在高阁,不再轻易打开地。那若是劫,亦是命中注定。 一时忽想起与我仅只一面之缘的佟佳蘅芳,又浮起几丝内疚,我不知自己到底是否羡慕她,这一生与岳乐生死相伴的总归是她。 那日听她与佟妃私话,竟是她心仪岳乐而放弃入宫地。她亦是个敢爱豁达的女子,甚至不管岳乐心中到底钟情于谁,只求今生相守,是怎样深地爱恋才让她甘愿忍受着丈夫心中另有他人地悲苦而毅然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一句“他只管在他心里长着也罢,生根发芽也罢,如今,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嫡福晋,他心里好歹有我一席之地地,我总是遂了心愿嫁了他的”便足使我汗颜,若是我,怕是做不来的。 狂风卷起车帘,一阵寒风袭来,身侧的朱颜为我拢了拢雪濑毛大氅,担心的对我道:“雪怎么突然这样大了,走的又慢,若是天黑下来,上山恐怕更困难些呢。” 碧裳闻言放下手中的绣活,偏眼窥了天色,亦埋怨道:“真是的,咱们出来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下雪的样子呢。” 我刚要接话。忽觉车身颠簸地厉害,晃了半晌竟停住不动了,正不解。小顺子已经打开车帘,岳乐轻声道:“车陷在深沟里头了。你们先下来,我试试能不能推动。” 我点头,岳乐小心的扶我下了车,小顺子忙为我撑伞挡着雪,我细细一看才恍然。原来是大雪覆盖了道路,赶车的太监一时没有注意到泥沟,将车轮深深陷了进去。 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狂风夹杂着大雪,越发冷起来,岳乐和两三个太监用尽力气也没能撼动马车,小顺子低声道:“主子,只怕是底下地冰将车轮冻住了。” 岳乐直起身子来,隆冬天儿。他额头之上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我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递给他,他只不接。嘴角泛上一丝笑意,我略有些羞涩。到底象往日那般走至他面前轻轻为他拭去汗水才罢。 他双目亮亮地出神。伸手为我紧了紧大氅,柔声道:“看来这车是指望不上了。好在没有多远,只得徒步上山了,可还受的住吗?” 我看了一眼自己脚底的高靴,庆幸没有着了绣花盆底鞋,又回头看了看别过脸去偷笑的阿离三人,点头道:“只能如此了,不然再晚些,上山的路也看不清,就只能在这过夜了。” 岳乐接过伞,对小顺子和赶车地太监道:“你们点了灯笼在前头照亮,仔细不要滑下山去。” 小顺子应了先行一步,阿离三个笑嘻嘻的跟了上去,我低着头也向前走去,岳乐却一把拉住我,不顾我的挣扎,牵着我的手稳稳往山上走去。大红的灯笼映着茫茫雪色,格外的醒目,蜿蜒寒冷的山路之上倒多了几分暖暖的意味。我的手被岳乐温热有力地大手笼住,一时忘却了忧愁,也忘却了苦寒。 天色愈来愈暗,惟有前头的灯笼散发出些许微弱的光芒,这些天我心思恍惚,夜不能昧,精神已很是不济,虽狂风大雪停住,山路上到底结了厚厚地冰雪,每行一步都艰难无比。 岳乐听见我喘息的声音,停住脚步,松了我地手,前行两步,蹲在我面前,示意我上去,我只是不肯,岳乐站起身来邪邪一笑道:“是要我抱着你上山吗?” 我脸色微红,幸而被夜色掩盖,不然又被他一通笑,见他坚持,也只得伏在他宽厚坚实地背上,岳乐背起我,稳稳前行。我忽想起那年,他亦是这般背着我涉水而过去采野花,心中柔情慢慢溢漾开来,双手轻轻缠绕到他的脖子上。 只听得他低低道:“你瞧,出月亮了。” 我仰起头才发现,一弯浅浅地月牙正悬挂在墨蓝墨蓝的夜空之中,积满水般的清透幽谧,几颗娇小的星子稀疏散落在一旁,如同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白花花的月光随着银雾般的宁静从蝉翼般透明的云里透出来,不染纤尘。 一时看的竟痴了,不觉却已到了山门外。 岳乐将我放下,命小顺子上前叩门,守夜的和尚出来应门,倒没有一丝的诧异,只念了佛号,口称:“诸位请进,住持师傅和佟娘娘已在正殿恭候大驾多时了。” 我和岳乐相视一笑,走入寺内,果见大殿一片灯火通明,在漆黑的寒夜里分外的明亮温暖。 佟妃一身淡黄色便装,挽着家常发髻亭亭立于门侧迎我,我心内一暖,快步走上前去,佟妃执了我的手,温润一笑道:“我知道今儿晚上你定会到的。” 数月不见,她周身倒不似以往那般清冷孤傲了,竟多了些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住持师傅亦迎上来和岳乐见礼,我和佟妃走进大殿之内,只见宝香庄严,檀香缈缈,阿离为我拈了一柱香,我跪下来,注视着菩萨嘴角那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渐渐沉下心去。 上香毕,对住持轻施一礼道:“又来打搅师傅清修了。” 住持温和一笑道:“敝寺不胜荣幸之至。”不知为何,我总觉他的笑容里有着莫大的悲悯意味。 说罢,住持带着我们往北泉院去,院外却明火执仗守了众多太监,我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毕竟里头住了皇妃,大概外间和尚多有不便的缘故。 主持站住,笑道:“格格和佟娘娘一处住吧,委屈安亲王一晚,老钠不便进去,诸位自便。” 说罢,带着众僧徒而去。 佟妃携了我的手进院内,指着正殿旁边的一间笑道:“你就住我旁边吧,玄烨一大早的就叫着要见你,等了这一日还是捱不住睡去了。” 我亦笑道:“明日再见不迟,走了大半山路我也累的不行了。” 佟妃含笑看了一眼岳乐,又道:“一路辛苦,王爷后头请吧。”岳乐亦不多说,只拱手带了小顺子自到后厢房去,我望着他伟岸的背影怔怔的出神,佟妃轻叹一声,也不置一词,只牵了我的手进屋内。 寺中毕竟清苦,不象宫中各处都燃了地龙,卧房内只放了一个半大暖炉,想必还是佟妃命人置办的,前殿那些和尚们是不许用这些的。 朱颜碧裳忙着收拾带来的衣物,阿离为我们泡了壶茶水来,我捧了在手里暖中,一面对佟妃道:“怎么不见胡先生?” 佟妃道:“前两日不知为何他来与我告辞,说有要事离开京城一段时日,他本是太后身侧的人,我亦不好询问,只得由了他去。” 我亦知他一向如此行踪飘忽不定的,也不做计较,只微微有些失望,本有好些话想要和他说的,这一来又不知何日见面了。 沉吟片刻,我又问道:“不知玄烨的身子可好透了吗?太后挂念的紧呢?” 佟妃笑道:“这孩子身子骨本就结实,虽大病一场,到底有胡先生费心调养,竟比以前更好些了,只是脸上多了些疤痕。” 我忙道:“怎么会有疤痕的?显不显?” 佟妃抿了口茶道:“出花的时候,大概是痒,他的小手一个劲的挠,虽眼错不见的盯着,还是被他抓破了些,也不妨,不细看也是看不出的。” 我这才放心,笑道:“这么个漂亮孩子,若毁了容岂不可惜。”又嗔怪道:“幸而你无事,我在宫里日日担心,生怕你染上。” 佟妃幽幽道:“是佛祖保佑。也多亏了胡先生仔细。”又望向我,见我倦倦的模样,笑道:“今儿着实累坏了吧,早些安置,明儿咱们再叙。” 说罢,起身告辞,我亦不多留,只笑道:“咱们可清清净净的在这住几日吧。” 躺在略有些冰冷的床塌上,耳边隐隐传来木鱼的声响,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四章 我总是以为思念一个地方,是因为那里住着想念的人,而喜欢一个季节,是因为那个季节里有关于想念的人的回忆。 我在宫里那样迫切的渴望着西山,渴望着碧云寺,可这里却是我的命运悲剧拉开帷幕的开始,我在这里为父王母妃建了衣冠冢,我在这里见了庭训的最后一面,我在这里和岳乐分开,那个转身,悲凉了我的下半生,从此我们隔开了千山万水。 或者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近乎梦呓的企求,悄悄的,暗暗的,在某个角落寂寞的企求着,那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噩梦,梦醒了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女孩儿,被父王母妃宠溺的无发无天,一辈子呆在那个风轻云淡繁花似锦的桂林。 在这样落寞的世间,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自己,此时我才悲哀的惊觉,我竟从未想念过唯一一个与我有着最亲密关系的男人,那个与我已经有了婚约的丈夫,哪怕只有一刻的想起都不曾有过。若不是念及桂林,恐怕我都遗忘了我已经有了名义上的夫君。 身后一声熟悉的叹息,岳乐不知何时走来为我披上了银狐大氅,我转过身去,他牵过我冰冷的手拢在一起,掌心徐徐传递的那种温暖,让我忍不住的依恋。 外头大雪初霁,是个难得的明媚天儿,我忽想起什么似的对岳乐疑惑道:“这大雪天的,你到西山来做什么?” 他正要说话,只听得一个欢喜的稚嫩声音伴随着奔跑的急促脚步声从外而内道:“姑姑,姑姑。” 我知必是玄烨,忙挣脱了双手。往门外赶去,果是玄烨,他又长高了许多。也胖了些,满目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一见我便扑到我怀里道:“姑姑,玄烨好想您。” 我亦欢喜的紧,蹲下身子,抚着他被风吹地冰冷的小脸,想起佟妃昨夜的话。忙紧张地仔细查看着,只见几个米粒大小般的淡淡疤痕,这才放下悬着地一口气,笑道:“姑姑也好想好想你呢,在寺里有没有淘气,想皇祖母不想?” 玄烨小大人般的向我事无巨细的描绘着寺中的日子和对我及太后的想念,佟妃只含笑安闲地站在院子里看我们叙话,忽一眼瞥见岳乐,遂上前道:“安亲王早。” 岳乐回礼道:“娘娘早。” 佟妃命玲珑在房内摆上早饭来。玄烨忽对岳乐道:“大伯,您怎么也上山来了呢?” 我心内一震,只听岳乐对佟妃道:“我这次上山来。是给大格格取记名符的,晌午便会下山。不知娘娘可有什么要办的?” 佟妃是何等通透之人。. q i s h u 9 9 . c o m,电脑站更新最快.她一眼就看出岳乐不过只是借这个名义,特地来送我上山的。也不点破,更不多问,只款款笑道:“那就劳烦王爷到佟府走一趟,就说阿哥已经全好了,要我阿玛额娘宽心,过些日子我便回宫去。” 岳乐应了便再无话。 早膳后,我欲往后山,佟妃要去念早课,岳乐便陪了我往后山去。 早起的和尚们把通往后山石阶上的积雪打扫开来,露出中间一截灰青色班驳的小路,我和岳乐默默走在前头,阿离和朱颜捧了祭品之物跟在后头。 父王母妃的衣冠冢和庭训的坟茔紧紧挨在一起,大概是寺中和尚常来清理地缘故,墓碑周遭竟没有一丝浮尘和枯枝败叶之物。 我轻轻跪在墓前,眼中只觉酸楚的厉害,却流不出眼泪,怔怔的望着,半晌凄然道:“父王,母妃,你们和庭训该团圆了吧,你们过地好不好?在天上看的到我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好想你们,我好孤单。” 阿离跪在一旁烧着纸钱,低声地啜泣着。 我双目茫然,只是喃喃道:“父王,您一向是最疼我地,无论您去哪儿都将我带在身边,哪怕是去沙场较兵也带着我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带了我一同走,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活的这样痛苦,又无法一死了之,您怎么那么狠心?太后对我恩深情重,广西又是您心血所在,我不能辜负太后地养育,也无法抛弃您半生的荣耀,您知道不知道,我好苦好苦。” 岳乐蹲下身子,将手按在我的肩膀之上,我转向他,悲凄笑道:“我以为爱可以打败一切的,谁知有时也那么没用。人的一生之中,阴晴圆缺总是在不停的变幻着,而惟有我的天空,仿佛从来都是阴缺多,圆晴少的。” 他深深凝视着我,眼中寂寞如雪般的伤痛堆积,想要说些什么,我却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站起身来望着连绵的群山,淡淡道:“一见无期,百身何赎!把它放在心里最深最痛的角落,既已如此,亦不必相互折磨,从此无复相见吧。” 不知这样站了有多久,岳乐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走了,你保重,不管如何,我都守在那里,一直都会在。”象是饱含了无尽的苦痛才说出的那般,字字句句,扎在我的心上。 我木然而立,耳畔只是岳乐塌阶而去的沉重脚步声,骤然转身,却只见那抹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暮色四合里,眼泪终于纷纷如雨般簌簌而落。 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着:那曾经的温暖,瞬间化为灰烬,掩埋了这些,但愿,但愿你过的比我好些。 寺中的日子,清冷且孤寂,直叫人忘却今昔何夕。我抛开缠绵心头的所有过往,只静下心来读经参禅,闲来与佟妃对雪联诗,品茗下棋,倒也不觉那般苦闷。 北泉院虽在碧云寺中。却由于宫内女眷住入而自成一体,偶尔我和佟妃会到正殿之内听住持师傅念经讲禅,大多时日却都只呆在院内。太监们守在院外,与世隔绝一般。 佟妃虽知赐婚一事。却绝口不提,我知她是解我的,再多的劝慰之语都已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又何必让那些苍白无力地言语泛滥呢。 正所谓,月影松涛含道趣,花香鸟语透禅机.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我每日三柱清香,暗暗祈祷:但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似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 除夕夜前,太后打发人来接我们回宫守岁,佟妃仍以玄烨身子尚未痊愈之名拒绝了。太后无法,只得送了许多吃食用具来。 大年夜,我和佟妃,玄烨,并阿离。朱颜,碧裳,玲珑围坐在一起。只烧了些精致的素斋饭,煮了梅花酒。不分主仆尊卑。嬉闹着玩乐。一时兴起,剪了无数的窗纸。将卧房内,连同院子里地花木上都满满的贴了,平白添了几分喜庆热闹,映着那漫天雪白,比在宫里多了些世俗地意味。 冬去春来,我和佟妃依旧没有回宫的意思,太后几番派人来催促,我和佟妃皆是不舍这份难得的清净安闲,将回宫的日期一推再推。 一日,明媚的阳光轻轻洒在北泉院内,佟妃命玲珑在院子里燃了线香,自捧了琴盘膝而坐随意抚着不知名地古相思曲子,我坐了石凳之上,教玄烨背着文章,四个丫头在门外廊子上边绣着活计,边说着闲话,鸟语花香,端的是一派好时光。 只见玄烨端正立在我面前,背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我见他小小年纪,背起这般晦涩的古文却几乎毫不间滞,琅琅背诵如珠滚玉盘,俯仰之间神采照人,不禁欢喜,笑问道:“那你倒是和姑姑说说,最后两句是什么意思呢?” 玄烨微一皱眉,旋即道:“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在忧愁患害的时候能活下来,反而安逸享乐使人萎靡致死。” 我点头赞叹道:“说的不错,读书的目的是要学会做人的道理,一个人在安逸地生活中往往会被磨灭了宏图大志,变的终日庸碌无为,你身为皇子,所食所用所行所居皆是普天之下的顶尖,一定要切记,不可贪图眼前地享乐,而要知上进,做个顶天立地的真男 玄烨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半晌道:“姑姑,您说不能贪图安逸享乐,可是,玄烨觉得此时地日子就是安逸的很呢。” 我闻言一愣,佟妃亦停下抚琴,与我面面相觑,竟不知说些什么。 阿离远远见我们皆沉默不语,以为是玄烨书背地不好,忙过来笑道:“学了这些时候,阿哥也该累了,奴婢带着阿哥到前头转转吧。” 说着,朱颜三人亦过来带着玄烨往前头去了。 我沉吟着站起身来,为佟妃斟了杯茶,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直住在寺里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们倒是安闲了,只是不要误了玄烨。” 佟妃微微叹气,道:“若要我选,定是不愿再回紫禁城的。只是,玄烨这孩子。”她忽然停住,双目遥遥的看向远方。 我接过话斟酌道:“他天资过人,且太后对他寄予厚望,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日皇上问他志向之时,他说他要君临天下。” 佟妃缓缓道:“这亦是我犹豫的原因,我这一生已是如此,不争不抢,只盼安闲度日,只这孩子若真存了这个心思,我倒不能生生的埋没了才是。” 她又转了语气,冷冷道:“可皇上自玄烨出生以来,何曾善加关怀过?如今只一门心思的要立四阿哥为太子,玄烨在他眼中又有何好处呢?我们母子在这山中恐怕他早已忘记的了。” 我听她言,想起宫中的烦扰,亦是头痛,也少不得安慰道:“就算不提太子之事,我们也要尽早回宫了,这寺中的安闲恬淡对你我是好,可却不利玄烨,他是你一生的精血,怎么也要他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敢担当,有作为。” 佟妃点头,舒了口气,执了我的手看向清烟飘渺的群山,与我并肩而立,默默无语。 正当我们商量着回宫的日子,边命阿离她们先收拾些物件之时,宫里来人回道:“苏麽麽奉太后之命上山,快要到寺里了。” 我和佟妃对视,皆是有些疑惑,苏麽麽向来从不离太后身侧的,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却也不敢再揣测,忙出了北泉院在大殿恭候着。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五章 苏麽麽是轻车简骑而来的,进得大殿先在佛前虔诚的上了柱香才和住持见礼,住持亦知苏麽麽前来必定是有要事相商,礼毕便退了下去,我挽了苏麽麽的手回到北泉院。 苏麽麽虽一路笑语不断,细细的询问着我们的日常起居,眼中却是少见的慌乱。 阿离笑着奉上茶来,对苏麽麽道:“麽麽,您尝尝,这是用院里的泉水炮制的,和咱们宫里的茶味道不一样呢。” 苏麽麽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笑道:“也还好,我是老了,喝惯了玉泉山的水,其他的也就品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佟妃看了看阿离,阿离会意,带着玄烨出去,顺手关了殿门。 我笑道:“麽麽,怎么劳动您大驾上山来了?额娘身子还好吗?苏麽麽见我问起,嗔怪的道:“太后打发人来接了几次,总是不肯回去,这不,命我亲自来请呢。” 佟妃给苏麽麽递了暖手炉,笑道:“咱们正在商议着收拾东西回去呢,可巧麽麽就来了。” 苏麽麽闻言松了口气道:“那敢情好,倒省了我一番劝说口舌了。赶紧收拾了,咱们这就回宫吧。我不禁有些疑惑,笑道:“麽麽一路劳顿,就是休息一日再回去想也无碍的。” 苏麽麽长叹一声,不见了方才的安定神色,略带担忧的道:“太后原本想着你们既爱清净,多呆几日也没什么要紧,谁知前儿个皇上和皇后又闹了起来。皇上发了大脾气,非要废后不可,太后劝说。皇上赌气不进慈宁宫大门,又提起立太子之事。太后想着你们兄妹亲厚,要你回去好生劝劝,一并接了佟主儿母子回去。” 佟妃与我对视片刻,不敢再耽搁,唤了阿离玲珑几个收拾了即刻随了苏麽麽下山去。 路上。苏麽麽向我们讲述了皇上与皇后怄气的原由:“那日,几位王爷的福晋进宫来给太后皇后请安,太后留了几位福晋用膳,打发人把贵妃,宁主儿也请了来作陪。用完膳,见太后闷地慌,几位娘娘,福晋便给太后讲笑话解闷,本来是好端端的。偏生咱们皇后娘娘讲了个笑话,正巧皇上走了来听到,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就打了娘娘一巴掌。” 我皱着眉头道:“是什么笑话又惹了皇上这样大地脾气?” 苏麽麽叹道:“唉。要说呢,皇后原也不该说这样的笑话。说地是什么一个叫庄子的人。有一天去游玩。在野地里遇见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跪在丈夫的坟前拿了一把扇子使劲的扇坟上地土。庄子就很奇怪,过去问她在做什么,那妇人说她丈夫生前和她很是恩爱,死的时候不舍得她,生怕她改嫁,就要她答应要是改嫁,必须要等他坟上的土干了才能再嫁。所以这个妇人每天就在丈夫的坟前拿了扇子去扇土。.16K,手机站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刚说到这,皇上就铁青着脸走进来,狠狠打了皇后一巴掌,扬言一定要废后。” 我这才恍然,皇后的笑话无非还是在讽刺宛宁,丈夫新坟土未干,她却已经嫁给了丈夫的哥哥。福临听了,怎会不大冒肝火。宛宁当时亦在,不知又是怎样的难堪。 佟妃只默默的听着,神色冷淡,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半晌,我又不解道:“怎么又提起了立太子之事?” 苏麽麽看了佟妃一眼,道:“皇上要废后,众臣自然不肯,说什么贵妃出身不及皇后之类,皇上大概是想先立四阿哥做太子,再立太子之母为皇后就名正言顺了。”我点头不语,见苏麽麽神色忧郁,又劝道:“麽麽不必挂心,九哥和惠姐姐一向如此,废后这种话亦不是头次说起,过些日子也就罢了。” 心内暗自忖度着:只凭皇后几句捻酸吃醋的刻薄话为原由,是废不了后地,皇后如今膝下无子才是最致命伤,长此一往,终究是个垢病。这样想着,又为皇后担心不已。苏麽麽却摇头道:“皇上这次似乎决心很大,一时片刻想是不会转了心意。” 一时,车内三人均怀着不同的心思沉默不语。 回到宫里,已是掌灯时分,被夜幕笼罩下的紫禁城不见了白日里地金碧辉煌,傲气凌人,淡淡的昏黄米色烛火映衬之下,倒叫我突生了几许温暖想念之意。这是头一次,我对这个叫紫禁城地地方多了几丝家地眷恋。 佟妃牵着玄烨对苏麽麽道:“原该先去给太后请安的,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恐太后安歇了,请麽麽待禀,明日一早再去慈宁宫。” 苏麽麽笑道:“一路劳累,倒不讲究这个,娘娘和阿哥早些回宫安置了吧。” 佟妃含笑与我告辞,我目送着他们母子地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和苏麽麽一道回慈宁宫去。 慈宁宫里倒是一片明亮的灯火,小太监远远瞧见几盏宫灯朝这边走来,欢喜的跑进去大声通传道:“太后,太后,格格和苏麽麽回宫了。” 原本寂静的宫院内立刻热闹起来,宫女们迎上来接着行李等物,慌着去打水,又吩咐小厨房上膳,忙做一团。 太后身着淡蓝色旗装,立在门侧,抚着我的脸欣慰道:“你瞧,你一回来,这宫里头就有了人气,热闹闹的。” 我听的鼻子发酸,伸手抱住太后,依恋的道:“额娘,好想您。” 太后揽着我站了半晌才拉我进了东暖阁内,宫女们赶上来为我净面换装,太后安闲的斜歪在大迎枕上注视着我,满目的慈爱之色。苏麽麽进来将佟妃的话回了太后,太后仔细询问了玄烨的身子。又命小厨房另备了晚膳送到景仁宫内。 待我收拾停当,宫人们已摆上晚膳来,我请苏麽麽一同坐下。苏麽麽只是推却,太后笑道:“我已经用过了。你就陪着贞儿吧。” 苏麽麽这才坐下来,太后不住地打量着我,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我含笑道:“我可是胖了不曾,要额娘这样看着?” 太后轻叹一声。微笑道:“你再多胖些也无妨的,只要不再清减了就是。” 苏麽麽亦笑道:“这普天下地父母看子女,总是觉得子女瘦了的,恨不得再重上几两肉才好。” 用罢膳,又洗了手,方奉上茶来,我坐了太后身侧,细细地向太后讲述着在寺中的日子,忽想起什么似的莞尔一笑。 太后含笑缓缓道:“怎么?” 我将脸偎在太后膝上。低低的笑道:“猛然想起来那日刚到寺里,玄烨拉着我也是这样絮絮的讲着每天地日子,觉得自己这会子也象个孩子似的。” 太后亦笑起来。柔柔的摩挲着我的发丝,轻声道:“你本还就是个孩子。要是一直这样。是个孩子该多好。额娘如今惟盼着你们再小些,再小些才好。” 我听出太后话中的感伤之意。抬起头来,劝慰道:“九哥的脾气额娘是知道的,过了这几日也就罢了。” 太后叹息不止道:“当日福临,博果儿,惠儿还有你围在我面前的时候,额娘看着你们心里就觉得甜,到如今,博果儿早早的去了,福临和惠儿怎么也不让我省心,只余下一个你,却............. 她没有再说下去,我心中却已象明镜一般雪亮,而我却也快要离她而去了,眼中不由得浮起泪光,只觉哀痛难忍。 半晌无话,太后收拾了心绪,强笑道:“好生歇着去吧。” 我到底扶着太后先安置了,瞧着太后闭上双眼才回寝殿去。 清馥殿前地小小庭院内,碗口大小的紫茶花已开到极盛,丁香,含笑,琼花,白玉兰也密密的打了骨朵,如水般明净地月色之下,冰雕玉琢一般剔透。 进得殿去,阿离已为我备好热水沐浴,滑进檀木桶内,茉莉香气瞬间将我淹没,浑身顿时舒展开来,我微闭了双目,脑中一片澄澈。 许是一路车马劳顿,躺在床上少时便安睡了。 次日一觉醒来却是日上三竿了,阿离听见响动进来伺候,笑道:“格格一夜好梦。” 我披了寝衣起身,亦笑道:“这一夜醒来,倒不觉的疲累了。” 洗漱完毕,朱颜为我略施了些薄粉,因着在寺中许久不曾上头,便将满头乌发梳成两把头,却不要珍珠宝石流苏,只在两侧各插着一支纯净羊脂白玉簪,垂下银丝细琏穗,散乱簪了几支珠花,发后戴着朵刚采下地紫色茶花,又在额前贴了翠绿地华胜,选了件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旗装,自是皎若秋月,绛唇映日。 刚要出门,正撞上碧裳,笑道:“格格不必去前头了,太后吩咐把您的早膳送过来了呢。” 一面摆了上去,边笑道:“您今儿起迟了,太后不许唤你您起来,把早膳送了来,还说您用过之后去皇后那里就是,回来再过去前头。” 我坐了下来,命她们三人坐下用膳,又问道:“谁在前头?” 碧裳回道:“佟主儿带着三阿哥一早就去了呢,陪着太后一道用地早膳,这会子正在闲话呢。” 我点头,又对阿离道:“从寺里带回来的檀香放在哪了?” 那是我特意从碧云寺中带回,要送给皇后燃的,碧云寺中所用的檀香是寺中自制的,香气纯正,且有宁神定气的功效,比外间所上贡的倒更好些。 用过早膳,我命阿离捧了檀香随我去坤宁宫皇后素对花草之物漫不经心,坤宁宫内只应景摆了无数的盆景,一年四季鲜翠如初,亦不用费心打理,十天半月浇次水即可,虽省心,到底没有趣味的。 朵云在外头迎了,我把檀香交于她,叮嘱道:“以后还是燃这个的好些。” 朵云应了,笑道:“娘娘等了格格多时了,宁主儿也在。”我进得殿去,却见宁妃手中端了碧绿的碗正在劝说皇后吃药,见我进去,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起身道:“总算是回来了,可巧快来劝劝娘娘吧,凭我怎么说只不肯进药。” 我携了她的手一同坐在皇后床畔,仔细审视了皇后的气色,叹道:“但凡你心里宽慰些,也不致如此啊。” 皇后眼中滚下泪来,神色却是阴冷的厉害,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恨意盈然,道:“你们只管放心就是,我忍着一口气,一时还死不了,既不让我过的痛快,他们也别想舒坦了。” 我心中大骇,抓住皇后的手道:“姐姐是要做什么?” 宁妃亦很是惊慌道:“娘娘不可如此决绝,万事都有太后呢。” 皇后不再多说,面色却渐渐回复常色,我和宁妃也不敢再深劝,只拣些有趣的话去开解她。 待她用完药睡下,我二人出了坤宁宫,站在一泻如碧的晴朗天色底下,回想起皇后阴冷狠毒的神色,仍是止不住的心惊胆寒。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六章 恍惚着回到寝宫,心神却仍停留在坤宁宫里头,那灰暗的光线下,皇后充满恨意的尖锐言语和憔悴不堪的面容不停的在眼前闪现,不由得让我坐立不安。 漫步到书房,随手取本书翻来看,却是史记吕后一章,宫闱争宠夺嫡之恨,使得吕后在高祖驾崩后将情敌,那千娇百媚的一代佳人戚姬做成了人彘,血腥而真切的描述叫我不由得心悸。 千古以来文人墨客都把女子比做水,取其柔媚温顺之性,可水亦可分为多种:涓涓溪水,灵透泉水,华丽瀑布,宽阔大江......风平浪静之时自然怎么都好,可也有呼啸成灾,咆哮而来的时候,水尚如此,何况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爱有多深,心就有多痛,恨往往使人疯狂,做出种种出人意表,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儿来,吕后初嫁高祖之时,又何尝不良善温柔。 阿离见我在书房怔怔的出神,笑道:“您怎么没有去前头呢?各位娘娘都在陪着太后说笑解闷呢。” 我回过神来,唤朱颜道:“你去养心殿瞧瞧皇上在做什么呢?这会子得不得闲?若是得闲就来回一声。” 朱颜应着去了,阿离叹气道:皇后娘娘那副样子叫人瞧了真是不忍,皇上怎么就这样狠心?” 我淡淡道:“他不是狠心,而是他的心和眼被一个人占的满满的,身边其他女人的悲欢他就都看不见了。” 阿离愣了半晌,面上浮现出似喜似悲的神色,我不觉纳罕,正待问时。朱颜进来回道:“格格,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见礼部地几位大人,吴总管说就快完了。您要有事就请您过去呢。” 我起身往养心殿去,心里却犯着嘀咕:好端端的。又不年不节,亦没有听说有外邦来使,见礼部的人做什么呢?又忽一个激灵:莫不是商讨废后事宜? 这样想着,心内袭上一阵凉意,脚上也加快了步子。 穿过养心门。便到了饰有黄琉璃瓦地养心殿正殿,吴良辅带着一群小太监守在殿外,见我走过来,忙赶上前打千请安笑道:“奴才请四格格安。” 吴良辅自从上次被太后严加惩处后,嚣张的气焰明显低了很多,不再敢妄自尊大,目中无人。我虽不喜他,到底因着他是福临身边第一贴身服侍之人,倒从不刻意为难他。 殿门微微虚掩着。我低声道:“礼部地人还在吗?” 吴良辅哈腰赔笑道:“回格格话,还在里头商议事儿呢。” 我状似不经意的问道:“是有外邦使节要来朝见吗?” 吴良辅双眉一挑,低着头只皮笑肉不笑的道:“奴才哪能知道呢?格格请略站站。就该完了。.Www,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 我情知他是知晓的,却也不肯再与他多费唇舌。只听得里头依稀传出些说话的声音。遂往殿门靠近了些,吴良辅垂手站在一旁侍候。只当没看见。 只听恍惚是礼部员外郎孔允樾地声音在分辨着些什么,他话音刚落,便传来了福临的一声断喝:住 众人吓的不轻,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只孔允樾昂声道:“皇上,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以来,未闻有失德之事,今忽要废后,臣等惶惑,还请皇上明示。” 我瞥了吴良辅一眼,他慌忙跪下压低嗓子道:“格格,奴才是真的不知情啊,绝不敢有隐瞒之 我不再理他,只听福临提高声音道:“既不明白,今儿就让你们明白,因为皇后她无能,后位与她而言并不合适。我不禁愕然,无能作为废后的理由是否太牵强了些呢? 想必孔允樾也是这般看法,他言之切切的对福临道:“皇上,仅以无能为废嫡后的原由,恐怕不能叫皇后心服,更何况叫天下心服?君后犹如人臣父母,如今父要休母,臣等身为人臣人子,哪怕知晓皇后德行有失,仍要劝谏皇上,更何况臣等根本无从知晓皇后有失德之事。废后一事,事关重大,一来皇上皇后乃少年结发夫妻,二来大清蒙古世代姻亲,三来此举恐伤了圣母的心啊,还请皇上三思。” 我在心中暗暗赞叹,这番话入情入理,字字句句打动人心,又只恐怕福临的拗脾性根本听不进去。 果听福临怒道:“朕与皇后是夫妻,难道朕倒没有你们清楚她是什么样地人吗?皇后嫉妒成性,娇奢暴戾,性情乖僻,朕因圣母拳拳之心,含忍至今日,如今已是忍无可忍。朕传召你们是要你们在早朝之上上奏前代废后故事即可,你们无须多言,退下。” 众人无奈,只得跪安鱼贯而出。 福临跟着走了出去,见我站在殿门侧,不觉一愣,随即笑道:“昨晚上听说妹妹回来了,本想午后再去瞧你,妹妹倒先过来了。” 我勉强一笑道:“理应我先来给九哥请安的。” 福临笑道:“妹妹何时如此客气了。”又抬头瞧了瞧天色,道:“今儿天还好,咱们随意走走吧。” 我点头,率先向前走去,福临带着吴良辅跟了上来。 沿着御花园中弯弯曲曲的雨花石子路,我和福临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吴良辅却只远远的跟在后头,偶尔有黄鹂清脆地鸣叫声打破静谧。 福临忽指着前头对我道:“你瞧,绛雪轩前地海棠开了。” 一阵微风过后,宛如雪片般的花瓣纷纷飘落,绛雪轩亦是因此而得名地,那五株海棠是花中极品。安置在一座琉璃花坛内,坛内层叠假山,并植有牡丹等名贵花木。淡雅精致。 我心念一动,笑道:“小时候。惠姐姐最欢喜来这轩内了,我还记得九哥说过,要是给惠姐姐住,还需得将这些汉白玉和琉璃统统撤换成金制的,惠姐姐欢喜地样子这会子想来仿佛就是昨天一样。” 福临的笑意僵在脸上。半晌方淡淡道:“小时候的玩笑话,我早就忘了。” 我闻言只觉凉薄,缓缓道:“是啊,那些戏言地过往,很多话都是说过就会忘记的,无法忘记地总是听着的人。” 福临将目光转至一旁,决绝的道:“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只能对一个人信守承诺,我愿与之偕老的那个是宛宁。妹妹亦是至情之人,应当明白不可勉强地。”我一时哑然。片刻又道:“就算你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也要对惠姐姐好些才是,哪怕无关爱恋。于她兄妹之情。发小之谊总该还是有的,何必决情到废后的地步?” 福临惨淡一笑道:“她自幼娇纵蛮横。如不废后。宛宁母子的性命便捏在她的手里,使我日日悬心不已。” 我脑海中又一次闪现出方才皇后的神情。颓然叹息。 正在此时,吴良辅怯怯上前回道:“皇上,索尼,鳌拜,苏克萨哈等在养心殿求见。” 福临苦笑道:“估计又是来劝谏的了。”说罢,提步欲行。 我突然唤道:“九哥。” 福临转过身子来,我轻声道:“九哥,你心里还介意吗?介意这桩婚事是由摄政王定下来的?” 福临怔怔站住,心思惝恍着,脸上似悲似喜,站了半晌,只转身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内,方漫无目地的闲逛着,心内一片茫然,人生真是荒谬! 牵手之时何曾想到会有如此凄凉的一天,若宛宁从未出现过,今日地福临和惠姐姐又是怎样的光景?可宛宁和福临,却毕竟是那样刻骨地爱着啊。 一路心神飘忽着,却不觉走到了宁寿宫。宁寿宫大门东西两侧各有影壁,雕龙绘凤,栩栩如生。门前左右还有鎏金铜狮两座,宫门紧紧地闭着,里头却传来了宫女们的嬉笑声,我不禁上前轻轻叩门,过了半天才见一个小宫女出来应门。 我进得门去,只见宽阔地宫院内几个半大的宫女在踢毽子嬉戏,模样却很是生疏,好奇的打量着我。 掌事太监从殿内出来,忙喝道:“这群没调教的,瞧见四格格怎么还傻愣愣的站着?” 宫女们忙跪下请安,我命她们起了,一面对掌事太监道:“她们是新进宫的吗?” 掌事太监忙赔笑道:“回四格格话,是新进来的,不懂规矩。宁寿宫里只剩奴才这个老人了,余下的都打发出去了。” 我点头笑道:“怪道我瞧着面生。”又道:“怎么不见太妃?” 掌事太监道:“这几日天儿好,太妃倒也有兴致,常说要出去逛逛,奴才请示了太后,太后应允了,这不,每日这会子都要几个宫女陪着到院子里去。” 我暗暗感伤,昔日那个风光娇艳的贵太妃是何等的精明好强,如今混混噩噩的度日,整日沉浸在往昔的美好年岁中,我只怕有朝一日,一梦醒来神志清明,又该如何面对这哀痛的现实。但愿,就此度过余生,于她倒是一种幸福。 掌事太监命小宫女奉上茶来,我走了这半晌,有些口渴便端起抿了一口,眉头却不禁皱了起来,问道:“怎么还是去岁的陈茶?” 掌事太监听我提及,一脸的不忿道:“回格格,吴公公说今年雨水多,新茶少,且大多分到慈宁宫,乾清宫和坤宁宫了,就这些陈茶还是仅有的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后本有过旨意,贵太妃的一应用度比着太后的例,吴良辅打量着太后未必事事能知晓,便私下做手脚,那些新茶不定被拿去孝敬谁了呢。这些话却也不好在掌事太监面前说起。 我只道:“太妃娘娘素来不喜陈茶口涩,太后近日身子又不大好,底下人就疏忽了,回头我命人送些新茶来。” 掌事太监便喜得眉开眼笑,忙跪下谢恩,我起身往门外走,走至宫门前又嘱咐道:“太妃娘娘身子不好,你们要用心伺候,伤神的事不必回禀她老人家,只管来回太后就是。” 掌事太监一一应了,送我出了宫门。 回到慈宁宫,诸妃仍在陪着凑趣,满室桃红柳绿,环肥燕瘦,熙熙攘攘的热闹无比,只独独缺了皇后和宛宁。 太后笑道:“去哪里逛去了,这时辰才回来。” 我笑着上前给太后捶捏着肩膀道:“不曾去哪里,就在院子里头逛了逛。” 太后又问道:“你瞧着皇后的身子怎么样?可好些了不曾?” 我和宁妃对视了一眼,随即强笑道:“姐姐身子也还好,只要肯吃药,过些日子就没大碍了。” 宁妃亦劝道:“太后不必担忧,娘娘也惦着太后呢,要您放太后虽不再说些什么,只是眸子里深深的忧虑,已是晌午,便留了众人一并在慈宁宫用膳,我却只是心事重重,食不知味。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七章 午膳后,太后自要歇息,众人便都散了。 回到清馥殿,碧裳忙给我斟茶,我挥手叫她别忙,唤来阿离道:“吴良辅把新茶送来了吗?” 阿离见我无端问起,虽觉奇怪,到底翻查一番道:“送来了,各色新茶比着皇后娘娘的例,黄山毛峰,西湖龙井,安溪铁观音,君山银针,六安瓜片,共五种,咱们还没有回宫的时候就已经送来了,格格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我点头吩咐道:“把每色茶分出一半来,送到宁寿宫去。” 朱颜不解道:“贵太妃一切用度比着太后的例,这茶叶比咱们还多了些呢,怎么还要送去呢?” 我叹口气,将宁寿宫掌事太监的话复述了一遍,她三人听了俱是面有愤愤之色。 碧裳恨恨道:“吴良辅也太没了规矩,平日里眼睛里没有人也就罢了,如今居然敢克扣太妃的用度,照奴婢说,就该去回了太后。” 阿离和朱颜取了银称来约茶叶,听碧裳这样说,阿离只是摇头道:“太后心里正不自在呢,何苦又惹了她老人家不痛快,就算回了太后,有皇上护着他,还不是只严厉训斥几句便完了。” 朱颜道:“离姐姐说的是呢,咱们也不必和他生气,举头三尺有神明,亏心事做多了,喝凉水还呛着呢。” 我本满腹的愁肠怒气,被她们软语细言的也消了大半,微微一笑道:“倒都长了出息。韬光养晦竟也懂的了。” 阿离粲然一笑道:“瞧格格说的,在寺中住了这些日子,韬光养晦不敢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倒是明白了些许地。” 惟碧裳撇了嘴道:“和他那样的人,讲什么天理报应的。一顿乱棍打出去了才是,见他日日在眼前转悠,气都气死了,哪里还有命等着看他得报应呢。” 朱颜点着碧裳地额头笑道:“偏你饶舌,格格就打发她去宁寿宫这趟差吧。还咱们一会子耳根清净。” 我亦笑道:“也好,碧裳送过去吧,我也要歇息歇息。” 碧裳无奈只得寻了景泰蓝托盘捧了出去,我又叫住了她嘱咐道:“太妃神智不清,若问你什么,言语上要留意当心,莫要刺激了她。最好悄悄的给了掌事太监就罢。” 碧裳又歪着头道:“要是遇见太妃,太妃问是谁送来地,奴婢可该怎么回呢?” 我想了片刻。笑道:“你就说是庄妃娘娘得了送给她的。” 碧裳亦是一笑,自出门去了。 我命太监进来把雕花紫檀木摇椅搬到殿前的廊子底下,阿离又赶上来铺了云锦薄被。我歪了上去,暖暖的光线洒在脸上。顿生困意。恍恍惚惚倒也睡着了正迷糊着,只听得碧裳压低了声音在那里和阿离朱颜咕哝着什么。再想睡时,却也睡不着了,遂半眯着眼唤道:“碧裳。” 碧裳忙赶过来道:“格格怎么这会子就醒了?” 我懒懒问道:“送过去了吗?” 碧裳笑道:“正是刚打那边回来呢,可巧太妃在院子里晒暖儿,瞧见我问我是哪个宫里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倒吓了奴婢一跳。.电脑站更新最快.” 我睁开眼睛,用手肘支起半个身子,问道:“你怎么回地?没有什么差错吧?” 碧裳笑道:“奴婢就说是庄妃娘娘新选的侍女,奉庄妃娘娘之命给贵妃娘娘送茶来了。太妃还打开来瞧了瞧,说成色不错。” 我这才安下心来,又躺回去道:“吴良辅克扣茶叶之事你们出去不要外传,宁可得罪君子,不招惹小人。” 阿离,朱颜碧裳都应了,碧裳又倚在我一旁吃吃笑道:“格格,太妃身边多了个小宫女,长的很是秀气,又乖巧。” 朱颜笑道:“成日家说嘴,这会也打嘴了吧,莫不说咱们格格,这宫里头的哪位娘娘不是在美人中千挑万选的拔尖,如今见了个俊秀的就得了宝似的现摆。” 碧裳瞪了朱颜一眼,低声笑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个叫云意的宫女倒是有点贵妃娘娘地眉眼。” 我只淡淡笑着不做声,阿离却道:“你又在这胡说了,叫人听去了怎么得了?吴良辅又是个肯在这上头叫真的,听见你拿个宫女比贵妃娘娘,又要不消停了。碧裳冲我吐了吐舌头,做鬼脸儿,阿离只拿她无奈。 我起身笑道:“太后也该起了,我上前头去伺候着,你们闹去吧。” 碧裳挽住我笑道:“奴婢跟着格格去前头,省得她们两个串通一气的欺负我。” 东暖阁里,太后正在虔诚地礼佛,苏麽麽在一旁陪着,见我去了,忙微微摇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只听得太后喃喃道:“佛祖保佑,我大清安定繁盛,百姓丰衣足食。” 说罢,苏麽麽上前将香插在炉里,我搀了太后起身坐在南面通炕上。 苏麽麽笑道:“佛祖见您这样诚心,必定叫您如愿的。” 太后取茶饮了一口,方道:“我一向是尽了人事才去听天命地,人必先助而后人助之,自己个都放弃了,佛祖更不会助你了。” 片刻又道:“家国亦是一样地道理,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苏麽麽笑道:“您是怎么了,好好的和咱们论起家国大事来了。” 我琢磨了半晌,只默默地不做声。 太后忽对我道:“今儿早上去见皇上了吗?” 我点头,黯然道:“九哥心意已决,万难逆转。女儿在养心殿听见九哥已经命礼部的人明日早朝上奏历代废后事宜了。” 太后长叹一声,淡淡道:“废了又能如何?他以为废了惠儿,董鄂宛宁就能做我大清的皇后吗?这不过是痴想罢了。就算当真废了惠儿,蒙古还会送另一个公主来联姻。”我闻言不禁愕然道:“另一个公主?” 太后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眼中却无法掩饰的流露出难言的心痛,我恍然忆起太后那日对福临说地那番话:立蒙古科尔沁的公主做皇后,并非因着我地关系,而是因为满蒙联姻是大清国策,更是大清皇室的立国之基。有着蒙古四十九旗的支持,我大清才无后顾之忧,不至腹部受敌。 心内已如明镜般的雪亮,却仍忍不住的道:“额娘,若真地废后,惠姐姐可怎么办,她这般好强这人,怎么能受的住?” 太后打叠起精神,镇定道:“单凭无能二字怎能轻易废后。惠儿虽娇纵了些,终无大错,还要慢慢想些法子使福临回转过来。” 我略微安心。苏麽麽道:“太后,上次皇上要立太子。您亲自去找了皇贵妃才使皇上打消了主意。不如.............. 太后沉默着不做声,我和苏麽麽亦不敢多言。 几个宫女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将宫灯燃亮。室内霎时的明亮叫人回过神来,苏麽麽自出去打点晚膳。 太后手中捻着墨绿的翡翠十八子手串,玉珠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我终是耐不住这般死寂,起身往茶钟内续了滚烫的热水,强笑道:“额娘,您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您喜欢的六安瓜片。” 太后放下手串,接过茶钟,抿了一口,正要说话,只听见一阵嘈杂地脚步声传来,我和太后不由得疑惑,正待询问,苏麽麽一脸惊慌失措的小跑了进来,急急的道:“太后,四阿哥不好了,太医们束手无策,皇上发了狠,要杀了他们为四阿哥抵命,您快去承乾宫瞧瞧吧。”声,太后手中的细瓷茶钟应声摔在水磨青砖地上,唬了众人一跳。 不待众人醒过神来,我已扶着太后匆匆往承乾宫去。 夜色初上,宫女们提着宫灯在前头照亮,我心慌地厉害,脚步亦有些踉跄不稳,手心一片冰凉。 承乾宫里灯火通明,远远便听见福临地暴喝声和太医的求饶声,绕过大理石影壁,诸妃却都站在殿外,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着,惟独宁妃和佟妃远远并肩站在一侧,并不交谈。 众妃见太后过来,皆跪下请安,太后瞥了众人一眼,只道:“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却没有人出声,大概是被福临的愤怒吓住了。 太监大声的通传道:“太后驾到!” 众妃随了太后一道进得殿去,只见太医,宫女,太监,乳母黑压压跪了一地,正殿之内凡器皿之物俱已被打碎,一片狼籍。 福临颓然的瘫坐在地上,右手隐隐有些血迹,吴良辅试探着去给他包扎伤口,却被福临一脚踹开。 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的宛宁守在摇篮前,双目紧紧盯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痴了一般喃喃道:“皇上,您别动气,他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就会醒的,等他睡饱了就会醒过来对我们笑了。” 太后走上前掀开罩在摇篮之上的轻纱,只见四阿哥面色黑青,小嘴微微抽搐着,呼吸之间极是微弱,时断时续,气若游丝。 宛宁给太后深深嗑了个头,惨笑道:“太后,您来看四阿哥了吗?您要常来看他,给他带些福气,这样他才能活的好。” 太后对跪了一地的御医道:“四阿哥是什么病,怎么突然就这样厉害了?” 为首的太医院院判颤抖着道:“回,回太后,四阿哥不是染病。”太后冷冷道:“不是染病,是什么?” 福临猛然起身,冲到太后面前,厉声道:“您瞧不出来吗?是中毒,四阿哥是被人下了毒。” 太后盯着福临镇定道:“你疯了吗?” 福临阴惨惨笑道:“我是疯了,是疯了,我疯到和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同床共枕这些年,我疯到竟还心存旧情想不废后,哈哈哈哈,是我,是我,害死了我的儿子。哈哈哈哈哈。” 死一般的沉寂中,福临的笑声直叫人不寒而栗。 太后惊道:“福临,不可胡言,就算是下毒,你又怎知是皇后所为?这个罪名太大了,你可不能只凭猜测就妄下断语。”又对太医道:“太医,你可诊断仔细了,确实是中毒吗?” 太医哆嗦着道:“回太后,四阿哥的所有症状都确切表明了是中毒无疑。” 太后道:“所中何毒?能不能解?” 太医哭丧着脸叩头道:“太后,四阿哥所中是巨毒鹤顶红,无解。” 太后身影略微一晃,苏麽麽忙上前搀住扶太后坐在塌上,太后无力的对乳母道:“你们是怎么照看的?阿哥无端怎么会中毒的?”四阿哥的乳母哭着爬到太后身边哀哀道:“太后,奴婢们一直不离阿哥身侧,眼错不见的盯着,奴婢们也不明白好好的阿哥怎么就中毒了啊。” 太后怒道:“阿哥一直跟在你们身边,你们不明白那还有谁清楚?” 乳母只是哭泣着茫然说不出话来,太医斟酌着道:“太后,臣仔细检查了阿哥一日之内所进的所有食物,却不见有鹤顶红,臣推测,鹤顶红或是涂抹在阿哥嘴边而中毒的。” 太医话音一落,众人只觉胆寒,宛宁突然大声呵斥道:“你胡说,阿哥分明是睡着了,谁说他是中毒了,你不要胡说。” 福临缓缓走至宛宁身侧,将她揽在怀里,眼中悲痛的象要泣出血来,宛宁轻声对福临道:“皇上,四阿哥睡着了,你要他们都小声点,不要吵醒了他。” 两行清泪从福临哀伤的面上滑落,只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看向太后,皆不敢动弹,太后默默注视了福临半晌,长叹一声道:“我们都走吧。”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八章 出了承乾宫,太后命诸妃散了,将御医,乳母一并带回了慈宁宫。 太后端坐在正殿之内,冷冷的扫视着站在下面忐忑不安的御医和乳母,只是不做声,殿内沉寂的喘息不闻,只听见宫灯内烛泪一滴滴的落在水磨青砖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过了半晌,四阿哥的乳母终于再也忍不住,哭着跪在地上道:“太后,太后,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太后犀利的目光审视了她片刻才道:“那你知道什么?你说你寸不不离的守着四阿哥,那他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乳母浑身哆嗦,颤抖着哭道:“今儿个一整天奴婢都没有离开过四阿哥,奴婢真的不知道四阿哥怎么就中毒了啊。” 太后紧紧盯着乳母道:“哦?那就说说,今儿一天你都带着四阿哥做什么了?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乳母显然已被突如其来的鹤顶红吓傻了,口中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太后饶了奴婢吧。” 苏麽麽伏下身子温言对她道:“你不要怕,太后只是想知道今儿一天发生了什么事而已,你仔细想想,和太后好好的说,太后心里有数,不会冤枉了谁的。” 乳母慢慢停住了泪水,回忆着对太后道:“今儿早上阿哥还好好的,吃了好些奶,接着奴婢们就带着四阿哥去了承乾宫,贵妃娘娘便一直自己抱着,晌午皇上过来用膳。还搂着阿哥哄了一会,用完膳,皇上和娘娘歇中觉。命奴婢们带着阿哥去园子里晒暖乳母说了这里,忽想起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忙道:“太后,在园子里的时候,奴婢遇见了贵太妃。” 太后一愣,示意她说下去。乳母仿佛突然来了精神似的,道:“太妃见奴婢们抱着四阿哥,接过去还逗弄了一会呢。” 太后沉吟着道:“太妃说了些什么?” 乳母想了片刻道:“太妃不曾说什么,只是抱了一会就交给了奴婢回宁寿宫去了。” 太后又道:“然后呢?” 乳母见太后神色泰然自若,略有些丧气,低声道:“太妃走了没有多久天儿就凉下来,奴婢们怕四阿哥着凉,便回了阿哥所,谁知道天刚擦黑地时候。阿哥便开始哭闹不止,奴婢便回了贵妃,请了太医们来。” 太后听完良久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语气干涩单调对太医道:“四阿哥还有的救吗?” 太医摇摇头道:“太后,常人服食鹤顶红尚不可救。何况不到三月大的婴孩呢?” 太后一时没有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地看着窗外墨染的无边夜色,众人皆噤声不语。只乳母仍在低声啜泣着。好半天,太后才淡淡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众人如逢大赦,忙着跪安出去了。 太后又对苏麽麽道:“叫人传朵云来。你亲自到宁寿宫把掌事太监和太妃地贴身宫女传来,悄悄的不要惊动了太妃。” 苏麽麽应着出去,我扶着太后进东暖阁,为太后斟了杯茶,太后只不接,神色恍惚道:“这么小的孩子,是谁下的这样狠手?” 我似乎还未从承乾宫的惨景中回过神来,愣愣地只是不言语。乳母意有所指,指的是太妃,可太妃如今神志昏聩,恐怕连那个孩子是谁都不清楚,怎么会对他痛下杀手。福临认定了是皇后所为,可照乳母所言,皇后却压根没有靠近过四阿哥,我愈想心愈惊,脑中闪现出那个小小孩子乌青的脸庞,浑身仿佛被冰雪浇灌了一般,冷彻心骨。 一时,朵云进殿来给太后请安,太后只淡淡道:“你主子歇了吗?” 朵云见太后深夜唤自己前来,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不闲不淡的话,不禁有些诧异,只道:“回太后,娘娘用完药早早的便睡下了。” 太后又道:“皇后今日可曾出门,是谁在身侧侍侯的?” 朵云道:“娘娘几日未曾下过床了,宁主儿一日都陪在主子身边。” 太后点头道:“明日再传了太医去给皇后请脉,好生伺候着,不要叫她动气。” 朵云应了,太后方挥手要她退下,我心底着实放下一块大石,只太后双眉紧皱着。 苏麽麽带了宁寿宫掌事太监和一个小宫女进来,我不经意的从那个宫女脸上一扫,忽想起晌午碧裳的话,留意看了一眼,倒真的有些宛宁地模样,只看上去比宛宁艳丽了些。 太后亦对她格外的注意,问道:“你是新进宫的?叫什么?” 她见太后问话,忙跪下回道:“回太后,奴婢叫云意,是年初进宫地。” 太后点头,又道:“晌午,是你陪太妃去园子里的吗?” 云意回道:“回太后,是奴婢陪着太妃去地。” 太后状似不经意地道:“在园子里遇见四阿哥了吗?” 云意道:“是,遇见了四阿哥,太妃还抱着逗弄了会。” 太后屏息凝神又道:“太妃,清楚那是谁吗?” 云意懵懂的抬头,见太后盯着自己,又忙低下头道:“回太后,奴婢不清楚,太妃,太妃说那是八阿哥,李公公嘱咐过奴婢,太妃说什么都要应着,不可多嘴。” 我一阵茫然不解,太后听到八阿哥三个字之时却是神色大变,苏麽麽亦有些失神,半晌。太后才挥手道:“你们退下吧,此事不要和他人提起。” 待他们走出了殿外,我才对太后疑惑道:“额娘。八阿哥是谁?太妃为什么将四阿哥认做八阿哥?” 太后神思恍惚地道:“八阿哥是先帝与宸妃所生的。” 我顿时脸色变的苍白起来,宸妃海兰珠。这个神秘的名字,在这深宫之中如同传奇一般被宫人们私下悄悄传说着。她是太后地亲姐姐,入宫侍奉先帝之前曾嫁过人,进宫之时已年近三十,却被先帝三千宠爱在一身。所居宫殿赐名为关雎宫,而八阿哥刚出生既被册封为太子,可惜不到一岁却莫明死去,宸妃本身子虚弱,又经丧子之痛,不久便香消玉陨。先帝悲痛万分,追随宸妃盛年而逝。 当年的宸妃和如今的宛宁,这两个女子,这两段传奇般地生死绝恋。是何其的相似。夜渐渐深了,外头突如其来地狂风暴雨,打落了一地的残花。我躺在床上只是辗转难眠。 宸妃和宛宁的名字交替在我眼前闪现,命运原来竟可以如此神似。脑中忽想起“情深不寿”这四个字。它象恶毒的咒语一般演绎着宸妃华丽却哀伤的一生,宛宁地命运似也在一步一步的慢慢应证。帝王的爱是如此的沉重,如果爱上她们的仅仅是再平凡不过的男子,她们的命运又将如何? 宸妃的孩子,那个和四阿哥一样鲜活的小小孩子,象风一样消逝在夜幕深寒地重重宫掖之中,也带走了他母亲的如花年华。我想起宛宁那憔悴面容上浮起的一丝晦涩微笑,心内不由得袭上一阵恐惧。 这被无边风雨笼罩下地漆黑紫禁城,此时在我的眼中却象一只张着血盆大口地猛兽,多少生命被悄悄吞噬,灰飞烟灭般地悄无声息。 次日,虽风雨稍住,天色却仍是灰惨惨的阴重,四阿哥在黎明时分逝去。 福临下旨,追封这个仅三月大地爱子为和硕荣亲王,隆重下葬。尽管不合规矩,太后却没有阻止,也许是希望能稍稍减轻福临的丧子之痛,平息他雷霆万钧的怨怒之气。 宛宁在四阿哥下葬之后病倒了,她的病引起了福临莫大的惶恐,甚至顾不上去追查四阿哥中毒一事的原委,甚至撇下了废后一事,日日守在宛宁病榻之侧,软语抚慰,遍请名医。 在福临请来海会寺的高僧憨璞聪进宫为宛宁诵经祈福之时,太后却带着我和苏麽麽悄悄去了宁寿宫,我知道太后的心被鹤顶红高高的悬起,只有彻底查清谁是下毒之人,福临才会打消废后的念头。 宁寿宫里,太妃正端坐在宽敞的宫院之内看小宫女们踢毽子,色泽艳丽的毽子在年幼宫女们灵巧的脚下翻着无数的花样,太妃身着松色便袍,满头乌发只绾做家常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神色安详的仿佛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 太后静静注视着如一汪碧水般安宁的太妃,直到众人惊觉太后已站了多时才慌着上前请安,太妃呆呆的看着太后,嘴角的微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惶恐。 只见太妃神色慌张的唤道:“云意,云意。云意忙走至太妃身侧,扶住太妃,太妃一把抓住了云意的手,躲在她的身后,颤抖着道:“她是谁啊?” 我愣在那里,太后亦是不知所以,只听云意柔柔的安抚着太妃道:“娘娘,那是庄妃娘娘,您不认得了吗?前几日庄妃娘娘还打发人来给您送了好些茶叶的,想起来了吗?”太妃思索了半晌,象牙般白腻的脸庞上却只是茫然,冲着云意摇了摇头,看向太后之时却是一脸的防备之色。 太后诧异的问道:“太妃这个样子有多久了,传了太医来瞧了没有?怎么没有去回?” 掌事太监忙道:“回太后,太妃这样有一段时日了,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也不过只说自己还是先帝的大贵妃,再糊涂些就象现在这样,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前儿太医来请平安脉,只说没有法子。奴才们想着既没有法子,也就没有去回太后。” 太后半晌无话,一声长叹对云意道:“好好伺候太妃,短缺了什么只管去慈宁宫去回。” 云意应了,太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哀伤,提步欲行,却忽听见太妃低声唤道:“等一下。” 太妃慢慢从云意身后走出来,怯怯的蹭到太后面前,伸手扶了扶太后发上的碧玉簪子,孩子般的冲太后稚气一笑道:“你的簪子歪了,这会子才好了。” 太后眼圈红起来,眼泪只在眼眶中不停的打转,这大半辈子或者这是太妃头次如此真心的对太后微笑,却是在如斯令人感伤的境地之下。 从宁寿宫出来,我和苏麽麽一左一右搀着太后,一时皆是默然。 行至慈宁宫之时,太后对苏麽麽道:“你去内务府向索尼传旨,送太妃去南苑休养,即刻出宫,宁寿宫一应宫女太监随太妃前往。”我不知太后为何忽然下了这样的旨意,可我却知太后对太妃确是一片关怀之意。 深夜,福临来慈宁宫,仅两日光景,他却已憔悴了十岁般,眼窝深陷,面色蜡黄,进得东暖阁,扑通便跪在了太后面前,凄声道:“我要废后。” 太后大惊:“四阿哥之事确与皇后有关吗?”福临冷笑的摇头:“我要废后,非得她有错吗?”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六十九章 半年后 我随太后由南苑回宫,一同的还有昔日的皇后,如今的静妃。 在四阿哥中毒身亡之后,福临以退位之名要挟太后废了皇后,尽管并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四阿哥中毒之事与皇后有关,可福临在凄惶之下什么话也听不下去,他认定了只要由皇后主持六宫,宛宁的性命便朝不保夕,他已经失去了寄予厚望的爱子,再也无法承受住失去宛宁。太后坚决不许,持续了数日,终于在福临绝食相逼之下忍痛废了皇后,随即带着我和已贬为静妃的荣惠去了南苑。 此时,已是滴水成冰的隆冬天儿,茫茫原野被白雪覆盖着,除了浩浩荡荡,迎着凛冽寒风前行的车马队伍,天地之间仅余了黑鸦不住的啼叫。车帘偶被风卷起,只觉寒气逼人。 车内,铺了厚厚的软毛细垫,铜制暖炉放在正中熊熊的燃着,多少驱除了些许刺骨严寒。我怀中笼着个小小的精致手炉,挨着太后而坐,时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静妃身着镶滚着繁复细密花纹的素雅米黄色旗装,却坐了一旁,手中持了一个刺绣盘儿,略嫌笨拙的认真绣着一方红梅手帕。 初去南苑之时,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我和太后一刻不离的守在她身边,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可任怎么劝说,终打动不了她的心。直到那日,当疯疯傻傻的太妃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似瞬间了悟一般:做皇上的女人。再怎样地荣冠后宫,集三千之宠。也不过如太妃一般,说什么结发夫妻,与之偕老,眼一闭,心一横。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先帝没有遇见宸妃之前,阖宫上下最宠的亦是贵太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曾经千娇百媚地红颜便撇在脑后了,至死心心念念的都只是那个人,这世上最不可勉强地原来是心。 于是痛哭了一场,至此便安静下来,请了师傅来教习琴棋书画。前些日子越发连刺绣也一并学起,举手投足间到底添了些沉稳娴静的气度。太后曾试探的提起四阿哥中毒之事,每当此时静妃面上总浮起几丝神秘莫测的冷笑。再询问下去,便三缄其口。只道不知。 若是太妃所为。倒也能解释,太妃是应极深的恨着宸妃。就如今日皇宫之内诸妃那样深地恨着宛宁。我却只有一点想不通,太妃如何知晓那个孩子就是八阿哥?是谁告诉太妃的?莫不是有谁想借太妃的手杀了四阿哥?鹤顶红又是从何得来的? 马车在雪地上行走极是艰难,偶尔碾到厚重积雪之下的石子砖块之物,便颠簸个不停,赶车的太监不住的抽着马鞭,饶是如此,太后仍是心急如焚,这般急着赶路却是为了福临大婚之事。.电脑站更新最快. 果真如太后所言,虽朝臣和蒙古让了一步,让福临如愿废了皇后,却即刻商讨起续立皇后之事,宛宁自不在考虑人选之列,尽管福临一再软硬兼施,却也顶不住蒙古四十九旗的庞大压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的支持是皇位地有力保证,更是大清后方的天然屏障,况又有宗族亲贵大臣的愤愤之言,多方阻挠之下,福临心灰意冷,只得应允再度联姻之事。 蒙古送来了两位公主,从辈分上来讲,却是静妃地从侄女,这对我自小便熟知的伦理之法而言,自是无法接受地错辈,可对于满蒙两族来说,却早已是司空见惯地了,先孝端皇后便是太后和宸妃的亲姑姑。福临地第二位皇后将从这两位公主中选出,两位公主已经到了京城,因太后不在宫内,只住在行馆。 太后瞧了静妃片刻才缓缓道:“好在,继任的皇后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公主,总不至委屈了你的。” 静妃听太后此言,也不抬头,只淡淡笑道:“姑姑,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不管谁做了皇后,有您在,侄女总受不了苦的。” 太后不再做声,静妃却放下手中的绣活,摇着发酸的右臂掀开车帘一角,平心静气道:“做了皇后又如何?不过是个空名儿罢了,他心里头没有你,凭你再怎么样也只是枉然。” 伴随着一阵寒风,她的话幽幽吹过耳侧,我不知她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将要成为继任大清国母的博尔济吉特氏公主,只觉凉到了心底。 福临的第二次大婚办的极是草率,一应规矩皆只有走了个过场,册封大公主诺敏为皇后,二公主乌兰为惠妃,蒙古送来两位后妃的目的自是不言而预,静妃无所出,因而轻易被废,倘若有个一男半女恐怕.........静妃告诉我,在蒙语里,诺敏是碧玉的意思,乌兰则是娇艳的意思,皇后和惠妃进宫次日朝见太后之时,我不由得感叹,真是人如其名。 当皇后带着惠妃到慈宁宫之时,诸妃已等候多时了,只宛宁有病无法前来。 皇后一身明黄朝服,金凤朝虽无闭月羞花之貌,却极是庄重谦和,只见她端端正正,目不斜视的踏着花盆底鞋走至太后面前,屈膝跪了下去,口称:“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众妃早已跪拜下去,只静妃款款的站在一旁,并不行礼。太后笑道:“快起来。” 皇后稳稳的起身,又对众人道:“诸位姐妹请起。”面上毫无骄矜之色,平和的竟似邻家姐姐一般。 众人谢恩起身。一身大红色宫装的惠妃走上前来跪下道:“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说罢。抬头娇俏着对太后微微浅笑,我不由双目一亮,倒真个如她地名字那样明艳动人。 太后笑着抬手命她起了,指着众妃道:“你年幼,入宫又晚。今儿是第一遭见面,该给她们见礼的。” 惠妃亦不托大自矜,只含笑给众妃屈膝福身道:“见过诸位姐姐。” 佟妃,宁妃只笑着受礼,比她位分略低的嫔,贵人却忙不迭地还礼,只陈嫔越众而出,亲热的拉着惠妃地手笑道:“怪道说草原上出美人,太后就不必说了。皇后,静妃娘娘已是拔尖的,如今惠娘娘虽年纪轻。也出落的这样,叫人一看就喜欢的什么似的。” 众人见她这样轻狂。都撇嘴只做不见。惠妃笑嬉嬉地道:“陈姐姐谦虚了,您要再年轻个几岁。也是极好看的呢。” 众人闻言皆笑起来,陈嫔面色潮红,虽见惠妃孩子一般仍是无辜的笑着,只讪笑着道:“娘娘说笑呢。”便退至一旁了。 此时,皇后却走至静妃身侧,福身道:“姑姑。” 众人不觉惊诧,静妃亦很是意外,淡笑道:“你如今是皇后,理应我向你问安的。” 皇后却正色道:“诺敏虽忝居皇后之位,却辈分小于姑姑,不敢受姑姑的礼,从今以往也是如此。” 静妃虽不说什么,脸上却流露出感动之色,太后见此情景很是欣慰,松下一口气来,佟宁二人亦赞叹不已。 太后笑道:“贞儿,你也该去给皇后见礼的。” 我笑着应了,上前对皇后略一福身,她忙伸手扶起我笑道:“四格格快请起。” 惠妃却一把抓住我的手笑道:“快别,我还要回礼的,罢了罢了,怪累人,这就算认识了。” 我亦喜她的豪爽且充满稚气,只含笑应了。 太后留了众人用午膳,膳毕命众人散了,只留下皇后来。 苏麽麽奉茶来,对皇后笑道:“娘娘快请尝尝,这是极品地龙井呢。” 皇后双手接了,抿了一口笑道:“到底和草原上的不同,多谢麽麽。” 太后斜歪在大迎枕上,注视了皇后半晌方缓缓道:“诺敏,皇上对你如何?” 皇后闻言,放下手中的细瓷杯子,只道:“虽不算好,亦不坏。太后略皱起眉头道:“你进宫这些日子,宫里头地事儿想必也该清楚了。皇上一意宠着贵妃,冷落了众人,你姑姑就是为了这口气,生生的耗尽了他们夫妻地情分,我虽不主张你着意争宠,却也盼着你们夫妻和睦,要知道,太得皇上意地和太不得皇上意的最终都只能是一样地结局,在这宫里头,容不得极端,不浓不淡的方好,额娘说的这些你懂吗?” 皇后思索了半晌,回道:“额娘,儿臣虽愚钝,却也知情之所钟,不由自己。儿臣既入了宫,做了皇后,只求六宫祥和,自身无大错,令皇上满意,其他的却做不得主。” 太后长叹道:“额娘亦不强求你什么,只盼着你能为爱新觉罗氏诞下子女。” 皇后垂下头来,双手不安的扭着衣带,低声道:“除了大婚那日,皇上已多日未进过坤宁宫,儿臣就算有心,只恐无力。” 太后又道:“可去了乌兰那里?” 皇后茫然道:“也不曾,儿臣听宫人说起,贵妃身子不好,皇上大多宿在承乾宫的。”太后微闭着双目,淡淡道:“你去歇着吧,回头我会和皇帝说的。” 皇后依言跪安着出去。 太后目送着皇后的背影,叹息不已,我小心道:“额娘,您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太后无限烦忧的道:“我只怕她又是一个惠我唬了一跳,忙道:“额娘,您多虑了,依女儿所见,皇后性子很是平稳和顺,大抵不会和九哥有言语冲突,九哥虽心念宛宁,到底是至孝之人,就算看在您的面上,也不会再轻易废后了。” 太后点头道:“这个孩子确是极平稳的,也有中宫皇后的度量,乌兰也还好,只略小了些,还不懂事。”苏麽麽笑道:“您愁什么,来日方长呢,这也不是一时能急的来的。” 太后不再做声,闭目养神起来,我轻声退了出去,自回寝宫。 虽福临对这两位蒙古公主面上淡淡的,到底没有太过冷落,时不时的亦有些赏赐下来,六宫之中在皇后着意整治之下,倒也安宁了一段时日,静妃再见福临之时,却仍是愤恨不已,几次在慈宁宫中相遇,皆是提步便走,福临也只做不见,两人竟似陌路一般。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七十章 日子漫长的仿佛停住不动了一般,我百无聊赖的凝视着飘落的枯叶,无端想起白乐天赠给名歌妓关盼盼的一句诗来,倒是极合了此时的心境,“燕子楼前清夜雨,秋来只为一人长”。 一日晌午,暖阳驱散了花草树木上凝结的一颗颗圆润露珠,我与皇后,静妃安坐着慈宁宫宫院内的廊子底下说闲话解闷,只见惠妃带着几个宫女绕过花岗石影壁,歪着头一脸迷惑不解的模样,缓缓朝我们走来,边自言自语道:“倒真的奇了。” 静妃本在逗鸟,见惠妃这副模样遂放下手中的鸟食,笑道:“这丫头,又从哪里着了魔过来?” 惠妃瞧见我们,欢喜的笑道:“姑姑,姐姐,四姐姐你们都在呢,可巧了!” 我见她一脸憨态可掬的模样,亦笑道:“这话说的叫人摸不住首尾,好端端的什么可巧了?” 惠妃坐到我身侧,神秘的笑道:“才刚我打钟粹宫过来,经过咸福宫的时候瞧见院子里的芙蓉花开的极好,便想去采几朵来,谁知道我刚走进去,就听见一阵吵闹声,我悄悄走到窗子底下,原来是陈嫔和她宫里的宫女吵架来着,听声气是穗子,好象是她偷了陈嫔的首饰,陈嫔打了她,她求陈嫔什么事陈嫔也没有应允,穗子一时急了就说你也别在我面前托大,好便好,不好咱们便嚷出来。左右不过是一死,有您陪着我还赚了呢。陈嫔一听这话就软下来,低声对穗子说着好话。我想着。这宫里头不是极有规矩的地方吗?她一个宫女怎么敢这样和主子说话,所以才说奇了的。” 说罢。拉着我的手道:“四姐姐,你在宫里头呆的久了,可曾见过这样地奴才吗?” 我心内只觉纳罕,穗子是陈嫔眼前第一得用之人,素日只手脚麻利。嘴上亦十分乖巧,这才得了陈嫔的心的,只是再得主子地赏识,也没有这样和主子说话的道理,原也是她偷盗错在先地,更怪的是陈嫔的性子居然能容忍她这样犯上欺主?好便好,不好便嚷出什么来竟使陈嫔对奴才来服软? 我尚在疑惑不解,只见静妃已变了颜色,对惠妃厉声呵斥道:“你还当是在大草原上吗?只这样任性不懂事。哪有身为皇妃去偷听人家壁角的?你亦是一宫主位,传到底下奴才们耳朵里,哪里还有一点主子的尊贵体面?” 惠妃本是孩子脾气。一时好奇偷听之事虽有些不妥,却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对自己和颜悦色地姑姑发了这样大的脾气。不觉红了双眼。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皇后忙安抚着她。又对静妃笑道:“姑姑快别生气,乌兰还是孩子性儿。”静妃仍是怒容满面,正还待说话,太后从里间已是出来,我们三人忙起身请安,只惠妃瞧见太后,越发抽噎起来。 太后淡淡瞥了静妃一眼,扯了惠妃的手坐下,为她拭了泪水,柔声道:“乖孩子,告诉额娘,你还听到了什么?” 惠妃偷眼看了静妃,只不敢做声,太后道:“皇后,你随了你姑姑到园子里走走吧。” 皇后依言执了静妃的手便往外走去,静妃略有些不安之色,想说些什么,窥着太后的神色终不敢开口,踌躇半晌还是去了。 惠妃瞧着皇后和静妃的身影出了宫门,方对太后道:“儿臣也没有听的很真切,只听穗子说什么红花还有鸡蛋什么的,只说了这些陈嫔就捂了她的嘴,两人到内殿去了,额娘,红花是什么花?” 我和太后听到红花二字已是惊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惠妃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和太后,亦不敢再说什么。 过了片刻,太后对惠妃正色道:“乌兰,今儿听到的不许向任何人说起,连皇后和你姑姑都不能说,知道吗?”惠妃懵懂的点头,又撇嘴道:“姑姑那样凶,我才不和她说呢。” 太后又叮嘱道:“和谁都不能讲起,好了,你去找皇后吧,记得额娘地话儿。.手机小说站http://wAp.更新最快.” 惠妃见太后一脸严肃,忙应着自去寻皇后。 天边一抹血迹般的残阳停留在暮色里,忽一阵微风卷起满地黄叶堆积,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太后唤来苏麽麽,怒道:“你去咸福宫传了穗子来。” 我醒过神来,忙道:“额娘,好端端地忽然传了穗子来,岂不叫陈嫔疑心吗?没有弄清楚事实之前,还是悄悄行事地好,莫要打草惊蛇了。穗子一向与咱们宫里的翠萍交好,不如叫翠萍寻个原由唤了她来,再细细地审问岂不好?” 太后叹道:“额娘都给气糊涂了,还是你想的周全,就依你的话儿,苏茉儿去吧。” 当翠萍硬扯着穗子到慈宁宫园子的时候,我和苏麽麽正端坐在西暖阁里头。 穗子瞧见我们有些惊诧,原本是以为来帮着翠萍绣帕子的,却不想看到我们,忙跪下道:“奴婢给四格格请安。”又对苏麽麽福身道:“麽麽安好。” 苏麽麽素日待宫人们宽厚,此时却是寒霜敷面,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做出那等事儿来,皇后也知道了,如今命四格格来发落你。还不快认罪?” 穗子本心中有病,被苏麽麽一诈。慌着跪下道:“奴婢,奴婢.............. 只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镇定道:“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格格和麽麽明示?” 我冷笑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还要我和你讲吗?你只说知罪不知?”又心念一动,道:“红花之事总该无须我说吧?” 穗子一听。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厉害,浑身发抖,眼中流出泪来,颤抖着双唇道:“奴婢心里是极明白的,这件事早晚会被人知道,总是瞒不住地。” 我和苏麽麽对视一眼,苏麽麽道:“咱们皇后娘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凡事只愿息事宁人。如今交到咱们手里也是看着你素日小心地份上,有心酌情发落你,你只细细说来。咱们听了也好有个计较。” 穗子满面泪痕,无力的道:“奴婢知道自己个是犯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不敢再替自己分辨。奴婢夜夜无法安枕,死了倒解脱了。” 苏麽麽一愣。我略一思索忙道:“就算如此,你总该有未了地心事,你将事情原委再说与我听一番,或者我看在你被迫无奈的份上,哪怕无法开赦你,总能替你了了未了之事。” 说罢,细细察看她的神色,只见她双目一亮,便知此事有望。 原来,宛宁身怀六甲之时误食红花,差点流产之事果真是陈嫔所为。 我只不解道:“索大人是办案高手,查了许久竟没有一丝头绪,那红花究竟是如何放进红糖水中的?” 穗子垂下头低声道:“红糖水里没有红花,红花是在鸡蛋里头。” 我和苏麽麽听的越发糊涂起来,穗子幽幽解释道:“陈嫔娘娘出身寒门,她家便靠饲养鸡鸭等贩卖度日,有一天,她突然给了宫里地太监几两银子,吩咐弄些鸡来养着玩,还叮嘱了只要母鸡,这些鸡是陈嫔娘娘亲手养的,奴婢因见陈嫔娘娘总是在鸡吃的碎草中放大量的红花,便问娘娘是何道理,娘娘只说她一向来癸水之时,腹痛难忍,惟独服了红花水要好些,却又受不得红花的气味,因而叫鸡吃了掺中红花的草,产下的鸡蛋里也就有了红花的药效,后来娘娘几乎只拿了红花来喂鸡。那一日静妃娘娘华诞,太后命御膳房到畅音阁伺候着,娘娘说她胸口闷,又不好不去,过会子让御膳房的人做了蛋水来用,便让奴婢拿了那些鸡蛋去换了御膳房中备地鸡蛋。贵妃娘娘要用红糖蛋水的时候,也只能用了那些鸡蛋,奴婢很害怕,想要阻止,陈嫔娘娘却不许,过后,奴婢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静妃娘娘和陈嫔娘娘算计好了的。”我和苏麽麽面面相觑,恐怕任谁也没有料到那红花竟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被放进去地。 穗子哭道:“奴婢心里怕极了,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今儿在格格和麽麽面前说出来,倒觉得舒坦了。” 我原本怀疑过,却不想惠姐姐真的与此事有关,那照这样看来,四阿哥地死多半与她和陈嫔也有着莫大地关系了。 苏麽麽又问道:“你去御膳房中换鸡蛋,难道就没有人发觉吗?” 穗子道:“御膳房一个打杂的小太监和奴婢是同乡,平日里相互照应,奴婢是央了他偷偷换地。” 我忽道:“这样做是谁的主意?” 穗子道:“主意是陈嫔娘娘出的,当时静妃娘娘还是皇后,以大格格的前程要挟陈嫔,陈嫔为了女儿的以后幸福,应了皇后。想出这个法子,谁晓得分量太轻,胡先生又医术高明。竟未得逞。” 我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又道:“那四阿哥。四阿哥中毒亦是静妃和陈嫔做地吗?” 穗子惶恐的抬头道:“格格明查,静妃娘娘和陈嫔娘娘虽商议过,但始终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因而并未实施,四阿哥地死奴婢确实毫不知情啊。” 良久没有人再做声。我和苏麽麽沉浸在震惊之中,穗子只垂头饮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穗子止住了泪水,跪着到我面前,哀求道:“格格,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您饶恕,只求您一件事,求你救救御膳房的小安子。他被吴总管关在敬事房了,已经打了四十大板,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啊。” 我暗自忖度着,那个小安字想必是她地那个同乡。他们两人的关系恐怕不止同乡简单。只问道:“吴良辅做什么打他?”穗子道:“吴总管要小安子认他做爹,小安子不愿意。吴总管便发了狠,格格您救救他吧。” 我叹气,他牵扯到红花事件中,恐怕我救他出了吴良辅的魔掌也是枉然,见穗子一脸的哀戚之色,也只先应了下来。 穗子欢喜的向我磕头不已,苏麽麽道:“你先下去吧,不要和他人说起。” 穗子笑着起身,却猛然往红漆木柱子上狠命地撞去,血流满面,我惊慌的抢上前去用帕子捂住她的伤口,她却抓住我的手断断续续的道:“格格,您一定要救,救,小,安子。” 说罢,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我眼中流下泪来,太医赶来却已经是晚了。在此时,阿离匆匆赶来道:“格格,苏麽麽,陈嫔娘娘吞金自尽了。” 陈嫔的死,彻底结束了红花谜案,太后虽素来不喜她,却也念在她一片爱女心切的份上,并未将此事公诸于众,对外亦只说因急病而逝,以嫔礼安葬,福临虽疑惑,到底不上心,见太后做主自然不再过问。 只可怜大格格淑慧,小小年纪骤然丧母,在陈嫔灵前嘶声恸哭,直叫人不忍闻。 太后唤了她来,抚着她的手慈爱道:“好孩子,你母妃已然去了,皇祖母怜你年幼,又无兄弟姐妹相互扶持,想做主要你认了皇后做娘,你心里可愿不愿意?” 一身素服地淑慧眼巴巴瞧了坐在一旁和蔼的皇后半晌,方跪下磕头道:“淑慧谢皇祖母,皇额娘垂怜。” 皇后一把将她拉起来揽在怀里,怜惜的道:“好孩子,从今以后就随额娘住在坤宁宫里头,成吗?” 淑慧虽仅有五岁,经丧母之痛,竟似长大了些许,见皇后这般疼爱,亦乖巧地点头,太后见她们母女和谐,也放下心头大石。我念及穗子临死之前央求之事,唤来吴良辅,向他讨人。 吴良辅却道:“格格,不是奴才不放人,实在是那个奴才太不识抬举,那夜听到穗子自尽的信儿,竟也撞墙死了,几个奴才愣没拉住,要是早知道有这造化,怕赶着他死他都不死了。” 我心内一震,却也着实感叹他二人地情谊,对吴良辅道:“既这么着,我还是向吴总管讨个人情,将他们合葬了吧。” 吴良辅应了出去。 阿离见我终是郁郁不乐,劝道:“宫里死了奴才,都是拉到景山后地乱坟岗子火化了的,格格虽救不了他们,到底给了他们全尸,又让他们合葬,活着不能一处相伴,到了下头却全了心愿,也够了。” 我听她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这才撂下此事不提。 秋去冬来,宛宁地病越发沉重起来,以往虽不好,总能下的床来,自入冬以来,日日传了御医把脉问药,竟是一日重似一日。福临心急如焚,前日更是亲往清凉寺上香祝祷。 慈宁宫里,因太后前些日子着了些凉气,早早笼上了地龙,暖暖的寝宫内合欢香饼搀合着药香徐徐散发开来,外头,大雪纷纷扬扬落个没停,银装素裹之下却也近了年关。 一早,皇后,惠妃,佟妃,宁妃带了淑惠并福全,玄烨过来问安,皇后接了我手中的蒲扇,坐在银制小药炉前细细看着火候,太后斜倚在红木描凤绘花床之上,懒懒问道:“福临还不曾回宫吗?” 众人只面面相觑不敢做声,皇后淡淡道:“昨个儿臣打发人去清凉寺给皇上请安,说是就这两日必回宫的。” 太后若有所思,又道:“静妃呢,在做什么?” 宁妃一愣,忙笑道:“静妃娘娘一早去了钦安殿小佛堂为您祈福去了。”自陈嫔去后,太后将静妃唤到内殿之中很是训斥了一番,命她潜心研读佛经,没事不必前来请安,我不知她是愧疚还是赌气,数月来竟真的从未进过慈宁宫,太后今日亦是头一遭的问起。 太后长叹一声,又咳嗽起来,我忙上前去为太后捶着后背,佟妃倒了钟温茶来,太后抿了一口平顺了气息方道:“承乾宫呢?” 宁妃低声道:“皇上走之前,叮嘱臣妾时不时去照料,昨半晚上的时候,臣妾去瞧了瞧,很是不好,悄悄问了太医,太医说恐怕就这两日的光景了,再三求了臣妾去回皇后娘娘,早日请皇上回宫。” 太后双目炯炯的有神的望向窗子外头,对我道:“把窗子打开。”我忙道:“额娘,您病着呢,可不能再吹冷风了。” 太后摇摇头道:“不妨事,外头那两株红梅也该开了,这几天躺在床上,心里腻歪的厉害。” 我无法,只得将窗子略微打开一个小缝,正巧几枝开的极盛的红梅伸到窗边,上头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细冰。太后目光凄迷,幽幽的道:“宸妃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儿,先帝从宁远战场上日夜兼程赶回来,却还是没有能见上她最后一面,先帝至死都耿耿于怀,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先帝悲痛欲绝的模样,伤到了心便没得治了,没过几年先帝到底随了她去。” 众人皆低着头,各自沉思着不做声。半晌太后才道:“诺敏,你命太医亲自去清凉寺,务必叫福临即可回宫。” 皇后醒过神来忙出去传旨。 太后又对我道:“去承乾宫瞧瞧吧,你们姐妹一场,不知道还有几面能见,告诉她,福临就回来了。” 我心里突然袭上一阵恐惧,脸色亦变得有点苍白,恍惚着便往承乾宫走去。 第一卷 宫闱生涯 第七十一章 出得慈宁宫大门,一阵透骨奇寒,我不禁拢了拢身上的雪濑毛大氅,举目往去,皆是雪白的一片,天地之间仿佛所有的污垢都被掩盖了起来,薄薄的暮色底下,冷风卷起雪片漫天狂舞,苍劲的古树上头落满了厚厚的雪被,恍若一夜之间琼花开遍般的壮丽。 一进承乾宫,浓重的药气便迎面而来,宛宁盖的密密实实闭目躺在帐子里头,满殿的太监宫女皆屏气息声,生怕惊扰了她。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刚坐在床边,宛宁已睁开了双目,瞧见我亦不惊异,只温润一笑,轻声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一直不肯原谅我,可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念着我的,我只等着这一天,等着要死的时候,你必定会来见我的。” 我心里发酸,一阵哽咽,已是流下泪来,强笑道:“快别死呀活呀的,你病着,自己还不知道忌讳些。” 她握了我的手,淡淡笑道:“我不说难道就不死了吗?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医的病医不得病,我的病根在心里头,断断是好不了。” 我凝视着她,未施脂粉的消瘦面颊脸色苍白的厉害,偏又泛上几丝异常的潮红,双目却仍是清亮有神,眉宇间没有丝毫苦痛之色,安宁的如同一汪碧水。 只听她缓缓道:“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博果儿,这一生,我欠了他太多太多,他死的时候。我有想过随他而去,却又舍不下福临,我终没有辜负了福临的深情。如今,该是我去偿还博果儿的时候了。” 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往昔相处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前尘旧事纷纷而来,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片刻强收了泪水,为她掖掖了被角,劝慰道:“太后要我告诉你。福临就要回来了,你好生将养着,改日我再来瞧你。”宛宁眼中流出泪来,执了我的手道:“求太后饶恕我,下辈子我再报答她老人家地疼爱之情。” 我再也忍不住悲戚之情,应了便往外走去,只听宛宁在背后痴痴念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但愿有来生,我们只生在江南明媚的春光碧水里。” 福临连夜从清凉寺中赶回。宛宁已是弥留之际。只强撑着一口气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深夜,我服侍太后饮完最后一滴汤药。只听得一声凄厉地长嚎,小太监跌跌撞撞推门而入,跪下颤抖着道:“太,太后,皇贵妃薨了。”我手中的碧玉药碗应声而落,在这样的深雪夜里,无比的刺心。 顺治十七年岁末,皇贵妃宛宁病逝于承乾宫东殿,年二十二岁。 三日后,福临谕礼部:“皇贵妃董鄂氏于八月十九日薨逝,奉圣母皇太后谕旨:皇贵妃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倏尔薨逝,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众臣大惊,中宫皇后尚健在,如何能加封董鄂为皇后?却未曾想,皇后博尔济吉特氏诺敏自请废后,以全皇帝哀思之情。太后无奈之下,只得应允。福临缀朝五日,命亲贵大臣,王公命妇齐集承乾宫哭丧,但凡见有人懈怠不敬,立交礼部议处,众人恼怒怨恨不止,直闹了沸反盈天,最终还是太后劝了福临才算作罢。.网,手机站wap,更新最快. 福临却又欲将承乾宫内所有伺候宛宁的宫女太监们一应殉葬,索尼等劝谏不止,后只得作罢。 九日后,福临命亲贵大臣中三品以上大员抬孝献皇后梓宫前往景山观德殿停灵,丧事之隆重,花费之奢靡,叫人叹为观止。 我亲去宛宁灵前上香,喃喃道:“你在生之日,将名利金玉视做无物,身后这些虚名浮事,你怎会在意?他既这般痴爱你,又替你招来了无数骂名,你在地下得知又怎会安 佟妃淡淡道:“这一切,换来地不过只是皇上一人的心满意足罢了。” 景山观德殿内,福临为宛宁举办了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道士和尚尼姑,整日诵经之声不绝于耳,烟雾缭绕。 自宛宁去后,福临就将朱批该了蓝批,直到二十一天,在景山火化了梓宫之后,仍未换过来,大臣上奏,福临只是不允,竟一直用蓝批改奏折达四月之久。并亲自动笔,写了《孝献皇后行状》,哀痛之情溢于纸内。 可再怎么样的悲痛欲绝,宛宁终是撒手而去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她的隐忍和克制,只为了太想做个完人,太想完满的过着一生,可完满,天都会嫉妒,若她心安理得的承受着天子的独爱,或者...因她而起的纷扰,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化为乌有。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皇太后下旨:传谕民间毋炒豆,毋燃灯。毋泼水。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太医宫女太监忙做一团。却轻手轻脚地各司其职,大气都不敢出。殿内,漫天大雪飘落无声。 太后身着湖色寿山福海暗花锦袍坐在暖阁内焦急的岳乐对道:“找到胡宫山没有?” 岳乐垂手站在一侧,见太后问话方沉声道:“回太后,臣已命举国搜寻,胡先生闲云野鹤。行踪飘忽不定,一时怕是找不到,太后不要急,耐着性子再等几日,想必会有消息。” 太后面露凄惶之色,叹气道:“我倒是等得,只是你瞧皇上的病,只怕等不得了。” 索尼紧皱着眉头,老成地面容上亦是少见地慌乱。沉思了片刻方低声道:“太后,眼下之计,须早些定下大事。未雨绸缪才不至事到临头生出变故。” 太后知他所指地是储君之事,缓缓道:“皇上只三个阿哥。二阿哥福全。三阿哥玄烨,五阿哥常宁。诸位皆是肱骨之臣,忠心耿耿,我想听听你们地意思。” 巽亲王,索尼,螯拜,苏克萨哈俱低着头盯着自己地脚尖默不做声,岳乐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明黄帷幕,那后头便是福临地床塌,此刻太医正忙着给他针灸。 太后道:“两位亲王是爱新觉罗宗室,与皇帝是堂兄弟之谊,素来亲厚,于公于私理当你们先说。” 巽亲王抬眼看了看岳乐,见太后注视着自己只得道:“回太后,三位阿哥皆年幼,实在无法以优劣论之,再者,皇上病症虽险,到底是天子,洪福齐天,想能闯过去。”太后颇为烦忧的道:“索大人方才也说未雨绸缪,岳乐,你说呢?” 岳乐淡淡道:“臣想着此事尚要由皇上亲点,至于三位阿哥,单从资质来看,天分最高的自是三阿哥。” 索尼松了口气,道:“太后,安亲王所言极是。” 太后点头不语,忽听帐子里福临虚弱的声音道:“额娘,额娘。” 我忙搀了太后起身往里间走去,太监将明黄帐子挂起,福临斜歪在迎枕之上,双目浮肿且无神,形容憔悴枯槁,静静瞅了太后片刻方道:“额娘,儿子不孝,怕是要早您而去了。” 太后眼中滚下泪来,握住福临的手温言道:“你这样说,叫额娘怎么受地住,你且放宽心,过些日子花儿出尽了就好了。” 福临面上浮起一丝枯涩的微笑,摇头道:“儿子的身后之事要劳烦额娘了,嗣君之事就依额娘的意思,立三阿哥玄烨,过会子儿子传了人来起草遗诏。” 太后颤抖着道:“福临,你..............福临抬起右臂,无力的挥了挥道:“我累了,想歇息一会。” 太后依恋的注视了儿子半晌,方带着众人出去,福临忽道:“贞妹,陪我说说话吧。” 我愣在那里,强忍着泪水,太后拍拍我的手,走出殿外。 太医熬了药奉上来,我伸手接了,坐在福临床边,持了银制调羹小心的吹冷了送到他嘴边,福临亦不说话,只慢慢的将一碗药进完,方道:“我此刻所服地,皆是无用,不过是叫你们心里舒坦些。” 我再也忍不住夺眶的泪水,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悲凄出声。 福临艰难的抬手轻轻为我拭去泪水,强笑道:“快别哭,打小我就见不得你哭。” 我只觉心内凄楚到了极点,我们自幼便在一处,同起同卧,朝夕相对,他从小就护着我。事事只要我欢喜,便依着我,我一个孤女在这深宫之中。是他和太后地庇佑才使我得了些家的温情,在我内心深处。他就是我地亲哥哥啊,今见他顷刻间就要离我而去,才恍然他在心中地分量,竟是那样地厚重,一时情难自己。扑到他怀里哭泣道:“九哥,求求你,快些好起来吧,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抛下额娘去了啊。” 福临轻柔地抚着我的后背,出神地道:“咱们小时候,有一次偷溜出宫去玩,后来迷了路,差点被人贩子拐了。你还记得吗?又冷又饿的躲在一个破庙里头,结果又下了雨,我着了凉发热。你吓地跟什么似的,也是这样搂着我哭的不行。” 我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只听他道:“唉。我是累极了,那会子要是就死了。也省了你和额娘这些年的眼泪。” 我捂住他地嘴,呜咽着道:“别再胡说了,那会子你没有死,这次更不会了,你要好好的活着才是。福临拉下我的手握在手心里,淡笑道:“你不恨我了吗?不恨我和宛宁逼死了博果儿吗?” 我紧紧反握住他冰冷的手,动情的道:“我恨,怎么会不恨,博果儿他也是我的哥哥啊,可是,如今只剩下了你,九哥,你就忍心这样离我们而去吗?” 福临双目迷离,茫然道:“我这一生,短短二十四载,竟是悲苦无奈更多些,近些年在佛法中稍稍开解了心头惶惑,今生来世,原都是因果循环,恨也罢,爱也罢,痴也罢,如今都到头了,你们无须为我悲痛,死对我是一种幸运。” 我愈听愈觉难捱下去,泪流满面却只是说出话来,心痛难忍。 吴良辅悄悄进来道:“皇上,皇后娘娘,佟妃娘娘,宁妃娘娘来向您请安了。” 福临点头道:“叫她们进来。”又伸手拭了我的泪水笑道:“别叫她们瞧见笑话。” 说话间,她三人走了进来,刚要行礼,福临已摆手止住了,我起身站在一侧。 皇后两眼肿的象核桃一般,走近床塌,只叫了句“皇上”,眼泪便纷纷而落,福临叹气道:“我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又何必为我流泪,罢了罢了。” 皇后抓住福临地手,哭道:“皇上,您没有对不起臣妾的地方,臣妾从来没有怪过您,您是臣妾的丈夫,是臣妾一生地仰望和依靠,您一定要好起来,只要您能好起来,要臣妾拿命来换臣妾都愿意。” 福临抬头看了看后头跪着的佟宁二人,对皇后道:“我和太后已经商议过了,储君是三阿哥,你是正宫皇后,和佟妃一并为两宫皇太后,我去了之后,你们好生辅佐玄烨,保重自身吧。” 又唤宁妃道:“灵月。” 宁妃浑身一颤,忙跪至床前,泣声道:“皇上,皇上,您还记得臣妾地闺名,您居然还记得。” 福临微笑道:“太后一直都说,你是有大福气地,如今立了三阿哥做太子,你怨我吗?” 宁妃早已哭的花了妆容,拼命摇头道:“皇上,您是知道地,臣妾从未有那样的想法,福全也说过他只愿做贤王,臣妾陪了皇上这些年,真的已经很知足了。福临又看了低头跪着的佟妃一眼,长叹道:“你们都下去吧。”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佟妃这才抬起头,却是出人意料的泪流满面,她缓缓走近福临,靠近他的耳边低声道:“福临,若有下辈子,答应我,你先遇见的会是我,哪怕不是,你爱上的也要是我,我们做一对世上最平凡的夫妻。”福临闭上双目,眼角滑下一滴泪水。 正月初六,福临传诏内阁大学士王熙起草遗诏,亦是罪已诏,洋洋洒洒列出了十四条罪状,其中一罪为先太后而去,未能奉养太后,报其养育大恩,一罪是内宠逾制,为孝献皇后治丧诸事太过。 静妃在养心殿外求见,福临至死都不愿原谅她,传话:无复再见。 正月初七,大清入关以来第一位少年天子逝于养心殿,年仅二十四岁。 同日,颁遗诏公诸天下: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也,年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天忠尽,保翊冲主,佐理政务,而告中外,咸使闻知。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九日,三阿哥玄烨于顺治皇帝灵前即皇帝位,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尊嫡母博尔济吉特诺敏为母后皇太后,生母景仁宫佟佳衡若为圣母皇太后。 顺治皇帝驾崩不久,静妃悬梁自尽,留书称:福临已死,我活下来也没有意趣。四阿哥之死确是我所为,当日我故意与陈嫔在御花园假山之后一唱一合,使疯癫的太妃无意听到并相信四阿哥是宸妃所生八阿哥,又将鹤顶红故意遗失在假山后............ 太后悲痛万分,将遗书烧毁,将之葬在孝陵一侧。 按制,天下守丧一年,不得行婚嫁之事,一年后,孙延龄亲自入京行聘,太后遂下旨:孔四格格下嫁广西将军孙延龄,择日完婚。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一章 康熙二年残冬,太皇太后下旨:孔四格格下嫁广西将军孙延龄,封孙延龄为和硕额驸,世袭侯爵,进议政王大臣会议。 因顺治皇帝崩逝而沉寂多时的紫禁城被这道圣旨重新点燃了喜庆,织造坊奉命为我赶制大婚喜服和配套首饰等物,慈宁宫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道喜的王公大臣们络绎不绝,各色流光溢彩,珠光宝气的嫁妆贺礼堆满了吉云楼的小库房,我注视着围在眼前一团喜气的众福晋贵妇,却是说不出的莫明惆怅。 这桩婚事于我而言,只是无奈,在当时的境地,我别无选择,除了嫁给孙延龄,我不知还能如何。父王生前确提及过此事,却由于母妃的反对和广西状况的日趋危急而撂下,造化弄人,亦或是命中注定合该如此,辗转多年之后我竟还是嫁给了他。 我漫不经心的敷衍着前来贺喜的命妇,脑中却只是一片空白,廊下挂着的大红的灯笼映着夜色里的漫天大雪,恍惚想起那年,那夜,那雪,那月,那片温暖的红,那个铭心刻骨的人,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就泪流满面。 一旁衡若瞧出我的异样,别过身子飞快替我拭了泪水,凑近耳边低声道:“有多少眼泪,非得这会子叫她们都瞧见呢?” 我回过神来,转过脸去,见太皇太后和诺敏正与几个上了年纪的福晋品论着各色嫁妆,宁太妃灵月身侧却站了一个身着宝蓝色宫装的华贵夫人,两人拿了一块上好宫用宁绸低头说着什么,半晌抬起头我才瞧出来。原来是岳乐的福晋,佟佳衡芳。佟佳衡芳见我盯着她看,款款一笑走了过来。执起我的手正色道:“格格大喜。早两日就该来向格格道喜地,偏生我们大格格着了凉。这才晚了的。” 我淡笑道:“不妨事,还要多谢王兄和嫂嫂的厚礼。” 她落落大方坦然笑道:“我们爷和格格兄妹情深,不同旁人,饶是这些,我还觉得不尽心呢。” 我听她口口声声说着兄妹情深。心内如同百根细针扎着一般,密密实实地痛不可挡,紧紧捏着手中的锦帕强笑道:“嫂嫂厚意,四贞心领了。” 衡若安抚地按了按我的手,笑道:“我也乏了,就先回宫去,姐姐和我一同过去吧。” 说罢,她们姐妹向太后跪安,往景仁宫去。.电脑小说站http://wwP.更新最快.一时。众人见天色已晚,皆退了出去,只余我和太皇太后盘膝相对而坐。 经福临盛年而别的打击。太皇太后比之往年老了几岁的沧桑模样,惟独目光犀利心神爽明仍不下当日。此时她慈爱的注视着我。见我只是怅然若失,长叹道:“额娘知道你心里不如意。若有法子,额娘也......我垂下头,收拾了心绪笑道:“瞧您说地,哪能事事如意呢?我父王在生之日也有这个意思,如今权当完了他老人家的愿罢了。” 太后怜惜道:“傻孩子,倒是要你来劝额娘的吗?” 我亦一笑,从塌上起身,随意翻看着桌上堆着的嫁妆,道:“这些都是我的了吗?” 苏麽麽打趣道:“瞧这傻话,不是你的还是别人的不成?你额娘为了你把国库都给翻了一遍。” 太后笑道:“离你出宫只有几天工夫了,打今儿起跟着额娘睡吧。” 我略欢喜起来,一迭声的唤来人收拾床铺。 大雪一连数日,直到大婚那天才放晴,我一早被苏麽麽唤起梳妆打扮,趁着阿离打水的空儿,我披了大氅立在殿门侧,清寒地天色底下,厚厚积雪层叠在院内,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雍容淡定,平和舒缓的如同遍历人世的老人,何等超然。 苏麽麽拉我坐在菱花铜镜前,几个上了年纪地老麽麽满脸笑意的走上来为我扯脸上头,面皮和头盖传来隐隐地痛楚,好容易完了,碧裳朱颜过来上妆,我从未如此地浓妆艳抹过,嘴唇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大红胭脂膏子,腮晕潮红,羞娥凝绿,端地是明媚妖娆。 阿离小心捧来喜服,大红的朝褂朝裙上取金线银丝遍绣丹凤牡丹,金黄色绦带,月白色结佩,通身点缀五彩云蝠,边缘领边袖口皆是繁复细腻的滚镶金纱花纹,众人啧啧赞叹不已。 朱颜服侍我穿好,又将朝冠捧来,那是一顶镂金三层宝冠,细碎珊瑚团团绕着七颗硕大浑圆的东珠,两端垂着两条金黄绦带,顶端一只金凤口衔红宝石傲然独立,双耳上佩着三对金云衔珠。 外头喜乐吵嚷不绝,东暖阁内却是异常的安静,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玄烨,他身着明黄龙袍,清秀的小脸上净是焦急,抓住我的手道:“姑姑,您要去哪里,我不要您走我蹲下身子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姑姑打今儿起就不住在宫里了,皇上要乖乖听话,好生念书,姑姑得了闲就进宫来瞧你。” 玄烨眨巴着清透黑亮的眼睛执拗道:“朕是皇帝,朕下旨命姑姑住在宫里,一辈子陪着朕。” 众人皆笑起来,衡若将玄烨拉到身边笑道:“傻孩子,姑姑又不是不回来了,快别胡闹,说些孩子话,叫人家笑话你。” 只听礼官回道:“太皇太后,吉时已到,请格格上轿。” 我缓缓走至太皇太后跟前,跪了下来,强忍着泪水道:“额娘,女儿这就去了。” 太皇太后眼眶微红,扶起我的双手亦有些颤抖,拿过红帕子为我盖在头上,牵着我的手一步步直送到花轿之上。 花轿在一片震耳欲隆的鞭炮声和喜乐声中朝西华门外的定南王府走去。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福临生前为我修葺的定南王府,却是坐着花轿在热闹非凡的喜炮中被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并且将要成为我的夫君的男人领着进入陌生的一切。 我手中紧紧捏着一个寓意平安如意的红苹果被阿离扶着走进洞房内,坐到挂着百子吉祥如意喜帐的床边。一双簇新的朝靴出现在眼前,我知道那是孙延龄。 心内无由来的发慌,只听一个麽麽的声气道:“额驸,请用这杆称挑起格格的盖头,从此夫妻称心称意。” 片刻,眼前一亮,我凤冠上盖的帕子被挑起,孙延龄一身喜服手持银称站在面前,见我打量他略有些局促不安,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惟有眸子里掩饰不住的惊艳和欢喜,平添了几分光彩。 送喜麽麽呈上合卺酒来,笑道:“格格和额驸饮过交杯酒,从此甜甜美美。” 孙延龄醒过神来,端起两杯酒,将一杯递给我,坐在我身边,伸出手来,我犹疑了一瞬,将手臂缠绕过去仰头满饮了一杯。众人笑着出去掩了门,孙延龄倒比我更紧张,搓着手在洞房里来回走个不停,满脸通红,我细细的打量着他,其实他长的并不坏,颀长的身子,俊秀的面容,除了骑马之外,听闻还擅长音律,只大概从小的印象吧,他性子太过优柔,出身行伍却没有血性男儿的豪情胆气。 我微微叹气道:“你还要走多久?”他一愣,随即走过来怯怯的挨着我坐下微笑道:“属下......... 见我盯着他,又忙改口道:“我,我太欢喜了,倒不知道说什么好,格格别见怪。” 我略微有些失望,淡淡道:“你出去吧,来了那么多王公大臣,总该出去招呼的,老呆在这里叫他们笑话。” 他不知哪里说错了,见我淡淡的只得道:“那我出去了,格格略坐坐。” 我呆呆的注视着洞房内精巧的装饰,只觉茫然,一丝喜气也无,忽房内被推开,阿离端着一个小碗走进来,笑道:“格格,该饿了吧,我刚去厨房炖了碗燕窝,好歹用点。” 我挑了两匙便放下来,阿离小心道:“格格,您怎么了?” 我叹气将方才与孙延龄的对话复述完,末了又道:“夫妻之间客套到如斯地步,日后如何相处?” 阿离松口气劝道:“我当是什么呢,孙将军说是将军,其实是个读书人,口舌上又不伶俐,再者今儿才第一日,过些时候就好了。” 我摇头道:“不,阿离,你不明白他,我是极清楚的,他头一句便以属下自称,显见得在他内心深处是介意的,正因为他是个读书人所以他更介意夫凭妻贵,他心里存了这个疙瘩,日后又怎么会与我交 阿离默然无语,半晌低声道:“格格心里又何曾忘记安王爷?” 我一愣,苦笑道:“是啊,既无法交心,又无法举案齐眉,已经注定了我们结合的悲剧。” 无论无何,我的夫君不该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殷勤恭顺的对我啊。 阿离惊道:“格格,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些不吉利话儿,快别想了,日子久了就好了。” 我眼中缓缓滑下泪珠,打花了精致的妆容,如同那对龙凤喜烛滴下的烛泪,映衬着满目的红,分外凄楚悲凉。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章 直到夜半时分,一身酒气,醉的不省人事的孙延龄才被人搀扶着回来。 朱颜碧裳忙上前扶住将他安置在床边,阿离打热水来为他拭面,又除去鞋袜扶他躺下盖上锦被,我茫然坐在紫檀木大椅上,不知所以。 阿离轻声道:“格格,我去厨房煮碗醒酒汤来。”我醒过神来,默然颌首,又对朱颜碧裳淡淡道:“累了一日,都回去歇着吧。” 朱颜碧裳瞥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孙延龄,神色略微有些不安,我安抚的一笑道:“去吧。”她们这才合门而去。 我慢慢走近床塌,凝视着这个将要与我白头携手的男人,心头涌起无尽的惆怅。忽孙延龄一个翻身,锦被滑落在地上,我轻轻捡起重新搭在他的身上,正要转身,却被孙延龄紧紧抓住手臂,我大惊,却挣脱不得,没奈何,只得顺势坐在床边,孙延龄却微睁双目,嘴里痴痴道:“郡主,我终于娶到你了,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想娶你,想了很久很久,谁知你进了宫,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可能的了,不承想你我竟还有今日。” 我心内一震,愣在那里,孙延龄用力攥着我的手,喃喃道:“我终于娶到你了,可我知道你心里必定觉得委屈的,你看不上我,可是。我喜欢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 他突然睁开双眼。一把将我推开,探出头来直吐了个天昏地暗。阿离正端了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来,见状忙唤了两个守夜的麽麽进来收拾,重新换了洁净被褥,又拿了把合欢香熏了半晌才罢,我打开窗子。吸了一口冷冽的寒气,心中才不那么烦闷。 阿离赶上来小心喂孙延龄喝了大半晚醒酒汤,服侍他睡下。 待收拾完,已近天明了,我却一丝睡意也无,打发阿离去歇息了,方寻了本书就着孤灯寒雪枯坐了一夜。 次日一早,阿离进来服侍我梳妆,见我一夜未眠。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我一言不发坐在菱花铜镜前,将满头青丝梳成两把头,两侧垂下细碎红宝石流苏。在耳边星点闪烁,描眉画唇。又取了胭脂在额间绘了若明若暗地桃花妆。一身银红旗装上绣紫气祥云,腰侧佩了鹅黄香袋。手腕处戴着一对明晃晃金刚镯子。 略装扮停当,孙延龄便醒来了,见我站在眼前,只满脸羞愧忐忑之色,我吩咐朱颜碧裳伺候他梳洗,又淡笑道:“早饭摆在正厅,我先过去瞧瞧。.电脑小说站http://wwP.更新最快.” 说罢,自带了阿离出来。王府修建的格外小巧精致,一廊一亭皆别巨匠心,高木荫荫,流水潺潺,名贵花木郁郁繁茂,正厅之外两株腊梅正开的极盛,枝头花梢仍残留着冰雪地印记,清寒的香气沁人心脾。 侍女们见我过来,忙蹲了个半福,陆陆续续将早饭摆到花梨木桌上。 尚未坐定,孙延龄已匆匆赶来,一副局促地模样,待我坐了方在一侧坐下,口中呐呐道:“昨个晚上........ 我打断他的话,平心静气道:“饭菜都要冷了,吃完再说吧。”一面亲手盛了素粥放在他面前。 他见我并无恼怒之色,这才安心,许是饿坏了,不再言语,只顾埋头吃饭。朱颜为我盛了一碗,我略抿了一口,又对阿离道:“传我的话儿,早饭后,命陪嫁来的管事麽麽及太监宫女们都到正厅来。” 一时用过早饭,我和孙延龄端坐在正厅之上,阿离奉上茶来,回道:“格格,都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我点头,众人低头屏气鱼贯而入,跪下道:“奴婢(奴才)们给格格,额驸请安。”因是入府头次见礼,我亦不拦着。 阿离道:“起。” 我含笑款款道:“给四位麽麽看座。” 清制:凡格格出嫁,皆由内务府挑选四位掌事麽麽陪嫁,协理格格府内家事,教习规矩礼仪。这些麽麽们在宫中亦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说是二层主子也不算过,这四位则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老地,太皇太后命她们随了我。 此时见我赐坐,亦不推却,只谢过便坐下了。 我漫不经心的吹着茶碗边缘的沫子,笑道:“日后,有劳四位麽麽料理府内琐事了。” 为首的赵麽麽满目精明之色,言语又极爽利,笑道:“格格言重了,这是奴婢们分内的事儿,大事还是要格格做主的,再说这里头还有离姑娘她们呢。临出宫前儿,太皇太后叮嘱了咱们好些遍,从此格格就是唯一的主子,要咱们好生伺候格格。咱们想着,这可不是天大的恩宠落在身上了吗?谁不知道咱们四格格是最和善最能体恤下人的主儿。”又起身将银制暖手炉递到我怀里。 我又对阿离三人道:“凡事当与四位麽麽商议了,不可擅自做主。” 阿离应了,我看了一眼身侧地孙延岭,淡笑道:“额驸,可还有什么话不曾?” 孙延龄茫然看着我。我望了底下站着的众宫人,他才醒悟过来,咳了一声道:“你们尽心服侍格格。不要生事,旁的也就没有什么了。” 麽麽们起身带着众人皆恭身应了。我眼角余光却瞥见四个掌事麽麽看向孙延龄之时不屑地神色。 晌午,巽亲王下了帖子请孙延龄过府饮酒,我独自一人用午膳,四个麽麽陪侍一旁布菜盛汤,赵麽麽夹了一筷子碧绿笋干放在碟子里给我。笑道:“格格,奴婢们商议着将西跨院收拾了,等过完三朝回门,请额驸住过去,还请格格示下。” 我正不解,碧裳已嘴快地问道:“怎么还要额驸另住到西院啊?” 李麽麽执了碧裳地手笑道:“好姑娘,你哪里知道这些呢。格格是尊贵地金枝玉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矩。要有体统,额驸虽是格格地夫婿,到底君臣有别。哪能整天同起同卧地,叫人家说格格不尊重呢?额驸和格格不但要分房。哪怕就是额驸想见格格。没有得到格格传唤也是不能过来地。” 碧裳不禁咋舌道:“这哪里象夫妻啊?” 我皱起眉头道:“碧裳,不得放肆。”碧裳吐吐舌头侍立在一旁不再言语。赵麽麽瞥了一眼碧裳,含笑为我盛了碗烫,缓缓道:“不过,这规矩是人定的,格格若是觉得不便,大可回了太皇太后破了这规矩就是。” 我将筷子啪的放下,冷笑道:“既然规矩在此,没道理从我这破了,麽麽是来教习规矩的,怎么教起四贞破了规矩呢?” 赵麽麽见我面色不善,忙赔笑道:“奴婢老悖晦了,原想着格格少年夫妻,咋一分开确也有些不近人情。” 我接过温热帕子拭了嘴角,又漱了口,方起身道:“这事就按麽麽的意思办吧。” 说罢,亦不看她们,只带了阿离,朱颜碧裳往后头去了。房内笼了熊熊地龙,温暖如春,我除下大氅,换了便袍微闭双目斜斜歪在美人塌上,朱颜蹲下为我垂腿,碧裳小声对阿离咕哝着:“好容易出了宫,又来了这些瘟神,咱们倒叫她们管着。” 阿离低声道:“小些声,格格一夜没睡,想是困了。你日后不可象今日那样直直地顶过去,那些老麽麽可是好相与的吗?再说她们到底是奉命而来的,拿着规矩祖制,便是格格也礼让她们三分的。” 碧裳却又道:“可是,要格格额驸分院而居,那怎么行?” 阿离淡淡道:“你怎知格格就不愿意呢?没准.............. 阿离没有说下去,我本想唤她过来,奈何眼睛酸涩的厉害,竟是睡去了。 醒来之时,已是掌灯时分,窗外又飘起了绵绵细雪,我嗓子干干的发疼,遂懒懒唤道:“朱颜,倒茶来。” 话刚落音,灯霎时明亮起来,挑着帘子端茶进来的却是孙延龄,只见他走近塌边,将水递到我面前,我迟疑半晌,伸手接了,方道:“阿离她们呢?” 孙延龄轻声道:“我打发她们去前头了。” 我点头掀开锦被站起身来,孙延龄忽抓住我的手真诚道:“昨个晚上,格格别介意,是我不好。” 我绯红了双颊,挣脱开来,低声嗔道:“胡说什么?又喝醉了不曾?”孙延龄壮着胆子靠近我,手略微颤抖的抚着我地脸,柔柔道:“格格,你好美,比小时候还要美。” 我只觉他身上满是酒气,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和他拉开点距离道:“我去园子里走走。” 他却紧紧拉着我,试探着将嘴凑上来,我下意识的避开来,他执着的贴近我堵上我地唇。夜深去,身侧的孙延龄已睡地香甜,手臂裸露在外面箍住我地身子,我轻轻将他的胳臂掰开放在被里,披了寝衣下地床来,红烛早已燃尽,只留下一堆灰烬。 外头大雪初住,一轮皓月挂在天际,皎洁明净,仿佛水洗过一般,我打开房门,坐在高高的门槛上,一阵寒风袭来,我抱紧双臂,再也忍不住满眼泪水,死死咬住下唇,任它簌簌而落。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章 三朝回门那日,一大早太皇太后便派了人来接,我和孙延龄皆换了簇新的朝服。 出了王府,孙延龄自骑了高头大马走在前头,我带着朱颜坐上宫里的马车,出了西华门往神武门去。 神武门外,侍卫们恭身请安,我知道是要下马车了,除了皇帝,太后和皇后,任谁也不能乘车骑马在紫禁城内肆意行走的,朱颜先下车去,刚掀开车帘,只听孙延龄道:“安亲王早。” 那熟悉的声音低沉道:“孙将军早。”岳乐没有称他为额驸,这让我没由来的松下一口气,顺手又将车帘放下。 我大婚之时,岳乐正奉命去了盛京,如今怕也是刚回京复命的。此时,我在车内心砰砰跳的厉害,双手不安的扯着锦帕,欢喜的紧却又夹杂着莫名的惶恐不安。 朱颜在车外低声道:“格格,到神武门了。” 车帘猛然被掀起,孙延龄笑意盈然将细长的手伸了过来,我定了定心神,握着他的手跳下车来,却不见了岳乐,许是脸上的失落太着痕迹,孙延龄疑惑的看着我,我只勉强笑道:“快走吧,别让太皇太后着急。” 走进慈宁宫,母后皇太后诺敏,圣母皇太后蘅若,惠太妃乌兰,宁太妃灵月正陪着太皇太后说笑解闷。见我们进得殿来,灵月笑着携了我的手道:“咱们姑奶奶,新姑爷可回来了。太皇太后可惦记多时了呢。” 早有宫人拿过软垫铺在地上,我和孙延龄并肩跪下。口称:“儿臣给皇额娘请安,额娘万福金安。”说罢,奉上茶去。 太皇太后含笑接了茶抿一口,连声道:“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坐。” 灵月早搀了我起身,安置在太皇太后身侧,太皇太后不住的上下打量着我,感叹道:“不过三日不见,真个是如隔三秋一般。”又转过脸对垂头站着的孙延龄笑道:“额驸不要拘谨,坐吧。” 孙延龄谢恩坐了,诺敏笑道:“瞧咱们四姑奶奶越发水灵了呢。”乌兰和灵月更是打趣不已,只太皇太后和蘅若略带怜惜的看着我。 太皇太后笑道:“王府建成你还是头遭去呢,可还满意吗?” 我笑道:“建地很是用心。女儿很欢喜。” 太皇太后又对孙延龄笑道:“贞儿被我娇纵惯了,若有什么不好,额驸可要担待。.电脑站更新最快.她若欺负了你,只管来找额娘。额娘给你做主。” 孙延龄忙起身笑道:“谢太后。格格很好。”说着,偷瞥了我一眼。我脸微微发烫,别过头去。 太皇太后闻言倒有些欢喜,笑道:“如此便好,你们夫妇留京住些日子再择日返回广西,如今你进了议政王会议,要好生跟着诸王,中堂大人们学习学习政务才是。” 孙延龄恭身应了,一时索尼来回道:“太皇太后,回门宴已准备停当,臣奉命请额驸前去。” 太皇太后温言对孙延龄道:“你去吧,前头有王爷大臣们作陪,我们就不过去了。” 孙延龄忙起身随了索尼一同前去,灵月笑道:“咱们特备了小宴请你呢,我去瞧瞧。” 慈宁宫的小宴,只太皇太后并诺敏,蘅若,乌兰,灵月和我围桌而坐,几道精致的小菜,一壶温热地梅花清酒,倒别有意趣。 我把盏敬众人,太皇太后转着琥珀酒杯,感伤道:“福临最喜欢这梅花酒了,每年宫里头都要酿制好些。” 一时众人恍惚着皆有些失神,半晌乌兰才道:“今儿四格格回门,是好日子,额娘偏又说这些叫咱们难过。”太皇太后回转过来笑道:“可不是,原是额娘扫了你们的兴致,该罚额娘一杯。” 我点着乌兰地额头笑道:“越发纵了你,如今连额娘都敢批判了,可是了不得了呢。” 乌兰亲热的挽着我的手笑道:“好姐姐,饶了我这遭,往后再不敢了。” 灵月温润一笑道:“她还是个孩子呢,太皇太后都不拘着她说笑,也不许我们拦着她呢。” 我只觉心内酸楚,她们哪个不是如花年华,却生生被锁在这黄金枷内,背着太后,太妃这样苍老厚重的名号,在这死水一般沉寂的紫禁城内日复一日地耗尽了红颜青丝。偏眼却看到蘅若略有些萎靡的神色,不禁有些担忧的道:“佟姐姐身子不好吗?有没有传太医来?” 太皇太后半嗔半怪的道:“佟丫头只是太拗了些,早些日子便身上不好,却又不肯让太医诊视。” 蘅若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夜间睡的不安稳罢了,何必又喝那些苦药汁,额娘可饶了儿臣吧。” 我知她性情极是古怪的,也不便深劝。 用过膳,太皇太后对苏麽麽道:“你去前头瞧瞧完了没有,告诉额驸不必过来了,我留格格在宫里头住几日,要他自行回府就是。” 我欢喜起来。倚着太后撒娇道:“还是额娘明白女儿,知道女儿还没和您亲够呢。” 灵月笑道:“额娘快别,咱们格格面上欢喜。心里头不定怎么怨您呢。” 众人皆笑起来,又说会子闲话。便都散了。 夜间,我与太皇太后同睡,太皇太后执了我的手细细询问了孙延龄待我如何,府里众人服侍的是否尽心等话,我却只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太皇太后叹道:“孙延龄虽差强人意些,却好在不是一介武夫,心地倒也不坏。” 我摇头道:“女儿倒宁愿他只是一介武夫,如此浑浑噩噩度日倒也罢了,他心思本就重,轻易不肯吐露真情,既存了下芥蒂,日后怕是更难相处。” 太皇太后沉吟道:“额娘本也觉得,恩赐他世袭侯爵。又进议政王会议,有些不妥,他本是个读书人。一朝少年得志,青云直上。却是借着妻子地力量。对你夫妻情分上头不利,可议政考虑着一来如此可使他对朝廷尽忠竭力。二来亦可长些治理藩府能力,才有你们大婚之时地破格拔擢。” 我钻进太皇太后温暖的怀内,喃喃道:“事到如今,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在宫中住了两日,我便向太皇太后请辞,毕竟我是已嫁出宫去地,再多住下去最终还是要回王府。 打了春,天儿便渐渐有些暖意了,杨柳枝头绿绿地冒出些许绒毛来,叫人看了心亦软软轻轻地浮在那一片朦胧地浅绿中去。 王府内早得了信儿,赵麽麽带着众人迎在门外,小心搀扶我下车,我一面往里头走,一面笑道:“日后不必如此大张齐鼓的迎出来。” 赵麽麽见我面有春色,亦赔笑道:“是,奴婢记下了,格格今儿欢喜呢。” 回到卧房,阿离奉了杯茶来,笑道:“额驸上朝去了,还不曾回来。” 我点头,亦不言语,放下茶钟见赵麽麽依旧站在下头,遂道:“麽麽坐吧,有事吗?” 赵麽麽依言侧着身子坐了下首,笑道:“正是有事回格格呢,格格不在府里这几日,奴婢只没了主意。” 我不经心地道:“额驸不是在吗?我房里阿离,朱颜亦是晓事的,商议着办就是,何必要等我回来?” 赵麽麽冷哼了一声道:“格格快别提额驸了,奴婢们都快被额驸扫地出门了。” 我一愣,疑惑道:“是为了什么,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赵麽麽道:“那日额驸从宫里回来,奴婢就请他到西跨院住去,额驸就恼了,奴婢耐着性子将规矩好生讲了一番,谁知额驸借着酒劲当时就给了奴婢一个没脸,理也不理奴婢就转身去了,晚上依旧来东院睡,奴婢们职责所在,自然拦着不许,额驸问这事问过您没有,奴婢就说了格格自然是按着规矩办,额驸冷着脸这才往西院去,格格,您说,奴婢在宫里呆了一辈子,因着是太皇太后眼前的人,就连先皇见了奴婢也是客客气气地麽麽前麽麽后,额驸就当着这些人给奴婢脸子瞧..............她还要絮絮的说下去,阿离忙笑道:“麽麽,您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些规矩您自是最清楚不过的,额驸不懂,一时冲撞了您,您不要放在心上,格格心里头都是明白的,这会子格格刚从宫里头回来,还没喘口气呢,您老人家要不就先回去歇着?” 赵麽麽窥了我的脸色,方跪安出去。阿离正要说话,只听外头赵麽麽道:“额驸,奴婢的话儿您又忘了不曾,非得格格传诏,您不能随意进去。” 我起身站到门侧,沉声道:“麽麽,请额驸进来吧,我还有话要和额驸说,您就先下去吧。” 赵麽麽这才转身出了院门,孙延龄跟在我后头进了卧房。我为他斟了杯茶,温言道:“这些麽麽是太后跟前伺候老的,我都让她们三分,你又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不理便完了。” 孙延龄闻言,若有所失的神色,只盯着我地眼睛道:“要我住西院之事是格格的主意还是她们的主意?” 我避开他地双眼,抿了口茶方道:“祖制如此,你去过建宁公主府,吴应熊与公主亦是分院而居的。” 孙延龄面色冷然,字字句句执拗道:“我只想知道,格格地意思是什么?” 我走至梳妆台前,拔下金簪,缓缓道:“做什么要追问这个?我怎么想又能怎么样,有规矩在上头,你总归要搬出去地。” 孙延龄拂袖而去,门被他用力惯起,砰的一声,我手中金簪无力地滑下。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四章 从那日起,孙延龄便不再往我所住的东院来,一日三餐亦是分开而食。阿离私下里悄悄埋怨我道:“格格,那日您也太冷淡了些,这样僵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毕竟要守一辈子的。” 我翻着一本史籍,头也不抬的道:“那你要我如何?说要他搬过来吗?” 阿离欲言又止,半晌才低声道:“额驸是个男人,好面子,我瞧着这些天他很是后悔那日和您怄气呢。” 我放下手中的书,叹气道:“你是要我给找个他台阶下,是吗?” 阿离含笑不语,正巧碧裳捧着珐琅蓝碟进来道:“格格,宫里头赏下来的时鲜果子。” 我瞥了一眼,吩咐道:“拿些到西院送给额驸尝尝。” 晌午,孙延龄和我一同在园子里用午膳。 此时正是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的好天儿,庆芳亭外一片兰花若有若无的清香悠悠散开来,这兰花本是空谷灵物,一枝青玉半枝妍,与清风明月做伴,此刻移植在这园中,供人观赏游玩,多少失些傲气。 孙延龄见我看的出神,亦不敢惊扰,待我坐定,才命人上膳。许是多日不见,这会子相对而坐,俱是默默无言,半晌,孙延龄忽笑道:“咱们广西王府里头,似乎没有种植兰草,格格若欢喜,待回去之后再补栽几株。” 我轻笑道:“那倒不必,我记得那园子里也种了不少的花木,多年不见。竟还连方位都记得清楚。” 孙延龄为我盛了一碗汤,感叹道:“莫说格格,就连我在繁华京城中住了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却还是桂林。” 我放下手中银筷,认真的道:“你想回去了吗?” 孙延龄点头。又道:“如今广西王府内由我长兄暂管,军务是线将军做主,倒也相安无事。” 线安国亦是父王麾下大将,如今恐怕也是年过半百,我摇头道:“他年渐衰老。军务繁重,怕是有心无力。” 孙延龄一笑道:“过些日子我便写辞呈,咱们一同回桂林就是。” 用过午膳,孙延龄陪我在亭内下棋,一天倒也打发过去了。 夜间他随了我回东院歇息,赵麽麽见我夫妻多日不见,生恐出了什么岔子,此时亦不多加阻拦。.16K,手机站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我们婚后头次的冲突就此收尾。孙延龄虽不是我心中地良人,倒真个如太皇太后所说。心地并不坏,对我亦算的上体贴,我们相敬如宾。他又懂得琴棋书画,三两日偶相伴对诗品茗。日子虽淡。却也相安无事。 只在月光如水的深夜,我便常常从梦中醒来。独自一人抱膝坐在高高地门槛之上,无力排遣的感伤总是铺天盖地而来,萦绕不绝。 康熙二年六月,慈和皇太后佟佳蘅若在景仁宫悄然长逝,我没有得见她最后一面,她却将至爱地古琴清绝留给了我,此时我方得知那是福临在她进宫当日钦赐于她的。 玄烨将母亲与世祖福临合葬在清孝陵,谥号为:孝康慈和庄懿恭惠温穆端靖崇天育圣章皇后。前往孝陵送葬的路上,玄烨紧紧抓住我的手,仰起悲伤的小脸迷茫道:“姑姑,皇额娘她欢喜和皇阿玛葬在一起吗?” 我想起蘅若在弥留之际地福临耳边说过这样的话:来生,你一定要爱上我,我们做一对这世间最平凡的夫妻。眼中不由滑下泪水,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把玄烨揽在怀里坚定的道:“你皇额娘会欢喜的,她一定会欢喜的。” 但愿来世,莫如今生。 康熙三年十二月,玄烨下旨:在“定南武壮王祠”前立碑。未待我和孙延龄进宫谢恩,却传来辅政大臣取消此令的消息,甚至礼部将先皇顺治春秋致祭的规矩亦同时废止。 孙延龄很是愤愤不平,在朝堂之上句理力争,辅政大臣只寥寥几语便反驳来,他本不善辞令,如何驳的过精明地辅政们,我虽不赞同与四位辅政公然作对,却还是为他这一刻表现出的勇气而感动。 太皇太后诏我入宫,我只平静道:“当年父王被太宗封定南王之时,即遭到满洲亲贵大臣排挤反对,如今皇上年幼,四位辅政揽大权于一身,对孙延龄破格拔擢已是不易,礼部不过是听命于辅政罢了。太皇太后点头道:“你说的不错,额娘很是担忧,玄烨即位之时只八岁,辅政揽权,如今不仅至皇上地圣旨于不顾,更是连先皇也抛之脑后,长此以往,只怕乾清宫的皇帝不过是个摆设。” 我亦皱起眉头,半晌方道:“玄烨再大些,政权便要逐渐收回了,此时,也拿他们没奈何。” 太皇太后叹道:“福临即位之时也不过十岁,我们母子熬了足足七年,才舒口气,如今又是玄烨,额娘真是累到心里去了。” 我心内一酸,为她揉捏着肩头道:“额娘,往后地日子还长着呢,您若倒下了,玄烨该如何呢?” 太皇太后打叠起精神,执我地手道:“你放心,额娘断不至叫你受了委屈的,定南王为大清立下赫赫战功,以死殉国,朝廷春秋致祭,在祠前立碑都不为过,若果真废止,且不说广西将士如何不满,岂不叫天下臣民寒心?福临生前更是一力推行满汉一家,辅政们本应秉承这一旨意,怎可如此倒行逆施?” 说罢,唤来索尼,命撤回辅政地批示。索尼一向对太皇太后宾服,见太皇太后下旨,遂顺水推舟遵从。 自此一事,我对辅政大臣们有了更深的感触,他们代天子行权,甚至能越天子之命,普天之下除了太皇太后,恐怕他们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满汉一家,那曾是福临最恢弘的理想,不知何日才能实现。 康熙五年,暂管广西军务的大将线安国因年老乞求归京养老,同时,孙延龄的兄长孙延基亦来信要孙延龄奏请出镇广西,朝廷正式下旨:命孔四格格与广西将军孙延龄即刻返回广西,接管定南王旧部。 回广西前一日,太皇太后赐宴慈宁宫为我夫妇饯别,满汉王公亲贵聚集一堂,并请了昆曲班子在畅音阁助兴。 太皇太后依依不舍的叮嘱了好些话,红着眼眶道:“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年才能再见。” 我强忍了泪水安慰道:“女儿想您了自然就回来看您,您不必挂念,一定要好生保重啊。” 宁太妃灵月早掉下眼泪哽咽道:“说回来谈何容易呢?” 我正欲宽慰她,只见宫女进来道:“四格格,皇太后请您到畅音阁去。” 太皇太后拭了泪水道:“你先过去瞧瞧吧。” 我应着便出了慈宁宫大门,穿过御花园,远远便瞧见宫墙底下站着一个伟岸熟悉的背影,不禁放慢了脚步。 岳乐转过身子,缓缓走来,眸子深深凝视着我,满满的哀伤之情,语气干涩单调,略微带点嘶哑道:“真的要走了吗?” 我怔怔站住,眼泪瞬间汇集在眼眶中,只微微笑道:“我还有事要麻烦王兄呢。” 岳乐苦笑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屈膝福了一福娓娓道:“妹妹身侧有两个宫女,朱颜碧裳,自入宫便跟随着我,如今我要回桂林,却不愿她们一道回去,想请王兄在侍卫中挑选两个忠厚可靠之人,成其姻缘,倒也全了我的一件心事。” 岳乐点头道:“你只管放心,我自会在所掌正蓝旗中挑出好的来,不会教她们委屈就是。”又道:“你不愿带她们前往,不过是因着广西变幻未定的复杂局势,可你.............. 我打断他的话,淡淡道:“那是我的命,她们不同,没有必要随我过着不安定的日子。”我抬眼注视着他,这些年,岁月仿佛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依然是那样的俊朗不凡,只此时素日波澜不惊的面上多了些许沉郁哀伤。 我颓然垂下眸子,黯然神伤的道:“王兄珍重。”说罢,我提步便行,却再也忍不住满心的苦痛,泪水慌乱而下,越擦越多。 次日一早,我和孙延龄带着侍卫一行离京返回桂林,诸王公大臣奉命前来送行,嘈杂的人群中不见岳乐的身影,我竟说不出此时是失落或惶恐。 身着黄马褂的侍卫们高举着有“定南王孔”字样的锦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孙延龄一身朝服踌躇满志的与众人告别,我知道他是欢喜回到桂林的,仿佛在那里他才能脱离夫凭妻贵的色彩,尽管他很不情愿的看到四位掌事麽麽与我们一同前往广西。 太皇太后并皇太后,宁太妃,惠太妃都命人送来了礼物,并传旨:千里送行,终须一别,亲贵大臣送到此处,勿耽误辰光。 在浩浩荡荡的护送排场中,我和阿离登上马车,最后回望了一眼我生活了近十年的京城,从此没有太皇太后,没有岳乐,没有福临,只有我自己,踏上了未卜的未来。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五章 一路车马南下,达淮安之时,弃车登舟顺水而行,我带着阿离并四位麽麽安置在一艘半大轻舟之上,孙延龄带了贴身侍从在随后船上。 九月的天儿,湖面上已有些微凉,我身披红纱大氅立于船头,沿岸秋色尽染,霜气迷离,百花大多凋残,偶见几朵零星的野花不畏寒露侵袭傲然而盛,凉风骤然而至,枯黄的树叶便悠悠漂荡入水,不知流向何处。 我怔怔立了半晌,自出京城以来,心内便忐忑不安,倒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惶惑,我少小离家,这些年来虽心里梦里一刻不曾忘却,可如今的桂林早已不是当初的桂林,物换星移几度秋,人面全非,再度归来之时我也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娇养在深闺的郡主,而是将要掌管定藩之府的女主。朝廷将广西定南王府交付于我,虽是名正言顺延续孔家门楣,却也是较隐秘的变相削弱定南王府,我虽姓孔,可孔家只余下我一个孤女,若我死之后,何人来承继? 我与孙延龄所生的子女毕竟是孙家人,如今朝廷尚需要定南王府来安定广西局势,使统一天下大业之时无后顾之忧,一旦天下平定,无论是定南王府,还是平西王府,或是靖南王府,平南王府,都不免要面临夺权削藩的局面,而定南王府恐怕是最早被撤消的一府,毕竟后继无人。 此时这些尚言之甚早,悬在我心上的却是:那些在刀口饮血身经百战的将领们是否能顺从于我夫妇,尤其是孙延龄,他受封广西将军。却毫无尺寸战功,又无亲信支持,当日李如春便对他十分不服。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笼络父王生前忠心耿耿的旧日部署,二来恢复民生。使广西不再依附朝廷粮晌,自给自足。在天下尚未一统之时,我既然要维持定南王府,必定要有一番思量计较,早做盘算才是。 正沉思之时。阿离悄悄走过来,小声对我道:“格格,京中安王爷派人送信来了。” 我不觉惊诧,接过信来,岳乐浑厚有力的熟悉字体跃然入眼帘,原是告知我朱颜碧裳已择日从安亲王府风光出嫁,寥寥数语极是细心地将所嫁之人的家境人品讲了大概,我着实在放下心头大石,再往下看时。却不禁叫我皱起眉头。 岳乐在信中告知我,辅政方面近日将会有旨意下达,对孙延龄再行拔擢。.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还要我留意平西王吴三桂,此事与他有关。 阿离见我神色不豫。小心问道:“格格。出了什么事?” 我掩饰着满心的疑惑,把信递给她看。顺手将最后一页纸收起来,阿离看了欢欣不已,喜不自胜道:“她们有了好归宿,咱们也可安心了。” 因恐天愈来愈寒,水面结冰无法前行,我命侍卫将船工分做两班,昼夜换班不停行舟,以期在寒冬之前到达广西。 午膳之时,孙延龄到前头船上来与我一同进膳,阿离笑道:“天渐渐凉了,额驸怎么还只穿单衣?” 我因心内有事缠绕,亦不甚在意,只道:“阿离,回头你去额驸船上伺候着些,那些侍卫到底是男人,想不到这上头。” 阿离无端绯红了双颊,掩面出去招呼人开膳,孙延龄忙道:“那怎么行,格格身边也离不开她,再说我那船上都是男子,恐不便。” 我抛开满心焦躁,淡笑道:“倒是我疏忽了,阿离白日在你面前伺候着些,晚间再回我这边就是,我身边还有赵麽麽她们,无妨。” 孙延龄含笑注视着我,柔声道:“多谢格格关切,我原以为格格....来,我确对他不太上心,此时见他受宠若惊地模样,心内便闪过几丝内疚,温言道:“是我做的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孙延龄闻言更是欢喜万分,连声道:“不敢,不敢。” 我满心地柔软顿时化做冰消,面上也淡下来,一时见摆上膳,只道:“用膳吧,阿离和赵麽麽也一并坐下。孙延龄只是茫然,膳毕见我要去歇息,只得悻悻回后面船上。 阿离放下帘子,斟了水来给我漱口,边帮着卸妆,试探着道:“格格,好端端的怎么又给他脸色瞧?” 我叹气道:“我竟不知他是怎么个心思,到底我和他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说起话来哪怕不能够如寻常夫妻,好歹不必如上司下属一般。” 阿离劝道:“他还未摸透格格的脾性呢,再说难道格格要他说话象寻常男子对待妻子那样呵斥不休吗?” 我缓缓道:“历代各朝公主驸马的姻缘皆无称心如意地,公主以身份压制驸马,驸马只管对公主恭顺逢迎,哪里还有什么夫妻情分,我既嫁于他,虽从不奢求情深意重,生死与共,只盼着能举案齐眉,相互扶持也就罢了,总是这般,叫人冷了心肠。” 阿离见我此言,亦叹气道:“额驸心里压着一口气呢,听说有日在巽亲王那饮酒,不知哪位贝勒爷吃醉了酒,指着吴应熊额驸说,你瞧瞧你娶了个正经的公主,竟还不如孙将军,娶了四格格,又是封将军,又是进议政,比咱们这些正经皇子王孙还了得呢,真可谓是夫凭妻贵,羡煞旁人啊,孙将军,你倒是说说在你们王府里是怎么巴结你们四格格的?当着那些子王爷贝勒的面儿,额驸又不好发作,偏生回到府里赵麽麽又拦着不许进东院,这才闹起来的。” 我心下暗自叹息,阿离又道:“格格不要怪他,实情本就如此,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如今的荣华权势皆是由这桩姻缘所赐,旁人哪怕不说,他心里早就明镜一般,不自觉在气势上就矮了您一截。” 我站起身来推开船窗,深吸了一口清寒的湖风,微微怅然道:“这些我都明白,从我和他的姻缘将他从大牢里救出来的那一刻,或者这辈子我们就只能如此了。” :阿离。”我转过身子,轻唤道。 阿离走上前怜惜地握住我的手,我揽住她,将头搁在她消瘦的肩上幽幽道:“阿离,你说,上天真是荒谬,真是太荒谬了。”眼角一滴泪水悄然而落。 次日,辅政册封诏书果然如岳乐所言,不期而至,我和孙延龄在船头设香案下跪接旨,只听一太监拉长嗓子念道:“加封广西将军孙延龄为上柱国将军、光禄大夫,世袭一等阿思尼哈番,其妻孔氏为一品夫人。” 我和孙延龄皆愣住,一时竟忘记谢恩接旨。 打发走太监一行,孙延龄依旧未从这突如其来地封赏中回过神来,在狭小的船舱内走个没停,白净清秀地面上似乎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 我盘膝坐在塌上,手内闲闲拨弄着琴弦,心内暗自思量着:这到底是谁地意思?加封孙延龄倒没有什么意外,叫我不解的是最后一句,其妻孔氏封为一品夫人,作为和硕格格我名正言顺掌管广西,可作为一品夫人,孙延龄地妻子这对于重收大权到底有无不利影响,我实在无法预料。广西诸将看在父王昔日情分上或还能视我为主子,可他们又怎会听命于孙延龄?辅政此举虽有报当年私仇之嫌,却也不能至广西实情于不顾啊?太皇太后不知是否知晓? 还有,岳乐信中提到吴三桂,我和孙延龄的姻缘亦可说如没有吴三桂,只怕无法成为现实,难道此次加封孙延龄刻意压低我的地位是出自吴三桂的授意?我深信他有这个能力使辅政下达如斯旨意,可这对他,包括我和孙的婚姻于他究竟又有何益处呢? 夫凭妻贵也罢,妻凭夫贵也罢,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此举对广西到底有何影响?会不会再一石激起千层浪?到了桂林,我该如何面对那些群情激昂,对孙延龄掌权不满的老将领们? 正满心忧虑之时,只听孙延龄对手下文 奇 书 网 :“马上回去写谢恩折子,末尾就写广西将军孙延龄携一品夫人孔氏叩谢天恩。” 文书一愣,偷抬脸瞥了我一眼,我只做没见,他便下船去了。 孙延龄凑上来志满意得笑道:“夫人,果然比格格叫着顺多了。” 我尚未开口,赵麽麽已冷冷道:“额驸,请自重,还是称呼格格的好。” 孙延龄冷笑道:“方才朝廷的旨意麽麽怕是没有听明白吧,要不要我再给麽麽念一遍?” 赵麽麽只道:“奴婢听的极是清楚,可额驸要知道一条,格格是太皇太后亲封,就是辅政大臣到了,也得恭敬的称格格,这是规矩,也是祖制,难道封了一品夫人,格格就不是格格了吗?”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孙延龄哑然,见我只是垂手拨弄琴弦,掀开帘子自去了。 我颓然叹息,看来孙延龄心内的不满比我想象之中的还要严重,在谁掌管定南王府大权之上怕是难达共识,相处这些日子,我自是清楚他并非热衷名利,追逐权贵之人,他争的不过是一口气,到底是夫凭妻贵还是妻凭夫贵对他确是头等大事。 注解阿思尼哈番为男爵,公侯伯子男,最末等的爵位。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六章 康熙五年十月,大队人马终于返回广西,踏上桂林土地的那一刹那,我和阿离皆湿润了眼眶,紧握的双手也不禁有些颤抖。 安线国老将军带领诸将部署在江边恭候我们,“定南王孔”的旗帜在寒风中漂荡,肃穆齐整的将士们分开在道路两边,目不斜视,威风凛凛。桂林百姓大多倾巢而出,守在江边等待一睹定南王女的风采。 我身着石青色五爪龙朝褂,香色蟒袍,上绣有九龙,两条蜜珀一条珊瑚共三盘朝珠挂在颈间,头戴三层镂金朝冠,五只金凤口衔红宝石,七颗浑圆硕大的东珠并三十九颗细润小珍珠层层旋绕,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孙延龄亦一身石青朝服,腰间金黄色蟒带格外出彩。 赵麽麽走上前立于我身侧伸出手来,我会意,左手搭着她的手端端正正提步,右手甩着帕子,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孙延龄并阿离一一跟在身后。 三声礼炮过后,只听行礼官一声长长的:“跪。” 众人俱行大礼,口称:“属下等恭迎格格,格格万福。”声如洪钟气势浩大的扑面而来,我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芸芸众人,心中默念道:“父王,女儿回来了,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女 我松开赵麽麽的手,快步走上前去,搀扶起最前头的线安国,浅笑道:“老将军一向可好?四贞生受您的礼了。” 线安国没有料到我如此做派,细细打量我半晌方道:“多年不见,老王爷后继有人,属下心里安慰极了。”言语中竟已是哽咽。我见他须发皆班驳发白。面容憔悴苍老,与记忆中豪气干云的铁血汉子相差甚远,亦是唏嘘不已道:“将军这些年打理广西。劳苦功高,四贞要多谢您。”说着。曲膝一礼。 线安国忙还礼道:“属下不敢,老王爷对属下等恩重如山,这都是应当应份的,怎敢受格格大礼。”又指着身侧垂手而立地一将道:“他是马雄,亦是当年随老王爷打江山的兄弟。如今在军中的老将也只我和他了。” 马雄样貌粗旷,身形健硕,唯一双狭长地双目中隐约闪烁着精干之色,此时抱拳行礼道:“属下马雄见过格格。” 我点头微笑示意,线安国又依次介绍了戴良臣,王永年,严朝刚并其子线虎云等人,一一见礼后,孙延龄对我笑着引见道:“格格。.Wap,16K更新最快.这是家兄孙延基。” 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低头哈腰走至我面前,满面堆笑抱拳道:“请四格格安,我是额驸地哥哥。也是王府的管家,从此就都是一家人了。” 我见他不由诧异。孙延龄是个清秀白净的读书人。心气甚高,怎么会有这么个油嘴滑舌。尖嘴猴腮看上去甚不安分的兄长。 线安国听他此言,怒视他道:“不得放肆,在这胡言乱语。” 孙延基想必素日颇为忌惮线安国,见他冷言忙避在一旁噤声不语,我不经意一瞥,却瞧见孙延龄不悦的神色,再扫视诸将,下舟这些时辰也不见他们与孙延龄见礼,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马雄恭敬道:“格格,为您接风地宴席备在王府里头,这会就过去吧。” 一顶八人大轿抬至面前,阿离随我一并坐了进去,诸将皆骑马随侍左右,鸣锣开道往定南王府去。 定南王府在那场大火中已经化为乌有,此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依着以前的样子重新修建的,倒也不差几分,我想起父王母妃在烈火中殉难的惨状,仍是止不住的手脚发凉。 雕梁画栋今尤在,只是朱颜改,这世上最让人情难以堪的恐怕也莫过于此了。那小桥碧水,依栏红药,依稀还是梦中的模样,这才是家吧。 回到昔日所居的涵月楼,阿离叹道:“竟不差分毫,果真是用了心思地。” 赵麽麽为我换衣裳,笑道:“如今格格是王府正主儿,当住了正房才是啊。” 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正房是父王母妃生前所居,人虽不在了,好歹留着也是个念想,我还是住涵月楼的好。” 赵麽麽又道:“那额驸呢?住在哪一处好?” 阿离忙道:“待格格与额驸商议了再说,这两日先收拾杂物等再搬吧。” 外头已有人来请,我匆忙换了件红绸暗花夔龙牡丹旗装,带着阿离往前头银安殿去。 银安殿内坐了满满一堂,清一色的虎壮男子,咋一进来倒有些慌神。 见我过来,众人皆肃穆起身而立,线安国离席道:“格格,还请上座。” 我含笑让道:“将军,您先请,四贞与您同座。”说着,亲自搀扶他走上丹壁,与我一桌盘膝而坐。底下诸将见我如此敬重老将军,满心忐忑不安之心不禁放下些许。 我心知,在这敏感时刻,众人都紧紧盯着我地一举一动,生怕我对旧日将领无情,大刀阔斧的夺权罢黜,如今眼见着我如此礼待线将军,自然松下一口气来。 线安国举杯道:“众将士,让我们同敬格格一杯,从今日起四格格就是咱们广西地主子,我们要向对老王爷那样忠心不二地对四格格。” 众人皆举杯站起身来,我款款起身笑道:“慢。” 众人不解皆疑惑的看着我,我定了定心神,屏气道:“这第一杯,当由四贞敬诸位,是你们地忠心守住了广西这方土地。我替父王敬你们,感谢你们多年以来矢志不逾的跟随着他,感谢你们这些年来的尽心尽力。四贞先干为敬。” 线安国闻言激动不已,站起身来。颤巍巍道:“来,让我们大家干了。” 又满上酒上,线安国举杯对我道:“四格格,属下敬你。” 我又是一饮而尽,马雄等人亦上前敬酒。渐渐不再拘束,诸将放开来大声说笑喝酒,热闹非凡,我这才暗自松口气。 我亲自给线安国斟了酒,低声真诚道:“老将军,四贞年纪尚轻,又初回广西,很多事还不能应付自如,想请老将军多留几日。待四贞熟捻一切之后,再送您返京养老,您看成吗?” 线安国捋着花白的胡子。探究地审视着我,沉吟道:“不知格格心里如何打算的?” 我淡淡道:“您是清楚的。辅政那边新封了我为一品夫人。将四贞置于孙延龄之下,四贞虽初回广西。却也看地出,他在军中不得人心,大权依旧掌握在诸将手中,您与父王情分不同常人,四贞想请您帮助孙延龄。” 线安国只盯着我的眼睛道:“那些将领们与属下亦是出生入死地兄弟,格格怎么就有把握我会帮您夺权呢我坦然道:“四贞没有把握,不过是凭着眼力,您与他们不同,这个以命搏来的广西不仅是父王的心血,亦是您的,不然您不会以花甲之龄支撑如此之久,只为维系广西局势,不致分裂,大权旁落。如今诸将都想将广西把持在自己手中,纷争之下受损的只能是广西,这不是您愿意看到地,而只有孔王爷后人才能名正言顺接掌,并如您一般爱惜它。” 线安国眸中精光一闪,感叹道:“太皇太后教导的不错,孔王爷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格格放心,属下必当竭尽全力。” 我悬着的一颗心至此才彻底放下,回过脸却瞥见孙延龄冷着脸坐在下首,寒霜敷面,偶有将领前来敬酒他也只不冷不热的,不觉心中着气,他的兄长孙延基与他同席而坐,不时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孙延龄却只是不做声。 轻叹一声,我站起身来微笑道:“四贞呆在这里,只恐有碍诸位将军尽兴而饮,恕我就先离席了。”又对孙延龄道:“延龄,好生招呼大家。” 众人皆起身,恭送我出去。 回到涵月楼,赵麽麽等已经备好沐浴热水,我身心疲惫,滑进檀木桶内闭上双目养神,迎面而来的热气,花瓣香气洗去了一路风尘。 换上柔暖寝衣,阿离亲自下厨做了精致小菜来,我这才觉出已饿的发慌,先进了半碗香米襦粥,方举银筷夹菜,赵麽麽带着四个低眉顺眼的丫头进来道:“格格,这是在奴仆中选出四个来贴身服侍您的,您瞧瞧可还满意?” 我抬眼打量了半晌,笑道:“麽麽地眼力自是不错的,你们叫什么?” 一个半大身穿青衣丫头出列回道:“回格格,奴婢叫小青,她叫小红,小兰,小菊。” 阿离一听便笑起来道:“这算是什么名字啊?格格还是再取了吧。” 我亦笑,想了片刻,又问了她们年岁大小,道:“依着你们年岁,从大到小就叫清雨,芒夏,秋露,雪寒。” 四人大喜过望,忙跪下道:“奴婢们谢格格赐名。” 一个紫衣丫头喜道:“奴婢是芒夏,奴婢略读过几日书,知晓格格是按着节气名给咱们取的,可比以前地名儿好听不知多少呢。” 阿离笑道:“格格,您瞧,这芒夏可有些从前碧裳的性情呢。” 我命赵麽麽从梳妆匣子里拿出四只金戒子,四只珠花分给她四人,笑道:“今儿晚了,都下去歇了吧。”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七章 此后的日子证实我并没有看错人,线安国履行了对我的承诺,将军中大事渐渐交于孙延龄做主,以马雄为首的部分将领很是不服,但忌惮线将军的威势,只表面敷衍,心底却仍对孙延龄不满。 一日,我和阿离轻装便服出了王府,在桂林古朴简易的街道上随意逛着,踏上儿时记忆中的青石板小路,嗅着清新的漓江水气,孤悬多时的心终于慢慢沉实下来,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这会忽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瞧,只是欢喜莫明,嘴角溢出笑来。 阿离扯扯我的袖子惊喜道:“格格,您瞧,那边有卖马蹄糕的呢。” 顺着阿离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个小小的摊子上挂着幡子旗,确是卖马蹄糕,汤圆,糍粑等小食,咋一掀锅,热气腾腾的白烟直喷出来,众食客围了上去,各买了几样就着简陋的桌椅狼吞虎咽起来,香气四溢。 我和阿离相视一笑,走上前去,挑了张近水边的桌子坐下,店家立刻迎了上来倒水,赔笑道:“两位姑娘吃点什么?” 阿离笑道:“每样各来一些。” 店家应着麻利的捧上来,一盘松软可口,光滑晶莹的马蹄糕,两小碗圆滚滚的汤圆,并一笼细腻柔韧,洁白晶美的水糍粑,柔韧鲜香的豆蓉糯米饭,多年未尝这些小食,我和阿离也顾不上多言,取了木筷细细品着,那一碗汤圆中竟有桂花糖,麻蓉、椰蓉、豆蓉四种馅的。滑嫩的直咬到舌头。 和蔼热情的店家见我们的谗样,笑道:“两位姑娘慢些吃,小心烫。”我和阿离打量着对方地模样。这才忍不住嬉笑打趣起来,正热闹着。只听临桌的两个人低声谈论着什么,隐约却听到我和孙延龄的名字,不禁凝神屏气起来 一个商贾打扮地中年人压低嗓子道:“你说,如今咱们广西到底是谁在做主?” 另一人不屑的看着他道:“你没见朝廷有旨吗?自然是孔家后人做主,除了四格格还有谁?” 商贾神秘笑道:“我看不然。.电脑站更新最快.她虽是孔家唯一后人,却是个女流之辈,我听说朝廷新封了她为一品夫人,如今正主是她地夫君孙延龄。” 另一人疑惑道:“可定南王府毕竟姓孔不姓孙啊,再说那孙延龄文弱书生一个,能管的住那些将 商贾又道:“这你就不懂了,你没有瞧见线安国老将军正力挺孙延龄吗?再说,这天下的女人哪个不帮着自家男人啊。” 另一人道:“可这孔家郡主怎么肯将大权拱手交给孙延龄?” 商贾笑道:“她一个女人家,哪里争得过丈夫。听说孙延龄在人前不以额驸自居,这就说明了这孔郡主压根就管不住他。” 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走来恰巧听到,叹道:“线老将军在一日。那些将军忍一日,一旦线将军告老归京。孙延龄如何弹压得住?他但凡是个聪明的。还须得借助孔四格格地力量牵制住马将军等人。” 商贾不耐的道:“去,去。你一个穷书生也在这谈论军务大事来了。” 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虽衣衫单薄破旧,却浆洗的洁净妥帖,眉宇之间傲骨凛凛,言谈举止颇有些见地,心下便有些敬重之意,正想请他同坐畅谈,却听见一阵急促纷杂的脚步声,一人惊慌跑来对店家道:“来收租子了,快收摊吧。” 众人闻言,顿做鸟兽散,店家亦着急着收碗筷桌椅,我只是疑惑忙道:“这是收什么租子?” 店家一脸愁苦道:“姑娘不知道,听说朝廷近两年未补贴过粮晌了,这不借着收租子的名义向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强征税款,也不按时按量,一时想起便来收,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怒上心头,扫眼过去只见约十人左右的散兵盛气凌人的朝这边走过来,遂安慰店家道:“你别怕,待我来和他们说。” 店家疑惑的打量着我和阿离,我只气定神闲地背对着来人细细品茶,阿离起身站在一侧。 一个佩刀的痞子样兵勇走到我面前,打量半晌对店家凶巴巴道:“交钱,交钱,傻愣着就不用交了吗?” 我淡淡一笑道:“是谁定下的这样规矩?又是谁叫你来收钱地?” 他冷哼一声,把脚踩在凳子上,一脸不屑道:“你管的着吗?一边呆着去。” 阿离正待呵斥他,一个人猛然从后面冲上来,抡起巴掌狠狠打了说话地士兵道:“狗奴才,睁开你地瞎眼看看,你面前站的是谁?” 我定目看来却是孙延基,那人捂着脸尤是不解地打量我,孙延基恭身赔笑道:“格格,这个狗奴才有眼不识金镶玉,冲撞了您,您大人大量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刚才不可一世的兵勇颓然跪下浑身颤抖着道:“奴才,奴才............. 店家口瞪目呆傻在那里,我看了孙延基半晌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延基皮笑肉不笑道:“回您哪,这收租子的事儿啊一向是我管的,这不刚过来就撞上这狗奴才。” 我冷冷问道:“是谁定的规矩?打今儿起就废止了。” 店家欢喜磕头道:“格格,格格,小民代市集上的商户们给您磕头谢恩了。” 孙延基瞥了他一眼,眯缝着眼看了看我,又垂下头嘻皮笑脸道:“格格,这外头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有我们兄弟呢,您只管在王府里头且养着就是。” 我心头一震,怒极反笑起来,对孙延基道:“很好,我打量着这定南王府果然改了姓。” 孙延基脸色微变,又笑道:“这孔,孙,不过一笔之差而已,格格何必较真呢?” 我强忍着心头怒气,唤了阿离提步便行,一路往银安殿去。 庄严肃穆的银安殿中,孙延龄高居而坐,线安国等人正与之商讨着什么,见我进来,忙起身行礼。 孙延龄疑惑道:“格格怎么这会子来了,有事吗?” 我本想在众人面前下令,又恐伤了孙延龄的面子,此时转了主意,笑道:“有一事,想请教线将 线安国是何等精明之人,早瞧出我面色不善,挥手命众人退下,空旷的殿内只余孙延龄,线安国及我和阿离。 我命阿离将方才一事原委讲出,阿离亦是个聪慧的,将孙延基狂妄言辞撇开丝毫不提,饶是如此孙延龄已经涨红了脸,偷眼看我,很是局促不安。 线安国沉吟道:“格格,收租之事属下略有耳闻,也觉不妥,就请额驸下令废止吧。” 孙延龄垂头连声称是。 待线安国退下之后,我方对孙延龄道:“你初掌大权,凡事必要仔细,勿叫人抓住把柄,留下口舌,我孔军一向军纪严明,断不能容孙延基如此肆意妄为,扰民不法,就请你一并下令免了他军中事务吧。” 回到涵月楼,我斜斜歪在美人塌上,秋露奉上茶来,又蹲下身子为我捶腿。 阿离试探道:“格格,额驸会不会心里不自在?” 我叹气道:“他但凡是个聪明的,自当明白我此举也是为了他好,孙延基当着我的面尚能说出如此狂妄的话来,这些话若让马雄等人听到,可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可以接受我做主子,却容不得孙氏兄弟将定南王府的孔字换成孙字。再说,收租之事确实不妥,饱经战乱的广西,当务之急是要与民休息,恢复民生,而不是横征暴敛,失却人阿离方不再言语,我回想起在小食摊前听到的那些话,心内涌起浓浓的不安。 正沉思着,只见大丫头清雨进来回道:“格格,马将军求见。“ 我一愣,不知这会子他所为何事而来,遂起身端坐在南边塌上,命道:“传。” 阿离却有眼疾手快的将我扯到里间换了装束,笑道:“您就打算这身见客吗?” 我瞥了刚换下的青衣素裙,亦是一笑。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八章 马雄与线安国皆是父王麾下得力干将,他只五十上下的年纪,孔武有力,身形健硕,性子又暴躁,一脸的严肃总是叫人望而生畏,对于孙延龄接掌大权之事一直心怀不满,按常理说,若要由将军掌权,继线安国之后自然该当轮到他,却被一个后辈凌驾其上,愤愤不平亦属常理。 待我装扮齐整从内堂走出,他已恭候多时了,听见环佩声响忙肃然而立,恭身行礼道:“属下见过四格格。” 我含笑伸手示意他起身,又命道:“给马将军看座。” 马雄谢了坐在绣凳之上,搓搓手嘿嘿笑道:“属下是个粗人,也不会文诌诌的说话,言语上有什么不当之处,格格不要见怪。” 清雨奉上茶来,我让了他,又抿一口笑道:“将军多虑了,有话还请直言,不必顾忌。” 马雄亦不多虚套,只瞪着眼睛问道:“属下今天是受众位兄弟所托,敢问格格定南王府到底姓孔还是姓孙?”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已象明镜一般,只安闲的用镂金镶玉护甲理着衣襟上所佩带的翡翠十八子手钏下坠的鹅黄穗子,慢条斯理的道:“我竟不知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依将军所见,定南王府到底是姓孔还是姓孙呢?” 马雄一愣,只不知我是何意,半晌才硬声道:“定南王府是老王爷带领弟兄们拼死打出来的,只能姓孔。” 我轻轻一笑道:“将军既知,又何必存了这些疑惑呢?” 马雄冷哼一声道:“那孙氏兄弟太不把属下等放在眼里,居然要属下给他磕头行礼。这倒罢了,他是钦命额驸,可他竟随意调配属下的兄弟。安插亲信,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我沉吟着道:“他如今是广西将军。调配人手确属职权之内,不过理当与将军商讨后再行变动,想是还未来得及与将军言明,至于欺辱将军,我想断不至于。将军居功甚伟,我和额驸时常说起线,马两位将皆是敬佩不已,这其中有误会吧。” 马雄见我语气和软,面色稍霁,心知我是偏袒着孙延龄的,却仍是气不顺,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只沉着脸不置一词。 我见状。心念一动又道:“听闻将军有一子,很是骁勇善战,王府内正在挑选侍卫。不知将军可有意?” 马雄一听,喜出望外。.电脑站更新最快.起身跪谢道:“属下谢格格大恩。日后任凭格格差遣,万死不辞。” 定南王府侍卫皆领朝廷官奉。出将入士者不在少数,只要主子肯保举,哪怕外放官员亦不失为极好的出路,因而多少人梦寐以求将子孙送入这些藩府之内做侍卫。 马雄当年亦是侍卫出身,父王帐下老将此刻只余了他,若能得到他地鼎立支持,孙延龄才算名副其实的掌权,一个侍卫之职换得他此言倒是值得。 我淡笑道:“将军言重了,今后仰仗将军之处甚多。” 马雄是粗中带细之人,早听出我言外之意,恭身告退。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出了院门,只见孙延龄冷着脸从后头过来,径直坐到我一旁地塌上,沉声道:“这个马雄一直不服我,处处制肘,我看他不是居功至伟,而是居功自傲。” 我皱起眉头道:“你莫再胡言,马雄亦不是好相与之人,能稳住他将他变为心腹岂不好?你根基为稳,何必急着树敌?” 孙延龄方不再做声,我心烦意乱,提步便往后堂去了。 一夜辗转难眠,天快亮的时候方恍惚着沉沉睡去,日上三竿才醒来,守在屋内地芒夏听到响动,赶上来伺候着我净面漱口。 坐到梳妆镜前,将满头青丝放下,吩咐芒夏梳成两把头,檀香木的扁方一侧垂下一束棉红穗子,芒夏又赶着在发后斜斜簪了朵葫芦绒花,我这才恍然已是冬至日了。 外间微薄的光线照到大多凋残的花木之上,树下依稀枯黄干涩的落叶随风飞卷着,沙沙做响,少时天儿渐渐阴暗下来,厚重地云层堆积在头顶,我没由来的欢喜起来,对芒夏道:“看样子是要落雪了。” 芒夏出神的看着我,半晌道:“奴婢伺候格格这几日,倒头次见格格这样欢喜呢。” 我闻言淡淡道:“这怕是我回桂林的头场雪呢。” 午后,细碎的雪瓣果然挥洒起来,愈大愈大,不到一刻,院内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被,暖阁内仿着宫内燃起地龙,阿离,几个麽麽并清雨四人围坐在地下与我说笑解闷。 阿离为我抓了把剥好的松子,细细吹了皮,笑道:“日子过的好快,转眼就要过年了。” 赵麽麽一脸喜气对我道:“正是呢,格格,这是您回桂林第一次过年,可要办的热闹些。” 我笑道:“左右不过这些人,又能热闹到哪里去?” 赵麽麽却不以为然,认真道:“这可不比寻常,哪怕讨个好彩头也要热闹热闹,总要和往年不同地。” 我只不当做一回事,随意道:“都由麽麽做主就是。” 几个麽麽顿时兴起,和小丫头们商量着如何操办,我的心却不知飘荡往何处去,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中,额娘和苏麽麽不知是不是也在商议着这个。 雪没有下多久就停了下来,我不禁有些兴致阑珊,仿佛正弹着一首幽雅地却嘎然而止的难言落寞。 孙延龄此时大步流星闯进来笑道:“几位将军商议着去行猎,格格可要一同前往?”我心念一动,那千里林场是我幼年之时和庭训策马追逐嬉戏地地方。回来数日竟还未曾前去,阿离瞥着我地神情笑道:“额驸请外头等着,待格格换了骑马装就是。” 赵麽麽笑道:“这鬼丫头。倒象是格格肚里地蛔虫似地。” 孙延龄本欲往外走,听得赵麽麽此言。又回头笑道:“蛔虫到底不雅,阿离正经也配的上称解语花。” 我亦点头笑道:“解语花倒是极贴切地。” 阿离早红了脸,垂头柔捏着衣襟道:“额驸越发不尊重了,连奴婢也要打趣起来。”说罢,一扭身往里间寻衣裳去了。 孙延龄一笑自出了房门。我去了手指上的镂金护甲,换了件羽红骑马装,外头披了雪濑毛大氅,清雨又赶上来将青丝梳成堕马髻,斜斜插了支红宝石串米珠头花,简单清爽中透着些华贵之气。 出得王府大门,孙延龄,孙延基兄弟带着戴良臣,王永年。严朝刚三人已等候多时,见我出来皆恭身请安,戴良臣三人本无长才。只因素日善于逢迎孙氏兄弟,如今竟也算地上孔军中的体面人物。马雄当日所言肆意安插亲信。指的大抵便是他们了。于是留意打量了他三人,三人之中又以戴良臣为首。戴良臣一身雪青色袍褂,外头罩着黑毛坎肩,虽满面恭顺之色,状似鹰钩的鼻子却格外突兀,倒也绝非善类。 孙延龄为我牵了匹通身雪白的骏马,正是狸,那是前些年朝鲜进贡来地,福临特赏了我,离京之时我一并带了它回广西。 狸见了我,不住的长嘶鸣叫,我轻柔摩挲着它颈间毛发,直至它安静下来才一个翻身利落上马,孙延基喝彩道:“格格马上工夫竟如此了得,叫我实在开了眼界。”戴良臣三人亦是交口不绝的称叹,孙延龄知我不喜此等阿谀奉承之词,忙道:“格格,该起程了。” 我正待策马而去,只听后面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是线安国,马雄两位将军到了,两骑至我身侧停下,线将军拱手道:“格格,属下二人听得格格要去行猎,也想随侍左右,不知可否?” 我含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不经意瞥见孙氏兄弟对视不悦的神色,而戴良臣嘴角却泛起一丝神秘莫测的不屑笑意。 线安国虽年迈,到底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将,此时跑起马来丝毫不输于我们这些年少之人,满头斑白银发在寒风中很是醒目,马雄紧紧随侍在我左右,却很是谨慎的落下一步,并不敢并骑而行,我暗暗赞叹倒未发觉他亦是粗中有细之人,心中又多了一份警惕之意。 林场内侍卫早早赶来围住了不曾冬眠的野兽,一片平坦的雪地上极易觉察到野兽出没地踪迹,孙延龄屏气凝神自带了几个随从往南边密林深处去,线安国,马雄亦找准了方向,分头而往,留在我身边的却剩戴良臣一人。 我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行猎?”戴良臣垂首恭敬答道:“保护格格更为重要。” 我亦不多言,恰闻得头顶一只大雁哀鸣,迅速举起跨在马边的精巧短弓,搭箭绷弦,眯起双眼毫不迟疑地射出去,大雁应声而落,戴良臣翻身下马,拣起大雁恭手呈给我道:“格格好箭法,奴才钦佩之至。” 本欲策马扬鞭而去,却被他一句奴才顿住,疑惑道:“你是王府包衣出身?” 他嘴角笑意慢慢溢开来,扬脸直视我道:“回格格,正是。”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我,象一头觅食地野兽般闪着令人心颤地光芒。 我这才想起,孙延龄曾向我提及,当年初封广西将军进京述职之时,身边所带亲随仅只戴良臣,被关在九门提督衙门之时也是他自愿入狱伺候,由此孙延龄才格外高眼于他,更是将他从一个包衣奴才提拔为军需官一职,并多次称赞他忠心能干,我却总觉这个人没有表面看来那样简单,一如此时他的眼神那般深沉。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九章 正值三四月的好天儿,园中碧水清浅,和风习习中夹杂着花香暖阳直吹的人闲适无比,我下了帖子请线安国,马雄等军中手握大权之将军的夫人小姐过府游玩,一片春色淡远中众夫人小姐欣然赴约,一时,珠光宝气笑语盈盈,倒是人比花更娇些。 月牙亭内,我和线安国及马雄夫人围石桌品茗闲话,线夫人年近半百,满面慈祥,眉目中依稀可以窥出风华正茂之时的光彩,马夫人却极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出身,一头乌发挽做燕子髻,宝蓝旗装越发衬的风姿翩然。 线夫人与已故的母妃有手帕之谊,是闺中密友,当年也是母妃牵线做成线将军与夫人的一世姻缘,幼年之时线夫人常进王府与母妃消遣做伴,她膝下三个儿子,惟独少了个女儿,因而待我格外亲厚,我喜她软语慈爱,以姨相称。 此时,她紧紧执了我的手,不住的上下打量着我,眼眶已是微微发红,掩面强笑道:“王妃若是能看到如今的郡主,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子。” 我听她言及母妃,只觉酸楚异常,半晌竟不能语。 只听马夫人柔柔道:“王妃心系格格,在天上必定能瞧的见。” 线夫人从哀思中回转来,点头叹道:“马夫人说的是。”又细细的询问着我的衣食起居,关怀备至。 我一一答了,又对马夫人笑道:“夫人闲来无事,与宝姨一同可常来王府。” 马氏夫人不卑不亢笑答道:“妾身遵命,只怕扰了格格呢。” 正说着。一个浓妆艳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摇晃着走来,丹凤眼,瓜子脸。形容富态丰盈,手持一把宫制团扇嘻笑道:“不怕。不怕,咱们王府里头啊整日安静极了,各位夫人要多来走动走动才是呢。”声音尖利,刻意妖娆的笑声叫人很不自在。 我不解的望向线夫人,她忙对我笑道:“格格大概还没有见过吧。这是孙延基正房夫人刘氏,格格回来之时,恰逢她娘家丧事,因而此时才得见。.手机站wap,更新最快.” 一阵刺鼻地脂粉香气随风迎面而至,她靠近我时才恍然这股浓烈的气息自她身上发出的,只见她毫无避忌地肆意打量着我,片刻笑道:“瞧咱们格格这通身气派,这脸儿,这身段。啧啧,连我这个女人见了都忍不住喜欢呢。二叔就是有福气,连带着我这个做大嫂的和这样美地弟媳做妯娌面上平白多了几分光彩呢。” 众人见她说的不伦不类。俱掩面而笑,我只淡笑道:“阿离。给大嫂看坐。” 她倒不客气。不待阿离相让,早已坐下。咕嘟咕嘟一碗茶已进了腹内,扇子扑闪摇晃起来,嘴里尤自不停道:“听我们那口子说,前几天得罪了格格,我说不要紧,格格是什么人,那肚量能和你一般见识吗?今儿一见果然应了我的话儿不是,显见得他是个没眼力见的人。” 我知他是指前些日子赵麽麽与孙延基因王府事宜吵闹之事,闲闲笑道:“大哥多虑了,一家子说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 她拍着腿笑道:“瞧瞧,是不是,要不怎么说太皇太后都疼格格疼到心坎里去了,说出来地话就是让人心里舒坦,既是这么着,做嫂子的倒有件事要求格格恩典呢。” 我端起茶抿了口道:“大嫂有话只管讲,但凡我做的到的,没有不应的理儿。” 她凑近我谄媚笑道:“我想着,这王府这样大,就二叔和格格住着,怪冷清的,他们孙家也只兄弟俩,所以...她没有说下去,我早已明白,本想婉言拒绝,却又不忍当着众人使孙延龄失了脸面,毕竟这都是他至亲之人,心内叹气,也只得笑道:“大嫂的意思,我明白了,既这样,大哥和大嫂搬进王府便是。” 刘氏闻言喜不自胜,一迭声的赞我贤德宽厚。 我命阿离吩咐下去准备开宴,亭内单摆一席,只坐了我和线,马两位夫人及刘氏,其他夫人小姐皆在亭外开了两席,这些诰命夫人们素日与夫君出兵放马,少了些许闺阁女子扭捏做态之势,饮起酒来亦是毫不含糊,我一时欢喜,命人取来上好桂林三花酒,亲自与她们把盏。 线夫人挨近我,低声道:“马雄眼高于顶,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了他这位出身书香世家续弦的夫人。” 我心领神会,含笑耳语道:“多谢宝姨提点。” 马夫人与我恰相对而坐,只见她通身上下皆由素雅羊脂细玉点缀,温润恬和,全无半点骄矜凌人之盛气,暗自疑惑不知怎生嫁了马雄这等粗人。她见我打量,只款款笑语道:“妾身可有什么不妥吗?” 我摇头坦然笑道:“我是在想,夫人和马将军真个不似一对夫妻。” 她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嫁给他地。”面上却浮起温柔眷恋神色,我知线夫人所言不虚。 刘氏接口道:“在咱们桂林,谁人不知马将军爱妻如命呢。” 我执银酒壶为马夫人斟了杯酒,举杯真诚道:“愿将军与夫人感情如同此酒,愈沉愈醇,历久弥坚。” 她感激一笑,一饮而尽道:“多谢格格。”我敏锐的察觉到,她美目之中已不似方才那般防备冰冷之色。 宴席直到日落时分才散,众人一一告辞,待人去园寂,我方欲起身,却觉脚下无力绵软异常,推开上前扶我的雪寒,勉强扶着桌子站起,只一阵天悬地转,我颓然坐到石凳上。雪寒忙道:“格格,您略歇歇,奴婢去厨房弄碗醒酒汤来。” 我挥手要她去了,一个人摇晃着走到玉带桥上,伏下身子去戏水,玉带桥下养里一群锦鲤,极是不怕人地,见我伸手在水中,纷纷来嘬,痒痒的触觉使我咯咯笑起来,却浑然不觉身后一双探究地眼睛。 直到雪寒捧着醒酒汤过来,惊呼道:“额驸,您怎么站在这儿?” 转过身子,果见孙延龄在我身后,不知站了有多久,痴痴地盯着我看,我歪着头瞥着他道:“我好看吗?” 孙延龄接过雪寒手里的汤碗,命她去了,方坐在我身侧,扶着我地后背将碗送到我嘴边,我接过仰头喝尽,甩手将碗扔在草丛里,抓住他的前襟逼视着他的眼睛道:“孙延龄,我好看吗?” 孙延龄搂住我的身子,柔声道:“你在我眼里是最美的。” 我嘻嘻一笑,松开双手,从他怀里挣脱来,指着他朗声道:“可是,孙延龄,你是个懦夫,你不敢爱我,你.............. 尚未说完,只觉口中污秽之物喷薄而出,不禁蹲下身子吐的昏天黑地,耳边一声叹息,我眼泪瞬间纷纷而至,那叹息竟是如此熟悉,我不顾一切的扑过去,双眼迷蒙,悲凄道:“是你吗?你来接我了,是不是,不要,不要再离开我。” 那人只将我拦腰横抱起,一言不发向前走去,我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疲惫的闭上双目安心的沉睡去。 梦里,岳乐骑着高大的飒背对朝阳,披着一身金光,象初次相见那般嘴角衔着一丝令我心安的微笑飞驰而来,他停到我的身边,双眼亮亮凝视我半晌,伸出手来拉我上马,在我耳边轻声道:“从此我们四海为家,再不分离。” 待我醒来之时,已是深夜,昏暗的卧房内只留了一盏若明若暗的宫灯,孙延龄合目沉睡在一旁,一只手臂紧紧揽着棉被下一丝不挂的我。 我翻身下床披上寝衣,推开厚厚的殿门,月色如水洒在我悲喜莫辩的苍白面庞之上,突然听到外面好象放烟火的声响,抬眼望去,那些流光异彩的烟花一道的一道滑过,又重来一道一道。那样的灿烂总是可以让你瞬间忘却所有,不管是忧伤或是孤单.............. 无力的靠在门框上,双目干涩的竟留不出一滴泪水,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坚守着什么,那些想要忘记的没有被忘记,反而更清晰的闪现,更深刻的触及。 一瞬间突然就有些恍惚,莫名地,就感觉到一种悲伤在心头蔓延。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章 年后,我和孙延龄多次到桂林周遍巡游,大多县镇皆是民生凋敝,所见百姓衣衫褴褛,日子过的极是艰辛,由于藩府所需开销巨大,军饷又严重不足,因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不管以何营生的百姓皆怨声载道,贩卖子女亦是寻常事,骨肉离散,家园荒芜,这些惨境是自幼娇养在王府,深宫之中的我从未料想到的,放目过去,满是憔悴凄苦的百姓,哀鸿遍野,心内沉重的如同压了千斤大石。 更叫我心头难安的是孔家军,这些年来频换主事将军,政令不一,士兵们散如泥沙,军中士气低落,粮晌短缺之时便伙同起来抢夺百姓,毫无军纪可言,在百姓眼中,孔家军甚至比苛捐杂税更来的可怕。 一日,走了大半个镇子,我们是轻车简骑,也为掩人耳目,大多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远路,实在累的捱不住,与孙延龄,阿离并几个侍卫随意在街边一简陋茶篷坐下歇歇脚。 伙计殷勤的斟上茶来,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几根碎茶叶梗,孙延龄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却立马又喷了出来,一个侍卫见状对店家喝道:“老板,你这是人喝的茶吗?重换上好的来。” 店家忙小跑过来苦着脸道:“诸位大爷,有口茶喝就不错了,哪里去弄好茶来呢?” 侍卫一听抓起店家的前襟,恶狠狠的张嘴便骂,我厉声止住了,温言对店家道:“不打紧。你且做生意去吧。” 店家如逢大赦,颤巍巍躲在帐台后不敢再露面,我面带不悦对方才恃强的侍卫道:“谁许你如此放肆的?” 侍卫委屈地站了一旁。偷眼看了看孙延龄,孙延龄忙打圆场道:“他也是一片孝敬之意。惟恐格格饮不惯这茶水。” 我面无表情的将整杯茶喝完方道:“出来这些日子,不都如此吗?你用一日就这样大呼小叫,却不曾想这些百姓年年月月皆是这般度日的。再者,怎可如此动不动蛮力相向?” 孙延龄不再做声,命几个侍卫别桌而坐。又低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失他丢了面子?” 我闻言只觉烦躁,不耐道:“我只不喜如今将士们有恃无恐地猖狂样,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胆子如此无法无天?你不说好生整顿整顿士气,反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16K.Cn更新最快.非到惹出大麻烦,百姓与我们离心离德才算完吗?” 孙延龄正待反驳,却听一阵嘈杂声传来,众人俱抬眼望去,原是几个书生在临桌争论些什么。不经意一瞥只瞧见一张似曾相识地清秀面孔,见我蹙眉苦思,阿离笑着在我耳边提醒道:“是那日在小食摊见过的公子。”我这才恍然。命阿离去请来。 孙延龄疑惑不解的打量着站在我们面前的一袭蓝衫的书生,那书生怔怔瞧了我半晌。低呼道:“孔四格格!”只拱手一礼便罢。 我和阿离相视皆惊诧不已。他忙解释道:“当日在桂林之时,一小食摊前与格格有一面之缘。格格怕是记不得了。” 我尤自不解道:“那日士兵们过来强收租子,公子似乎早已不见了,为何却?” 他淡淡一笑道:“惭愧,本想为摊主打抱不平,却见有两位小姐气定神闲安坐,一时好奇心作祟,站了一旁目睹了全部,也由此得知四格格,却不想今日再见。” 我解了心头之惑,颌首笑道:“原是如此。”又瞥了临桌一眼道:“仿佛每次得见公子,都是在与他人争辩什么。” 他目视远方,朗声道:“在下见不平事,听不顺话总是想辩个黑白出来。” 我点头,孙延龄忽道:“既有如此志愿,何不进朝入仕,谋求个一官半职,岂不更便宜?”他泰然自若面对孙延龄地逼视,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做官非我所愿。” 孙延龄不屑笑笑,我以目示意他噤声,笑道:“不知公子这次和人争论些什么不顺之话呢?” 他亦不掩饰,坦然道:“争论广西当务之急是要做些什么。” 孙延龄冷笑道:“这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吗?” 他瞥了一眼孙延龄,淡淡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在下出身于广西,长于广西,广西是在下的衣食故土,眼见如今困境丛生,民生艰难,自当以热忱之心待之。” 我赞叹道:“说的好!公子请坐,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阿离为他斟上茶来,他亦不推辞,只在下首坐了,道:“鄙姓穆,单字连。” 我待他坐定又急切道:“穆公子,以你之见广西当务之急是要做些什么呢?” 穆连无视孙延岭不悦的神色,胸有成竹一笑道:“在下所见,正是格格心中所想。” 我一愣,孙延龄没好气的道:你怎知格格想的是什么?” 穆连对我切切道:“格格微服出巡,想必一路感悟颇深,朝廷已有数年未拨粮晌,要想维持军费及藩府开销,必要速速恢复民生。大力扶植农耕生产,维护商贩营生,并减免一切赋税。当此百姓疾苦之时,即使横征暴敛来钱财亦只是杯水车薪。且再取不来,惟有百姓富庶,同舟共济才能使一切好转来。” 我微笑目视他,恳切道:“不知穆公子可否有意去王府住些日子?” 穆连闻言,略有迟疑。我看了看孙延龄,孙延龄冷面拂袖而去。穆连因而随我回府,我在他的身上依稀看出故人的影子,一时却也想不起来那熟悉亲切地言谈气度来自何人。次日,我在银安殿升堂,正式下发若干政令:从今而往,暂免三年农商税务,各县镇衙门当大力鼓励农耕。又命线安国喻全军上下,自此要严肃军纪。但凡有恃强不法,掠夺财务,扰民欺民之事。一经发现以军法处置,绝不姑息。另军中饮食所需。拨出一部分士兵来下田耕种。自给自足,银晌一概由定南王府中所出。 众人听完。皆沉默不语,半晌戴良臣缓缓道:“虽此时无战乱,士兵们仍以操练为主,奴才不知要拨出哪些士兵来种 我冷笑道:“军需官手下不就养了些许闲人吗?再说,平素操练不过只几个时辰,剩余辰光这些士兵们不是无事生非便是赌钱吃酒,长此以往,作战能力必受影响,你倒提醒了我,从此所有士兵们早起耕种,午后操练,轮班更换,若有偷懒逃滑地,重罚不贷。” 众人方不再言。 政令一出,广西民众皆欢天喜地,当街放炮相庆,倒比过年还要热闹上几分,我又特命穆连为钦察使,游走于县镇之中,以免政令被下方官员搁置。累了几日,此时我命阿离以午休之名打发了前来求见的人等,斜斜歪在美人塌上,由秋露为我柔捏着肩膀,卧房外两株茉莉花开地正妖娆,浓浓淡淡地香气萦萦缠绕在鼻尖,夹杂着放在案头上新鲜果子地清甜,我微闭了双目,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胳臂,冰销单衣凉沁的触觉叫我醒过神来,又是一夏了。芒夏捧了碗蜜酿樱桃盏来,笑道:“格格用些吧,奴婢听说女子食樱桃最好不过了,极养精神地。” 秋露扶我起身,笑道:“偏你又知道这些了。”又接过来,递到我面前,我含笑执银匙,甜腻的芳香气息扑面而来,忽没由来的一阵恶心眩晕叫我失手打翻了青玉瓷碗。 芒夏和秋露皆慌了神,急急道:“格格,您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清雨赶来为我斟了杯水喂了口压压,又唤雪寒去请大夫,一时,赵麽麽等都赶了来,心神不定地时不时瞥了瞥我苍白的脸色。 过了片刻,阿离匆匆带着大夫进来,不顾得大夫行礼便要他诊脉,大夫细细斟了半晌方问道:“不知格格这阵子可有什么不适?” 我想了会道:“只觉的困的厉害,夜间身上发烫,总也没有食欲。” 赵麽麽心疼的瞅着我念叨道:“还不是这阵子忙的,早劝了您的,您只不听,直把身子折腾坏。” 大夫却捻着雪白胡子笑道:“不妨事,开几剂药吃了就好,小民要恭喜格格了。”说着,起身下拜。 屋内众人皆愣在原地,赵麽麽毕竟经事,醒过神来,大喜过望道:“大夫,你的意思是,咱们格格有喜了,是不是?” 大夫笑道:“正是。” 众人欢天喜地齐齐跪下贺喜,恰孙延龄得信赶过来,见奴才们跪了一地,只是不知所以,待满脸喜气的赵麽麽率众人向他贺喜,这才想明白,惊喜不已,忘形地抓住我的手道:“四贞,你终于怀了我的孩子,我太高兴了。” 阿离等人围住大夫询问着要注意地事宜,赵麽麽已然传了人来,吩咐着八百里加骑去京城向太皇太后报喜。 那是婚后孙延龄第一次叫我的闺名,虽有些意外,却没有想象中地甜蜜,大抵是孩子地缘故,倒也并不十分排斥。 我恍惚着抚摩平平的小腹,那里头竟孕育着一个小小地孩子,我的孩子,这个还陌生却强烈使我感触到归宿感的名字,油然而生的幸福充斥了心头眉间。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一章 太皇太后派人从京城中送来了上好的阿胶等名贵补品,来人还带来了一封她老人家的亲笔信,太皇太后惯写颜体,展开来那熟悉的端庄圆浑字体顿时跃入眼帘:“四贞吾儿,得知喜信,额娘欢喜的直掉眼泪,一直把你当作膝下长不大的幼儿,转眼你却也要做额娘了,又深深的为你忧虑,桂林大致情况额娘已然知晓,封一品夫人之事叫你委屈了,额娘心中有数,你身在是非之地,万事留心,不可轻信他人,不可将自身置于险地,切记切记。另赵麽麽与你亲随侍卫皆是额娘亲挑,可放心。要保重身子,平安产下麟儿。” 看到一半,只觉酸楚的厉害,回桂林以来的千般委屈万般无助皆涌上心头,泪珠早已迷蒙了双眼,落下打在宝蓝色缎绣梅枝旗装上,洇成厚重的一片,阿离递上帕子低声劝慰道:“您如今不比往日,是双身子的人,大夫特意叮嘱过不许您动气伤神的。” 我勉强收住泪水,柔柔摩挲着已有些微隆的小腹,白皙皓腕上一只上好翡翠玉镯子荧荧发出宁和的绿光,一汪碧水般的清净自在,自有喜以来,我便收起了镂金护甲,长长的尖细指甲也全数削去,生怕不留神划到腹部伤了孩子半分,整个卧房之内赵麽麽着人将桌子边角用锦缎包裹起来,地板上亦铺了厚厚的毯子,每日眼错不见的盯着我,饮食上头更是用心,凡我所进之物。必要有人尝试,还要请大夫检查过才肯奉上来。 自从感知到这个小生命的存在,心内阴郁颓丧的气息也减了大半。午后必诚心在佛前上香祝祷,但愿她能降生在一片祥和地净土里。是的,我希望我腹中的是个女儿,她必定不再如我一般,一生都只为了他人而活。 我很少再去银安殿听政,偶尔问起。孙延龄只敷衍笑道:“你又何苦操心这些?有我还不放心吗?好生保养就是。” 我承认,我是不放心地,孙延龄心地并不坏,可耳根太软,又素无掌事长才,况身边又有不怀好意,觊觎定南王府家业的长兄孙延基,更要命地是他识人不明,戴良臣里外不一。深沉似海,还有围在他身侧的王永年,严朝刚更是口蜜腹剑。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嘴脸,我怎能放心。.网,手机站wap,更新最快.每每想起这些。总是夜不能昧,奈何如今身子渐渐沉重。而他又一味要在我面前争强,事事不肯同我商议,处处欺瞒于我。 幽幽一声长叹,忽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今时今日,若我在太皇太后身侧,若我嫁的是岳乐,又该是怎样一番景况?只一瞬,我便心烦意乱起来,无比的厌恶自己千回百转地心思。 赵麽麽带着清雨进来,端着碗安胎药含笑道:“格格,该进药了。” 太皇太后派来送信的人原是岳乐所掌旗下包衣,后进宫领了侍卫职,来桂林之前岳乐去找过他,命他为我带来一盒安胎的丸药,共十丸嘱咐我每月用黄酒化开一丸服用,最是能平气健体的。 此时赵麽麽奉上来的便是岳乐所送丸药,我端在手中凝视半晌,直到鹅蛋大小的丸药慢慢溶进酒内,才一饮而尽,苦涩慢慢溢上眉梢眼角。不知他听到消息之时,心中是何感受?送此名贵丸药之时又是何等心境? 赵麽麽见我不喜,刚要劝慰,只听一妇人的声气由窗外传来,清雨凝神听了道:“是大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孙延基正房夫人刘氏已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头上金翠之物明晃晃堆了满头,手上一对赤金镯子随着身子摇晃碰撞出声响,面上覆了厚厚的脂粉,凤眼画的乌青乌青,倒象是被谁打了两拳似地。她已过中年,身子微微发福,却仍要穿的大红大绿,刻意缩小了尺寸裁减的衣物撕裹在身上,叫人见了好不自在。 阿离已起身请她坐了我一侧,又吩咐清雨奉茶来,刘氏接过茶嬉笑道:“没扰到格格吧?” 我淡笑道:“大嫂说哪里话,长日无聊,倒盼着有人能说说话。”这话虽不假,我盼地人却不是她。 她随手翻检着几上琳琅满目的各色点心蜜饯之物,挑了颗梅子含在口中,又道:“正是呢。我们家那位爷又不知到鬼混去了,早晚我轻饶不了他。可不比二叔,那眼里心里都是格格一人,唉,我就是个没福气地。” 阿离听她这儿胡言,恐我厌烦,忙停下手中绣活笑道:“大奶奶说些有趣地话儿,咱们也好陪着主子乐乐不是。” 她瞥了眼阿离,笑道:“瞧咱们离姑娘,巧手巧心的,这就开始为你们小主子绣荷袋了吗?还早着呢,正经准备些小衣服,帽子才是。”说着拿起阿离正绣着地荷袋啧啧赞叹一回绣功,又惊奇道:“这颜色也不象给小孩子用的啊?” 我抬眼看了看,却是个玄色金绣荷袋,看上去绣的颇为用心,淡紫祥云中一只青龙若隐若现,阿离一把拿过来,略有些窘迫对我道:“昨个瞧见额驸身上系的荷袋都绽了线,西院里头蔻香几个又是不肯在这上头用心的,所以我就做主重绣了一个。” 刘氏闻言点头道:“果然是格格会调理人,如今你们主子身子不便,你就替主子上心了。”说罢,捂着嘴阴阳怪气的干笑起来。 阿离面色涨的通红,一扭身出了卧房。我唤了几声只不见她应。 刘氏凑近我神秘道:“格格,您是个慈悲人,可人大心大。这离姑娘也不小了吧,您可别不当回事。我房里头那二姨娘,还不就是我的贴身丫头?” 我脸一沉,站起身来冷冷道:“我身子不适,大嫂请回吧,清雨送送大奶奶。” 刘氏得了个没趣。悻悻的下塌出了房门。 赵麽麽窥着我地神色试探道:“刘氏的话虽混了些,有句倒说的不错,阿离只比格格小了几月,也到了该婚配地年岁,不知格格心里头到底怎么盘算的?” 赵麽麽是陪着我嫁地老麽麽,自跟了我,便一心向着我,我因她是太皇太后的人,素日里敬重她。也当她是个贴心人,有事亦不瞒着,这会见她问询。方缓缓道:“我和阿离名是主仆,实比姐妹还亲。这些麽麽都是看在眼里的。阿离与先前的朱颜碧裳又不同,我总不忍与她分离的。” 赵麽麽点头道:“格格是长情之人。便是朱颜碧裳一辈子也因格格才有了好归宿,可再舍不得也不能误了她地终身,那可不是对她好。” 我叹气道:“正是为了这个,我心中很是费了一番踌躇,如今眼前倒是有一人合适。” 赵麽麽思索片刻道:“可是上次带回府的穆公子?” 我笑道:“麽麽瞧他如何?人品学问都过的去,将来必不会亏负了阿离,况且他在王府做事,也可免了我和阿离分别,岂不好?” 赵麽麽亦是欢喜道:“穆公子配阿离倒也罢了,难为格格替她想的这般周全。” 我又道:“麽麽暂且别透漏出去,这件事还要阿离自己个拿主意,待穆公子办完差事回来两人相处一段再做计较。” 赵麽麽砸舌嗔怪道:“格格就是心软,待下人太过宽厚了些,穆公子这般人品,又得格格亲自保媒,难不成他们两个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淡淡笑着并不分辨,阿离亦是个心高气傲甚有主意之人,在终身大事上我只盼她幸福如意,并不愿勉强于她,穆连再好,若她不喜,也只是枉然,夫妻貌合神离的苦我已受够,绝不会叫阿离重蹈覆辙。用午膳之时,阿离从外头进来服侍,只垂头一言不发,两只眼红肿的桃儿一般,水红单衣袖口上被泪水打湿一片,我扯过她的手温言道:“她说话你也认真不成?瞧那衣裳,被赵麽麽瞧见又一通念叨,回去换了再来吧。” 阿离又红了眼眶,只哽咽着欲言又止,偏赵麽麽进来,皱眉道:“离丫头气性越发大了,大奶奶不过就那样一说,你就呕了这些时候,还要主子挺了大肚子哄劝你不成?” 我忙道:“麽麽快别说了,我方才骂了她两句,这不才又哭上了吗?快回去洗了脸自吃饭去吧。” 阿离只得下去,赵麽麽又待叨念,却见芒夏着急忙慌赶过来倚着门喘气道:“格格,格格,线老将军病了,府里头正乱做一团呢,额驸,马将军都赶过去了。” 我心内一惊,放下手中碗筷转身便往外疾步而去。 赵麽麽带着清雨,秋露拿了披风等物在后头焦急赶道:“我的小祖宗,您慢着点呦。小心肚里的孩子。”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二章 线将军府离王府并不算远,绕过一条繁华市井长街便是,赵麽麽赶到大门前,吩咐人抬了软轿来,又为我披上孔雀羽丝大氅,叮嘱清雨秋露两个陪我一同前往。因担忧着线安国的病势,只是心神不定,紧紧攥在手心的孔雀金丝发出幽幽寒光,我止不住的催促侍卫快行。 软轿径直抬进将军府内,清雨秋露一左一右的小心搀扶住我下轿,线夫人并几位公子小姐早得了信等候在房门外,孙延龄从里间出来,紧张的对我道:“格格怎么也来了?如今你身子不便............. 我顾不上他的埋怨,紧赶几步上前扶住已泣不成声的线夫人,急切道:“宝姨,将军的情况如何?” 线夫人收住眼泪,红着眼眶道:“大夫说是中风,眼下已无大碍,只不再犯便无性命之忧。” 我闻言略宽心,携了她的手一同进房内探视。 昏暗的室内,线将军正合目倚在高高叠起的锦被之上,面色灰白憔悴,呼吸之间仍是急促,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正在承受着极大的苦痛,马雄坐在一旁的塌上若有所思,见我进来忙起身行礼,我示意他悄声,却还是惊动了线将军,他睁开双目,眼中倏然一亮,挣扎着便要起身,我忙坐到床前止住他,安抚道:“将军,您好生将养着。不必起身。” 他无力的瘫在床上,又对线夫人道:“我与格格有话要说,你先请诸位前厅奉茶吧。” 线夫人顺从的带着众人出去。马雄与孙延龄看上去颇略有些不情愿,却也无法。只得磨蹭着跟在后头。 幼年之时,线将军曾教我姐弟骑马射箭,他的绝技是百步穿扬,箭无虚发,我和庭训异常的崇敬他。叫他英雄叔叔,他每次听到这般不伦不类地称呼,总是哈哈一笑,一边一个便将我和庭训同时夹在腋下高高举起,光阴似箭,数年不见,他却已衰老缠绵病榻,一时又想到如父王还在人世,是否也是这等英雄末路的凄凉境况。眼中酸涩缓缓流下泪来。 线将军见我感伤,沙哑着嗓子费力道:“唉,我是不中用了。.16K.CN更新最快.不能再保护格格周全了。” 我勉强笑着劝慰道:“将军说哪里话,您一直都是我心中的英雄叔叔。力拔山河气盖世。” 他嘴角浮起一丝苍白地笑意。眼神迷离似回忆起了过往,片刻才道:“好久不曾听你这样叫我了。”又打量了我半晌。怜惜的道:“如果老王爷还在,怎会叫你受这般苦,庭训也去地太早了,都怪我们,若是能早些救出他来,今日格格怕也好过些我愈听愈耐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纷滑落,只用帕子捂住嘴,以免痛哭失声叫旁人听去,线安国了然的拍拍我的手,支撑起身子从床内侧取出一个黄绫包裹来递给我,我不解的打开,原来竟是定南王印。 线安国喘着急促地气道:“这是老王爷殉难之前交于属下的,吩咐我将来要亲手交到庭训手上,谁能料到庭训早亡,只余你一个弱女继承家业,如今这印该是你掌管的时候了。” 我捧着沉甸甸的金印,只是惶惑,半天才道:“您............ 线将军摇头叹道:“我不成了,已命犬子写好了乞归折子,待格格用了印就要呈交朝廷御览,圣旨一下就可归京养老了。” 我大惊,刚要说话,线安国止住了我,打叠起精神低声道:“您听我说,虽说如今孙延龄掌事,可属下瞧的清楚,他与您未必是一条心,就算有心维护您,也是无力,他一介书生,难抵一群狼子野心的小人在一旁撺掇着,马雄面上对您恭敬,却也想分庭抗礼。可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您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只因为您手中的金印,没有这颗印,无论谁擅自行事,朝廷都会给他们冠上谋逆的罪名。这颗印您一定要牢牢抓在手中,不可交给任何人,这便是您的护身符,有了这颗印,孙延龄必须事事报于您听,请您用印,实质当家做主地还是您。”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早已是满面通红,气喘吁吁,我心内顿如明镜一般清透,姜还是老的辣,这招釜底抽薪彻底断了孙氏兄弟和马雄等人的念想,不着任何痕迹地将大权交到我的手中,就算孙延龄主政,就算马雄掌握军权,就算此刻我仍是亲封一品夫人居孙延龄之下,却实实在在掌控了他们地一举一动。 我拭了眼角泪水沉吟道:“眼下,可暂瞒着他们金印已在我手中,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线安国心领神会微微一笑道:“属下心事已了,不关己事不再张口,格格保重吧。” 我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看他形容枯槁,心神疲倦至极地模样,只道:“将军好生将养着,四贞回头再来瞧您。” 大厅内,孙延龄与马雄坐立不安的等候着我,此时见我出来忙站起身来,面面相觑却皆不知如何张口,我好笑地将他们的神态尽收眼底,只作不见,将黄绫包裹遮盖在大氅之下,又软语安慰了线夫人一番,径直乘轿回府。 回到卧房内,亲手将金印安置妥当方安坐在塌上,心内放下一块大石,阿离下厨做了些精致糕点来,我这才记起尚未进午膳,闲下来才觉出小腹有些隐隐作痛,阿离忙唤清雨去请大夫来,又埋怨道:“您怎么那样不经心?” 我舒口气将线将军的病情及金印一事说与她听,阿离只不解道:“当日咱们初回桂林之时,线将军为何不把金印交给您呢?” 我抿了一口香露方叹道:“这才是他的精明谨慎之处,若早早将金印交于我,只怕那印已然到了孙延龄或马雄手中。” 阿离惊道:“他们怎么敢?” 我冷笑道:“又有什么不敢的,明抢着不会,暗地里可就说不准了。” 正说着,赵麽麽慌慌带了大夫赶来,大夫细细把了脉方道:“再开两剂安胎药即可,格格切记不可伤神劳体,做胎两三月之时极易滑胎,万要留意。”说罢,下去自写方子。 赵麽麽皱着眉头道:“瞧瞧,您只不听,成婚也有两三年了,好容易怀上,又这样不留心。” 我含笑道:“麽麽,从此可都听您的还不成吗?” 赵麽麽只不信,拉着脸道:“您要多听奴婢一句,奴婢就要谢神拜佛了。” 阿离笑道:“格格,待您歇上几日,咱们到月牙庵酬神去。” 赵麽麽拍手道:“这个方是正经,求菩萨保佑咱们格格顺利产下小公子或小姐来。” 晚间,孙延龄讪讪前来陪我用膳,扯东扯西说了半晌才道:“今日线将军说了什么不曾?” 我只当做不知,反问道:“说什么?” 孙延龄掩饰的笑道:“他刻意留了格格在后头,我还以为交代了什么事情。” 我闲闲取了针线来绣小衣裳,不经意道:“你闲暇之时,多去线将军那走动走动,军务上头的事还要他指点一二才是。”孙延龄心不在焉的应了方出门。 阿离注视着他的背影叹道:“夫妻之间也要这般防备试探,有什么意趣?” 我停下手中活计,心头涌上一阵无奈,涩涩道:“若他方才直言相问,我会告诉他金印在我身上,毕竟他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可他,唉,人心是最难揣测的。”阿离幽幽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话说的没有首尾,我却也懒得再就这个话追究下去,忽想起一事,笑道:“你瞧穆连如何?” 阿离不知所以,只道:“人品,学识自然都是难得的,格格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我盯着阿离笑道:“你说做什么呢,自然是保媒啊。” 阿离闻言亦笑道:“那敢情好,不知格格为穆公子看中了哪家小姐?” 我见她不甚在意,将口中话又收了回去,只道:“还未看准,只是这样一说。”心中却摸不透阿离对穆连到底是否有情,想了片刻还是等到穆连回来再做打算。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三章 从月牙庵回府不久,线安国将军便携家眷顺江而返京城去了,临别前线夫人过府辞行,我本欲送他们至江边,宝姨却执意不肯,说江边风大,有身子的人不宜多呆,我无奈只得将一封密信交与线夫人嘱她转呈太皇太后,又依依说了好些体己话才就此做别。我心中自是难言的惘然,他们夫妇皆是我幼年便熟识的长辈,一别多年,好容易相见,转瞬却又别离,线将军与夫人已是风烛残年,不知是否还有再见的机缘。 孙氏兄弟与马雄俱已知晓金印的所在,孙延龄曾好言向我讨过金印,言语中却是为了我的身子着想,我冷冷的拒绝了他,可数日之后,一夜深时分,王府内竟出了刺客,行径颇为古怪,也不伤人,只将赵麽麽打昏挟持在房内,待侍卫赶来之时,他匆匆越墙而去,而我的卧房之内却如同洗劫了一番,孙延龄一脸惶惑之色使我深信这并非他所为,他对我还是有情意在的,万万不会做此下作之事,而马雄,戴良臣或是孙延基,到底是谁我不得而知,此时却也不想深究,只命人加强王府守卫便罢,至于金印怕是搜遍王府任谁也找不出的,既如此我又何必将事态扩大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我命人刻了孔四贞印,凡需加定南王府印之时皆以私印替代,便言明从今而往定南王府印只做信物而用。 秋渐渐凉下来,即使身着宽大的旗装也不能遮盖高高隆起的腹部,赵麽麽并阿离带着四个丫头日日守在我身侧,陪我说笑针线解闷,孙延基夫人刘氏亦常来陪我。相处久了,她渐渐也知我的脾性,不再似以往那般轻狂。倒多了几分真心在内,她虽言语粗鄙。却有一头好处,口角爽利,市井小事但经她口皆是妙趣横生,时时叫人忍俊不禁,我不是刻薄之人。见她有意修好,便以嫂礼待她,若得了什么好物件,常常命人送于她使,一日比一日的竟亲热起来。 马雄地续弦夫人每月总来瞧我一两次,不特别亲近却也不生分,她笑言自己是迟钝之人,言语迟,手脚也迟。只在心里有便罢。 一日,外头淅沥下着秋雨,阴冷潮湿的厉害。.Www,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赵麽麽命人拿了暖炉放在室内,多少解了些潮气。将锦帘垂下。挡住外间风雨之声,众人围在一起为我腹中的幼儿做着各式衣裳鞋袜等物。我身着秋香色宽松便袍,只用一只白玉细簪挽了家常发髻,斜斜歪在特意叠起地锦被之上,腹部盖了羊绒薄毯,手中慢慢绣着一双锦袜,绵软的触觉不禁叫我嘴角含笑,暗自在脑海中想象着孩子地模样。 赵麽麽眼神不济,并不做针线活计,此时只坐在一旁和小丫头理着府内半年开销帐目,隐隐听她道:“额驸做什么支了这些银子?” 西院伺候孙延龄的大丫头蔻香低低道:“奴婢不知,只听说是付给芙蓉楼了。” 我亦有所耳闻,芙蓉楼是桂林城内最奢华酒楼,珍馐美酒自不必说,令人神往的却是一班歌舞名妓,据说个个色艺双绝,孙延龄如此大手笔在芙蓉楼不知宴请的是谁,这样想着,我放下绣活,唤道:“蔻香。” 蔻香忙打了帘子进来,垂手侍立道:“格格唤奴婢?” 我淡淡道:“额驸这阵子忙什么呢?你可知在芙蓉楼宴请的是哪位将军?” 蔻香低眉顺眼道:“回格格,奴婢平日只管额驸衣食之事,旁地奴婢不敢多嘴。”我想了片刻,又道:“你回去吧,好生伺候额驸。” 蔻香去后,我蹙眉想了片刻,只是不得要领,孙延龄不是一掷千金的主儿,更不贪犬马之色,平生要紧的一是面子,二则是骑马打猎看书,忽然转了性子似的,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赵麽麽劝道:“您又费神想什么呢?男人嘛,交际花费也在所难免,也不是月月如此耗费。” 阿离抿嘴笑道:“我啊,最瞧不得您皱眉头的样子,您不怕自己个老了有皱纹,也不怕小姐生下来眉心就瓒着一座山吗?那可要埋怨死您这个做额娘的了。” 众人都掌不住笑了个东倒西歪,我被她这样一呕,也只一笑了之。晚间,孙延龄依旧前来陪我用膳,一身深蓝袍子越发衬托他形容消瘦,我见他面有烦忧之色,遂道:“有什么不顺心之事吗?” 他本心不在焉的进食,此时闻言半天没有醒过神来,片刻才道:“哦,好端端的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我亦知无论自己问什么他都不会如实相告地,也只一叹,又道:“今儿翻查这半年帐上开支,西院支了一笔数目颇大的银子,听说是花费在芙蓉楼上了。” 孙延龄只听芙蓉楼三字,面色已是突变,丢下筷子阴沉道:“又是哪个奴才乱嚼舌根,我何时去过芙蓉楼呢?” 我见他反应激烈,心中疑惑更深,也不点破,只淡淡道:“没有便罢,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又做什么发脾气?” 孙延龄一愣,掩饰的笑道:“这阵子夜里歇地不好,心中不免烦燥,还请格格见谅。” 我只唤了阿离道:“取几封上用檀香来给额驸送到西院去。” 孙延龄瞅了我一会,只道:“多谢格格。” 膳毕,孙延龄枯坐了半晌,见我无话才告辞自回西院。 我回想着方才他古怪的神色,若他直言确实在芙蓉楼宴客,倒没什么,矢口否认分明是极力要掩饰着什么,他请地到底是谁要这样瞒着我,甚至在我提及之时大惊失色。 一片温暖地孤灯下,我蹙眉思索着,芒夏悄悄进来为我揉捏着水肿的小腿,边轻声道:“奴婢姐姐怀着孩子地时候,腿也肿,可也不象格格肿成这样,都近一个月了也不见消退。” 我瞥了眼平空胖了一大圈的小腿,苦笑道:“我竟从不知怀胎十月这么辛苦,肿便不说了,只夜间胀痛难安。” 芒夏仰起脸道:“不如今夜奴婢来陪格格吧,奴婢睡的浅,您不舒服的时候奴婢也好给您揉揉。” 赵麽麽恰进来笑道:“那敢情好,倒没瞧出来芒夏丫头还有这份细致。” 芒夏憨憨一笑道:“其他主子不打不骂已经是奴才们的造化,可格格对咱们非但从不打骂,连高声说话都不曾,素日里事事都替咱们想到,奴婢就是整夜不睡陪着格格也是情愿的。”赵麽麽对我叹道:“这么个丫头都知道心疼主子,偏额驸,自格格有身子以来连句暖心的话都不曾说过,每日来来去去的,格格腿肿成这样难不成都看不到吗?” 阿离站在门槛边愣愣听了半晌,方进来道:“麽麽,快别说这些了,格格也要歇息了,芒夏你去收拾被褥,今个我陪格格睡。”赵麽麽偷眼窥了我的神色,自知失言,跪安出去。 我睡在雕花绘凤的紫檀木大床上,密实的秋香罗帐挡住了外间的狂风骤雨,阿离只着了浅绿小衣,用银制铜炉暖热了双手方轻柔的为我捏着双腿,温言道:“其实,额驸是在意您的,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每次见了奴婢总是打听您近日的衣食起居我长吁一声道:“他哪里是不知如何开口,而是做了太多欺瞒我之事,心怀忐忑不敢开口罢了。” 阿离又道:“额驸并没有负您之意,他不过是要您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一个平凡的妻子,操心的不过是日常琐事,外头天大的事情只交于他一力承担。” 我冷笑道:“我何尝不愿做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只要他有那个能力,我愿从此放手,可凭心而论,他能做到吗?再者,与我商议就那样丢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体面吗?难道要我坐视定南王府被他拱手交于他人吗?” 阿离默然不语,许久幽幽道:“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您常说的那句话,上天真是荒谬。”是啊,上天真是荒谬,若孙延龄没有娶了我,也许今日又是另一番景况。帐外透进来的烛光渐渐微弱,风雨声隐约穿过窗纸而来,我微微叹息着轻轻抚着腹部,我的孩子,你不知道娘有多么盼望着你是个女儿身。(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四章 次日,秋阳高照,一夜风雨过后黄花反倒开的更盛了些,金灿灿的一片迎着暖阳格外喜人。赵麽麽指挥着丫头小厮们打扫石子路上堆积的枯枝败叶,清雨陪我站在廊子下逗弄一只虎皮鹦鹉,这只鹦鹉是马雄夫人送予我的,极是乖巧伶俐,一把瓜子便引的它背起唐诗来,鹦鹉特有的尖利嗓子愣是把诗情画意的唐诗念成了笑话,全然没有一丝缠绵悱恻。 清雨笑道:“不如交给大奶奶几日,好歹学些俏皮话来。” 我亦笑道:“又胡说,连大奶奶都打趣起来,听它背唐诗不比笑话更有意思吗?” 阿离接口笑道:“有无意思倒也罢了,只是听它背起唐诗来不伦不类的,倒象咱们宫里头倒了嗓子的老太监。” 众人一发笑的东倒西歪起来,赵麽麽点着阿离的额头嗔怪道:“都是格格纵的你们,又是大奶奶,又是老太监,嘴里就没个正形。” 阿离搬了把花梨木靠背椅扶我坐下,闻言与清雨做了个鬼脸儿,暖暖的光洒在身上,驱散了深秋寒意,我眯着眼闲适笑道:“您老快别说她们了,我整日不能出去,倒多亏了她们嬉闹才不闷的慌。” 赵麽麽在我腹上盖了锦被,仔细掖着边角,边笑道:“奴婢也不过就这样一说,格格眼前的这几个丫头呀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金贵些,说不得骂不得。” 清雨几个闻言越发来了兴致。正说的热闹着,一个青衣小厮走过来呈上书信道:“回格格,二门上传进来的。” 阿离接过递给我瞧。我就她手里看了眼,雪白地信皮上只“孔四格格亲启”六个大字。亦无落款,遂懒懒道:“谁送来的?” 小厮恭敬道:“回格格,奴才不知,是一个孩子送来的,放下信就走了。” 我疑惑地接过信。薄薄的一页纸上,只上书:今晚戌时,芙蓉楼凤飞阁,恭候大驾。工整地楷书干净利落,没有落款,亦无半点痕迹可寻,阿离偏过头来看了看低声道:“格格,您要赴约吗?” 如此等鬼鬼祟祟的行径,我本不欲理会。但芙蓉楼三个字勾起了我满心的不解,先是孙延龄,再是这封相邀之信。直觉告诉我这并非巧合,此人必定洞悉了我会为了芙蓉楼三字而前往。.wap,16K.Cn更新最快.他到底是谁?又所为何事。与孙延龄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联? 阿离担忧的道:“您还是不要去地好,既如此隐秘。必定是不可告人之事,不听也罢。” 我摇头道:“我非去不可。” 阿离又道:“那我去唤了鄂统领过来。” 我沉吟道:“不必声张,你去告知鄂栋晚间随我前往便是。” 阿离惊道:“怎可只带他一人?格格忘了前些日子的刺客吗?” 我温言抚慰道:“你别担心,不打紧,此人既如此做派,自是不愿被人知晓,若大张旗鼓宣扬,只怕此行得不到我所想要知道的,鄂栋身手了得,应无碍。只你,我,鄂栋三人知便可,勿告知他人。” 阿离见我笃定的神色,也只得随了我自去寻鄂栋。 酉时用晚膳之时,孙延龄贴身小厮来回道:“格格,额驸今日在外头应酬。” 我心念一动,忙道:“额驸和谁应酬,你可知在哪里?” 小厮垂手道:“回格格,奴才只知是外边来的人,并没瞧见是哪位,额驸只打发奴才来回格格不能陪您进膳了,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我挥手命他去了,只犯嘀咕,近来亦不曾听闻京城有人来,莫不是辅政,转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草草用了晚膳已是日沉时分,寻了理由将赵麽麽等人打发出去,阿离伺候着我换装。 我将满头乌发盘成寻常落雁髻,鬓后只压了朵浅蓝绒花,并不着珠玉之物,一身素净的蓝袍,外头披着深色大氅密密实实裹了全身,从外头竟看不出怀胎近八月的身子。阿离伴着我从王府后门悄悄出去,鄂栋亦是一身便装守侯在此,见我出来忙素身而立,他是我自京中带回的贴身侍卫统领,极是能信地过的。 阿离不安的攥着我地手,执意要一同前往,我柔声道:“有鄂统领在,不会有事的,你且回房去守着,若是被赵麽麽发现我不见了,可是要闹地鸡犬不宁了。” 阿离依依叮嘱了半天才放我前去。 此时,夜幕初上,我从未在这个时分行走在桂林街道之上,想着神秘地相约之人,心中一阵异样的感觉涌起,大街之上,酒肆林立之处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比之我初回桂林之时多了几分繁华,看来颁布地政令收到了相应效果。鄂栋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侧,警惕的眼观四方,我瞥见他外袍下隐约长剑的形状,暗自定住心神。不一会工夫芙蓉楼便呈现在眼前,三层高的木楼四角悬挂着古朴风铃,高高悬起的红紫彩绸随寒风摇曳,大堂内人头瓒动,其中不乏衣着光鲜之人。嘈杂声行酒令声端的是热闹非凡,偏生又夹杂着几丝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倒是与众不同。 训练有素地小二笑容可掬的迎上来殷勤道:“二位客官里面请。是要包间还是坐在大堂?” 鄂栋道:“凤飞阁,我们赴约。” 小二忙在前头领路。笑道:“二位楼上请。” 二楼之上却颇为清净,哑雀不闻,每个单独的包间上头都挂有名牌号,如翔龙阁,虎踞楼等。小二打开最里间地房门,笑道:“二位客官,这就是凤飞阁,您请。”随即退下。 鄂栋先我一步进去,惊诧道:“主子,没人。” 房内摆设极是精致,正中一架观之不俗牡丹屏风,红木大桌上已摆了热气腾腾的各色佳肴,却是空无一人。我和鄂栋相视皆为不解,走了这半晌,又登上高楼。我双腿本浮肿,此刻已是难耐。只得先坐下。 鄂栋忽道:“主子。您瞧墙上。” 我顺着他手指地方向,果见南墙之上贴了一张纸。似有字迹的模样,鄂栋快步取下递给我,仍是那工整的楷书字体,上书:此房与翔龙阁已打通,格格请耐心等候,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鄂栋迅速在房内四处察看,却不得要领,我沉吟片刻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倒要看看他大费周折是要请我们看什么好戏。”又嘱咐道:“我们既能听到翔龙阁的动静,想必他们亦可听闻我们说话,你要紧记,从此刻起,无论听到什么,不可大声讲话。” 鄂栋会意,我命他在一旁坐了,且耐心等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隔壁翔龙阁有说话的声气,只听一个跋扈傲气地声音问道:“隔壁似乎有人?” 仿佛是方才小二道:“回诸位爷,隔壁是一对夫妻,等人,再说咱们芙蓉楼各间都是极隔音的,不打紧。” 我和鄂栋皆屏气凝神,竖起了双耳,却不想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不耐烦道:“又不是头次来,下去吧。” 小二掩门出去,鄂栋不安的看着我,我知他也听了出来那是孙延龄。 只听最初说话的那个阴阳怪气笑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万一不留神被人听了去,额驸在你们四格格面前就不好交代了。” 我双手紧紧扯着帕子,整颗心吊了老高,孙延龄压低声音怒道:“这会要做好人吗?晚了,早在你们蓄意陷害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好交代了,我还怕什么,大不了一死了之。” 孙延基忙圆场道:“二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人冷笑道:“孙将军,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情抖搂出来,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还是少发些无用的牢骚,大家安宁才是。” 孙延基笑道:“胡兄说的是,别和我兄弟一般见识,不知这次平西王老人家有什么指示?” 我一愣,孙氏兄弟何时竟与吴三桂勾在一起地,看来来人便是吴三桂的女婿,亦是亲信胡国柱。 果听那人沉声道:“前些日子甘肃庆阳知府傅弘烈当朝弹劾我岳父拥兵自重,心怀不轨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吧。” 孙延龄疑惑道:“他不是已经被发配到我们广西梧州了吗?” 胡国柱又道:“正是,我岳父想永绝后患,既发配到孙将军地地界,自然想请孙将军动手。” 孙延龄冷冷道:“你们既手眼通天,何不自己动手,岂不更放心些?” 胡国柱笑道:“众人皆知他与我岳父的过结,事情还未淡忘他便死了,岂不是明摆着是我岳父动地手吗?” 孙延龄哑然,半晌方道:“他尚在来广西地路上,此时动手.............. 胡国柱接口道:“此时动手正是大好机会,他未到广西,自然不会使人疑心到你孙将军的头上。” 过了许久,隔壁都没有再传来说话地声响,我和鄂栋正疑惑,凤飞阁的门咿呀被人打开。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五章 凤飞阁内,我注视着与我相对而坐,悠闲品着酒的人沉声道:“你卖了这个秘密给我,想要得到什么?” 他神色不辩的面上露出赞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摇头惋惜道:“四格格嫁了孙延龄这么个无能书生,真个是委屈。” 我鄙夷的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他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亦不是磊落丈夫所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冷冷一笑道:“格格这般灵透之人,不知可否知晓当日孙延龄杀人一事的内幕?” 我心内一紧,他盯着我,眸中闪现残忍之色,缓缓笑道:“他根本没有杀人,那个人是被我杀了放在他身边的。” 待我听完整件事情,脸色已苍白似雪,冷然起身却是一阵眩晕,鄂栋忙上前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我转身向门外走去,只听戴良臣背对着我云淡风轻道:“我会替格格救下傅弘烈,使他安然到达梧州。” 我强忍着心头澎湃怒气,紧咬下唇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戴良臣依然淡笑道:“线将军去后,都统一职,空缺已久,妻兄王永年有意为格格效命。” 我深深吸了口气方平复,泰然自若道:“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若我不依,恐怕数日之后辅政大臣便会接到密折,孙延龄欺君不法,杀害朝廷大臣。他虽死有余辜,此时却必须好好的活着,我不能将广西现今安好局势毁于一旦。再次陷入权利纷争的旋涡。 回到王府内,阿离瞥见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才松了一口气。匆匆迎上来道:“格格,您终于回来了,差点被赵麽麽发现。” 我一言不发走进卧室,端坐在塌上,阿离奉上茶来惊道:“格格。您这是怎么了,手怎么冰地这样厉害,脸色也不好?”鄂栋低声道:“奴才去请大夫。” 我咬牙切齿厉声道:“不必去请大夫,你去把孙延龄叫来。” 鄂栋愣了片刻扭头出了房门,阿离握着我的手慌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您说呀?” 难以抑制的悲愤充斥着全身上下,待一脸惶然地孙延龄出现在我面前,我一把夺过鄂栋的配剑,直直指向孙延龄。.16K.CN更新最快.颤抖着嘴唇半晌只一句:“你,骗地我好苦。”眼泪已是凄然而落。 闻讯而来的赵麽麽见状大惊,死死抓住我的手道:“格格。格格,额驸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格格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也不该要额驸的命啊。” 孙延龄晦涩地面容在凌厉的寒光剑气下更是惨淡,眼底慌乱闪烁不安。半晌方道:“就算死,也该要我死个明白才是。” 我不顾爬满脸上的纵横泪水,也顾不上发抖的双手,冷笑道:“好,好,今天我就要你死个明白,我问你,京中杀人是怎么回事,吴三桂那一纸奏折又是怎么回事,你说,你倒是说呀?”孙延龄登时面如死灰,颓然跪在我面前,无力道:“我知道终是瞒不过你,是我对不起你,可只求你听我一言,当日我亦是无奈被他们下了圈套,事后本欲向你坦白,却张不开嘴,我知道若不是因为我身陷囹圄,若不是朝廷无法叫我去死,我这辈子也娶不到你,一念之差,才听从了他们的计策。” 腹内一阵剧痛袭来,浑身直冒冷汗,我再也拿不稳手中锋利的剑,只听清雨惨叫道:“格格,格格流血了。”众人大惊,我只觉一阵温热的暖流从下体缓缓流出,双眼迷离起来便没了知觉。 待我清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阿离喜极而泣道:“格格,您终于醒了,您知道不知道..............我浑身酸痛的厉害,脑中闪现出那日戴良臣的话,原来当日孙延龄在吴应熊府内所饮地酒内被下了迷药,当他从公主府出来走了片刻药性发作,因而昏倒在街边,吴应熊带着重金收买的戴良臣将死人放在孙延龄身侧,次日又指使人去九门提督衙门报案,后吴三桂当朝一纸奏折造就了我们的婚姻,我当日对此事虽有疑惑,却也不曾想竟被吴三桂父子蓄意设计,孙延龄只有娶了我,才能真正掌握广西大权,而有把柄捏在他们手中地孙延龄自是事事顺从他们,事到如今我却仍不明白这样做到底于他父子又有何益处?难道只为了扩大地盘? 阿离见我只是出神,惊恐不已道:“格格,您倒是说话啊,您哪里不舒服?”又唤道:“穆公子,格格醒了,您快来看看。” 我这才回过神来,紧紧抓住阿离的手慌乱道:“孩子,孩子怎么样?” 穆连温和地面容出现在眼前,安抚道:“格格,孩子无事,您身子太弱,要好生休养,不可再动气伤神。” 我愣愣看着他仿佛从天而降地一般,阿离忙道:“那日您出门赴约不久,穆公子就回府了,多亏他精通医书,不然这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呢。”说着,又拭泪。 穆连屏气凝神把了片刻脉息,道:“无妨,格格只要静心休养,再吃上几副安胎药草便好。” 我心中惶恐不安大减,轻柔抚着腹部,失而复得的狂喜不禁流下泪来,阿离忙起身唤清雨将熬好地药汁端来,穆连扶我起身,阿离一匙一匙喂我,赵麽麽不住声的念佛,清雨几个亦是红了眼眶不住拭泪。 一时,芒夏进来怯怯道:“麽麽,额驸听说格格醒了,非要进来探视,奴婢怎么都拦不住他。” 赵麽麽怒道:“格格身子不适,不可再受刺激,你叫他回去吧。”瞬间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盘旋,半晌我低低道:“叫他进来,我有话说,你们先出去吧。” 赵麽麽满面不悦之色,却也不再说些什么,带着众人出去,穆连温言道:“我在门外守侯,若身子不济,立刻叫我,好为你行针。” 我感激的对他一笑点头会意,孙延龄闯了进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短短几日仿佛老了十岁一般,眼窝深深陷了下去,布满了通红的血丝,我静静凝视着他,微微一叹失神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坐了床边,眼中流下泪来,低沉沙哑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恨透了我,可大错已然铸成,我只求你看在未出世的孩子份上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你心里清楚,我是爱你的,若不是爱极了你,怎肯答应做此欺君之事?” 我心内仅存的一丝柔情被顷刻扯断,冷冷道:“他日你弑君反叛,也要拿我做借口吗?纵使吴三桂父子下得圈套,但凡你是个有气性的也该告知于我,成婚四载,除了欺瞒哄骗,你还对我做过什么?你到底爱惜性命多过于我,鱼于熊掌兼得你又何乐而不为?只盼你不要再拿爱我做借口,那会叫我更瞧不起你。”说着,将头扭向里间闭上双目。 他呆呆坐了片刻,忽起身道:“这四年来,每当面对你我总是心头不安,却终是难以启齿,我怕看你的眼睛,那叫我自惭形秽,是我对不起你,可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知道是我阻了你和安亲王的姻缘,你恨不得此时就杀了我,我只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好生保重身子,日后你自会知晓,我对你的爱并不他少。” 心被狠狠刺了一剑般的疼痛,那被刻意掩盖的前尘往事顷刻间皆汹涌而来,生生压的我直喘不气,我随手抓起床头一只琉璃灯罩狠命扔在地上,怒目凄厉叫道:“你滚,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众人听到灯罩清脆的落地声响,一涌而入,将孙延龄劝了出去,我瘫在床上,只觉掉入了万劫不复的千年冰窖之中,森冷透骨,寒彻心扉。穆连赶上来利落的为我行针平气,指尖传来隐隐的刺痛感使我回过神来,紧紧咬住下唇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如同受了伤的野兽一般呜咽不止。 脑中一闪而过岳乐的面容及他坚定的道:“别怕,有我。”岳乐,而今,你在哪里? 注解:清制,各省驻防八旗兵,直将军或都统为长官,部分地区,热河、察哈尔以都统为最高行政长官,满语称“固山额真”。孙延龄受封广西将军,与都统平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六章 戴良臣守约保住了傅弘劣的性命,将他安然送到悟州上任,我亦遵循诺言在委任状上用了孔四贞印,从今而往王永年便是广西最高行政长官,与孙延龄平级而坐,共同掌理行政事务,而戴良臣却甘愿做其副手,这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戴良臣满意的审视着手中用了印的委任状,含笑道:“奴才替王都统多谢格格提拔。” 我身着宽松雪灰色棉袍,端坐在溜金红木大椅上,闲闲拨弄着银制暖手炉中的梅花香饼,淡淡道:“你费了这些工夫,只为他人做嫁衣裳,未免太过不值。” 戴良臣直直看住我,眸中一闪而过的戏谑,泰然自若笑道:“奴才受宠若惊,格格是在替奴才感到不值吗?我脸色微沉,斥道:“放肆!” 戴良臣却无丝毫的惊慌之色,郑重道:“奴才出身寒微,家境贫寒,多亏姐夫王永年襄助,才安葬了奴才爹娘,他对奴才有恩,奴才自当全力以报。” 我不曾想他还是如此重情图报之人,转而疑惑道:“孙延龄对你亦有恩,你却一再背叛了他。” 戴良臣抿了口茶冷冷道:“他们兄弟不过拿我当条忠心的狗来看,格格亦知,若傅弘烈果然死在孙延龄手下,他便又多了一条罪状,我保住傅弘烈性命。就是保了他的命,也算是报答他当日提拔之恩了,从此恩怨两消。互不亏欠。” 他眼中阴冷的寒光不禁叫我打了个寒噤,又试探道:“你是平西王的人?” 戴良臣闻言探究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坦然道:“我戴良臣不愿做任何人的走狗,惟利是图罢了,吴三桂出的起银子,我自为他做事。” 我不屑道:“既如此,你何不投了平西王府去。区区一个广西副都统竟能入你地眼吗?”戴良臣出神了片刻道:“我虽贪念权势,却惜命如金,吴三桂不是线安国,云贵亦不如广西安稳,再者奴才有自知之明,奴才非吴三桂嫡系,他怎会对奴才放 我冷笑道:“这样说来,你倒以定南王府嫡系自居了?” 戴良臣仿佛窥探出我的心事一般,落落大方笑道:“是。.手机站wap,更新最快.奴才确是孔氏嫡系,格格只管放心,奴才只恋金银财物。都统一职已然心满意足,交于奴才总比交于孙氏兄弟来地放心。毕竟他们有夺权的优势。而奴才没有。” 我只做不解道:“他们又有何优势?” 戴良臣将目光移到我高高隆起的腹部,若有所指的道:“格格腹中孩子毕竟姓孙。我登时满面潮红。下意识拢了拢青莲花蝶镶边氅衣,忍住怒气端茶送客道:“我累了,你下去吧。” 戴良臣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格格保重,外头的事就交给奴才吧。” 片刻,一袭深蓝长衫地穆连从帘后走出,凝视着戴良臣的背影道:“格格果真对此人放我摇摇头无奈道:“我甚至看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又岂能放心?” 穆连负手立在窗前,意味深长的道:“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无限烦忧的抚着额头道:“线将军走后,孙延龄曾数次要求将都统一职交给孙延基,我反复思虑良久,孙氏兄弟野心愈来愈大,且如今又与吴三桂纠缠不清,马雄时任柳州提督,在军中一呼百应,若再掌行政大权,只怕将来更成尾大不掉之势,而戴良臣虽深沉难测,却始终是王府家奴,即使心怀不轨,也断不至到夺权自立的地步,况我的身子你也知道,一旦产下男儿,孙氏兄弟更是猖狂难以抑制,眼下只得倚重于他了。” 穆连回转过身子敬佩道:“格格想的周全,反倒是在下疏忽了。” 我默然一声长叹,语气甚为萧索道:“公子是读书人,心思单纯澄明,又不置身其中,如何能想到这些鬼魅阴暗之事,我自幼长于宫廷之中,猜度人心,对人对事百般思量已是本能,难逃磊落二字。” 穆连温和注目于我,淡淡道:“在下虽愚钝,却也可看出格格身不由己。” 我双目失神,喃喃道:“身不由己,我一生皆被这四字道尽。” 外头天色暗淡的厉害,仿佛又要落雪了,转而又是一年过去,卧房中央一只硕大的铜制暖炉悠悠散发出腊梅暖香,我轻柔抚着腹部,心头涌起一丝眷恋之意,孙延龄多日不曾进过涵月楼,却是日日打发蔻香来请安,嘘寒问暖,有时亦会从街边买来我素日喜欢地小食,打发人送来之时还是热气腾腾的,阿离每每劝我,我却终是心内存了芥蒂。 倒是穆连虽常进内院为我把脉行针,却丝毫不提当日之事,他差事已完,本欲告辞而去,却碍于我的身子,暂居王府,相处下来,我对于他地人品学识更是赞叹不已,仿佛天下之事他无所不精,无所不知,奈何几次三番暗示他与阿离,二人只做不明。 康熙八年十二月初。朝廷自京城送来一口青铜大钟,言明是为奉祀定南王孔有德封藩建旗之功而铸造,我身着素服。浑身不着金玉首饰之物挺着已有九月的身子冒了漫天风雪与孙延龄,王永年。戴良臣等人一同接了大钟送至伏波山南麓,还珠洞南口西侧地钟亭安放,钟亭是一座方正古朴地单层翘檐攒尖顶4角方亭,是为放置大钟星夜赶造出来的。 定粤禅寺主持师傅率了众僧团团围坐在大钟一侧,为阵亡将士们诵经超度。众人皆素身立于亭前默默祝祷,半晌,主持起身拈了一柱清香道:“请上前进香。”我尚未从哀思中回转来,孙延基已将身侧地孙延龄推上前去,正要接过主持手中的香,忽听戴良臣道:“慢。” 众人不解的注视着他,戴良臣面无表情地道:“既是代表广西诸人,理当由格格亲自进香。” 孙延龄怒容满面正待发作,孙延基拦住他打着哈哈。笑道:“格格额驸本是一体,何必这样较真,再说额驸是亲封广西将军。由他进香也无不妥之处啊。” 戴良臣亦不多言,转身进了钟亭。指着钟上的一行字冷冷道:“朝廷将格格地爵位姓名刻在众人前头。这是什么意思想必大家都明白,不用我多言了吧。” 我定目一看。果是如此,本还在疑惑好端端的为何送了这顶钟来,这会恍然定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为了封一品夫人之事刻意要为我扳回一局,名正言顺升堂理事,心下暗暗惊心,倒多亏了戴良臣,不然白费了额娘苦心,抬眼过去正与戴良臣对视,微微颌首。 王永年大声道:“格格,请。” 阿离扶着我排众而上,接了主持的香,进得亭内必恭必敬奉上。 孙氏兄弟沉着脸不再做声,仪式一过,即刻策马而去。 我长长吁了口气,心中默默念道:“父王,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守得广西一方安宁。” 一路车马颠簸,回到王府之时我已是体力不支,面色苍白,赵麽麽等忙服侍我躺下,又慌着喂我滚烫的参汤,阿离小跑着将穆连请来,他蹙起眉头把了半天脉息,也不发一言径自行针,我神思恍惚强忍住锥心般地刺痛,众人紧张的围在一旁不时为我擦拭额头豆大的冷汗。 忽一阵嘈杂之声传来,我受惊颓然睁开双目,赵麽麽忙赶出去骂道:“做什么大吵大闹?”话尚未落音,只听赵麽麽叫道:“你不能进去,快,快拦住他。” 房门被大力推开,夹杂着一身寒气的孙延龄硬闯了进来,一把扯开坐在床侧的穆连醉醺醺对我道:“你说,你为什么要提拔王永年和戴良臣,我求你将都统给我哥哥做,你不肯,却将我手下的奴才提拔上去,还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说,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我还是不是你的丈夫?” 我又急又气又怒,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道:“你喝醉了,我不想和你说,你出去。” 孙延龄醉眼朦胧的抓住我地双臂,口齿不清嚷道:“我是你男人,你叫我出去我就出去了吗?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个明白,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你嫁的是安亲王,你会是怎么对他的,你看不起我,嫁给我叫你委屈了,是不是?”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是说不出话来,穆连抢身上前扶住我摇晃地身子,眼中聚满了怒气,沉声道:“快把他拉出去。” 阿离醒过神来,扶住孙延龄,又是哄又是劝的才将他拖出去。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七章 梦中飘忽游荡,竟到了一处极妙的所在,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中小船泛舟而上,如同置身千里画廊,两岸终年葱翠的凤尾修竹随和风轻轻摇曳,那一片朦胧清透的绿出尘空漾,宁水碧波中山峰倒影格外清晰,小舟仿佛在青山顶上缓缓而行,放眼望去,处处入情,倒象打开了一卷浓墨淡彩的水墨画。 我沉醉在这一片烟波画船中,却不觉轻舟已渐至眼前,一淡妆素服曼妙女子盘膝坐在船头抚琴,琴声清越婉转,恍若打翻了一盘水晶珠般的灵动,远远望去竟是母妃的模样,眼泪登时夺眶而出,欢喜大叫道:“母妃,母妃。” 轻舟行至面前,果是母妃,她含笑注视着我,我试图举步登舟,奈何双脚竟象定在岸上一般,只是无法移动半分,只见母妃立在船头,衣袂飘飘,柔声唤道:“四儿,母妃是给你送东西来了,你瞧。”我抬眼望去,却是一颗如鹅蛋般大小光彩辉煌的夜明珠,托在母妃手中熠熠生辉,我伸手接过,只是不解,方要问询,母妃和小船却都不见了,我大惊失色,只见岚雾缭绕,若隐若现,方才的一切竟象是幻境,只手中夜明珠冰沁圆浑,泪水纷纷而落,颓然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格格,格格,您怎么了,快醒醒啊。”耳畔传来雪寒焦急的呼喊声,我费力睁开双目,明亮的卧房内雪寒正伏在我身侧哭喊着,这才知方才只是个梦罢了。心内一阵空落落的茫然。 赵麽麽,穆连,芒夏听到雪寒的哭声。慌忙进来探视,雪寒如遇了救星般。哭道:“格格不知为什么,哭地好厉害,嘴里头还叫着额娘,奴婢好容易唤醒了她,却又怎么都不做声。麽麽快瞧瞧吧。” 穆连把了脉对雪寒道:“你去把煎好的药拿过来。” 赵麽麽心酸不已的上前将我揽在怀里,叹道:“唉,这要是叫太皇太后瞧见,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子,您呀就是凡事太过较真,这都是命啊,能过去地就叫它过去吧,别这样苦了自己,就是咱们看着也难过不是。”说着。不禁老泪纵横。.网,手机站wap,更新最快. 我听罢只觉心头如遭雷击般的痛楚,不曾想这位老麽麽竟一语道破我地心病,沙哑着嗓子刚叫一声:“麽麽。”眼泪早已潸然而落。清雨端着药碗进来。穆连试了试,对我道:“格格要一饮而尽方好。” 我依言将滚烫的苦涩药汁仰头服下。雪寒又拿了温水与我漱口。我歇了歇环视屋内,无力的道:“怎么不见阿离和芒夏?” 清雨忙道:“回格格。离姐姐还在西院,麽麽恐格格醒来要寻她,命芒夏去唤离姐姐回来,这会子也该过来了。” 赵麽麽小心扶我躺下,仔细掖好被角道:“刚过子时呢,再好生睡会吧。” 我疲倦合上双目,赵麽麽命清雨在一旁守着,和穆连一道出去不提。 不知这样睡了有多久,朦胧醒来之时室内依旧是一片昏暗,只不见了守在一旁的清雨,片刻恍惚听见帘外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细细听来正是清雨和芒夏,刚要唤她,隐约却传来芒夏刻意压底嗓子地啜泣声,遂勉强披了寝衣下床,刚走到帘子旁边,只听清雨急急道:“好姑娘,你好歹小些声,到底瞧见什么了只管在这哭,格格才服了药睡下,再给你惊醒了。” 芒夏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任凭清雨怎么催促只是哽咽不语,外间赵麽麽走进来压底声音喝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呢?格格刚睡下不知道吗?” 清雨低声道:“这丫头从西院回来只是哭,问她离姐姐在哪她也不说,麽麽您瞧这可不是疯魔了吗?” 我闻言莫明一阵寒意,掀开帘子道:“芒夏,阿离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她三人唬了一跳,芒夏呆呆的望着我,也忘记了哭泣,清雨进去取了雪狐毛氅衣给我披上,又扯了扯芒夏的衣襟道:“芒夏,格格问你话呢,你发什么愣啊,离姐姐在哪?快说啊。” 赵麽麽回过神来,拉着我的手道:“还回床上躺着去,别急,奴婢这就去西院瞧瞧,想必是额驸吃醉了酒,阿离在一旁侍侯着。” 我只站着不动,厉声对芒夏道:“阿离呢?你说呀?” 芒夏一惊哭着道:“格格,奴婢刚才到西院,瞧见离姐姐和额驸.............. 赵麽麽猛然打断芒夏的话道:“你先下去吧,别在这胡言乱语,看惊了格格。” 我甩开赵麽麽和清雨搀扶的手,推开房门径直往西院走去,赵麽麽和清雨寻了灯笼挑了赶上来,百般劝说哀求我只不听,心急惶恐之下脚步亦踉跄不稳起来,涵月楼和孙延龄所居西院只短短不过几步路,我却忽觉竟是那样长,走的那样艰难。 西院之内死一般的沉寂,蔻香和两三个上夜小厮瞥见我闯来早跪在一旁,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走至孙延龄卧房门侧,我却忽然站住脚,竟没了推开门地勇气,双手不停的颤抖,心都要跳出来般的慌乱不能自主,赵麽麽喘着气劝道:“格格,咱们回去吧,啊?” 我沉默站了片刻,狠下心冷然将房门用力推开,冰冷冷道:“清雨,把灯笼高高举起来。蔻香,把房内地灯都燃亮。” 清雨不安的瞥了眼赵麽麽,随即举起了宫灯,蔻香脸色极是难看,哆嗦着将灯一一燃起,明亮如昼地雕花红木大床上,一只纤纤细手慢慢撩起青色帐子,阿离苍白似雪地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满头青丝垂在羊脂玉般的细腻肌肤之上,浑身上下只着了小衣,身后一丝不挂地孙延龄正蒙头酣睡,浑然不觉正发生的一 此时我反倒平静下来,静静凝视阿离半晌,淡淡道:“这是你要的幸福吗?” 晶莹的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滑落,我厉声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这,是你要的幸福吗?” 阿离扬起脸,从床塌上起身,跪在我面前,朗声道:“是,我喜欢他,从我们小时候起,我就喜欢他。我知道我对不起您,可是阿离并不后悔。” 赵麽麽怒喝道:“你这个贱丫头,格格素日是怎么待你的,你竟做出这等下流之事!” 我清楚的看到单衣之下的阿离浑身战栗着,十指紧紧扣进拳头里,她尤喜修剪那一手长长透明指甲,自我有身子以来便悉数减去,只怕不留神伤到了我的小腹,听到我有喜的时候,她比我还欢喜,做了成堆的小衣服给孩子,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经历战乱,家亡,后又一同进宫相互扶持,相互温暖,亲人似都不足以来形容我们之间的情分,往事历历在目闪现在眼前,自回桂林以来我从未如此刻这般那样慌乱,无助,软弱,仿佛生生从心上剜出一块肉来的生疼。 阿离见我半天不做声,忽大哭出声,搂住我的腿哀哀道:“格格,格格,额驸他是一时酒后糊涂,他把我当成了您,他什么都不知情,您不要怪他,他心里是只有您一个人的,您身子不好,万万不能再动气伤神了啊。” 我一手扶住腰,一面伸手拉她起身,凄然道:“他心里既没有你,你又何苦将一生葬送给他?离儿,值吗?” 她怔怔回转身子,目光触及尚在睡梦之中的孙延龄时,我瞥见了那一闪而过的柔情和百折不悔的执念,顿时心如死灰一般颓然放开阿离冰冷的双手,阿离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坚定的道:“情之所钟,不由自己。” 我身子略微摇晃,不禁后退一步,阿离急欲伸手去扶,却被赵麽麽一把推开,怒道:“来人啊,把这个贱丫头押到地牢里去。” 小厮们应声上来扭住阿离,阿离并无闪躲,只一脸担忧愧疚的注视着我,我强忍住腹中忽然袭来的一阵巨痛,抓住赵麽麽的手道:“放开她,没有我的话,谁都不能碰她。”赵麽麽一脸不情愿的命小厮放开阿离,一眼瞥见我因痛楚而扭曲的脸,慌道:“格格,格格,您这是怎么了?” 我再也承受不住一波一波愈来愈强烈的腹痛,身子慢慢向下滑去,咬牙道:“我不行了,小腹痛的厉害,怕是要生了。”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八章 当那个裹在红绸绫锻里哇哇乱哭的小小绵软孩子被赵麽麽抱给我看的时候,我满含欣喜的小心翼翼用双手接过来揽在怀中,颤巍巍的指腹来回摩挲着婴孩粉团般玉雪可爱,柔嫩的面庞,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眉眼间象极了我,清秀的面容,山脊般直挺的鼻梁,眉毛头发皆是短短软软的,却也黑的喜人,唯略有些窄窄的额头有些孙延龄的影子,白胖的小手颇不安分的从锦被中挣出来,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此时被我抱在怀里却嘎然止住了哭泣,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我瞧,我紧紧抱着他,这个源自我的血液而来的小生命,在这茫茫世间上,他才是真正属于,且唯一属于我的人,心内空空的失落刹那被初生的喜悦填满。 赵麽麽略有些遗憾的对我道:“是个漂亮孩子,可惜没能遂了格格的愿,不是位小姐。” 我怜爱的轻轻吻了吻孩子的小手,缓缓道:“自怀他以来,奔波伤神不说,几次差点落胎,如今我已很感激上苍了,麽麽您瞧,他这样象我,又是个健全的孩子,无病无灾,还奢求什么呢赵麽麽点头叹道:“格格说的是呢,奴婢已经命人八百里加急给太皇太后报喜去了。” 帘子掀起,穆连进来为我把脉,赵麽麽抱起孩子站了一旁,我淡笑道:“辛苦你了,若不是公子。.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我们母子怕是同入黄泉了。” 穆连温和笑道:“穆连不敢贪功,原是格格和小少爷福德深厚,才能逢凶化吉。”又放下手蹙眉道:“格格身子极弱。神思俱伤,需好生调理一番方不至落下病根。” 赵麽麽忙道:“还要有劳穆公子费心为咱们格格调养才是。” 穆连起身道:“这个是自然。格格对穆连有知遇之恩,穆连义不容辞。”说罢,自去外间熬药。 芒夏怯怯的走进来,一双妙目红肿起老高,双手不安的直扯着衣襟下摆盯着自己的脚尖。站在一侧只不敢做声。 我叹口气嗔道:“傻丫头,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也值得哭成这样吗?” 芒夏闻言抬起头来,眼中已滚落豆大的泪水,满脸地惶恐愧疚,哽咽道:“昨个可把奴婢吓死了,若您和小少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就是死也弥补不了啊。” 赵麽麽哄着孩子睡觉,心有余悸的道:“快别说这些了。这是咱们王府的大喜事呢,该说些喜庆话儿才是呢。” 芒夏这才转悲为喜,走到床边在我腰下加了几个软垫子。笑道:咱们小少爷还没名字呢,格格快给起个吧。” 赵麽麽一听亦是催道:“正是。倒忘了这等要紧大事。取了名儿才好到寺里去请寄名符,保佑咱们少爷一生平安喜乐。” 正说着。清雨进来回道:“格格,大奶奶来瞧您和小少爷了。” 话音未落刘氏已一阵风似地进来,径直坐到我床前打量了一番,双手一摊,拧眉叫道:“做嫂子的早就提醒过,格格只不当回事,一味偏袒着那个丫头,您瞧瞧这是什么事啊,这丫头啊就是丫头,天生地贱骨头,不给她点颜色看她还以为人人都是好欺负的呢。” 我斜斜歪着只懒怠接话,面上仍是不做声色,上房内几个贴声伺候我的大丫头脸色却都变了,到底是物伤其类啊。 只听秋露不冷不热道:“大奶奶这话恕奴婢们没法子领,阿离做出这等事来,与我们却是毫无干系的,难不成个个都是如此吗?大奶奶既如此熟知丫头的禀性,您房中也有许多丫头,这样说来大奶奶合该管教好了。” 刘氏顿时哑然,众人皆知孙延基最是个好色之徒,房中凡有些姿色地丫头皆和他有些不干净,刘氏素来忌惮孙延基,身边的丫头也管不得只能装聋做哑罢了,秋露此言直直的打在了她脸上。 赵麽麽见她面上过不去,笑着抱过孩子道:“大奶奶还没有见过少爷吧,宝宝儿快来看,这是你大伯娘呢。” 刘氏慌着起身接过孩子,一迭声的赞叹道:“真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又对我赔笑道:“我们家那位爷一听到信就催着我来瞧您和宝宝儿,还要我和您说别和二叔一般见识,这天下的男人个个都谗嘴猫一样的,保不住偷点腥。” 我冷冷哼了一声,芒夏却已笑出声来,和秋雨两个咬耳私语道:“也合该只有大爷才能说出这种话来,难为兄弟两个竟一般脾性。”这话音不大不小,刚好清晰的传到在场众人耳朵里。 刘氏臊的满面潮红,碍着我在又不好发作,只狠狠剜了眼芒夏。 一时,外间小丫头进来回道:“额驸要进来瞧格格和小少爷呢。外头进来回说王都统,戴副都统夫人都来给格格请安道喜了,不知格格见是不见?” 房内一片沉寂,众人俱屏气低首不做声,我望着琉璃窗外漫天飞雪,良久方才淡淡道:“麽麽,您带着众人先下去吧,叫孙延龄进来,把阿离也一并唤来。” 赵麽麽略有些迟疑,我只道:“不打紧,您去招呼两位夫人吧,只说我精神不济,三日后再下帖子请她们过府相叙。” 清雨将孩子安置在我一旁,刘氏也只得悻悻的跟在众人后头出去。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十九章 我静静凝视着立在我面前惶惑不知所措的两个人,心头渐渐笼上一阵悲凉,我相依为命的阿离和我的丈夫,我竟从未察觉阿离对孙延龄用情至深到了如斯地步,如今回想起来,从得知孙延龄进京述职的那一刻阿离就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欢喜,及到孙延龄入狱阿离的惊恐万状,精神恍惚,又猛然忆起当日还戏言要将阿离嫁于孙延龄的话来,上天真是荒谬,竟让我一语成谶。 阿离双目无神,担忧万分的来回扫视着我的脸色,半天沙哑着嗓子只唤了句:“格格。”眼泪已是纷纷而落。孙延龄站在一旁不安的偷眼瞥我,满面的愧疚之色,只是垂头默不做声。 我清叹一声,缓缓道:“离儿,如果他便是你心中的良人,我必定成全了你,叫你如愿。” 阿离闻言哭的更是厉害,扑到床边搂住我的身子道:“格格,阿离真的没想过要这样做,阿离只想把对额驸的心思藏一辈子,您是知道的,我是发过誓的,这一生都陪着您伴着您,您是阿离唯一的亲人啊。” 我心内酸楚,一阵哽咽,已是流下泪来,抚着阿离的额头道:“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不怪你。离儿,咱们一起经历了太多悲辛,我说过只要你下半生得遇知心人,你过的好,我便安心了。.手机小说站http://wAp.更新最快.事已至此,快别哭了,安安心心做个漂亮的新娘子吧。” 阿离和孙延龄皆是愕然。未料我已做此决定,其实我又何尝想把阿离嫁于孙延龄,且不说阿离只能做侧室。就是眼前的穆连要好过孙延龄不知多少倍,论才华。论人品,孙延龄是万万不及他的,可惜这世上最难勉强地是人心,夫妻间貌合神离的苦我已受够,不会再让阿离重蹈覆辙。她心中既有孙延龄,孙延龄也曾赞过阿离慧心兰质,解语暖心,想必二人会过的好吧。 良久,如事外人一般站立多时地孙延龄忽道:“万万不可。” 我大惊,转而怒气萦怀,厉声道:“你说什么,什么叫万万不可?你倒是说清楚,如何不可?” 阿离脸色已变的苍白胜雪。直直地盯着孙延龄的眸子,孙延龄只闪躲着道:“我已经错了一回,不能再错下去。我,不能娶阿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说出这等禽兽话来。阿离登时面如死灰一般,颓然瘫坐在地上。只听孙延龄低头对阿离道:“离姑娘,是我对不起你,请原谅我的酒后糊涂,你是个好姑娘,将来必能觅得如意郎君,我已然成婚,如今又有了儿子.............. 我愈听愈耐不住,冷笑一声,压着气说道:“我们母子无须你负责,从此你只要好生对阿离便是对得起我,就是错,已然大错铸成,万难回转,但凡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也不该说出这些话来。” 孙延龄咻然扬起脸,阴阳怪气地道:“格格当真是大度贤德之人,寻常妇人得知此事,哪个不是寻死觅活百般阻拦,我倒不知格格是真贤德还是借此机会要瞥清我们夫妻关系,这样想来,阿离为何在我醉酒且格格命悬一线之际盘桓于西院之中,以至和我做出此等事来,却要仔细推敲推敲。” 我呆在那里,一口气上不来憋的直喘,半晌说不出话来,阿离脸色变得愈发苍白,面上倒是出奇的平静镇定,这使我感到一阵恐惧,刚要唤她,只见阿离慢慢走近孙延龄,冰冷冷道:“原是我瞎了眼,倒伤了格格的心,你不必多疑,是我鬼迷了心窍,一切与格格无关。”灼灼的目光叫孙延龄不敢逼视。 我柔声唤道:“离儿。” 阿离回转过脸,笑靥浅生,苍白的颊上挂着晶莹的泪水,饱含深情的道:“格格,阿离对不起您,不能再陪着您了,下辈子来再报答您吧。”说罢,狠狠向南墙上撞去,顿时血流如柱,身子软软滑了下去。 我疯了般从床上跌撞着滚下来,浑身颤抖着将阿离揽在怀里,嘶声叫道:“来人啊,穆连,快,快救救阿离。” 守侯在外间的穆连应声快步走了进来,顺手扯了衣角为阿离按住伤口,一面沉声吩咐道:“清雨,扶格格上床躺着,芒夏把煎好地药服侍格格用下,秋露和雪寒随我到厢房内。”一面抱起阿离大踏步往厢房走去。 清雨和赵麽麽将地上瘫坐着泪流满面的我扶到床上盖好,赵麽麽拭着泪水道:“这个傻丫头,唉,真真是冤孽。” 我一眼瞥见傻站在一旁的孙延龄,指着他怒斥道:“滚,你给我滚,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赵麽麽一迭声地将孙延龄劝了出去。 外头雪已落了半尺深,仍没有停住的意头,偶然一阵寒风吹过,树梢上厚厚地积雪便扑簌扑簌掉下来,房内温暖如春,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做声,宫灯里地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格外的清晰,仿佛滴在心上一般,我脑中不停地闪现阿离决绝撞向柱子的一幕,只觉冷到极点,紧紧拥住锦被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半天终于痛哭失声。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章 我不知穆连从何而来,亦不知他师从何人,当他费尽心力救回阿离时,我由衷的感激上苍,终没有把我一人孤零零的抛在这落寞世间,幸而遇见穆连,没有他,也许我们母子早已命丧黄泉;没有他,阿离也许和我已然阴阳两隔。 阿离一条性命虽被穆连救回,却因撞向柱子之时头受巨创,至今仍是昏迷不醒。经此一事,我与孙延龄仅有的一些夫妻情分顿时化做乌有,他虽有心弥补,我却从此心灰意冷,只命赵麽麽将孩子抱给他看便罢。 宝宝儿满百日那天,孙氏兄弟在王府内大宴亲朋,一脸的志满意得,我知道这个孩子的降生重新唤起了他们对执掌广西大权和王府家业的狂热,一扫因都统一职旁落和夫妻反目而造成的阴郁惶恐,毕竟孩子姓孙。 一大早,清雨便服侍我装扮起来,近一月未曾下床走动,亦不曾梳妆打扮,猛然上起头来只觉满头青丝被吊起般的隐隐做痛,金錾花扁方一侧垂下缕缕金丝,以硕大东珠为坠角,平添雍容之感,一支光华璀璨的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斜斜簪在发后,各系七颗珍珠的金嵌翠珠钩环垂在两侧摇曳。面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细粉,檀香木胭脂棒在唇上均匀涂抹上色泽柔和细腻的殷红。 芒夏捧着一袭红色彩绣龙凤辑米珠旗装伺候我穿上,通身点缀五彩云蝠,领边袖口皆是繁复细密的花饰,又在衣襟上别了翠雕葫芦别针,啧啧叹道:“奴婢幼时。听人说女子般般入画,光艳逼人,现在瞧见格格才晓得竟真有这般妙人。” 我整理着妆容。淡笑道:“不过是人靠衣装罢了。” 赵麽麽抱着粉团团的宝宝儿在一旁叹道:“格格清瘦了好些,原是可着身量做的。如今瞧这衣裳肥了不少。” 我接过宝宝儿百般逗弄着,闻言笑道:“倒是这样好,连衣裳料子都省下好些。” 众人皆笑起来,赵麽麽见我今日精神尚好,笑道:“咱们可不缺这点子衣裳料子。” 雪寒进来回道:“格格。外头等着格格开宴呢。” 此时正值残冬初春之际,淡淡的碧蓝天色下头,嫩绿地枝桠柔柔随风摇荡,积雪消融溪流缓缓复舒,天地间盎然的生机勃发不禁叫人心神舒泰,华贵大气的王府庭院内,修剪合宜地草木傲然挺立,一路走来怀里的宝宝儿好奇地四处张望,不时欢喜的咯咯笑出声来。.手机站wap,更新最快.众人被孩子稚气无邪的笑声感染,面上皆多了些许轻松愉悦之色。 熙攘的正厅之内,将军巡抚们汇聚一堂。我略扫了一眼,连驻守柳州的大将马雄亦折回桂林恭贺百天之喜。还有好些面生地军官。各地知府等人,心下颇有些不喜。如此招摇张扬并非智者之举。 众人见我进来,忙肃身请安,我抱了宝宝儿立于主席之上,含笑道:“诸位将军,大人有心,我在此谢过,诸位不必拘束,只管畅饮就是。” 马雄举杯离席恭敬道:“属下恭喜格格,额驸,愿小少爷长命富贵。”众人亦举杯同贺。 赵麽麽接过宝宝儿,我刚要举杯,一侧的孙延龄止住,低声关切道:“格格身子不好,不宜饮酒,还是我代了吧。” 一时,众人上前探视宝宝儿,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自是热闹非凡,我冷眼望去,孙氏兄弟正应酬不暇,眼下一起小人对他们更是不住声的巴结奉承,水涨船高,心内不觉有些担忧。 戴良臣不知何时立在我身侧,意有所指冷然道:“如今咱们倒是投鼠忌器了。” 我蹙起眉头刚要接话,只听外头一声通传道:“平西王,靖南王,平南王来人恭贺。”孙氏兄弟越发觉得面上光彩,欢喜万分的亲自迎了出去,又一声道:“太皇太后懿旨到!” 我忙命人摆了香案预备接旨,携了诸人一同跪下,只见太监扯着嗓子念道:“太皇太后喻:孔四格格之子赐名为孙广宁,袭其父孙延龄一等阿思尼哈番爵,钦此。” 我伏首谢恩道:“四贞接旨,叩谢太皇太后天恩浩荡。” 清雨扶我起身,王永年,戴良臣自去招呼太监及三王府来人前去奉茶,厅内诸人不免窃窃私语起来,我偏眼望去,孙氏兄弟面有不忿之色,触及我冷冷的目光更是怨愤不已。 他们本打好了算盘,孔氏已无可继承之人,无论是广西大权还是王府家业自当由宝宝儿继承,却不想我全无此等念头,早先向太皇太后报喜之时,便呈过密信言明此事,才有今日的袭爵旨意。宝宝儿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我不会再让他卷进这权利纷争的旋涡,这一生,我只愿他能自由自在的过着平淡地生活,每天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守着简简单单的温暖,富贵繁华还是雪夜寒窑,问问自己的心,搁哪儿更安生罢了,哪怕是四海为家,漂泊流浪。 广宁,广西安宁之时便是我们母子抽身之日。 宴席一直开到夜间,特制地烟火不停窜上墨青色的上空,开出一片片绚丽地繁花,广宁儿安静地躺在我地怀里,丝毫不惧怕盈耳不绝地鞭炮声。黑葡萄般晶亮剔透的双眼直直盯着夜空,咿咿呀呀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懂地言语,不时咯咯的笑出声来。我默然叹息,可怜地孩子。你生下来便被你的父亲当做争夺权利的砝码,甚至不曾好好的看过你一眼,我的孩子,不要怕,有娘在。娘会疼你,娘会爱你地。 身后温和的声音响起:“夜深露重,格格和孩子都经不起寒气,还是回房吧。” 我知是穆连,将宝宝儿交于芒夏抱到屋内,只淡淡道:“不知公子可曾仰望过头顶这一方天空,它虽历经岁月沧桑,风雨侵袭,却年年月月如巨人般屹立不动。不显老态疲倦之象,为何?” 穆连缓缓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宽容。正直。无私欲则无所畏惧,天空豁达的面对一切。风刀霜剑无法将之摧毁,反之将其变的强大。” 我良久又道:“公子信命吗?” 穆连轻笑道:“在下与格格一样,凡事必先尽人事才肯听天命,不然如何甘心?” 我转过身子上下打量着穆连,穆连奇怪道:“在下可有什么不妥吗?” 我摇头道:“公子似曾相识,象极了一位故人。” 穆连神色一动,随即回复常色笑道:“在下本是俗世中再平凡不过的路人,所有的也不过是常人皆有的。” 我若有所思的道:“不然,如公子一般见识超凡,医术过人的又有几人?” 穆连刚要说话,只见秋露急忙忙跑来道:“格格,格格,离姐姐她,她醒过来了。” 我大喜,和穆连往厢房走去。进得房内,果见阿离虚弱地歪在大迎枕上,雪寒正小心的喂她喝水,我惊喜莫名扑上前去,阿离直起身子紧紧攥住我的手,两人俱是泪眼朦胧。 穆连细细为她把了脉,舒口气道:“恭喜格格,离姑娘已无性命之虞,稍加调理便可恢复。” 阿离恍惚着心如死灰一般,声音幽怨而空洞道:“又何苦救了我?死了倒干净。” 我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心急如焚,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来,温言抚慰道:“傻丫头,不可再说这种话了,今儿个是宝宝儿满百天地好日子,你昏迷这些天,刚好这会子醒来,可不是你和宝宝儿的缘分吗?” 阿离闻言双眼一亮,直直道:“宝宝儿呢,我还没有见过他。” 清雨忙将宝宝儿递给阿离,阿离小心地搂在怀里,欢喜地只是看不够,我见她似有回转之意,又道:“太皇太后已经赐了名字,叫广宁,你瞧他看见你多高兴啊,这小衣服还是你亲手做的呢。阿离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悲声道:“格格,我做了这样不堪的事,这样伤了您的心,您还对我好,我真是.............. 我心内亦是酸楚难耐,强忍住泪水欢颜道:“你是宁儿的姨娘啊,将来他长大了瞧见这些小衣服,问我是谁做的,我可怎么说呢?离儿,你不是最喜欢孩子的吗?你还说要帮我带宝宝儿的,怎么可以食言呢?” 阿离愈发哭的厉害,我伸手揽过她和宝宝儿,动情的道:“你和宁儿都是我的亲人,我们是一家人啊,离儿,我们一起把宁儿带大,教他琴棋书画,教他骑马射箭,等他长大了,让他带着我们去江南,你说,好不好?” 众人皆唏嘘不已,门外孙延龄愣愣看着这一幕,眸中闪过一丝悔恨。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一章 次日,我在涵月楼东暖阁内见了传旨而来的小太监,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生的眉清目秀,言语机警爽利,此时跪在下头行了大礼道:“奴才德贵给四格格请安,四格格万福。” 我身着米黄缎织彩百花飞蝶旗装,正立在窗前捧着太皇太后密信出神,信中提到鳌拜专权坐大及吴三桂拥兵自重的状况,王生前与鳌拜几度结下恩怨,一旦专权对我广西人事不知又有何变动。而吴三桂昨日会同靖南王,平南王一反常态的大张旗鼓送来名贵贺礼,自父王去后,定南王府与其他三王鲜少有交集,尽管我心知孙氏兄弟与吴三桂勾搭不清,到底是在暗地,并不明目张胆,如此这般却明显有拉拢意图。太皇太后在信中很是忧虑,玄烨年幼,辅政大臣功高震主,外有三藩虎视耽耽,这些年额娘着实苦的紧,每次来信却还总是叮嘱我万事当心,不可置身于险境之中。 半晌,方回转来,回过身子含笑道:“快起来吧。” 德贵麻利的起身,恭身道:“太皇太后嘱咐奴才拿了格格手信一并带回京城。” 我细细吹着青瓷茶碗边缘的沫子,腕上一只景福长绵金钏映着日光刺眼的厉害,关切道:“太皇太后身子如何?皇上可还好吗?皇太后和宁太妃,惠太妃好吗?” 德贵打千道:“回格格话儿,太皇太后身子硬朗,皇上比格格离宫前又长高了好些,每日里勤学苦练。也打熬的好身子骨。诸位主儿都挂念着格格,打发奴才给格格带了好些养身子的药材和锦缎首饰,还有给小少爷的希奇物件。奴才昨个都交给了赵麽麽。” 我闻言欣慰的点头道:“这就好。”又忽想起什么似地道:“不知胡宫山胡先生可曾回宫?” 德贵一愣,随即道:“回格格话儿。胡先生自碧云寺不告而别后再不曾回过宫,太皇太后派人寻过数次,只是没有音训。” 我微微一叹,拿起桌上密封的信笺道:“这是给太皇太后的回函,替我给太皇太后请安。并给几宫太后太妃问好,另有一些物件请公公转呈太皇太后和皇上。.16K.CN更新最快.” 德贵忙双手接过,小心放进怀里,肃身道:“奴才省得,格格只管放心。”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色三角纸包道:“出京前,安亲王福晋命奴才给小少爷带来了从碧云寺中请来地记名符,保佑小少爷平安喜乐。福晋吩咐一定要亲手交给格格。” 我心头一震,木然取过记名符,竟喃喃道:“安亲 德贵偷眼窥着我的神色。低声道:“安亲王不在京中,福晋说王爷和格格兄妹情深,不同旁人。就替王爷做主以此为贺礼,另还有长命锁之物奴才已经交给赵麽麽了。” 我一时没有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地看看窗外。手中记名符仿佛有千斤重一般,直捏不住。片刻方涩涩道:“安亲王他,去了哪里?” 德贵赔笑道:“回格格话儿,安亲王奉命到宁古塔练兵去了。” 赵麽麽抱着宁儿从外间进来,叹气道:“德贵,你先去吧,格格也累了。” 德贵忙打千出去,赵麽麽见我心思惝恍着,只对宁儿道:“乖宝宝儿,想额娘不想?快叫额娘抱抱亲亲。” 一身红绸棉衣的广宁倒象能听懂赵麽麽的话似的,真个张开双臂“啊,啊”咿咿呀呀着伸手要我抱,我面上浮现出笑容将他揽在怀里,宁儿身上清爽甜腻的奶香盈鼻,心顿时被填满了一般,就象有了依傍,不再惶惑恐惧,闭着眼轻声喃喃道:“宁儿,我地孩子。” 谁和谁擦肩,谁和谁永远,谁和谁向顾无言,当初的错过,一回头已是沧海桑田。人生真是荒谬,我们都不愿放弃自己想要陪伴的人,可却不再是彼此,谁把流年偷转换..... 日子一天一天都是相似的,孤寂沉闷中幸而还有宁儿,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牵动着我的喜怒哀乐,一时一刻我都不愿与他分开,宁儿亦很粘着我,一会儿不见便又哭又闹,只要瞥见我的身影便欢喜的咯咯直笑。阿离地身子也渐渐恢复了,额头上却留下一块灰白色伤疤,人也沉默寡言了好些,再不轻易张口多言,整日皆是默默的给宁儿做些小衣服鞋袜,叫人看了心疼不已,却也无法开解。 由于我身子不适,便放手将广西一干政务交于戴良臣,一来量他不至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二来我也有借他打压孙氏兄弟气势地意思,无论如何,孙延龄是宁儿的亲生父亲,尽管我们夫妻如今形同陌路,政见之上更是水火不容,我却并不愿与之正面冲突,这些日子以来戴良臣隐隐有凌驾孙氏兄弟之上地趋势。 夏初地一日午后,戴良臣过府来请我在一份公函之上用印,正巧早起京中送来了时鲜的瓜果等物,我命戴良臣一旁坐了,笑道:“雪寒,把湃在冰水里地果子拿些来给戴副都统尝尝鲜。” 戴良臣亦不推辞,拱手道谢后便安坐在酸枝木雕花凉椅上,他一身玄色夏纱长衫,腰间系了碧水蓝玉带,一颗龙眼般大小的青金猫睛石镶嵌在正中,圆润剔透实非凡品。 雪寒纤手捧了白玉荷叶碧盘上来,娇黄杏,殷红李,粉嫩桃儿并红通通的草莓皆浮在碎冰水之中,映着晶莹的玉盘越发显得色泽明快亮丽,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果香和冰水凉气扑面而来,不由得心中烦热之气大减,神思爽明。 我惬意之下不觉忘形,慵懒一声轻叹从口中呓出,回过神来正触及到戴良臣略带笑意的探究神色,不禁瞬息红了双颊,良久方道:“前些天儿戴大人与我同去了沙场较兵,依你之见,经过这几年的整顿,孔家军士气军纪有无改善呢?” 戴良臣皱眉正色道:“成效是显而易见的,可恕奴才直言,这些年格格致力于整顿军纪,士兵们畏惧军法森严,倒也能循规蹈矩,偷鸡摸狗赌钱吃酒之风一度销声匿迹,可孙氏兄弟暗中与格格大唱反调,为拉拢人心,不惜姑息终容士兵们一再恃强掠夺,奴才听闻前些日子孙延基手下一干人等趁夜黑之际洗劫了苗家山寨。如此一来,格格的苦心经营岂不白费,再者,军中诸人大多崇尚铁血汉子,厌恶文人做派的孙延龄,他本无长才,又以妻贵,难免众人心内不服,对他的命令一再抵触反抗。” 我沉吟半晌淡淡道:“这种话也只有你才敢直言相对。” 戴良臣泰然自若笑道:“奴才是格格包衣家奴,没有格格栽培提拔便没有奴才的今日,唇忘齿寒的理儿奴才比谁都懂。”说着,又从袖中摸中一页纸来递给我。 我疑惑的接过,纸上赫然却是两句诗“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举头看。”心中已如明镜一般雪亮。当日万里沙场之上,旌旗招展猎猎做响,我和孙延龄缓步并肩登上足有宫门城楼高的看台校兵,五十万士兵在台下手持利器整装肃穆以待,行令官一声令下,雄浑的呐喊冲刺声响彻云霄,气势恢弘壮观,孙延龄却不觉浑身一颤垂下头来,我虽不喜,只做不见罢了,却不曾想传出这样的诗句来。戴良臣窥着我的神色道:“格格天资聪慧,想必已然明了这诗句的来龙去脉,孙延龄受封广西将军,统领我孔家五十万大军,却一丝胆气干云的气魄都没有,如何叫将士们听命于他,如今不过是碍于老王爷和格格威德,不然.............. 我心内一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道:“朝廷授命于他,自然有朝廷的用意,轻易变动不得,再者,广西局势刚有好转,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暂观其变吧。” 戴良臣是再聪明不过的人,见我这样说也不再多言,只起身告退。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转过园门,眸中一闪而过阴郁之色,紧紧扣在拳中的细指方舒缓开来,人的贪念总是没有尽头的,都统副都统尚还不满足,孙延龄尽管无能,到底是我的夫婿,正象戴良臣所言,将士们正是感念孔家恩德才不至作乱犯上,还能容忍孙氏兄弟猖狂无度。若当真换了他,另选他人如王永年,戴良臣之辈,军中上下岂不更是怨声载道,沸反盈天? 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不是能随意叫人摆布鼓惑的。他们若要一意欺我,倒也打错了主意。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二章 用过晚膳,我身着冰绡单衣盘膝在塌上翻着帐册,赵麽麽将广宁儿抱来放在一旁的炕上,众人皆围在轩窗下逗弄他来凑趣,他本是爱笑爱动的主儿,见众人围着他一发闹腾起来,赵麽麽安坐一旁含笑道:“咱们小少爷倒和皇上小时候有些象,一刻也不肯安分的,整日笑嘻嘻的惹人疼爱。” 因天气渐热,广宁身上只着件了上绣活灵活现的莲花红肚兜,他白白胖胖的双手手腕上戴着太皇太后御赐的长命银镯,做工精细的镯子下系了无数颗小铃铛,随着嫩藕般胳臂晃动不停的叮叮做响,玉雪可爱。 清雨取了蜜酿藕花来喂他,他只是左顾又盼的扭着身子咿咿呀呀,半天,小嘴一撇不知为何竟委屈的直要哭起来。阿离本在埋头做着绣活,见状抱了他过去,柔声道:“好宝宝儿,可不许哭呀,你瞧额娘在费神呢,不要扰了额娘啊。” 倒也奇怪,广宁被阿离抱在怀里立刻安静起来,黑亮的双眼眨巴眨巴瞅了我半晌,忽伏下身子伸手向几上抓去,雪寒忙把果盘端上来,宁儿煞有其事的挑了片刻,手里牢牢捏了颗紫葡萄便往嘴里送,阿离慌忙拿过葡萄,笑道:“好宝贝,葡萄可不能这样吃啊。” 说着,又将广宁安置在塌上,阿离蹲下身子取过一颗葡萄,细细剥了皮挑去籽才送到宁儿嘴边,宁儿却又扭开身子被我手腕上一泓碧水般的翡翠镯子吸引住。.16K,手机站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爬到我身侧好奇的把玩着,我遂放下帐册将他抱在膝上,褪下镯子递给他来玩。 芒夏笑道:“格格当心小少爷拿不稳。竟失手打了去。” 清雨骄傲的道:“不打紧,咱们小少爷手劲可大着呢。前些日子在园里遇到大爷,大爷手里刚好转着玉石球,小少爷硬是拿的牢牢地,大爷赞叹了半天呢。” 正说的热闹,忽见阿离蹙眉捂着嘴跑了出去。我奇道:“离儿怎么了,清雨快跟出去瞧瞧。” 雪寒道:“离姐姐方才吃了颗葡萄。” 我心内一惊,忆起晚膳时我命阿离与赵麽麽一同坐下,她也只是挑了些清淡的来食,脸色亦不好看,仿佛胸闷地样子,赵麽麽窥着我的神色道:“芒夏,你们带小少爷到园子里疏散疏散热气,告诉清雨去请穆公子来。” 众人依言抱了宁儿出去。我缓缓道:“麽麽,您可是看出什么不曾?” 赵麽麽尚未答言,阿离却已闯了进来。满面泪痕地跪下对我悲声道:“格格,您不必请穆公子过来。阿离一步错。步步错,万万不能再生下这个孩子。”我闻言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做答,只听赵麽麽叹道:“冤孽,冤孽啊。” 阿离泪如雨落悲凄道:“阿离本应一死赎罪,却又舍不下格格和小少爷,格格当日说这世上仅阿离和宝宝儿两个亲人,阿离又何尝不是如此,阿离死不足惜,却不忍叫格格再受天人永隔之苦,如今只求格格设法除去阿离腹中孽子,阿离从今吃斋念佛以洗脱罪孽。” 我心里酸涩,泪水不由夺眶而出,伸手扶起阿离之时已是拿定了主意,温言道:“离儿,稚子何辜?你这样爱宝宝儿,更何况是你亲生的孩子,怎么能忍心就这么扼杀了他?你听我说,这些天我冷眼看来,孙延龄很是懊悔,他对你并非无情,而是恼我无动于衷,这个孩子也许正是天意,要成全你们。皆大欢喜岂不好,又何必要如此决绝?” 阿离怔怔摇头咬牙道:“我早已死了这份心,能陪在格格身侧将小少爷带大,阿离余愿已足。” 赵麽麽平心静气劝道:“只为争一时之气,又是何苦?要知道,母子缘分也是上天注定的,格格说的不错,稚子何辜?此时只恨不得立马打掉了他才算解脱,只怕日后想起终不能释怀,逐成心病啊。” 阿离脸色变得愈发苍白,默然饮泣不语。 我对赵麽麽道:“麽麽,还有劳您陪阿离回房,再好生劝解一番。另请了大夫来为阿离把脉。” 赵麽麽应着扶了无力的阿离往东厢去。 夜色渐渐笼上来,微微地凉风透过窗子传来,一轮浅月斜斜挂在树梢,静默且孤寂。清雨进来燃亮了宫灯,我回过神吩咐道:“去西院请额驸过来,有要事相商。” 清雨一愣,随即依言往西院去。 半月后,定南王府张灯结彩,鞭炮声响彻整条大街,阿离正式嫁给孙延龄,众人皆称二奶奶。 却不料阿离怀胎三月之时,因大雨路滑跌倒竟至落胎,我不住的惋惜,她却象如释重负一般,愈发远着孙延龄,每日仍是到涵月楼中与我做伴,日子一天一天,平淡的好似时间从未流动,倒真个十年一觉桂林梦。 ps: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今天考试,只写了这些,还请大家见谅,从明天起就会好了,孔四格格十年之后的生活,怎一个悲字了得,请大家继续关注。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三章 康熙十二年,因朝中首辅政大臣索尼病逝并铲除了权臣鳌拜,年幼的玄烨内得太皇太后教诲,外有一群谋臣辅佐,遂大刀阔斧废除了辅政体制,收回了朱批大权。自此才真正开始了亲政。 广西定南王府涵月楼,一阵阵稚气无邪的孩童笑声飘荡在高墙内宽阔的庭院里,我身着雪青色薄纱轻衣斜倚在窗子下一张铺着银丝细毡的湘妃竹榻上看书,高高盘起的云髻上只簪了只翠玉金步摇,如意云头下平行缀着三串长珍珠,略敞开的窗子上本糊着雪白的轩纸,却被外头浓荫如盖的青葱树木染成淡淡的草绿色。 坐在一旁矮凳上的阿离摇着发酸的右臂仰起脸,凝神听了片刻方款款笑道:“格格,您听,小少爷也不嫌热的慌,顶着毒日头在园子里和清雨几个捉迷藏呢。” 我的独子广宁如今已有十岁大了,虽请了几个先生来教习功课,却奈何他顽劣淘气异常,先生们皆不堪忍受他突如其来的恶作剧之扰纷纷辞馆而去,无奈之下我只得亲自传授他读书习字,幸喜他天资聪颖,悟性极佳且过目不忘,每每要他背诵古文,如珠走玉盘,小小年纪俯仰之间神采照人。我本是万事甚看的开,既如此遂由了他去。 这时,听了阿离此言便放下手中书卷,偏过脸去含笑注视了半晌感叹道:“他这个年纪正是活泼爱动的,哪里管的冷热?唉,转眼又是一夏了。我竟不知今昔何夕,宁儿都十岁了,咱们也老了。大好的年华都消耗了在这深宅高墙内。”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到底意难平。 阿离起身递了碗冰镇樱桃蜜给我,又到梳妆台前取了面菱花镜举到我面前笑道:“您瞧瞧,哪里有一点老态?您呀还是当年那个花颜月貌的四格格,别说尚不到三十岁。便是到了八十岁也还是美人呢!” 我推开铜镜,抿了口凉沁地樱桃蜜,闻言不禁哑然失笑,用帕子拭了嘴角嗔怪道:“若是到了八十还这般模样,可不成老妖怪了?” 阿离伏下身子轻柔的为我揉捏着小腿,眼波流动温润一笑道:“哪怕您成了老妖怪,好歹还有我陪着您,怕什么?” 我心内一暖拉着阿离的手,不知说些什么。.电脑站更新最快.话到嘴边却埋怨道:“快起来,叫宁儿和丫头们看着成什么样子?你身份不同以往,这些事不要你插手。要她们是做什么地?” 一旁侍立的小丫头忙上前赔笑道:“二奶奶,让奴婢来吧。” 阿离笑道:“你出去叫小少爷回来喝点冰水。”又对我道:“这都是我做惯了地。别说二奶奶。再怎么换了身份我还是您的阿离啊。” 小丫头应着出去,不一会。满头大汗的宁儿从外面跑了进来,后头跟着气喘吁吁的赵麽麽和清雨几个。 我忙起身从阿离手中接过一碗莲子露,招手唤道:“宁儿,快来额娘这里。”又吩咐小丫头为他并赵麽麽打扇子。 宁儿双手背在后面,双眼亮亮的对我撒娇道:“额娘喂。” 他素来在外人面前小大人一般做派,只一见了我便回复了孩子心性儿,再是个任性不过地,我笑意盈盈的拉他坐到身边,依言将碧玉碗递到他唇下,他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方神秘笑道:“额娘,您闭上眼睛。”我略带不解的道:“闭上眼睛做什么?” 清雨赶上来笑道:“您呀,就闭上吧,奴婢包准您会欢喜的。”说着,拿了帕子挡在我眼前,宁儿跳下凉塌,蹑手蹑脚的绕到我的背后,只觉隐隐的扯动发丝,他似乎在我鬓间插了什么,猛然福至心田,含笑只做不知。 宁儿一把拉下帕子,嚷道:“好了,芒夏,快拿镜子过来。” 我睁开眼睛,不出所料鬓间果然插了朵娇艳的花朵,刚要说些什么,转即笑容凝在嘴边,怔怔的道:“这,是哪里来地?” 宁儿得意的笑道:“赵麽麽说,额娘在宫里头的时候养了一大片这样地花儿,姨娘也说这是您最喜欢的,宁儿年前和父亲一同去定粤寺上香,瞧见住持禅房外开了好多,就问住持讨了些种子种在咱们园子里地。” 赵麽麽一迭声地赞叹道:“小少爷小小年纪,就这样孝顺,真个是格格的福气,您是没有瞧见,自打把花种埋在土里,他就一日要看上几回,还亲手浇水剪枝,不许旁人碰呢,别提多当心了。”鬓间地花香清清浅浅萦绕在鼻间,我心思惝恍着,脸上似悲似喜,这紫茉莉乃是茉莉中的顶尖极品,寻常不易得见,我素喜它香气醇清,色泽润和,紫禁城慈宁宫里那一大片,是岳乐费了好大工夫方为我寻来的,自出了宫回了广西,近十年来还是头次再见。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一大早,刚起身洗漱完毕,阿离便将我拉至庭院中,亦是蒙了我的双眼,当那象打翻了一匣子紫玉玛瑙般细腻光洁的紫色茉莉呈现在眼前时,我简直是呆住了,一身天水碧便装的岳乐漫步由花丛后走出,淡笑道:“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好容易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它种下,今天是头遭开花呢,喜欢吗?” 眼泪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流了满面,往事如潮纷纷而至,心痛的无以复加,这才恍然醒悟,那些逝去的年华,或许终此一生我也不能放下了,他和关于他的一切象烙印深深打在了心上,任岁月无情,任人来人往,那个最深最痛的角落永远不会再变了,这样的想念会穿越时间和距离,哪怕只能隔着天涯海角,哪怕只能遥遥的相望,相忆,相念。 众人见我如此,皆是茫然不知所措,唯阿离垂头一声叹息。 宁儿慌乱的用小手抹着我的泪水,不安道:“额娘,是不是宁儿又惹您伤心了?您别哭了,宁儿改,宁儿再不叫您失望难过了。” 阿离揽过宁儿温言道:“宁儿乖,额娘是欢喜的流泪呢。” 宁儿疑惑的望着我道:“额娘,是吗?” 我醒过神来将宁儿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是的,宁儿这么乖,这么知道疼额娘,额娘怎么会不欢喜呢?” 赵麽麽笑道:“倒吓了奴婢一跳,还以为格格这是怎么了呢,清雨,你们几个带小少爷下去沐浴更衣,别叫他再玩水,好生服侍了好过来用晚膳。” 清雨带着重又欢喜起来的宁儿蹦跳着出了房门,不想一身朝服打扮的孙延龄却劈头盖脑的闯了进来,宁儿一愣,瞥了父亲一眼亦不行礼只埋头向外走去。 孙延龄本脸色不好,象是着了气,一见宁儿如此更是怒气满怀厉声喝道:“站住!做什么这样慌张?见了为父的也不知道请安问好,还有没有规矩?”宁儿平日里鲜少和孙延龄亲近,丝毫不象寻常父子那般亲密,此时受了训斥,嘴噘得更高,一扭身把头扎到我怀里委屈的道:“额娘,他凶我。” 我柔柔的抚着他的后背,软语慰藉了半天他才回转来,随了阿离等人出去。 孙延龄自在一旁塌上坐了,怒气冲冲道:“都是你纵了他这般任性!改日要寻个厉害的先生好好磨磨他的脾气才是。” 我不耐烦的拿起几上的书册翻着,淡淡道:“你这做父亲的,何曾将他放在心上过?好的你从来都是视而不见,但凡稍不如你意,你倒拿出父亲的款儿了。” 孙延龄哑口无言,掩饰着咳了两声道:“我来是和你商量正事的。”说着,递过两本折子过来。 我接过来漫不经心的打开来,问道:“这是什么?” 孙延龄咬牙切齿的恨恨道:“言官弹劾我的折子,这还罢了,咱们广西竟还出了内奸,上折子密告我。”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四章 山西道御史马大士、广东道御史鞠先后弹劾孙延龄骄纵不法,疾贤妒能,任意安置亲信,约束士兵无力致使百姓怨声载道等数桩罪状,折子内言辞凿凿,两位言官痛心疾首的奏请皇上严加惩治于他,以儆效尤。另有广西密折上告孙延龄狂妄自大。 已是上灯时分,清雨几次来催请用膳皆被我打发了出去,窗外淡淡的星子照着院内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一阵微风袭来驱散了白日里热气腾腾的烦闷,略夹杂着花香和房内冰块凉气,一片清亮的灯光下,我瞥了孙延龄晦涩的面容,心内不免着气。 沉吟片刻,我方开口道:“既是给朝廷的折子,如何又到了你的手中?” 孙延龄略有些得意的道:“皇上命人百八里快骑转给了我,皇上圣明,怎会听信这起子小人无事生非?” 我冷笑一声道:“果真是无事生非吗?照我看,这折子倒是所言非虚才是,皇上不处置你,是碍于你额驸的身份罢了。” 孙延龄登时沉下脸来,我不由一阵阵发烦道:“你既认为他们是无事生非,皇上又肯相信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孙延龄重重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碗,不胜担忧的道:“三人成虎,众口烁金,我只怕此风不压下来,皇上终会起疑。到时.......... 我微微一声长叹,其实孙延龄比之吴应雄,尚之信。耿精忠这些名副其实的少主来说,所犯之事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孙延龄不是正主儿,素无战功亦无长才,起家甚微又以妇贵,言官们更是柿子拣软的来捏,若不是太皇太后和玄烨看在我的份上。对他不做计较,以上罪名但凡有个一两条证据确凿,恐怕他都无法全身而退。 孙延龄见我良久不做声,呐呐地唤道:“格格。” 月光朦胧的撒在窗外的叶子上,影影措措竟有些鬼魅之色,雕花地廊柱及远处的拱门高阁皆昏暗迷糊看不清晰,心下不禁打了个寒噤,转过脸来只见与我对面而坐地孙延龄期盼万分的盯着我,遂起身斟酌着道:“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里。我会替你告罪,请求宽恕。可从今以往,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谨慎,你打量着那些事我当真一概不知吗?这些年你做的也太出格了些。” 孙延龄面露喜色。舒了口气道:“格格肯帮忙就好了。”说罢。恭身欲告退。 快走到门边时,我又唤住了他。冷冷道:“不该是你的东西,不要妄想。这,是说给你听地,也是说给孙延基听的,你们好自为之,再若有此事,不要怪我狠心不管。” 孙延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来很是不自在,讪讪欲张嘴,到底还是垂头出了院门。 阿离带着宁儿进来,宁儿小跑着上前拥住我的脖子,噘着嘴咕哝道:“额娘,宁儿不喜欢父亲,他老是阴沉着脸,还凶我。” 我抛开满心的烦忧,揽着他的身子故意板起脸道:“你也太是个任性的,他到底是你父亲,不管喜欢不喜欢,见了面总要行礼叫句父亲的,象方才那样他怎会不生气凶你呢?” 宁儿扭过身子撇着嘴道:“每次额娘和他见了面,总要气上半天的,他待额娘不好,我不喜欢他。” 我和阿离惊奇的对视,这样小小地孩子却有如此敏锐的感觉,他整日无忧无虑的,闲来以捉弄丫头们,骑马射箭为乐,我从不知宁儿竟会体察甚微地感知到我的心绪。 阿离叹道:“到底是您身上掉下来地一块肉,心意相通,血脉相连。” 我从梳妆台上取了把象牙银梳,细细地打开宁儿的发辫,边梳边柔声道:“宁儿,额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额娘怀你地时候几次差点丧命,你出生的那一刻额娘把你紧紧抱在怀里,就象漂在茫茫大海之上猛然抓住一块浮板一样,所以惶恐不安顿时烟消云散,因为额娘有了你,纵使失去了一切依然可以撑过去,你就是额娘心底最强的力量。” 阿离递过金丝红绳来绑在我辫好的发辫上,我把背对着我听的似懂非懂的宁儿转过来,端详良久温言道:“你知道吗?宁儿,额娘不盼着你做个才高八斗,纵横披靡的人,亦不要你出将入相,光耀门楣,额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这一生你能过着你想要的日子,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这就够了。” 宁儿迷茫的望着我摇摇头道:“额娘,宁儿不懂。”我抚着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正色道:“不懂不要紧,你要牢牢记得额娘的话,等你长大就会懂了。额娘还要你记得,他是你的父亲,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要心怀感激,恭敬的对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你,明白了吗?” 宁儿歪头想了半晌,听话的道:“宁儿明白了,下次见了父亲,一定会请安问好的。”我欣慰的点头将他搂在怀里,喃喃道:“真是额娘的好孩子,要是没有你,额娘活着就更没有意思了。” 次日一大清早,我尚未起身便听院内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遂不悦的唤道:“清雨。” 过了好大一会,清雨才慌慌张张跑进来道:“格格唤奴婢?”芒夏和秋露打了温水来服侍我净面,我慵懒的随手披了件寝衣坐到梳妆台前,闲闲道:“外面做什么吵闹?” 清雨偷眼窥了我的神色,期期艾艾道:“是王永年都统过来了,说有要事面见格格。” 我疑惑的自语道:“什么事,这样早?”又道:“既如此,又怎么吵闹起来清雨不安的低声道:“因格格未起,奴婢就请王都统在外头奉茶等候,不曾想额驸随后赶了过来,三言两语便和王都统吵嚷了起来,赵麽麽此刻正在劝解呢。” 话犹未完,只听“啪”的一声,我已是折案大怒道:“放肆!他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清雨三人大惊,跪下连声道:“格格息怒。” 我自挑了件月白色云蟒妆花旗装,满头青丝只盘做小两把头,剔透通亮的翠镂雕盘肠簪插在其上,双耳上吊了四颗金镶翠古钱,简洁爽利。装扮完毕,抬步便行,芒夏醒过神来,赶上前去打开房门。 果见王永年与孙延龄站在门外,剑拔弩张直吵的脸红脖子粗,赵麽麽苦劝不住,见我出来,如释重负的唤道:“格格。” 两人一愣,忙各自行礼站了一侧,我阴冷的目光扫视着两人,只是默不做声,两人心怀鬼胎,眼神闪烁不定,半晌我方“哼”地冷笑一声缓缓道:“这定南王府何时竟成了集市,可任人在此吵闹放肆?” 王永年听出话中分量,忙打千道:“属下知罪,还请格格见谅。” 孙延龄不屑道:“王都统方才的气势哪里去了?这里好歹也是王府,岂容你大呼小叫?” 王永年本欲反唇相讥,触及到我冷冽的眼神后悄然噤声。 我狠狠的瞪了孙延龄一眼,冷冷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额驸怎么还未去银安殿升堂理事?” 孙延龄悻悻的看了眼王永年方拂袖离去。 清雨搬了把花梨木大椅放在廊下,我坐下打量了王永年半晌方转了和缓语气道:“给王都统看座。” 王永年连声道:“不敢,不敢。”到底斜欠着身子坐了对面。 我抿了口碧螺春,不紧不慢的道:“王都统一早急着见我,所为何事?” 王永年面露踌躇为难之色,低声道:“回格格话,属下情非得已,实在是受了军中诸将之托前来面见格格,言语若有不当之出还请格格饶恕属下卤莽。” 我不动声色道:“王都统有话不妨直言。”王永年离坐跪下道:“格格,属下受军中诸将之托,恳请格格罢孙延龄主理军务之权!”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五章 自从王永年和戴良臣坐上都统副都统的位置,孙氏兄弟便将他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皆以压倒对方的气势为乐。幸喜都统与将军平级分管军政大权,否则更是无法开交。饶是如此,双方故意插足本不属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内,多次磨擦冲突。我对此状况忧心不已,可太皇太后却道:“岂不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精通权谋者无不善于借力打力。” 王永年偷眼打量着我的神色,苦着脸假意道:“属下本不该逾了本分向格格进言,可奈何军中诸弟兄执意如此,还望格格明察。” 我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素来军政分离,王都统确是越权行事了。再者额驸近来循规蹈矩,我亦不曾听闻军中将领不服埋怨之声,不知是那位将军在王都统面前抱怨,不如请他来说给我听听,岂不更是便宜?” 王永年头垂的越发恭敬,皮笑肉不笑的道:“属下斗胆,敢问格格可知山西道御史马大士、广东道御史鞠弹劾额驸之事?如今折子已被皇上退回给额驸,命他自省。额驸虽已将折子藏匿起来,可广西上下,谁人不知?额驸本难孚众望,两位御史在折子内言辞凿凿,难不成格格还要为他辩解隐瞒?” 我怒起,喝道:“放肆!” 王永年一惊,忙跪下伏身道:“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清雨搀我从花梨木雕花大椅上起身,我冷冷的盯着跪在地上的王永年。意有所指的道:“既是两位御史呈给皇上的折子,皇上阅后又即刻转给了额驸,试问。这折子地内容除了皇上和额驸,还会有谁得知?” 王永年不禁浑身一颤。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紧紧盯住他的眸子,咄咄逼人道:“我倒要请问王都统,方才你说两位御史在折子内言辞凿凿,又说额驸将折子藏匿了起来,那么你是由何而知折子的内容?广西上下。无人不晓,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王都统散布地消息?” 王永年满面通红,汗水不住的顺着额头滑下,嘴里只嚅嗫道:“这,这,属下.............. 芒夏为我奉上碗冰镇莲子汤来,我抿了口,好歹平复了怒气,命依然跪在水磨青砖地上地王永年起身。.wap,16K.Cn更新最快.又吩咐:“芒夏,给王都统也奉上一碗,好消消暑气。” 王永年从袖中扯出帕子来。胡乱拭了拭不断溢出的汗水,将冰镇莲子汤一饮而尽后方好些。 我示意他坐下来。转了语气温言道:“王大人自任都统以来。凡事极是尽心尽力,这些我都看在眼里。额驸与你的矛盾。我也略知一二,素日里你们怎么闹腾我都视而不见,为的是大家的体面,额驸心高气盛了些,言语上多有不当之处,两位都统就看在同殿为臣地份上,相忍为国吧,再者,果然闹出什么来,我也未必救的了你们,当今皇上最恶党争,王都统亦是聪明人,这些不需要我多费口舌吧?”王永年好不容易止住的汗水被我一席话又激了出来,不住的拿帕子拭着,惶恐点头道:“是,是,格格说的是。” 我面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淡淡道:“皇上将折子悄无声息的转给额驸,也就是不愿声张追究的意思,王都统又何必逆上意而为呢?至于那些吵闹的将军们还要请王都统多加抚慰了。” 王永年稍稍稳住心神,起身恭敬道:“属下明白,格格放心就是。”说着,便仓皇告退。 阿离从房内走出来,不解地道:“照这样说,折子的内容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我注视着王永年地背影冷笑道:“若不是买通了那两个御史,便是买通了大臣,否则任他有天大的能耐,如何能得知?” 阿离恍然道:“想必这消息也是王永年故意透漏给诸位将军听地,然后又借了他们地名儿来向格格讨个说法。” 我长长舒了口气,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可惜他打错了算盘,也太高看了自己,就算这两本折子能推倒了孙延龄,广西将军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去。” 阿离小心道:“您一向不是厌恶额驸揽权地吗?怎么这会子又维护起他来了?” 我心下暗自叹息,无奈道:“到底我和他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当真放任王永年,戴良臣之流压下孙延龄来,只怕广西又将陷入动荡不安的局势中去,朝廷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不然怎会轻易饶了孙延龄?” 阿离怔怔站住,讽刺的笑道:“可惜额驸一点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处处与您做对。” 后经鄂栋明察暗访证实,王,戴二人确实买通了广东道御史鞠,无独有偶正巧山西道御史马大士也上了折子弹劾孙氏恶行,戴又命人上了密折状告孙延龄纵容士兵不法,妄图扳道孙延龄,哪怕打压他的气焰也好。却不想皇上和太皇太后为了大局着想,竟将折子转给了孙延龄,只命他反省便是,王永年大失所望之下,愚蠢到煽动诸将并大闹王府。 当年。迫于形势不得已将王,戴两人推上都统之位,原想着他们总该满意了。谁料人的贪欲果真是没有尽头。得陇望蜀,欲求不满。这些年我真是累到了骨子里,没有一日是舒心的。我想起远在京都拿我如珠如宝般的太皇太后,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老人家地怀里,原来,自父王母妃去后。我生命最完满的日子竟是在宫中的那些年。 盛夏一日,正是我地生辰。孙延龄为感激我的襄助,早就放话要大肆庆祝,我却兴致阑珊,提不起半点精神来,直到阿离说要去定粤寺为我祈福消灾,定粤寺原本是为了纪念父王功勋而建地,寺中供奉了父王母妃的灵位,我本满心烦忧。遂越性一并带了宁儿,赵麽麽,清雨等同去上香持斋。 整日闷在王府内的宁儿听说要出门。兴奋的在我身边又蹦又跳,掰着手指头数着要吃的要玩地物件。赵麽麽指挥着清雨几个收拾包裹行李。不停的念道:“这当儿去什么定粤寺?回头人家巴巴的一团喜气贺寿来了,正主儿却不在。这叫什么事啊?” 我撂下手中的帐册薄子,含笑道:“您老人家一向信佛,咱们一道去疏散疏散不比闷在屋子里好?” 赵麽麽仍是嘀咕道:“挑什么时候不好,非这会子去,都是阿离这鬼丫头一句话招惹的格格。” 阿离转过身子,无奈的和我相视一笑,亦不分辨。 正忙乱着收拾行囊时,雪寒进来回道:“格格,额驸要见您。” 赵麽麽闻言道:“您瞧,额驸准是兴师问罪来了!” 我淡淡笑道:“有我在,您老愁什么?你们只管收拾便是,我出去瞧瞧。”说着,起身往门外走去。 覆院的浓荫下,一身灰色夏纱长衫的孙延龄端坐在石凳上,出神的望着远方好象在沉思着什么,我立在门侧打量着他颀长瘦弱地身子,面庞早已失却了明媚的朝气,他尚不到三十,却阴郁深沉的如同沉暮之年地老者一般。 这一刻,我心内无比茫然,这段婚姻成就了他的权欲,成全了广西一时地安定,却赔上彼此地一生,到底值不值?若我没有嫁给他,如今过的又是怎样地日子?他若没有娶了我,也许一切都大不一样,至少比现在要好。我和他本应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却悲哀到如斯田地,哀莫大与心死,虽然彼此都那么熟稔的活在彼此的身边,却连相互述说的欲望都已经没有。 雪寒端着茶盘经过我身侧,我接过来向孙延龄走去,轻手将碧玉茶碗放在他面前,孙延龄回过神来,正欲起身我止住了他,随即坐了他的对面。 孙延龄略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听说格格要去定粤寺?” 我拂拭着飘落在身上的树叶,点头道:“是,想去静静。” 孙延龄面上掩饰不住的失望,道:“我是诚心想要替格格过生辰的,已经下了帖子,不能晚去几日吗?” 我摇摇头,温言道:“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浮闹的场面,你的心意我领了。” 孙延龄低声道:“还在为那日与王永年争吵气我吗?”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已经忘了,去定粤寺只是为了静静心,也躲避吵杂的事务,既已下了帖子,你们只管热闹就是。” 孙延龄见丝毫改变不了我的心意,亦不再勉强,只默默坐了片刻,饮完茶水便告辞出了院门。 一阵微风吹来,树梢上花瓣纷纷飘落,漫天花雨里他的身影是那样的萧索。我们似乎从未相濡以沫,相掬以湿,就已经相忘江湖了。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六章 宽敞的马车内,我和阿离,宁儿同坐,赵麽麽带着清雨,芒夏,秋露,雪寒四个坐了后头车上。鄂栋带了一干侍卫贴身随行,我只觉疲倦至极,斜斜歪在厚厚的大迎枕上闭目养神。 宁儿趴在我身侧,仰着脸好奇不住的问东问西,阿离见我神思倦怠,将之唤至身侧唱小曲来听。马车四角边上各悬挂了古朴风铃,随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无端叫我想起了紫禁城红墙黄瓦内,那高高阁楼上的硕大风铃,这些日子以来愈发想念太皇太后和北京城。 玄烨亲政大婚已有数年之久,扫平南明也有十年之余,如今海内一统,政治清明,正是由朝廷管辖定南王所属军队的时候了,夺权消藩是势在必行之举,这份家业我并不留恋,父王和诸位将士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况定南王府根本无人可以承继,平西王府,靖南王府,平南王府仍沉醉在自欺欺人的美梦中,雄霸一方,拥有足令皇帝和朝廷胆战心惊的兵力,这在历朝历代都为君主所忌讳,而玄烨更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帝王,他不会容忍藩镇势力继续坐大,威胁朝廷统治,飞扬跋扈,所耗军费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与其等到朝廷发难,不如急流勇退,以保住父亲的一世英名。 对于藩下所属将士而言,忠于朝廷和忠于定南孔氏并无实质性分别,可这番心思是万万不被孙延龄等人所能接受的,一旦撤藩,他们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势将顷刻间化为乌有。但定南王府毕竟姓孔,与孙氏无干。我相信即便父王在世,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父王曾许过母妃。当有朝一日卸甲归田,便带了我们姐弟随母妃去她的家乡江南养老。江南,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那是多少人地梦寐以求的天堂,母妃是,佟妃是。宛宁亦是,可她们皆已做古,我只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圆了她们生前所想,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小镇,守着宁儿和阿离,养满园地花儿,整日和那些美丽却沉默的生命在一起,内心宁静,带着淡然地笑容。.网,电脑站更新最快. 春赞桃花夏采莲。秋礼菊花冬等梅。看花开了,雨下了,风起了。雪飘了,天好蓝。湖水清凉。此生便足已。 车马在山路上颠簸了半日,总算到了山门之下。伏波山下的定粤寺是父王生前所建。依山傍水,极是个清净秀丽的所在。住持率众僧迎了出来,躬身行礼道:“格格一路辛苦,老衲有失远迎,还望格格恕罪。” 我含笑还礼道:“大师言重了,扰了师傅们修行,倒是我要告罪。” 宁儿被拘在车上这些时候,早是按捺不住欢喜,扯着我的手道:“额娘,额娘,我要到后边竹林去瞧瞧。” 我拿他无法,只得唤了鄂栋带了几个侍卫随他前往。 大雄宝殿右侧,父王和母妃的灵位并排共受香火,我素服而立,静默了半晌方接过住持手中地三柱香恭敬奉上,跪拜在地口中念道:“女儿心中正有一件万难之事,父王母妃若在天有灵,请帮女儿抉择。” 阿离递过红漆签筒来,我闭目宁神默念着晃动签筒,只听“啪”的一声,住持拣起跳落的竹签对小沙弥道:“第五十四签。” 小沙弥翻查片刻,将签文双手奉上,我忐忑不安的打开来却是四句诗文:“梦中得宝醒来无,应说巫山只是虚。苦问婚姻并病讼,别寻生路得相宜。”苦思半晌只是不解,遂递与住持。 主持蹙眉沉吟道:“此签颇为凶险,老衲不知格格心求何事,只从签文上来看,谋望似遇阻拦,均归虚者也。但必有转机之时,所谓别寻生路得相宜是也。” 我脑中一闪而过什么,却仍是不悟,赵麽麽听得凶险二字,已是惶惑起来,忙问道:“大师,不知可有法消难?” 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缓缓道:“多修阴骘或可避过去。” 此时正是晌午日头最烈的时辰,寺内古木参天,小桥流水潺潺从脚下淌过,却一丝暑气也无的。上过香住持将我们一行引到般若堂,和颜悦色道:“老衲已命徒弟打扫过,格格同诸位可在此安住。” 我推开窗子,只见窗外浓荫如盖,花香浮动,目之所及处皆是幽幽的深绿色,寺内僧众逾百,却宁静的如一潭碧水,只有那偶然传来的点点啁啾鸟语和雄浑悠远地古钟声稍稍打破静谧。点头笑道:“果然是个好去处。” 赵麽麽一迭声的命人收拾行礼床铺,阿离去院外取了泉水来泡茶,我和住持相对盘膝坐在窗下的塌上,只听住持略有所伤地叹道:“定粤寺建成之始,孔王爷亲赴普陀山请老衲来住持庙宇,一晃便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日格格不过如小少爷一般年纪。” 我抿了口茶,微微一笑道:“是啊,我还记得当年去普陀山请您的情形,二十多年过去,您还是那样硬朗。” 住持目含悲悯地看住我,半晌摇头道:“老了,可老衲眼却不花,仍看地出格格过的极是隐忍,要知道这世上万物皆为我所用,但非我所属。格格要放下心中地执念,才会得到解脱。” 心不可抑制的痛起来,我亦不知自己一直在坚守着什么,我很拼命的想要去忘记,可记忆仿佛一直在作弄我,当我觉得遗忘的很多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画面,就会把我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那些想要忘记的没有被忘记,反而更清晰的闪现,更深刻的触及。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果不其然住持又道:“格格可知孔王爷兴建定粤寺的用意吗?” 我点头道:“父王说是为死于历次战役的士兵们超度亡灵,亦表彰他们的功德。” 住持缓缓道:“格格只知其一,却不知其 我闻言盯住住持道:“愿闻其祥。”住持念了句佛号才道:“当年孔王爷定藩广西,有感于一生杀戮太重,手上沾满了鲜血,格格与世子的相继临世,使王爷更是夜夜难安,生怕报应到你们姐弟身上,尤其是格格降生之时,有一疯道士曾批示过,说格格一生命途坎坷,终是孑然一身皈依佛门。王爷怒斩了那个道士之后,遂兴起建寺的念头。王爷曾想过为格格与额驸定下娃娃亲,想来亦是要破了道士预言的缘故。” 我从不知父王建佛寺竟是为了我们姐弟,父王乃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因不肯杀了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才奋而反明,失了广西之后宁殉国而死,亦不肯苟活于世,谁能料想他还有这般儿女情长的绵绵眷恋,烈火焚身之痛尚能挺身而受,却因一个疯道士的几句话而无法释怀,他本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却笃信了“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阿离站在我身侧,两人不觉都红了眼眶,半晌才道:“我的一生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刻开始,却不知将归向何处?” 住持叹道:“一切皆有天命,不可说,不可说啊。”:“额娘,额娘。”宁儿欢喜的声音从外及内愈来愈近,我收起满腹的哀思,打叠起精神勉强展开笑靥等候着我的儿子。 宁儿一头一脸的汗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便往外走。 我扯住他的胳臂,疑惑的道:“宁儿,你要带额娘去哪里?”宁儿眼睛亮晶晶的,象极了寒夜里的星辰,急急道:“额娘,竹林里有一个怪人,披着长长的头发脚上还带了锁链,他一见我就问我是不是您的儿子,还说认识您呢!” 我一愣看向住持,他却是茫然不知,随即道:“他人呢?还在竹林吗?” 宁儿扯着我的手向外走,边走边道:“鄂将军正看着他呢,额娘快跟我来。”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七章 后山的竹林中所种皆为凤尾竹,凤尾竹因其形状似传说中凤凰之尾而得名,微风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宛若妙龄少女在喃喃低述。宁儿拉着我一路小跑,阿离和住持神色紧张的跟在身后,绕过一丛低矮的竹子后,一片空地之上,果见鄂栋带着几个侍卫如临大敌般的正围做一团,中间似有一人衣衫褴褛盘膝而坐,如宁儿形容的那般,枯黄的头发密密遮盖住脸,甚是看不清晰。 鄂栋见宁儿唤来了我,忙命侍卫散开来,随即紧紧护在我的一侧,宁儿倒颇有胆气,挣脱我的手跑上前去,欢喜的道:“伯伯,您不是说认识额娘吗?额娘来了,您快起来啊。” 那人闻言浑身一颤,手脚上沉重的锁链哗啦哗啦响起,他迅速撩起面上散乱的发丝打量了我一眼,又飞速的放下,似乎不愿被人窥见真面目,刻意压低嗓子道:“我只要见你一人,命其他人速速退下。” 我不禁皱起眉头苦思,声音是那样的熟悉,一时我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想了片刻沉声吩咐道:“你们站远一点吧。” 鄂栋担忧的道:“格格,这............. 我镇定的安慰道:“不打紧,这位先生既能凭一面之缘而断定宁儿是我的孩子,想必与我甚有渊源,再者,这是我广西定南王府的地盘,他若当真存了不利于我的念头。想也逃脱不了桂林。” 那人“哈哈哈哈”仰天一笑道:“好,二十年不见,四格格还是这样心细如尘。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不减当日!” 目送着阿离揽了宁儿与众人一起退至竹林中我方道:“此刻已无旁人,先生可以真面目示人了。” 良久。那人缓缓撩开面上的乱发,露出再熟悉不过地容貌来,只沧桑了不少,脸上多了几道巴痕纵横交错,咋一看上去很是吓人。我震惊之余低声呼道:“胡先生!” 胡宫山苦笑道:“如此丑陋的面容,实不该暴露人前,惊吓了格格是我的过错。” 我仍未从惊喜交加中回过神来,半晌才追问道:“先生当年为何不告而别?这些年又去了哪里?是谁竟能伤了先生,先生又如何悄无声息地来了桂林?”胡宫山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强压住悲声道:“往事不堪回首,格格无须再多问,时机成熟之时我自会坦诚相告。.电脑小说站http://wwP.更新最快.” 我虽有满腹的疑问,却也不好再问。定了定心神温言道:“先生所为何来?日后又有何打算?” 胡宫山沉吟道:“眼下我被人追杀,想借格格宝地栖身,不知方便与否?”我才这恍然。怪不得方才他不肯在众人面前表露身份,忙道:“先生肯以性命相托。是信地过四贞。四贞怎可辜负先生?这定粤寺是先父王生前所建,就委屈先生暂且在此避祸。” 胡先生点头叹道:“亡命之人。何谈委屈,就请格格带路吧。” 阿离将般若堂的后厢房整理出来,请胡宫山住了进去,我对住持及众人皆言是往昔故人,特聘了来给宁儿做师傅的,众人不疑有他,对胡宫山以先生礼待,知其真实身份的唯我和阿离二人罢了。 午睡醒来,只闻知了不停的在草丛内鸣叫,身上已被汗水浸透,黏黏地触觉不免心内腻味,遂命清雨打来温水服侍我沐浴,半晌方起身梳妆,因是在寺中持斋,并不费神装扮,只着了淄衣素服,发上插了支羊脂白玉簪便罢。 金炉中燃着的薄荷香已渐渐冷了,雪寒盛了碗冰镇过的酸梅汤奉给我,含笑道:“寺里头比咱们王府要凉爽多了,多亏了格格和二奶奶的好主意,不然可要热死了。” 芒夏做势要打雪寒,嗔道:“嘴里只管死呀活呀的,在神佛面前也没个忌讳,要是叫麽麽听到还不撕烂你的嘴!” 雪寒一吐舌头,背着芒夏扮了个鬼脸,呕的我也不禁莞尔一笑。 清雨换下金炉中的薄荷,放了一把檀香燃着,闻言走过来笑对我道:“怪不得芒夏谨慎,赵麽麽发了愿要印三百册金刚经为格格和小少爷祈福消灾,昨个再三的叮嘱过说话要留神,偏这小蹄子张口就是个死。” 寺里很静,风吹过窗前带着些荷花地清香,我深吸一口,顿觉神思爽明,含笑道:“既如此,我也随了麽麽再印二百册吧。” 阿离扶着赵麽麽进来刚好听到,赵麽麽如盛放的菊花般满面笑容道:“那敢情好,明日就叫小和尚们开始抄起。” 我请赵麽麽在一旁坐了,对阿离道:“宁儿呢?又跑哪里疯玩去了?” 阿离笑道:“在后院莫先生那里,嚷着要莫先生教他下棋呢。” 我一愣,后醒过神来,这原是为掩人耳目假言胡先生姓莫,这些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会到如斯田地,胡先生不仅医书高超,剑法更是无与伦比,是谁能伤了他这样深呢?他象是有难言之隐,我与他亦师亦友,虽交情非浅。却也不好强人所难。忽想起心内辗转不决之事,他的出现或许能给我一些良言。 后厢浓荫如盖地百年古木下,一老一小正相对而坐。一云淡风轻,一冥神苦思。宁儿自小随我学棋,素日里眼高于顶,鲜少如此安静的与人对弈,想来胡先生确是让他折服了。 胡先生一身纱白长衫,沉重地锁链已被鄂栋用宝剑劈断。只面上用一块黑纱敷起,倒有些怪异,目光灼灼地盯住宁儿,嘴角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赞叹,试探地笑道:“让你一子,如何?” 宁儿噘起嘴,板着脸正色道:“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怎可叫人让我?” 胡宫山喜得眉开眼笑道:“匹夫不可夺志。好小子,好棋品!” 我示意芒夏在外等候,轻手轻角走过去。对胡宫山笑道:“先生过誉了,还要请您对他多加指点呢。” 两人这才发觉我地到来。宁儿忙起身打千道:“给额娘请安。”我含笑拉起他。坐到他方才的位置上。 只见胡宫山捋着半花白地胡子,点头道:“格格教的不错。这孩子甚有风骨胆气。” 我怜爱的注视着宁儿,温言道:“和芒夏到前头玩会子吧,额娘和莫先生说会话。”宁儿乖巧的向胡宫山告辞,又似心有不甘的道:“先生,明日宁儿再来请教。” 胡宫山看着他地身影穿过月亮拱门才道:“格格想是遇见了为难之事,有话不妨直言。” 我由衷叹道:“一别数年,先生一双眼睛还是这般锐利,仿佛这天下间没有什么可以逃的过去。”胡宫山抿了口茶,淡笑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 我微微一叹,将欲自请撤藩一事的前因后果并广西现状一古脑都说了出来,末了又道:“先生,依你之见,四贞当如何自处?” 胡宫山站起身来,沉思片刻道:“格格有无想过,若此时自请撤藩,其他三王会做何感想我心头一震,半天若有所思的道:“他们自然是不肯轻易交出手中大权的,只是,这又岂能由我们做主?听闻皇上已命人将撤藩之事刻在乾清宫的柱子上去,即使不主动请撤,也断难避免,既如此,何不主动交权?” 胡宫山面色凝重,摇头道:“格格与他们不同,您是自先孔王爷手中继承王位,而平西王三人的王位却是一刀一枪,浴血奋战得来的,王位对格格而言,不仅没有带来幸福,反而使您家破人亡,一生郁郁寡欢,如能早日脱离自是迫不及待。可三王必定会与朝廷立争到底,皇上尽管有此念头,却终还没有正式提出,若格格率先自请撤藩,虽正中皇上下怀,却使三王陷于被动的境地,他们会认为是格格挑起了这场纷争,这样一来,三王地矛头会指向格格,您的处境将会变的极危险,这,不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所乐见地。” 我被他这一席话触动心肠,脸色变得愈发苍白,缓缓道:“照先生所言,就只能等着朝廷发难了吗?若三王执意不愿撤藩,我自是无法与其同流合污,和朝廷作对再次将广西变成血流成河的战场,置百姓地生死于不顾,只要我同意撤藩,与三王势不两立是早晚之事。” 胡宫山紧紧盯住我地眸子,一字一句道:“唯今之计,请格格速返京城,与太皇太后和皇上共商大事!”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八章 胡宫山将一封亲笔信交给我,托我转呈太皇太后,随即带了宁儿并秋露雪寒两个前往漓江畔的王府别墅小住,宁儿很是不舍与我分离,但奈何上京路途遥远且我有要事在身,带了他终是不便,就是对孙延龄也不好交代,于是将他交托给胡先生,并派了侍卫贴身守护,是夜,命人请孙延龄到定粤寺中。 孙延龄深夜被我请来,很是惶惑不解,一眼瞥见房中不见了宁儿和秋露雪寒两个更是不安,连声道:“宁儿怎么不见?” 我见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淡淡道:“新近为宁儿请了位师傅,因他不喜寺中冷清,又嫌王府太闷,遂让他和莫师傅去了漓江别墅住些时日,难不成你还以为我会故意把亲生儿子给弄丢了或藏起来?”孙延龄没有在意我的讥诮,只如释重负般的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叹口气,缓缓道:“太皇太后近日身子不好,命人传了话要我回京一趟,我想着明日起程,所以请你来嘱咐嘱咐。” 孙延龄不疑有它,点头道:“既是太皇太后传唤,格格只管放心前去,王府内有我呢。”又忽想起什么似的,莫名亢奋起来道:“格格既是要进京,我这里有一份折子,还请格格带给皇上。” 我疑惑道:“是什么折子巴巴的要我特意递上去?” 孙延龄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郁,冷笑道:“我要参广西都统王永年和副都统戴良臣克减军饷,卖官圉爵!”我闻言一惊,忙道:“此话当真?还是你为报复上次他买通言官弹劾你一事捏造的?” 孙延龄志满意得的笑道:“自然是千真万确地。我可不象他,妄图凭借子虚乌有的事就想扳倒我,这次他们可要栽到我手里了!” 蹙眉想了片刻。我对孙延龄正色道:“这件事待我从京城中回来再做打算,折子我就不带了。你也不要再去招惹他们,他们的势力在军中盘根错节,若想扳倒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地。.手机小说站http://wAp.更新最快.” 孙延龄满心的不悦,触及到我警告地神色也只得做罢。 次日,我和赵麽麽在鄂栋的护送下登舟离岸前往京城去。阿离本欲随我前往,我思量半晌,终是留她在孙延龄身侧,好歹看着他,以免他再做出什么不智之举来,眼下最要紧的撤藩,保住父王一世功绩。对付王,戴二人倒在其次。 一路顺风顺水,很快便到了河南境内。因河南连日大雨磅礴,只得上岸在驿站盘桓。 驿站狭小的厢房内,我盘膝坐在塌上心不在焉翻着书册。脑中乱麻一片,赵麽麽偏眼窥着天色道:“瞧这架势。不下个几天几夜是住不了雨的。要不是耽搁这几日,这会子怕是已然到了京城。” 我放下手中地书。试探着推开窗子一角,顿时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滴直往房内扑来,匆忙合上窗子,衣襟下却已打湿了好大一片,取了帕子拭水,不禁道:“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暴雨了。” 赵麽麽亦道:“可不是,倒象是老天爷拦着道不许走一样。” 我心念一动,刚要说些什么,只听鄂栋在门外回道:“格格,戴良臣到了,要见您。” 一身水洗了般湿辘辘的戴良臣应声进的房来,跪下道:“奴才戴良臣给格格请安,格格万福。” 我端坐在塌上,不发一言只抬手命他起身,赵麽麽奉上茶来随即关上门出去。 戴良臣亦不多礼,偏着身子坐在一旁,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我,含笑道:“格格不问奴才为何而来吗?” 我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何必多此一问?戴都统前来,只为一件事,那便是孙延龄的折子。” 戴良臣毫不掩饰眸中的惊叹之色,嬉皮笑脸的赞道:“四格格果然精明!奴才什么事儿都不瞒过不您地眼睛耳朵!” 我“哼”地冷笑一声,却不肯轻易失态,淡淡道:“戴都统也不差到哪里去,都一路跟我到这里来了。” 戴良臣鄙夷一笑道:“这就多亏了额驸的好哥哥了,若不是他喝醉酒一时大意,那嫣红阁的小丫头怎么会听到又来和我报信呢?” 嫣红阁是桂林最大地妓院,我轻视的看了一眼戴良臣,讽刺道:“戴都统好本事,连烟花之地地姑娘都肯为你卖命。” 戴良臣假意谦虚道:“不敢,不敢,奴才比起额驸兄弟,火候还差了那么一点。” 我冷然起身,面无表情地逐客道:“你可以走了,孙延基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那折子我不曾带在身上,在我回桂林之前孙延龄不会因此事与你们为难,你们大可放心就是。” 戴良臣颇沉得住气,微微一愣,取茶饮了一口随即笑道:“奴才信格格的话,原本还只不信,奴才不过是格格地家奴,要想与奴才过不去,大可家法处置便是,如今听例如格格此言心内就安了,扰了格格清净,还望格格恕罪。” 他停顿了半晌,双目紧紧盯住我道:“只是不知额驸与格格所言,奴才与王都统克减军饷,卖官圉爵之事,格格信是不信?” 我不再看他,只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一向只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戴良臣面色沉滞了片刻,忽道:“格格可见过线安国老将军的三子,线虎云?” :“初回桂林那日,他随父在江边迎我,只一面之缘罢了,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我不解的问道。 戴良臣用少有的钦佩语气道:“线三公子深肖线老将军,当日曾协助线安国治理军务,虽约束军士颇严但在军中有相当高的威信。” 我愈发糊涂起来,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戴良臣深深凝视了我一眼,却不再说些什么,只起身拱手一礼道:“奴才告辞。” 他这番话说的没头没脑,又匆匆嘎然而止,不由让我心内蒙上一层不安的色彩,暴雨如柱不停打在窗柃上,噼里啪啦叫人心烦不已。 第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鄂栋一早便来请我上路,我一夜未眠,脸色极是难看,眼窝也深深凹了下去,整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赵麽麽担忧的道:“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然再多住一日歇歇也好啊。” 鄂栋亦道:“麽麽说的是,格格的身子要紧,奴才这就吩咐下去明日再起程。” 我摇摇头无力的道:“不打紧,我们早去早还才是。” 勉强行至江边,正待登舟而去,只听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传来,我示意鄂栋迎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赵麽麽搀我靠在树边歇息。 不一会,鄂栋带着一个侍卫模样打扮的人心急火燎赶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格格,大事不好了,广西将士反了。” 我眼前一黑,多亏鄂栋眼明手快在一旁扶住了我,厉声对侍卫道:“说清楚,什么叫将士们反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侍卫歇了口气才道:“格格走后,王永年和戴良臣在军中煽动将士们,说额驸无能,还说额驸勾结平西王欲把广西拱手献给平西王管辖,将士们群起而攻之,逼额驸交出了广西将军印,拥立了线安国将军三子线虎云为新任广西将军,还,还杀了额驸马的兄长孙延基,又派兵把额驸囚禁在王府内。”赵麽麽听完一口气没有上来已是昏了过去,我勉强定住心神,命侍卫将她扶进船舱,沉声对鄂栋吩咐道:“调转船头,回桂林!”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二十九章 我没有料到自己不过离开几日,桂林竟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变故,一踏进桂林城我便驱车急急往定南王府去,街道之上极是冷清萧条,与我离去之时的繁华热闹景象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商户们大都紧闭着店铺,偶然有几个百姓行色匆匆,却在下一秒瞧见肃穆的士兵们出现在解角而顿作鸟兽般惶恐散去。沿途皆如被洗劫一空之景,直叫人不寒而栗。 赵麽麽在我身侧不住的叹息,我心内无比的沉重,更是念及阿离和孙延龄的安危,一时只是默默无语。 马车行至一处却猛然停住,我尚未来得及询问,车帘已被掀开,呈现在我面前的赫然是鄂栋,他一身平民装扮,帽子盖的很低,悄声对我道:“格格,咱们先别回王府,奴才带格格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细细向您解释。” 在河南之时,我命鄂栋先行一步回桂林打探情况并伺机与囚禁在王府的阿离与孙延龄取得联系,想来他是已然得到了什么消息。我和赵麽麽坐在马车之内,只觉车子左转右拐,不知走了有多久才停下。下得车去,只见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鄂栋低声道:“这是奴才歇脚的地方,就在王府的后头,格格请。” 院子内很静,也不见一个人影,鄂栋将我请入正室安坐后才面色凝重道:“格格,额驸带着离姑娘从王府内逃脱了!” 我浑身一震,鄂栋把这些日子打探来的消息一一道来:原来当日在嫣红阁内。孙延基一时酒醉说出了抓到王,戴两人把柄的事体,他本以为孙延龄已经把折子交给我带去京城。却不料我言辞锋利的拒绝了孙延龄,并要他静候我回来再行商量对策。嫣红阁的姑娘已经被戴良臣收买。得知此信后两人惶恐之下,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先发制人,遂杀了孙延基,夺了孙延龄地大权并囚禁了他。他二人知道一旦皇上得知他们在广西做下的不法之事。势必会严惩不待,毕竟他们不是额驸,在皇上面前没有这个脸面,于是戴良臣快马加鞭赶上我,试图将折子拦下,并以孙延龄和阿离的性命要挟,谁知我却坦诚相告并没有将折子带去京城,我于戴良臣到底有知遇提携之恩,因而他向我提及线虎云。.电脑小说站http://wwP.更新最快.并暗示我他在军中地威信。 鄂栋焦急的道:“那日,奴才一身夜行衣潜入王府,本欲面见额驸。额驸惊慌之下以为是刺客,大声呼叫引来了守夜地士兵。奴才只得先行离去。次日便传出消息说额驸带着离姑娘趁乱逃离了王府。” 我怒从心起,连声道:“蠢货!岂不知王府比外面更安全的道理?他人在王府众人皆知。不仅王,戴二人,便是如今当家做主的线虎云轻易也不敢动他分毫,一旦跑了出去,若被王永年等人抓到,杀他如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事后还可宣称他是被人所杀,把责任退的一干二净,真个是死无对证了!” 鄂栋忙道:“那现在怎么办?奴才已命了手下亲随侍卫悄悄的寻找额驸地踪迹,但愿能比王永年等人先找到他们。”我顾不上再多加埋怨孙延龄,冷静下来思索道:“他们既跑了出来,想必不敢去客栈那些地方,你只命人在附近的山里搜寻,另外山下的百姓人家也要去察访一二,要小心必须要尽快找到他们。” 鄂栋恭身道:“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又道:“王府内有重兵把守,奴才想着格格暂且委屈几日住在这里,行动多少要方便些。” 我点头道:“你想的极是,先下去办吧。” 如此搜寻了几日,可孙延龄和阿离就象从人间消失了一般,便是镇定如我也不免心慌意乱。 昏暗的灯光下,鄂栋垂手侍立在一侧,低声道:“奴才无用,找了这些日子只是没有头绪。” 我烦躁的挥挥手道:“这与你没有关系,寻人原本是最不易的,又只能暗访,要怪只得怪孙延龄太糊涂了些。” 鄂栋不安道:“那眼下要怎么做呢?” 我沉思了片刻,忽道:“你回桂林这些日子,可曾见过线虎云?” 鄂栋一愣,随即道:“奴才远远瞥见过他一眼,格格问他做什么?” 我沉吟着道:“目前军中诸人对他有何看法,真的如外间所传那样拥护吗?” 鄂栋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道:“应该很是拥戴吧,不然怎么冒着谋逆地罪名推他为主呢?”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思量着道:“我看不然,戴良臣当日说约束军士颇严。” 鄂栋愈发迷惑起来,不解道:“这不好吗?” 我冷笑道:“你想一下,广西将士多年以来在孙氏兄弟的纵容下,早已养成懒散的恶习,抢夺财物奉行不法更是驾轻就熟之事,试问线虎云又怎能容忍呢?既不能容,想必有严法酷行,这样一来,那些将士们恐怕因后悔立他为主,肠子都已经悔绿了。” 鄂栋欲言又止,似有话难以启齿,我示意他有话直言,他方大着胆子道:“奴才不懂,既然格格对广西将士地恶习了如指掌,为何不设法约束管制呢?” 我无奈的道:“当年我亦曾发过严令,试图改变军中士气,一度也曾有过好转,可奈何广西将军毕竟是孙延龄,他们兄弟暗中与我大唱反调,阳奉阴违,我虽有心却也无力。” 鄂栋叹道:“奴才亦知格格地难处,额驸到底是格格地结发夫妻。” 我绕开这个话题,正色道:“再过会子待天黑透了,你带着我的名帖将广西巡抚马雄镇并副都统戴良臣二人请来。” 鄂栋一愣道:“格格请他们过来有何用?” 我胸有成竹地反问道:“你说,要使孙延龄主动来找咱们要怎么做?” 鄂栋惊道:“那怎么可能,额驸如今朝不保夕,况且他还不知道格格已经返回广西,怎么可能自暴行迹呢?” 我沉着脸缓缓道:“正是,他不知道咱们已经回到了广西,所以不会轻易露面,可咱们这样毫无目的的搜寻看来只是徒劳无功了,唯今之计,那就是把线虎云从广西将军的位置上拉下来,重新夺回大权。” 鄂栋尤道:“可这二人能信任吗?让他们知道格格已然回了广西格格会不会有危险?照奴才想,不如进京请太皇太后和皇上发兵相助,拿了王永年和戴良臣,杀了线虎云,岂不更安全些?” 我深深吸了口气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若是轻易杀了线虎云,难保将士们心怀不满,此事还要智取,不能力敌。你放心,他们不敢动我的,我自有分寸。” 鄂栋取了我的名帖出了房门,我仰望着幽深幽深的天穹,萌生出丝丝凉意,淡淡的星光照着青石板铺的路,风中带着芙蓉花的清香。那是阿离最喜欢的花儿,离儿,你现在到底在哪? 赵麽麽从外面进来,为我披了件水纱大氅,温言道:“格格,奴婢知道您心里不好过,可也要保重身子啊。” 我疲惫一笑,安慰道:“不打紧,麻烦您准备一桶热水,再把那件银红色百花飞蝶旗装和首饰备好,我要沐浴更衣。” 赵麽麽奇怪的道:“都这样晚了,怎么还要沐浴呢?” 我凝视着无边的黑夜,咬牙切齿的道:“因为,待会我要见几个人,和他们进行一场艰难的谈判!” 赵麽麽更是惶惑道:“奴婢越发不懂了,这和您梳妆打扮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已处于劣势,梳妆打扮是为了掩饰我的疲态和焦急,更是为了,输人不输阵!”我冷冷的一字一句道。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章 当戴良臣率先到达鄂栋的府邸时,我已好整以暇的端坐在塌上等候诸人。 明亮的灯光下,戴良臣冷冷的打量着身着银红色百花飞蝶旗装,满身珠翠盛装而待的我,叹了口气,眼睛都亮了起来,道:“奴才就知道,格格一定会火速赶回来的。” 我淡淡的笑道:“哦,是吗?戴都统何以见得?” 戴良臣目中却全然毫无笑意,沉声道:“依奴才之见,格格应派人星夜入宫求得皇上手书,诛杀线虎云,重掌大权!” 我轻蔑的一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况且我还要弄清楚一件事方可向皇上禀告。”说着,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他一眼。 戴良臣无端紧张起来,沉声道:“不知格格要弄清楚什么?” 我优雅的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戴良臣,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自然是要弄清楚,我一手提拔上来的王府包衣,自称孔氏嫡系对我忠心不二的戴副都统在这次谋逆事件中到底充任了什么角色,到底站在哪一边?否则,误会了你,岂不是要背上妄杀忠良的恶名?”我刻意将谋逆两字咬的格外清晰。 果然,戴良臣平静无波的面上蓦然阴沉下来,双目灼灼盯住我道:“奴才惶恐,不知格格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指着戴良臣怒声呵斥道:“好你个戴良臣,素日里满口奴才长奴才短,到了关键时候。你居然欺瞒于我!当日在河南驿站,线虎云已然夺了广西大权,你却丝毫不曾提及。这不是欺瞒是什么?在公,你为下属。在私,你是我王府家奴,似此等背主谋逆之事,国法家法都断难姑息,你倒是说说看。我应该怎么处罚你才是?” 戴良臣被我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倒,平日那般气定神闲之人,此刻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方呐呐道:“奴才死罪,一时鬼迷心窍,只想着就此扳倒孙延龄,却没想到竟将线虎云推上主位。” 我冷笑道:“没想到?那线虎云为何能轻而易举夺了帅印,囚禁了额驸?” 戴良臣苦笑道:“奴才不敢再欺瞒格格,当日本是想鼓动将士们逼孙延龄交出大权。.16K.Cn更新最快.谁料一干将士感念昔日线老将军恩德,竟背着奴才和王都统迎回线虎云,奉上帅印。如今奴才也是懊悔的紧。请格格明察!” 我这才恍然,怪道我一直想不通精明如戴良臣怎么迎回眼中不揉沙子地线虎云处处与己作对。原来竟是被将士们摆了一道。心下着实松了口气,遂道:“你也竟有今日。事到如今,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接下来你预备如何对待我和孙延龄?” 戴良臣一愣,遂跪下道:“奴才自然是效忠格格,只盼格格看在奴才在驿站中百般提示的份上,留奴才一命!” 我闲闲的抚弄着镂金嵌宝地护甲,只缓缓道:“你还算明白,若朝廷得知你等煽动将士,试图谋逆之举,怕是任神仙也保不得性命。戴都统怕是忘记了京城之中勾结吴三桂子杀人栽赃的事儿了吧?可我,却是记地清清楚楚。孙延龄虽有罪,到底是我的额驸,皇上怎么都会给我这个面子,可如果太皇太后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你说,她老人家又会怎么样惩处设计陷害自己女儿女婿的人呢?到时候,朝廷为了顾全颜面,平西王,建宁公主额驸,孙延龄自然都会无事,那替罪羔羊可就只有一个了!”戴良臣面色越发难看的厉害,低声下气道:“格格说地是,奴才多谢格格保命之恩,只是不知眼下奴才该做些什么?”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说要做什么?这还要我教你吗?你如何鼓动将士们将线虎云推上去的,就再怎么将他赶下来!” 戴良臣面露难色,低声道:“可如今线虎云的声势在军中如日中天,想扳倒他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何况将士们亲手将其推上去,怎么肯再把他赶下来,奴才愚钝,还请格格示下。” 我沉吟片刻,斟酌着道:“戴都统曾向我提过,这线虎云执法甚严,要想扳倒他恐怕要从这里下些工夫了。” 戴良臣是一点即透的人,闻言笑道:“多谢格格指点,奴才知道怎么办了。” 我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又嘱咐道:“擒了线虎云之后,不要伤了,好生带他来见我。” 戴良臣疑惑道:“格格,这种断断人留不得,若一念之仁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我脑海中浮现出气息微弱的线安国将定南王印交给的情形,还有宝姨慈祥的面容,轻叹一声道:“线老将军和夫人皆已亡故了,只余下线虎云一子,若杀了他,线家便绝了后。再者,我深信线老将军的儿子绝非此等贪图权势之人,若不是我心有它想,将广西交到他的手上想必会是极稳妥不过地。” 戴良臣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试探的道:“格格所指心有它想,是何意思?” 我忽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冷漠道:“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办好眼下极要紧地差事便是。” 戴良臣得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告退。 我又叫住他板着脸道:“你且站住,我还有一事问你。孙延龄地下落,你知还是不知?” 戴良臣飞速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笑道:“若奴才知道他的下落,恐怕格格此时也要服丧了。” 我登时怒从心起,正要张口,戴良臣已回复了沉静地面容,打千道:“格格要是没有别的话,奴才这就下去赶着办线虎云的事了。” 我凝视着他傲然离去的背影,紧紧咬住下唇在口中喃喃道:“早晚有一天,我非杀了你不可!”想到此,心内憎恨孙延龄的念头愈发强烈,当初若不是为了救他的性命,我又怎会将戴良臣这等深不可测的小人招至身旁,如今他势力做大,我处处被他牵制,却也奈何不得他。今日是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否则他怎肯俯首听命于我!若他力挺线虎云,我又能耐其何?幸喜他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生怕朝廷追究下来终无法全身而退,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冒险与之协商的。 正气的头昏脑胀之时,鄂栋带着广西巡抚马雄镇走了进来,马雄镇乃朝廷亲命广西巡抚,为官清廉正直,是可共谋大事之人。 一身朝服的马雄镇进的房内即刻跪下行礼道:“臣广西巡抚马雄镇给四格格请安,臣办事不利,使格格受到惊吓,臣罪该万死。” 我和颜悦色命他起身,道:“马大人言重了,请坐。” 马雄镇斜欠着身子坐下,不安的垂首道:“格格不过离去几日,广西竟发生这等事来,臣惭愧!” 我沉着的道:“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请马大人来,便是想同你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马雄镇忙道:“臣任凭格格驱谴,万死不辞!” 我微微一笑道:“倒没有那么言重,马大人若一死了之,我岂不是少了一个好帮手!”说着,便将方才与戴良臣的谋划一一道来,末了又道:“此事还需大人与戴良臣通力配合,另外,我想请大人手书一封给两广总督金光祖,请他秘密调兵前来,以妨万一。” 马雄镇一愣,捋着胡子沉吟道:“格格是否对戴良臣不甚放心?臣亦有此意,他和王永年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叫人猜不透,格格想的极是周全,臣即刻给金大人去信,只调兵之事,事关重大,恐怕还要请格格用印才是。” 我点头道:“这是自然,书信就由鄂栋亲自送去,一并领军前来。在有额驸踪迹之前,大人对我已回广西之事,还要守口如瓶。” 马雄镇恭身道:“臣即刻去办。”忽又道:“鄂统领不在格格身边,臣担心格格的安全,不如格格暂且搬到巡抚衙门去吧。” 鄂栋亦道:“马大人说的是,巡抚衙门到底守卫深严些。” 我想了片刻,点头道:“也好,就这样办吧。”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一章 搬到巡抚衙门的当夜,鄂栋便带着马雄镇手书的信笺乔装出了广西,直奔两广总督金光祖而去。已是三更天了,我仍无丝毫困意,只觉浑身疲累到了骨子内,马夫人收拾了上房请我和赵麽麽住下。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微风时不时吹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响,天色暗淡的厉害,如墨染过的夜幕之上没有星子,也无月亮,惨淡的令人无端竖起寒毛来,心内一阵阵的发紧,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我自发间拔下一只银耳挖将几上的灯挑亮些,深深一声叹息。 门吱哑被人推开,满面慈祥的马夫人伴着赵麽麽一同进来,将一盅参汤放下含笑道:“妾身猜想格格还未就寝,炖了碗参汤来给格格暖暖身子,也好安睡一夜。我忙请她在一旁坐了,略带抱歉的道:“真是冒昧了,这样晚了还来打搅您。” 马夫人软语笑颜道:“格格这样说,妾身承受不起。您迂尊下贵到寒舍来,是妾身老爷和妾身的荣幸,平日里要请您来游游园子怕也是不能够的。如今既有此机缘,妾身欢喜还来不及,何来打搅之说。说着她又捧起白玉瓷碗怜惜对我道:“妾身怕下人掌握不住火候,亲自守在厨房内看着他们做的,格格好歹用些,您脸色很不好呢,想是太过费神之故。” 自在渡口得知广西的状况以来,我几乎夜不能昧。日不能食,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阿离和孙延龄的安危,方才又拼尽气力强做镇定之态与戴良臣周旋。早已是头昏眼花,心神俱疲。忽到了这温暖明亮散发着柔柔宁神香的精致室内,眼前又有和眉善目如母妃般怜惜注视着我地马夫人款款细语,关怀备至,直到此时才颓然卸下浑身的防备和紧张,不禁红了眼眶道:“有劳夫人了。” 马夫人一时动情抚着我冰冷的双手道:“这些日子叫格格委屈了!” 我不听委屈则已。一听委屈二字越发心内酸楚地厉害,只端起参汤一饮而尽,惟恐失态痛哭起来。 进完参汤,马夫人体贴的服侍我卸妆躺在床上,细心地为我掖好被角柔声道:“好好睡吧,一觉醒来就好了。.16K.CN更新最快.” 是夜,我当真睡的极是安稳,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小丫头已打好了温水供我净面。坐在梳妆镜前才恍然发觉已多日未曾对镜凝神了,细细照来却是大吃一惊,镜中的人儿面色苍白。眼窝深深凹下,无神且散乱。身后为我梳头的小丫头善解人意的轻声道:“格格怕是睡多了。待奴婢给您用胭脂膏子遮盖遮盖就是了。” 那丫头年纪虽小。手脚却甚是利落,不到片刻已为我化好了淡淡地妆容。竟象变了个人似的,金瓒玉珥,绛唇映日,端的是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一袭秋香色旗装愈发衬的温润恬静,我含笑赞道:“好巧的丫头,你叫什么?” 她只谦卑笑道:“奴婢叫画眉,不是奴婢手巧,是格格天生的好颜色,不然便是再巧的手,也妆不出一个西施来。” 正说着,马夫人叩门而入,含笑上下打量我半晌道:“格格今个气色好了许多,昨夜吓的妾身不轻呢!” 我站起身来,感激道:“夫人的盛情,四贞铭感在心。” 马夫人泰然自若地道:“说句不知身份的话,格格和妾身的小女儿一般地年纪,她远嫁在外,妾身一见格格打心眼里就喜欢上格格了,又眼见着格格受的苦,哪能不动容呢?” 我听完惨然一笑道:“到底是马小姐有福气些,有您这样地母亲。” 马夫人见我触动心肠,忙抓住我地手道:“瞧我,这好端端的惹了格格难过。倒忘了正经事,妾身老爷命妾身来请格格到大堂去呢,格格快随了妾身来吧。” 到了正厅,马夫人却将我拉至屏风之后,悄声道:“前头老爷正在宴客,听说请地是刘,李两位将 我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刘越和李才明原本是追随孙氏兄弟的,后因一些小事主仆反目,两人在军中颇有些势力,听戴良臣所言当日极立鼓动迎线虎云回来主政的便是他二人,囚禁孙延龄也是他们的主意,想到此,我不由得怒从心起,孙延龄素无容人之量,又无法拢住人心,今日之祸端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招来的? 马夫人轻轻拉了我的衣角,我这才回过神来,只听外间马雄镇对二人道:“两位将军亦忒急噪了些,怎可当堂便与线将军直直的顶撞起来,他本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忍忍也就过去了,如此可怎么收场?” 我只听的云里雾里,马夫人在我耳边轻声道:“听说,刘李二人的手下因赌博吃酒被线虎云抓了个现形,今儿个银安殿上线虎云当着众人的面怒斥了他们,并要军法处置,二人不服当场和线虎云闹了个不痛快。” 一人怒气冲冲的道:“他在老子面前摆什么谱,要不是老子把他推上来,那银安殿上哪里轮得到他对老子指手画脚!” 又一人接口道:“说的是啊,还以军法处置,看老子不发威,真的把自己当成正主了。” 马雄镇叹气道:“唉,这可如何是好?不过几日,这线虎云直把咱们孔军折腾了个人仰马翻,今日更是连你们两位将军的面子都驳了,更何况我们了,长此以往日子可难过了。” 一人满不在乎的道:“怕他做甚,老子既然能推他上去,也能把他拉下来,惹毛了老子,一刀砍了他!” 另一人恨恨道:“原想着把他推上去,他能看在咱们襄助的份上处处帮衬些,谁知道这龟孙子翻脸不认人,早知如此,还不如留着孙延龄那个空头额驸,好歹也能暗地里动些手脚。” 马雄镇忙道:“可不是这个话!如今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这还不算,回头孔四格格到了京城,将这里的一切如实向上禀告,一旦龙颜大怒,我们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线虎云死了倒不值什么,可惜了两位将军只得为他陪葬了。我心内一喜,马雄镇的话看来起了作用,外间半晌没有人做声,过了许久,一人才怯怯道:“当时没有顾的这些,这会子马大人一提醒,老子心里也犯起嘀咕来了。” 另一人仍强辩道:“我看没什么,只要广西太平,谁做广西将军还不是一样的,他孙延龄狗屁不通都能做,线虎云还是出身世家,怎么就做不得了?” 马雄镇冷笑道:“自然不是人人可以做得的。即便要线虎云做,也需得皇上下旨册封,这样不明不白以武力夺权,还囚禁了亲封广西将军,皇上只会认为这是谋逆。更何况二位不要忘了,这孙延龄可是正经八百的额驸,回头四格格去太皇太后面前一哭一闹,皇上也要让她三分的一人忙道:“四格格与孙延龄夫妻不和,这是众人皆知的啊。” 马雄镇又道:“再不和,到底一日夫妻白日恩,她怎么会坐视线虎云夺了孔氏大权,再说,丈母娘疼女婿可从来都是不搀假的!” 随即大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和马夫人相视一笑,心下稍安,又过了片刻,一人道:“那照大人说,如今该怎么办?” 马雄镇故做高深的道:“这,老夫怎么知道?只是听说四格格已然到了京城,这孙延龄自从王府内逃脱后便不知所踪,多半进京告御状去了。唉,两位将军处境堪虑啊!” 一人埋怨道:“都是你没有看好孙延龄,这下可如何是好?”另一人亦惊慌失措道:“马大人,请您老想个主意救救兄弟,若能逃过此劫,兄弟当舍命相报!” 马雄镇不慌不忙的神秘道:“看两位将军素日与我的交情份上,也罢,就指条明路给你们。那副都统戴良臣是四格格的包衣家奴,又是四格格一手提拔上来的,向来给他几分薄面,你们倒可去找他好言央求,在四格格面前多加斡旋,或是条生路。” 两人感恩戴德的齐声道:“多谢马大人指点。来日必将图报。告辞!” 待两人的脚步声走出厅外,我才松了悬着的一颗心,马雄镇疾步走了过来,如释重负的对我道:“臣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余下的就看戴良臣的手段了!”我胸有成竹的颌首道:“他自然是得心应手的,我们只待好消息便是。”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二章 接下来的几日,戴良臣凭借多年来在军中培植的势力,对刘,李等人软硬兼施,加之众人近日来对线虎云不将情面的冷酷作风深有领教,戴良臣又故意夸大其词,说什么皇上知晓后龙颜大怒,已命四格格带兵前来平叛之类的恐吓话来,刘,李二人先前被马雄镇唬的已是六神无主,此时见戴良臣的话恰应了马雄镇的推测,越发不知所措,最后只得俯首听命于戴良臣。 此时,大功已告成一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戴良臣带着刘越,李才明及所属将士亲到巡抚衙门迎我往银安殿去,我身着石青色朝服,绣五爪正龙四团,前后两肩各一。领后垂着两条金黄绦带,以珊瑚坠角。香色蟒袍通绣九龙,头上一顶三层镂金朝冠,冠顶用红宝石装饰,当中一只金凤口衔一串东珠傲然而视,俏生生的清水脸上并无施脂粉等物。 站在巡抚衙门高高的台阶之上,素色大氅随风飞翻起来,我凌厉的眸子扫视着跪在下头的众人,沉声道:“诸位将士皆是我定南孔氏嫡系部队,你们当中不乏随线虎云犯上作乱之人,可如今即能幡然悔悟随我平叛,过去的就不再计较,夺回帅印后各位更是广西的大功臣,朝廷和我都不会忘记的。” 伏在下头的诸人本心怀忐忑,今见我这样说,顿时放下疑虑不安,感激涕凌的异口同声道:“奴才自当回报格格大恩,愿随格格前去平叛立功。” 秋风渐起。昏暗的天色底下,飘落的黄叶散乱的安静躺在地上。戴良臣牵了匹浑身毫无杂色地雪白骏马走至我面前,恭敬道:“格格请上马。” 我撂开大氅一角。一个翻身便干净利落的稳稳坐到马背上,身后诸将士手执明晃晃的刀枪跨身在高头大马之上。威武凛凛。马雄镇忽想起什么似地刻意提高嗓门对我道:“回格格话,臣方才接到鄂统领飞鸽传书,说大军即将到达桂林。” 戴良臣面色稍一沉滞,随即回复常色,我心领神会对马雄镇安抚一笑道:“传令下去。大军前往银安殿,不得有误!” 街道之上,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仿佛空城一般毫无生气,不见了小贩扯着嗓子叫卖地声音,亦不见摩肩接踵的人来人往之景,每家每户皆是紧紧闭着大门,连幼儿哭泣声都传不进耳朵,心内不禁惨然。.手机站wap,更新最快.暗暗下了决心。收复大权之后,必定好生整顿民生,使得桂林再现歌舞生平。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转眼到了银安殿,殿前冷寂萧索。素日雕塑般的守卫不知去往何处。我命大队人马停在殿外,只带了王永年。戴良臣,刘越和李才明四人走进议政厅内,刚走到门外,只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王都统等人怎么迟迟未来议事,你去催催看是怎么回事。” 厚重的殿门咿呀被小厮打开,一眼瞥见我们直吓地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 我款步走进银安殿内,大殿正中一个大约三十左右的男子正伏身写着什么,他仿佛尖刀刻画出的剑眉挺鼻,格外的棱角分明,见我们过来,不由得一愣,即刻泰然自若道:“正要派人去请诸位呢,这位就是四格格吧。” 我淡淡笑道:“我正是孔四贞,线公子别来无恙吧!” 线虎云起身,扫视着后头众人一眼道:“多谢格格挂念,线某很好。听说格格奉命入京去了,不想这么快就回来。” 我意有所指的道:“线公子自是希望我多呆些时日,可惜我天生没有这个福气,挂念着广西和王府,匆匆便回来了。不过,回到王府才发现竟被重兵包围,额驸也不知所踪,短短几日广西将军竟换了个人,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这才来冒昧请教线公子。”线虎云坦然道:“线某惭愧,本应先与格格商议再行事的,如今正起草奏折,请皇上饶恕。” 戴良臣冷冷道:“我看就不必了,皇上并未有更换广西将军的意思,线公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交还帅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便罢。” 线虎云怒起,厉声道:“放肆,这里怎有你插话的余地?况且当日是刘将军等人请我前来主政的,岂能再将帅印交到孙延龄那无能之辈地手中?尔等不思励精图治,反而为虎作伥,广西迟早要败坏在你们的手里!” 刘,李二人听他言及自己,心虚的垂下头避在一旁,王永年正待发怒,我挥手要他噤口,含笑道:“线公子果然是光明磊落,一心为朝廷为广西着想。我深感欣慰,可线公子想过没有,如此欺上瞒下,以武力夺取政权,又置朝廷于何地?置我于何地?孙延龄尽管无能,却是朝廷亲封广西将军,公子若有不满,大可向皇上直言,不必先斩后奏,引人遐想。再者,这广西还有巡抚,有各地知府,将军驻守,怎么就到了公子所言地地步。” 线虎云冷冷道:“哼!格格还要为他们隐瞒吗?别的不说,单从将士们不堪孙氏兄弟作威作福,奋起杀死孙延基一事中便可看出素日他们是如何奉行不法,做恶多端地。” 我点头道:“公子说地不错,可公子忽略了一点,这定南王府是我父王和线老将军带领诸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我怎会坐视不理,任由他们败坏了这份家业?此事之前,尽管军中士气低落,奢靡成风,但民间却是一片安乐之景,可如今公子再到大小街道上转一圈看看,百姓们如临大敌,关门闭户,心惊胆战,这便是公子所乐见地吗?” 线虎云闻言一愣,若有所思的复坐了下来,我窥着他的神色又道:“公子若当真不放心,可光明正大向皇上说明一切,由皇上亲封了广西将军再行主政,到时,四贞无话可说,自当全力配合公子。而孙延龄和其亲信亦能服气,不至闹出乱子来。” 线虎云只是默默无语,仿佛在思量到底该不该相信我的话,王永年却早已按捺不住,恶声恶气道:“格格不必和他废话,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刀结果了他便是!” 我瞥了眼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戴良臣,冷笑道:“线公子是深明大义之人,断断不愿看到广西军中自相残杀,内讧不止!” 戴良臣慢吞吞道:“线公子可要想好了,外头八千精壮勇士正翘首以待!” 线虎云脸色变的灰白,长长一声叹息道:“也罢,我就信了四格格的话,但他日,若孙延龄守不住这份家业,我线虎云责无旁贷,到时格格请记得今天的话,毕竟广西也有线家的一份。” 我肃然正色道:“孔四贞虽一介女流之辈,却也言出必行,线公子只管放心就是!” 夺权之事在线虎云无奈的退让和将士的倒戈相向之下,不费一兵一卒得以和平解决。我紧紧绷起的心绪在这一刻彻底放松,手里攥着广西将军大印,发出第一条军令:命巡抚张贴告示,抚慰百姓。解散包围王府的重兵,搜寻额驸下落。 回王府的路上,百姓们大多三五成群的围在告示栏前争看安民告示,一些商户已打开了大门做生意,并在门前放起了鞭炮额首相庆,身着彩衣的小儿追逐打闹着,满街的喜气盈然,马车在人群中缓慢前行,我打开车帘注视着这一切,满心的委屈和疲累顿做烟消云散。 不知是谁看到了马车上定南王府孔氏字样,惊喜的大声道:“大家快来啊,四格格回来了,四格格回来了!” 顿时满街的人团团围住了马车,七嘴八舌的,有人道:“多亏了四格格赶回来,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另有人随声附和道:“说的是啊,要不是四格格,咱们现在还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赵麽麽在车内含笑道:“格格,您瞧大家多感激拥护您啊。” 我叹了口气,眼睛略有些湿润起来,动情的道:“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你让老百姓过着安稳的日子,他们便会死心踏地的对你,前明若不是失去民心,大清又怎可长驱直入,夺了朱氏江山。” 忽听一人登高而呼道:“四格格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潮水般的跪了下来,伏地高呼道:“四格格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声音经久不绝的回响在我耳边,激励着我去面对更困苦的未来。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三章 回到定南王府涵月楼,清雨和芒夏两个早已得了信迎在大门外,瞥见我和赵麽麽的身影出现在眼帘,两人泪眼朦胧的只叫了句:“格格,麽麽。”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而落。 赵麽麽叹了口气道:“好了,如今都过去了,格格劳累了这些日子,快去打水伺候格格沐浴更衣吧。”清雨忙拭了泪水强笑道:“奴婢们得了信就预备下了。” 说着扶我往密室内走去,果见红木大桶之上热气萦绕不绝,褪去繁重的朝服,我慢慢沿着光洁的桶壁滑进散发着茉莉香气的水中,清雨跪在一侧不停的往我背上淋着热水,这会子方觉浑身酸痛的厉害,闭上双目脑中一片空白,莫名的空虚惶恐袭上心头,直至把我淹没。 用过晚膳后,我换了件米色便袍斜斜倚在铺有金丝毡的软塌上,芒夏搬了个小几坐在一旁为我修着指甲,金炉中燃着的芙蓉香已渐渐冷了,风吹过窗子,秋色满园里黄花正开的茂盛,一弯清浅的弯月挂在树梢之上,格外引人漆愁。银白色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恍若泼了一池水的冰冷。往常这个时候,宁儿总会腻在我的怀里听我讲小时侯的趣事,时而发出奶声奶气的咯咯笑声,不知道远在漓江别墅的他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芒夏细心的轻声道:“格格,您是不是想小少爷了?” 我怔了半晌,默然长叹道:“这孩子自出生以来从没离开过我身边。天渐渐冷了,衣裳不知道够不够暖?” 赵麽麽安慰道:“有秋露和雪寒在一旁照料着,不打紧。.网,电脑站更新最快.” 芒夏亦是惆怅道:“格格要是实在想的紧。不如接了小少爷和莫先生回来。漓江畔水气太重,平白要冷许多呢!” 还未待我张口。只见清雨欢喜的跑进来道:“格格,格格,小少爷,小少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宁儿熟悉地呼唤声已传进我的耳朵:“额娘。额娘,我回来了!” 匆忙忙起身,身穿深蓝袍子的宁儿已跑进屋内,直直地搂住我的身子喃喃道:“额娘,我好想好想您!” 我地眼泪,忽然不争气的夺眶而出,这个小小的绵软身子竟是如此牵动我的喜怒哀乐,颤抖着双手抚着宁儿因急促奔跑而红朴朴的面颊,仿佛看不够似地来回上下审视着。半晌方哽咽道:“瘦了,也壮了好多。” 跟着宁儿回来的秋露含笑道:“莫先生教小少爷练剑,每日早起两个时辰。晌午念书,半晚上的时候先生就带着少爷在漓江上泛舟。修习琴棋书画。整日都不得闲,怎会胖的起来?” 宁儿掂起脚尖为我拭着泪水。痛心的道:“宁儿最不喜欢看额娘掉眼泪了,宁儿要额娘笑,额娘笑起来好漂亮,好暖和。” 近一月不见,宁儿在胡先生的调教之下,少了很多浮躁之气,言谈举止亦有模有样,叫我惊喜不已,忽想起什么似的道:“宁儿,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莫先生呢?” 宁儿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来,略带惋惜的道:“先生说他有急事要离开一段时日,送我到王府门口便走了,要我把这封信交给额娘,还说额娘看完信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接过信,连声嘱咐道:“清雨,你伺候小少爷去后头沐浴,芒夏去吩咐厨房做些小少爷喜欢吃的送过来。” 宁儿乖巧地向我告退后便随了众人出去,明亮的灯火下,我面色凝重的打开信笺,胡先生狂草字迹跃然其上:“仇家已然寻到桂林,为不连累格格和小少爷,请恕我不告而别,另阿离与额驸藏匿在钟亭山下小民孙七家,格格可去寻找。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再见之日必定将一切如实相告。” 次日一早,我在鄂栋地陪伴下前往钟亭山,钟亭山下人烟稀少,不费多大工夫便到了孙七家门前。 一侍卫上前叩门道:“孙七在家吗?” 里头一中年男子的声气谨慎道:“谁,谁找孙七?” 侍卫大声道:“你是孙七吗?你家中有无一男一女在此借宿多日了?” 半晌却不见有人再答言,我和鄂栋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鄂栋挥退侍卫,叩门温言道:“孙七,你在吗?开开门吧。” 方才答话地中年男子颤抖着应声道:“你是睡,找孙七干什么?” 鄂栋忍着不耐烦道:“你是不是孙七?开了门再说吧。” 中年男子却再次噤声不语了,鄂栋怒起,冷冷道:“我再说一遍,我找孙七,再不开门就硬闯了。” 那男子慌忙道:“大爷,大爷千万不要。” 鄂栋道:“那你就赶快开门,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过了片刻,柴门闪了一个小缝,探出头来地却不是答话的男子,而是一个刚总角虎头虎脑地小男孩,他怯怯的问道:“孙七是我爹,他叫我问你们找他做什么?” 我走上前去,和颜悦色的抚着他的发辫道:“你爹怎么没有出来?” 小男孩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只是摇头道:“我爹出不来,他叫我问你们找他做什么?”我不禁疑窦丛生,遂展开笑靥柔声道:“好孩子,你别怕,姨姨不会伤害你的。你告诉姨姨,你爹为什么出不来,屋里除了你和你爹还有其他人吗?” 小男孩眨巴着惊恐的双眼,半天才道:“前几天有一个叔叔和姨姨半夜闯到家里,刚才就是那个叔叔拿着剑不许爹来应门的。”鄂栋在我耳边低声道:“格格,看来这一男一女正是额驸和离姑娘。” 我点头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侍卫在马上远眺了半晌道:“格格,是戴良臣带人来了。” 鄂栋抓紧配剑,紧张的对我道:“他来做什么?”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四章 钟亭山下,戴良臣身着戎装,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带了刘越,李才明和所属士兵肆无忌惮的向我走来,鄂栋上前一步,护在我身侧警惕的道:“敢问戴都统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戴良臣瞥了鄂栋一眼,恭身打千道:“奴才戴良臣给格格请安,奴才等得知格格微服出了王府,特来护驾!” 我不动声色的含笑道:“戴都统有心了,只不过我身边有鄂栋和大内侍卫相陪,戴都统巴巴的带了这些人来是对鄂栋他们不放心吗?” 戴良臣从容不迫道:“格格言重了!鄂统领手下皆出身大内,武艺高强,奴才岂敢有所怀疑?只不过格格微服到这人烟罕至的山脚上,奴才实在是坐立不安,刘,李两位将军也是担心格格安危,所以跟随奴才一同前来。” 我冰冷犀利的目光在刘越,李才明脸上来回扫视着,两人在我的逼视下手足无措,只随声附和道:“戴都统说的是,戴都统说的是。” 戴良臣打量了站在我身边惶惑不安的幼童,只做不解道:“格格冒着大风,只为来看这个孩子吗?” 我心中暗暗恨的咬牙切齿,面上也只得敷衍道:“恰巧路过罢了。” 戴良臣饶有兴致的道:“哦?格格竟有此雅兴,不过依奴才看来,格格可不是恰巧路过那样简单。” 身旁的鄂栋怒视着戴良臣,利剑几欲脱鞘而出,我镇定的反问道:“那依你之见,我是做什么来了呢?” 戴良臣煞有其事的绕着孙七家的茅草屋踱着方步。猛然转回头笑道:“依奴才之见,格格定是来查探民情来了,奴才可猜地准?” 我冷哼了一声。淡淡道:“我竟不知戴都统何时这般善解人意,见微知著了!” 戴良臣故做谦逊道:“奴才谢格格夸奖。要论起善解人意,见微知著来,谁人能及咱们四格格啊,大家说是不是?” 刘越,李才明忙齐声道:“是。格格慧心兰质,无人能及!” 我拢了拢孔雀金织披风,颇为不耐的道:“被你们扰的也没了兴致,这就回府吧。.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说着,抬步欲行。 一旁地戴良臣忽伸手拦住我的去路,鄂栋涑地抽出剑来,寒光凌人,冷冷道:“戴都统这是干什么?” 戴良臣用两指推开鄂栋的宝剑,嘻嘻一笑道:“奴才是想既然已经来了。就陪着格格进去歇歇脚,待风略小些再走也不迟啊。”未待我说话,他已道:“来人啊。还不快到屋里收拾收拾请格格进去。” 两个兵勇应声推开门,直直的闯了进去。 戴良臣似笑非笑的道:“格格。请吧!” 我深深吸了口气。牵着孙七幼子的小手走进茅草屋内,只见方才进去地兵勇急急奔出来回道:“戴都统。额驸在里头!” 戴良臣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我,含笑道:“奴才恭喜格格,贺喜格格,额驸找到了!这可真是塌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看着鄂栋,鄂栋会意,执剑率先闯进了屋内,戴良臣倒一点也无着急,优哉优哉跟在我的后头。昏暗的屋内,孙延龄一身平民装束,背对着房门站在墙角,手里一把乌金刚剑指向一个浑身发颤的中年男子,牵着我的手的幼童扑上去叫道:“爹,爹。”想来这个男子便是孙七,当孙延龄听到有人叫门,六神无主之下胁持了孙七。简陋的炕上垂头坐着一个女子,我惊喜万分的唤道:“离儿!” 那女子闻言抬起头来,怔怔凝视了我半晌,不敢置信地试探道:“格格,是您吗?”跌跌撞撞向我奔过来,确定是我后紧紧抱住我,任眼泪在脸上纵横,激动的道:“格格,格格,阿离总算又见到您了,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我心内酸楚的厉害,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柔柔抚着她地凌乱长发道:“傻丫头,我们说好了一辈子都守在一起的,快别哭了,那么多人看着呢。” 孙延龄听我地声音后颓然放下了手中地剑,缓缓转过身子悲喜莫辩的道:“你终于来了!”不过短短几日,他竟苍老到如斯地步,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却在瞥见戴良臣地那一刹那,眼中聚集了无数的怨怒之气,厉声道:“好的很,你也来了,偿命吧!”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拣起地上的宝剑,狠命朝戴良臣刺去。 鄂栋眼明手快的将我和阿离护在身后,一面急急唤侍卫前来,紧紧跟在戴良臣身后的刘越反手用两指夹住锋利的剑端,待众人回过神时,孙延龄手中的剑已被刘越打落在地,他本人亦被刘越狠命一击而昏聩过去。 戴良臣嘴角含了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缓缓走近我刻意提高嗓门道:“额驸这些日子颠沛流离,想来是受了很多惊吓,以致神志不清了,格格,您以为呢?” 那一个瞬间,他紧紧盯住我的眸子里被噬血般的疯狂充斥,直叫我不寒而栗,仿佛置身于茫茫雪原之上,被凌洌的寒风吹的刺骨奇寒。阿离紧紧攥住我的手,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相同的恐惧,半晌我方强做镇定咬牙道:“戴都统既然这样说,想必不差。” 戴良臣面上露出了满意之色,恭敬道:“待回府之后,奴才即刻请人来医治额驸,至于军中繁杂事务只得有劳格格费神了!” 我冷冷道:“这个我自是责无旁贷。”说罢,拉着阿离傲然出了茅屋,鄂栋命侍卫抬起孙延龄快马加鞭回王府去。 坐到马车内,我和阿离仍是心有余悸,阿离惶恐的道:“格格,我愈来愈不懂了,如果说戴良臣为夺权才一路跟随您到孙七家中,那他为何又主动放弃唾手而得的广西将军,而是请您主政呢?” 我冷笑一声道:“广西将军需由皇上亲封,线虎云都不敢违令而行,他一个小小的副都统,一无背景二无家世,如何敢冒大讳自立为主?他杀了孙延基,生怕孙延龄借手中之权报复自己,因而假意说他有病无法理政名正言顺夺了他的兵权。” 阿离脸色越发苍白,抚着胸口后怕道:“格格,方才若是您没有答应他,他会不会起杀念?” 我默然不再做声,但闻车外秋雨淅沥不绝于耳。 回到王府,宁儿和清雨几个早已撑伞迎在门外,侍卫打开车帘请我下车,宁儿扑上来搂着我依恋的道:“额娘,您去哪里了?宁儿醒过来就没有看见您。” 我蹲下身子,用手帕拭着他额头上的雨水柔声道:“额娘去接你父亲和姨娘回来,你看,那是谁?” 宁儿瞥见阿离的身影,欢呼雀跃拉着她的手道:“姨娘,宁儿好想你哦!” 阿离亦是泪眼朦胧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不停的摩挲着道:“姨娘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宁儿呢,宁儿这些日子乖不乖?” 宁儿扬起脸骄傲的道:“宁儿好乖呢,莫先生说宁儿天资好,学什么都学的快,回头宁儿练剑发给姨娘瞧。” 阿离欢喜的满面放光,连声道:“好,好,真是乖孩子!” 我含笑站在一侧打量着这一幕,仿佛此时才回到人间似的,宁儿忽想起什么似的对我道:“额娘,您不是说父亲也回来了吗?宁儿怎么没有看到他?” 阿离忙道:“你父亲身子不适,侍卫们驾车从偏门送他到西院去了。” 宁儿一听急急道:“父亲怎么了,请了大夫没有?额娘,我要去看看父亲。” 我微微一叹,到底是父子天性,素日再怎么冷若冰霜,到紧急时刻关心爱护之情便暴露无疑,遂温言道:“大夫正在为你父亲诊治呢,过会子等你父亲醒来,额娘带你去见他,好吗?” 宁儿方不再闹,稚气的脸上却多出一种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忧虑。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话并不假,方才还是淅沥沥的小雨,不过半天工夫已成倾盆之势,冷风吹到直觉身上寒气逼人,尽管裹着孔雀金织大氅,我还是从心内打了寒噤,漫天雨雾里远处的巍巍青山只剩了郁郁的影子。 又是一年冬来到。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五章 康熙十二年冬,玄烨正式下旨撤藩。 旨意传到定南王府之时,我正与孙延龄,阿离围炉而坐,听宁儿绘声绘色的向我们描述方才街市之上的热闹场景。 自孙延基死后,孙延龄仿佛消沉了很多,甚至于对权利的狂热也渐渐淡了下去,每日深居简出,对外间一切事由都充耳不闻,漠不关心。只偶尔到涵月楼中陪我们母子用膳,闲话家常,兴致来了便教宁儿骑马射箭,日子久了,宁儿渐渐与之熟捻,整日里父亲长父亲短,叫的亲热无比。阿离曾欢喜道:“阿弥陀佛,就此一生倒也罢了。” 我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孙延龄兄弟自幼丧父,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感情非比寻常骨肉之情,孙延龄对这位庶出的长兄向来言听计从,待之如父。这些年来,孙延基无论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尽管孙延龄心中不愿,却还是不忍拂逆他的意思,酿成今日祸端,孙延基当真是死有余辜。可孙延龄不会这样想,他必定恨透了王,戴两人,可自从回府后,竟一字不提,就象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这不是他的本性,我只怕有朝一日他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我和他夫妻一场,虽半生别扭,到底还有宁儿,我不愿宁儿如我一般承受失去亲人的苦楚。 此时,前来传旨的广西巡抚马雄镇忧心忡忡道:“怎么会这样快?臣原本想着还要几年安抚诸王,皇上,唉!” 孙延龄面无表情的盯着燃燃上升的热气,宁儿不明所以的赖在同样惶恐地阿离怀里,我嘴角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缓缓道:“好端端的,皇上怎么突然下了这样地旨意?” 马雄镇皱起眉头道:“听说,是镇守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以年老请求归辽东。但同时提出一个要求,要留其子尚之信继续镇守广东。由此朝中大臣议论纷纷,有说要趁此良机一举撤了三藩,有地说不可,万一三藩抗拒作乱,后果不堪设想。皇上对这两方均未置一词。前些天却痛下决心,说藩镇久握重兵,势成尾大,非国家利,这才有了撤藩之举。” 我顿时心乱如麻,震惊不安之中又夹杂着几丝喜悦,原本我就是要进京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表明心迹,赞同撤藩的,可如今猛然成真。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双手不停的扯着锦帕,忽又道:“三藩王有什么动静吗?他们是什么意思?” 马雄镇道:“回格格话。. q i s h u 9 9 . c o m,电脑站更新最快.自今为止镇守云贵地区的平西王吴三桂和镇守福建地靖南王耿精忠还没有任何动静,圣旨到了他们仿佛石沉大海。可据可靠消息。平南王尚可喜已然在打点行囊。准备奉命入京颐养天年。” 我疑惑道:“按道理说,旨到之日吴三桂等人就该递谢恩折子。有何要求亦可提出。没有任何动静,这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吗?” 马雄镇亦道:“格格说的是,恐怕这会子朝廷也在犯嘀咕呢。不过,咱们也管不得这些,皇上既然下了旨要撤藩,臣自当来请示格格,咱们广西该怎么做?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我有意无意的瞥了眼孙延龄,斩钉截铁的道:“我定南王府一向以王命是从,自当遵从旨意,撤藩交权!” 马雄镇松了一口气,沉声道:“臣心里有数了,这就回去写折子呈达天听!” 待马雄镇退下后,我凝视着孙延龄淡淡道:“你,为什么不做声?” 孙延龄抬起头来,略带自嘲的苦涩笑道:“格格是说我吗?我有什么好说的,这定南王府姓孔,不姓孙,虽一笔之差,却是天上人间。格格做主便是,哪里容的我在此多言,自找无趣。” 阿离见我面色不好,忙打着圆场道:“格格,既这样说,咱们可不是要回京城了吗?赵麽麽要是听见了,不晓得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呢!整日就听她老人家念叨着回宫回宫的,这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宁儿不解的道:“额娘,京城远不远?我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太皇太后是不是也在那里?” 我含笑揽过宁儿,柔声道:“京城好远呢,我们要坐船坐很久才会到,太皇太后啊见到宁儿肯定喜欢地什么似的,你身上戴的辟邪玉佩还是你满百天地时候太皇太后命人从京城里送来的呢,宁儿想不想见太皇太后啊?” 宁儿闻言拍着手笑起来:“额娘,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啊?我好想见太皇太后,她那里一定有好多好玩地东西!” 孙延龄铁青着脸冷冷道:“你是我地儿子,我在哪你自然留在哪,京城和我们没有关系,去那里做什么!” 宁儿歪着脑袋道:“爹,您不同我和额娘一道去吗?姨娘还有麽麽也去的。” 孙延龄离席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只怕那京中没有我地位置!” 我强忍着怒气道:“孩子面前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孙延龄阴冷的目光扫视着我,阴阳怪气笑道:“我说了什么吗?格格莫不是心虚吧,京城里有个人自然叫格格朝思慕想,如今终于可以再见了,我倒要好好恭喜恭喜格格呢,多年的心愿达成了!对了,格格是不是要备份大礼感谢感谢平南王,若不是他年迈归老,格格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返京一偿宿愿呢!” 我听完他这一席话,只气的浑身乱颤,眼冒金花,盛怒之下扬起手来重重打了他一个巴掌,孙延龄显是没有料到我会反应如此激烈,愣了半晌捂着脸恨恨摔门而去。 阿离扶着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忙忙抚慰道:“格格不要动怒!额驸一时想左了,待回转过来自会给格格赔不是的。” 赵麽麽在外间听到声响,赶过来命清雨几个把宁儿带出去玩,又为我斟了杯热水道:“格格好歹喝一口,暖暖身子顺顺气吧。” 我无力的摆摆手,颓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是心里不肯放下。” 阿离默然一声长叹,低声道:“您又何曾放下了呢?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您越是待他有恩,他越觉得自卑配不上您,您一提京城他就害怕,就心虚,当年若不是用了卑鄙的手段,您怎会嫁给他的?这些他比谁都明白。” 我觉得心里发酸,一阵哽咽,已是流下泪来。半晌方凄然道:“这,又怪得谁呢?” 阿离幽幽道:“要怪就怪上天太过荒谬,不该叫他爱上您,又鬼使神差做出那等事来,如今一错再错,终是无法回头了!” 外头雪已落了半尺深,千里之内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银白,几无杂色,那些无法触及的岁月,总在一些安静而寂寞的午后,才会轻悄悄地泛起,有如光滑的丝绸,拂过最柔软的记忆。都说思念人也是种幸福,可想起他,淡淡的悲凉总是慢慢浸透整个心田。那个转身,只是一刹,却从此将我们隔开千山万水。 回到京城又能如何?孙延龄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他有那样雍容高贵的福晋,如珠如宝的娇女,而我亦是年华落尽,满面沧桑,还有宁儿,那个我视之如命的儿子,这一切都象流水一般,轻柔却寂寂无声的斩断我们之间的所有过往,将我们隔在不同去向的两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基调,再也难以逆转。 次日,依旧是漫天飘雪,经昨日一事,我终是没有精神,身着蓝锻旗装抱着铜制暖手炉懒懒歪在绵软的塌上,金炉中燃着的刚扔进去的一把合欢香饼,恬淡清雅的气息萦萦在鼻间缠绕,房内笼着旺旺的地龙,自是温润如春,琉璃窗外腊梅正迎风冒雪怒放着,细腻柔嫩的花瓣被冰雪覆盖着,只露出花心一点融融的娇黄,越发晶莹剔透起来。 阿离轻手轻脚从外头进来,手中赫然是一朵红的醒目的梅花,见我睁开眼睛打量着她,遂嬉笑着上前为我插在鬓间。 我复又闭上双目,喃喃道:“宁儿还好吗?昨日是我太冲动了,千不该万不该当着孩子的面那样对他。” 阿离安慰道:“宁儿最是个乖巧懂事的,今一早上马巡抚夫人便派人接了他去,说是府里头有个年纪相仿的孙少爷过生辰,请了咱们小少爷去玩会子,这孩子就欢天喜地的出门去了,昨日的事儿早就抛在脑后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又道:“是谁陪着一同去的?也该备了贺礼才是。” 阿离抿嘴笑道:“这还用得着您吩咐啊,我让芒夏跟着去的,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外加银制项圈,玉佩各一做贺礼,您瞧可还妥当吗?” 我斜了她一眼,笑道:“瞧这话说的,便是不妥当也不能追了回来啊!” 阿离亦笑道:“可不是,您呀就少操这份闲心,好生将养些吧。” 正说着,二门上的小厮隔着帘子来回道:“格格,戴副都统在厅内求见。” 我皱起眉头,不胜厌恶的冷冷道:“不见!”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六章 到底我没有出见戴良臣,我只怕自己抑制不住对他深深的厌恶,那样无能为力的挫败叫我不寒而栗。他漫不经心的眸子中常常一闪而过的阴冷贪婪带着噬血的狂野,仿佛一切都在他手中牢牢掌控着一般。尽管他对我的身份有种本能的忌惮,我却无法容忍事事被他牵制,更无法容忍他在我眼底下做出那些违法乱纪,贪得无厌的事体。可如今,却轻易动他不得。 阿离为我斟了杯滚烫的热水放在手心里暖着,担忧的道:“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呢?” 我冷冷哼一声道:“他能有什么事情?似乎从他口中我从未听过好消息。” 阿离正待说些什么,只听鄂栋低沉的声音在外头道:“格格,奴才有要事求见。” 我挥手命阿离打起厚重的锦缎帘子,只余了一层凉沁圆润的琉璃珠帘暗自摇曳着,鄂栋立在帘外恭敬打了个千道:“奴才给格格请安!” 我微微颌首,淡淡道:“这早晚做什么过来?” 鄂栋垂着头低声道:“回格格,奴才今儿个在街上遇见平西王府的胡国柱了。” 我一愣,蹙起眉头只道:“吴三桂的女婿吗?他来桂林做什么?” 鄂栋谨慎回道:“奴才不知,他轻装简骑,身边只带了几个平民装扮的兵勇,奴才远远的瞧见他进了一家酒楼,奴才不敢轻举妄动。特来向格格请示。” 胡国柱不仅是吴三桂的女婿,更是他的心腹,得力干将。轻易不离身侧,数年前他为了傅弘烈之事秘密前来桂林与孙氏兄弟商议。这会子朝廷方下了撤藩旨意,他不呆在昆明与吴三桂共商大计,跑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与孙延龄又有什么关系? 我沉思半晌,斟酌着道:“挑几个伶俐地侍卫跟上他,看他与谁联系。做了些什么,要小心,不要被他发现了。” 鄂栋会意道:“奴才省得,格格放心。”说着,跪安出去。 晌午,雪还没有停住的样子,天色愈发阴暗起来,我身穿镶有银狐白毛的滚边玉色旗装盘膝坐在温热地塌上和赵麽麽闲话,阿离并清雨几个围在塌边的小几上懒懒地有一搭没一搭做着绣活。.手机站wap,更新最快.房内安置了一只硕大的黄铜暖炉,炉中扔了几块茉莉香饼,窗子上糊着雪白的粉纹纸。却被外头似血般的梅花染出一片红霞影。 赵麽麽眯着眼叹道:“奴婢这些年跟着格格,可享了不少福呢。没承想还有回京城的一天。唉。都快十年了!” 阿离含笑道:“可叫麽麽给盼到了,开了春圣旨一下可不就能回京了!” 芒夏不安地与清雨相视一眼。鼓气勇气道:“格格,那奴婢们怎么办?” 阿离故做疑惑道:“什么怎么办?” 清雨怯怯道:“二奶奶就别打趣咱们了,自说要回京咱们四个夜夜都睡不好,格格要是走了扔下我们可怎么办啊?”我温和的注视着她们,柔声道:“你们跟了我这些年,我的脾性你们是知道的,断断不会委屈了你们。我在心里为你们盘算着,若是你们不忍离家别井,我就做主在军中选了好的军官配你们.............. 话尚未说完,芒夏已急急道:“格格,奴婢们不愿嫁,奴婢一辈子跟着格格。清雨亦红着眼眶道:“格格,且不说奴婢们早就没有家人了,奴婢们也离不开格格和小少爷啊,您就带我们一起走吧。” 赵麽麽缓缓对她四人道:“你们也都大了,哪能一辈子不嫁呢?在京里的时候格格身边也有两个丫头,和阿离一般大的,格格回广西前做主将她们嫁给了侍卫,这也是有前例的,你们虽没了老子娘,格格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必定叫你们过的如意。便是到了京里,也不能守着咱们过一辈子啊。” 芒夏梗着头怔怔道:“奴婢不知道她们三个是怎么想,反正奴婢不嫁,一辈子守着格格又怎么样?” 清雨三人俱垂下头不再言语,我心内已明白了大概,只淡笑道:“我从不勉强你们,还有些时日,你们都不妨再思量思量,拿定主意。” 正说着,宁儿从外头带着一身地凉气闯进来,嬉笑道:“额娘,我回来了。” 我心内一喜,忙忙揽了他过来,褪下他身上的大氅,将银制暖手炉给他放在怀里,一迭声的道:“冷不冷?快脱了靴子上来渥渥。宁儿依言甩下靴子麻利地爬到塌上,把冰冷的双脚伸到我怀里,欢喜地笑道:“额娘,我今个骑马赢了博儿,还射中一头鹿呢。”一面回头叫道:“来人啊,把鹿抬进来!” 几个侍卫应声而入,果见一头气息奄奄地牛犊大小的公鹿,肚子上还残留着半截断裂地箭缘,汩汩淌着深红色的血,赵麽麽粗粗看了眼忙道:“快抬出去吧,怪吓人的。” 宁儿满不在乎笑道:“麽麽,它已经被我射死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啊!” 我抚着他被寒风吹的红通通的面颊,慈笑道:“麽麽信佛呢。看不得这些。宁儿真能干,过会子叫你姨娘亲自下厨给你做鹿肉吃。”宁儿兴奋道:“额娘,马大人说您也会骑马射箭。比寻常男子还厉害呢,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啊?” 我摇头笑道:”额娘多少年没有再骑马射箭。早就生疏了。” 宁儿扫视了一圈忽道:“怎么不见爹?额娘还在生爹地气吗?” 我淡淡笑道:“额娘没有生气,你爹是个大人,怎么会整天呆在额娘身边呢,用晚膳的时候叫人去请了他来吧。” 宁儿窥着我的脸色,忍不住小声道:“您别生爹地气。他也好可怜的,伯伯也死了,除了我和额娘,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了。” 我闻言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傻宁儿,这些话是谁告诉你地?” 宁儿低声道:“爹说的,前天他带我去打猎的时候说的。他还说他对不起额娘,要我好好听额娘的话儿。不要惹您生气,以后长大了要靠自己地能力建功立业,给他长脸。” 我冷起脸来道:“额娘只要你活的自在。不要你建功立业。他要脸自己挣就是!”阿离忙道:“瞧,好好的又动气。宁儿快和额娘说。说额娘不许气哦,不然老了就丑死了。宁儿不喜欢丑额娘。” 宁儿爬起来揽着我的脖子照阿离的话说了一遍,又眨巴着眼睛道:“额娘再丑宁儿也喜欢,额娘是宁儿的额娘,是最漂亮的额娘。” 没由来的眼泪就爬满了眼眶,我紧紧抱着宁儿唏嘘不已。 用晚膳的时候,我本不愿命人去请孙延龄,奈何一早许了宁儿,也只得由了他去。等了好半天,孙延龄才过来,一身藏青色雪濑毛棉袍上落满了雪片,鼻尖冻地通红,坐下来也不言语,自顾自的倒了杯烈酒饮下。 阿离忙上前道:“怎么也不热一下?小心伤到胃,额驸略等等,我这就去换一壶热的来。” 宁儿扯着他地衣襟道:“爹,您去哪里了?刚回来吗?我和额娘等您用膳等大半天了呢。” 孙延龄瞥了一眼我,淡淡道:“没有去哪里,随便在街上转了转。以后我若不在,就不必等我了。”宁儿坐下来,噘着嘴生了半天气,又忍不住献宝道:“爹,您瞧,这是我今个打的鹿。” 孙延龄在火锅中夹了一筷子滚烫地嫩鹿肉,心不在焉道:“恩,还好,不错。” 我见宁儿满脸地失望,压着怒气道:“一整天你去了哪里,不是说好今天带宁儿去林场的吗?”孙延龄毫无表情地道:“我有事。改日再去便是。” 我啪的将银筷子摔到桌子上,唤道:“清雨,带少爷出去玩会。”又对宁儿温言道:“宁儿,额娘有事和爹商议,你出去玩好不好?” 宁儿低着头跟着清雨出去,我方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就是对我有天大的不满,怨气,也不该那样待孩子啊。他巴巴的等了你这半天,就是受你冷言冷语的吗?” 孙延龄铁青着脸道:“我看,不是我有怨气,是格格越来越看不惯我吧?怎么,马上要回京城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撇开我吗?” 我怒道:“你,简直莫名其妙!” 孙延龄不怒反笑道:“不要紧,随便你怎么说,只是,我有一句话要奉劝格格,当年他得不到你,今天他照样得不到你。你已经嫁给了我,不管生死,这辈子你都只能和我在一起。况且,能不能回京城还要另说呢!” 说罢,他竟扔下酒杯,径直扬长而去,留下茫然的我呆呆而立。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七章 很快,我便明白了孙延龄那句话的意思:“能不能回京城还要另说呢!” 是夜已然过了子时,宁儿却还是丝毫没有睡意,缠着我非要下棋不可,谁知这一下便没完没了起来,经过胡先生的着意调教,宁儿的棋艺有了显著提升,若是存心敷衍,他一眼便能看出,我少不得打叠起精神陪着他。阿离守在一旁斟茶添香,早困的上下眼皮打架了。寒夜漫漫,我拥着精巧的暖炉,歪在海棠春色大迎枕上,倒渐有了些许兴致。 只见宁儿双目炯炯,凝神对着黑白棋盘,半晌笃定的挪动了一步,我心内暗暗叫好,面上不动声色,想了片刻伸手拈了一只道:“将!” 宁儿一愣,懊丧道:“我输了!”我将棋盘推散,含笑道:“输赢本在一线一间,宁儿你要知道,额娘要你学琴棋书画,不过是想让你领略这世间更多的美妙事物,而不是要你争个输赢,只要你能从这棋盘中得到乐趣,无论输赢也都值了。” 宁儿不服输的道:“额娘,再来!” 阿离被我们说话声惊醒,睡意朦胧道:“什么时辰了,还来吗?” 宁儿认真的做嘘状,让阿离噤声,我和阿离相视一笑道:“离儿,你先睡去吧,我陪着他就是。” 阿离站起身来往暖炉中添了一把香。端起紫砂泥壶道:“我去换壶热茶来。” 宁儿正冥思苦想的当儿,我偏过脸去窥着天色,墨染的深夜幕下。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漂洒不住,轻盈的仿佛不足素手一握。朱门上亮如黄金地铜环在暗夜里格外晃眼,院中青石板小路被厚厚积雪覆盖着,阿离走过的痕迹在身后瞬间被掩埋住,忽一闪而过的微弱灯火,只听阿离地声气道:“你怎么这会过来了?” 片刻。阿离匆匆进来对我道:“格格,鄂统领来了,说有要紧事见您。” 我闻言不解道:“这么晚了,快请他进来。唤清雨来伺候宁儿歇息去。” 鄂栋神色凝重的快步闪身进来,恭身一礼道:“给格格请安,恕奴才无状,这么晚来打扰您。” 我温言命他坐了,又让阿离倒了滚烫地热水来给他,不安道:“说吧。.手机站wap,更新最快.什么事?” 鄂栋将杯子放在一侧,低声道:“奴才命人跟着胡国柱,现在已经有了眉目。” 我心内一紧。不自觉道:“是不是来找额驸的?” 鄂栋一愣,随即道:“格格已经知道了吗?” 我顾不上他的疑惑。只道:“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鄂栋皱着眉头道:“侍卫们说,胡国柱是来给额驸送银子的。还有一封信,别的就没有说什么了。如今胡国柱已经匆忙离开了桂林。奴才愚钝,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又怕误事,因而赶着来禀告格格。” 阿离喃喃道:“送银子做什么?不年不节,咱们也不办什么喜事啊!” 鄂栋亦道:“说地是,奴才想了这半天只是没有头绪,您说这平西王好端端的做什么给额驸送银子?” 我仰脸想了想,却也茫然,半晌又道:“那封信的内容可知道吗?” 鄂栋摇头道:“奴才不知,额驸拿到信就收起来了,也没有看。两个人好象已经有了默契,只交了银子和信,并不多交谈。” :“这些天你注意一下额驸的动作,此时朝廷正紧锣密鼓撤藩,而在三藩意图尚未明确之前,我并不想与平西王府多有掺连,更不愿生出什么事情来,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沉吟着对鄂栋道。 鄂栋起身应了出去。阿离握了我的手,低声道:“格格,您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拔下发间的银钗将灯芯从明汪汪的蜡油中挑起,目光投向漆黑的外间,心内一片恍惚。 次日一早,孙延龄不请自来。 他来地时候我正准备出门,秋露为我梳了盘头翅,插着流金晃碧的金嵌花嵌珍珠宝石头花,双耳上垂了四颗金云衔珠,面上只敷了淡淡的脂粉,一身宝蓝色银鼠灰毛旗装越发衬地脸似满月,皓若秋霜。腕上戴着一只金刚手镯,沿圈镶了无数碎钻,象黑夜里的寒星那般明亮。纤若葱根地细白手指上箍了只蓝宝石戒指儿,手里捏了绣有寒梅地手帕。 孙延龄干咳一声道:“要出去吗?”我亦不回头,只淡淡道:“去银安殿。”末了又加了句:“今儿个马巡抚要当众宣布孔氏顺从朝廷旨意,以及撤藩的决心。” 孙延龄定定看住我,道:“为什么一定要撤藩返京?” 我停顿了一刻,挥手要众人下去,转过身子坦然正视着他道:“你自幼也是通读史书了地,历朝历代有哪个帝王可以坐视藩镇势力威胁自己的统治?又有哪个帝王拱手将半壁江山交付到异姓王侯手中?当今皇帝是有雄图大略的,如今藩镇势力庞大,军费开销已成朝廷的负担,撤藩是势在必行地。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哪怕撤了藩,你还是广西将军。依然是和硕额驸,这一生总是能风光过下去的。”孙延龄冷冷哼了一声道:“一旦撤藩。我还算什么将军,更不要提额驸这个空头衔了。我只问你,若真的将权力交了出去,那我哥地仇怎么办?那宁儿怎么办?从我手里继承这个有名无实的什么广西将军吗?” 我愈听愈惊,神色大变。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孙延基地死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你要找谁报仇?广西将士们吗?” 孙延龄狠狠道:“自然是找戴良臣和王永年报仇,是他们杀死了我哥哥,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我哥哥报仇,可如果手里没有了权,我用什么报仇,说不定还会被他们给杀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听着。定南王府姓孔,撤藩不撤藩只有我才能做主,我不会把我父王半生血战换来的一切变成你报仇的工具。变成你欲望的承载,至于宁儿。他不需要从你那里继承任何东西。那,不是我们所盼望的日子。” 说罢。我不再看他,径直出了房门。 银安殿内,当马雄镇念完折子后,诸将皆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人不满,更没有人表示异议,沉默的叫人心慌。 我高坐在镏金大椅上,扫视着身穿铠甲的诸人,唤道:“马将 镇守柳州的马雄闻言浑身一震,忙出列应道:“属下在。” 我含笑道:“多日不见了。将军是当日父王麾下仅存的老将,对于撤藩一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马雄赔笑道:“皇上既然已经下了旨,格格又早有这样的念头,属下等自然是唯朝廷和格格是从,别无他想。” 诸将交口道:“属下等唯朝廷和格格是从,别无他想。” 我和马雄镇相视一眼,心内均有些忐忑不安,毕竟这样的大事他们却都如此平静的接受,确实叫人费解。 半晌我方道:“诸位既然都这样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上书皇上之时,我自会禀明诸位将军地赫赫战功,到时再由朝廷按功行赏。” 众将恭身道:“是,属下遵命。” 待众人退下,我不无担忧的对巡抚马雄镇道:“马大人,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这些人仿佛都在观望着什么。” 马雄镇捋着花白的胡子,沉吟道:“如今其他三藩尚无动静,恐怕有人心里就活动开了。” 我长叹一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马大人尽快把折子递上去吧。” 就在递上撤藩折子地第二日,吴三桂在云南昆明起兵造反,自称周王、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并改服易帜,发布檄文以反清复明为号。 随即,平南王世子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在各封地相继响应。 桂林通往京城的要塞被封堵,沿途皆有乱兵游勇作乱,再加之桂林与吴三桂封地云南,贵州临近,广西局势也就骤然紧张起来。这接二连三地消息传来,桂林上下人心惶惶,诸将纷纷来请示要拨粮饷加紧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叫我更不安地却是孙延龄,自吴三桂正式反清以来,他表现出了莫明的兴奋,一扫往日地颓丧气息,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数日不回王府,便是宁儿也难得见他一面。鄂栋在跟踪他多日后终于发现他的秘密:原来他竟在暗自招兵买马。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八章 1673年,康熙正式册封孙延龄为抚蛮将军,要他首先就近剿吴。圣旨到达定南王府之时,孙延龄却称病躲在房内未出来接旨。 前来传旨的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大太监刘安,见我从内室出来,即满面赔笑的打千道:“奴才刘安给四姑奶奶请安!” 赵麽麽扑哧笑道:“这老东西,偏你叫的亲热,太皇太后跟前独一份的。怎么这次巴巴派了你来?” 刘安嬉笑道:“麽麽说的是,咱们是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老了的,眼见的四格格出嫁,叫句四姑奶奶原不为过。原本是想派了御前侍卫前来传旨,可太皇太后又念叨着格格,怕侍卫们话说的不清楚,这不,才派了奴才来。”我先站着问了太皇太后和皇上安,才含笑道:“公公坐吧,这没外人。” 刘安斜欠着身子坐了下手边,笑道:“奴才谢坐!格格气色好!” 我细细询问了他来时沿途的状况,担忧道:“太皇太后和皇上想必日夜难安,如今京中怎样?” 刘安沉稳回道:“皇上运筹帷幄,已经把吴应雄父子软禁起来了,又调集了全国精兵,誓灭吴贼。太皇太后说,等这边局势稍有好转,要您即刻带着小少爷回京城去。”又试探道:“额驸的身子要紧不要紧?皇上命他剿吴,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儿啊。” 我心内暗暗咬牙恨透了孙延龄,面上也只得不动声色道:“无妨,他不过是偶感风寒。过几日便可痊愈,公公回去禀告皇上,额驸身受皇恩。敢不尽心竭力?” 刘安点头道:“奴才必定将格格的原话转禀皇上。”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又道:“日前本递了折子给皇上,却奈何道路被阻。如今公公既亲自前来就请将这封信转呈太皇太后。”刘安起身接了信,恭身道:“是。格格要保重,尽早返京才是。” 赵麽麽刚送了他出去,孙延龄便偷偷摸摸着闪身进来,我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你疯了不成,好端端的做什么装病?” 孙延龄见房内只我二人,舒口气满不在乎地道:“自然是不愿接旨了,难不成真的去与吴三桂作对?那才是疯了呢!” :“你是朝廷亲封广西将军,受朝廷俸禄,如今却想临阵脱逃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延龄冷冷道:“朝廷不过是利用我罢了,眼下谁能帮我报仇,我自然为谁卖命!”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愈听心愈寒。孙延龄将目光转向我,渐渐变地温和道:“我暗自招兵买马的事。你其实早就知道了。你忍了这些时候不说,方才又为我遮掩,我很感激你。格格。我们夫妻一场,我并不愿瞒你。事实上。我与吴三桂达成了一笔买卖!” 我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心头突突直跳。低声道:“什么买卖?” 孙延龄道:“我答应他按兵不动,同时为他在广西招兵买马,而这些兵马将帮助我杀掉戴良臣和王永年,为大哥报仇!” 我心头一震,冷笑一声道:“你倒打地好算盘!可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向朝廷交代?再者王永年和戴良臣还是广西都统,你杀了他就是犯了大清律条,终难逃国法制裁。” 孙延龄仰天大笑,眼中恨意盈然道:“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王永年和戴良臣活着一天,我就夜不能昧,夺权之恨,杀兄之仇,这些就象蛇一样盘踞在我心里,怎么都抹不去。” 我强忍住满腔的怒气,冷冷道:“你准备怎么对付他们?吴三桂岂是善与之辈,只要被他抓住你的把柄,你这一世都要受他控制,难保日后他不以此威胁拉拢你反清复明,到那时,你又该如何?便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了啊!” 孙延龄惨然一笑道:“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惶惑的不能自己,一把拉住孙延龄的胳臂颤抖着道:“什么叫晚了?你做了什么?” 孙延龄冰冷地手覆上我的手,刚要张嘴,只听外面嘈杂声脚步声响起,我甩开孙延龄的手,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却是广西巡抚马雄镇一脸惊慌失措的闯了过来,阿离几个没有拉住,任他进了内院。 此时,素日镇定如坐定老僧的马雄镇一瞧见我,也顾不得行礼,只喃喃道:“反了,反了。我走下石阶,盯住他沉声道:“马大人,出了什么事,您别急,好好说清楚。” 马雄镇颤巍巍道:“方才,就在方才,在银安殿,我们正在议事,一群市井亡命之徒闯了进去,不由分说杀了王永年和戴良臣,还抢了都统印,然后竟扬长而去,臣调了兵勇上前围捕,他们居然拿出广西将军印,说是奉了孙延龄的命令。” 未待我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孙延龄已自房内走出,脾睨作态,全未将别人放在眼里。冷冷道:“不错,是我的命令,从今以往所有将士受我调配管辖。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 马雄镇脸虽已发白,却尤强撑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准擅动。朝廷不是命你剿吴吗?” 孙延龄轻松一笑,并未有甚太大反应,但心中地得意之情,已忍不住要从眉梢眼角暴露出来,道:“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想着保存实力,待时局再明了些而已。” 马雄镇惊道:“你这是在坐山观虎斗,看朝廷和吴三桂谁能压倒谁!”孙延龄呵呵一笑道:“我可没有这样说,马大人说话要慎重。咱们广西孔军这些年休养生息,怎能轻易消弱自己的实力呢?” 我这时已完全醒悟过来,指着他,厉声道:“你放肆!这十万广西诸将有谁会听你的指挥调配?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如今你铸下大错,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胡闹!我告诉你。没有我的许可,广西将军又如何?除了那用金钱收买来地一群市井亡命之徒,你依旧是个空头将 孙延龄没有料到我会当众如此做派。怒道:“你!” 马雄镇醒过神来,对我道:“孙延龄擅杀部下。与吴贼勾结。暗自招兵买马,这。这是造反,是叛应吴贼,是从逆!臣请格格大义灭亲,押送孙延龄赴京恭候圣裁,立手书命柳州都督马雄前来围剿一干叛逆!” 孙延龄一惊,强辩道:“我没有从逆,更没有叛应,你胡说!” 马雄镇冷冷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企图开脱。这是铁板上订钉地事实,你就等着制裁吧!”说罢,整理了衣衫,转身而去。 我目视孙延龄有些仓皇的神色,颓然道:“你已经报了仇,却也将自身陷入万劫不复地地步,眼下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两广总督金光祖以及广西巡抚马雄镇必将你擅杀部下作为叛应吴三桂之举,你百口莫辩!” 孙延龄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脸色灰白浑身无力,宁儿从房内跑出来,跪到地上惊慌地摇晃着他的身子,道:“爹,你怎么了?” 我命赵麽麽将宁儿带进去,冷静道:“如今,你想怎么办?” 孙延龄双目无神的盯着地面,半晌决然仰起脸道:“事已至此,我只有选择吴三桂了!” 我不自觉的一个踉跄,悲痛道:“我真没有想到孙老将军一世忠良名儿,竟会养出你这般贪生怕死,不仁不义的子孙来。” 孙延龄红着眼眶,嘶声吼道:“那你说,我能怎么做?我杀了他们,朝廷不会放过我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戈一击。或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纵然我不反,吴三桂又怎么会放过我?便是眼前马雄镇已言辞灼灼将我划到吴军一边去了!我深深吸了口气,伏下身子转了语气温和道:“延龄,你听我说,一切都还有的转圜,只要你立刻走马上任,带兵剿匪,这是戴罪立功啊,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里有我,我会去求他们网开一面,求他们看在父王的面上饶你一命。我们夫妻多年,这些风浪不算什么,你要想着宁儿啊,难道你要他失去父亲,要他一生都背着叛逆之后地罪名吗?” 孙延龄愣愣看着我,心思惝恍着,脸上似悲似喜,半晌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突然狠狠将我一把推倒在地,竟夺门而去。 我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看着越走越远的他,眼中滑落无尽地泪水。 宁儿从赵麽麽怀里挣脱出来,奔出去呼道:“爹,爹,你去哪里?你不要宁儿了吗?” 灰暗的天色底下,一群寒鸦扑棱飞过,发出凄厉地叫声。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三十九章 孙延龄的愤而离去宣告着我们夫妻在政治立场上的正式决裂。 是夜,我召集了军中诸将商议征讨孙延龄的具体事宜,此时吴三桂已然挥军进入桂、川、湘、闽、粤诸省,战乱波及赣、陕、甘等省,在短短数月之内,滇、黔、湘、桂、闽、川六省陷落,朝廷在仓皇之下应对极为被动,节节败退,形势一度很是严峻。吴三桂为贵州安全计,拉拢孙延龄投靠自己,并封其为安远王。 前来议事的将军不过寥寥几人,我冷冷扫视了一圈道:“怎么不见柳州都督马雄将 马雄镇叹气道:“马将军称病,说无法前来。” 我怔了半晌,长叹道:“既如此,也不必勉强。”遂打叠起精神道:“刘将 刘忠出列亢声道:“属下在,格格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属下身受定南孔氏大恩,任凭格格驱谴,再所不辞!” 我点头沉声道:“从即刻起,原王永年,戴良臣所属兵马归你调配,专力征讨孙延龄一干叛众。” 刘忠领命而去,我又道:“马大人手下官兵从即日起,每日分做两班,将桂林城严密的守起来,来往进出的商旅百姓都要严加盘查,避免闲杂人等混进城来扰乱民心。下剩八万兵马各司其职,勤加操练,以备不时之需。不得扰民,不得散布谣言。不得擅离职守!” 待详细制定了御敌细节后,已近天亮了。众人劳碌一夜,顾不得回府歇息。皆赶着去办差。 我不胜疲倦的抿了一口苦涩的陈茶,摇着发酸的右臂踱出暖阁。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一口微带寒意地气息,顿觉神思爽明了不少。院内一片春意盎然,迎春花香浮动,鸟语啁啾不断,雕花的廊柱上爬满了蔷薇青嫩的枝叶。堂前还有双小燕子正在衔泥做窝。 一阵细微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闭上眼睛也能听出那是宁儿。 果不其然,那抹天水蓝的小小身影蹑手蹑脚地转到我面前,仿佛生怕惊扰了我似的低声唤道:“额娘。” 我蹲下身子,仔细理了理他乌黑的发辫,轻刮了一下他高高的鼻梁,含笑道:“象个小毛贼一样的。” 宁儿乖巧道:“清雨说额娘一夜都没有睡,叫我不要吵了您。.电脑小说站http://wwP.更新最快.可我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 我怜爱地牵着他的手漫步在花丛中,柔声道:“额娘这几日忙。忽略了宁儿,宁儿怪额娘了吗?” 宁儿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宁儿想额娘。可是不怪额娘。额娘,等我长大了。您就不会那么累了。您就只要养花弹琴,陪宁儿练剑就好了。其他的事宁儿都会去做。” 我心内一阵宽慰。揽着他的身子道:“好孩子,额娘不累,额娘想着宁儿就一点都不累了。” 宁儿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我知晓他的心事,温言道:“宁儿,是不是想问你爹哪里去了?” 他脸一红,垂下头不语,我叹口气道:“傻孩子。想问便问,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额娘不会生气的,那是你爹啊。” 宁儿低声道:“可是,爹老是惹额娘生气,宁儿知道是爹不对。” 我心里发酸,强笑道:“傻宁儿。你爹,他不过是有些事没有想通,到外头住些日子罢了。等一阵子就会回来了。” 宁儿半信半疑道:“是吗?爹会回来吗?” 我点着他的额头道:“额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儿这才露出笑脸来,欢喜道:“额娘,我饿了,咱们去用早膳吧我好笑的看着他,真地只是个孩子罢了,尽管平日是那样的落落大方,懂事乖巧。 用过早膳,二门上的小厮来回道:“格格,悟州知府傅弘烈求见。” :“傅弘烈?”我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名字,却一时怎么都想不起来,半晌方道:“请他进来。”不消半刻,一身着官服地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有着一张饱经风霜却沉着冷静的面庞,一双清亮地眸子如同寒夜里地星星那般冷洌,他身长八尺,清瘦俊逸,难得的是不卑不亢,行止有度。 :“臣悟州知府傅弘烈见过四格格。” :“傅大人请起,赐坐。阿离上茶。”我略欠着身子款款道。 傅弘烈谢了坐,抿了一口将茶放在一旁地几上,淡淡道:“臣冒昧打扰,还请格格恕罪。” 我不介意的笑笑道:“傅大人客气了,只是不知傅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傅弘烈道:“臣本是原甘肃庆阳知府,后因上书吴三桂必有异志而被发配到悟州的,不知格格可否知晓?” 如电光石火一般,我恍然大悟,怪道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当年吴三桂为报私仇,曾命孙延龄将之杀死在来广西赴任的路上。幸喜及早被我发现,令戴良臣赶去救了他一命。我坐直身子正色道:“傅大人远见卓识,四贞佩服!” 傅弘烈面色凝重道:“臣今日前来是要提醒格格。提防柳州都督马雄,他已然投靠吴三桂了。” 我心内一惊。疑惑道:“怎么会这样?他.............. 傅弘烈接口道:“数日之前,额驸孙延龄命人持吴三桂的手书前去招降马雄,马雄不耻在孙延龄之下,怒而杀了来使。昨夜,孙延龄率几千骑兵夜袭柳州。正僵持不下之时,吴三桂亲信赶往柳州城,劝说马雄投效。马雄受吴贼怀宁公之封,已然背叛朝廷和定南王府。格格若是不信,大可召他返桂林城,一问便知究竟。” 我苦笑着摇头道:“不必了,昨夜我命人召他前来讨逆孙延龄,他却称病不来,我本就已生疑。便是他没有投靠吴三桂,与我,与朝廷也早就不是一条心了。” 傅弘烈离座愤然道:“臣素来不屑吴三桂其人。他先是为了私情叛明投清,如今又反清覆明。将百姓置于水生火热之中。此等反复无常小人,人人得以诛之。傅弘烈虽是一介书生。却愿为社稷,为黎民抛弃这副残躯,誓与吴三桂不共戴天。” 我心内的崇敬油然而生,恳切道:“傅大人既有此宏愿,四贞恳请您留在桂林,助四贞一臂之力,守住桂林城!” 傅弘烈一愣,随即道:“四格格巾帼不让须眉,着实在让傅某又敬又佩。傅弘烈本有此打算,就不虚推了。” 傅弘烈确实不是一个只懂得逞口舌之快的书呆子,相处下来,我愈来愈被他宽广地胸襟,深沉的抱负所打动,他有着铁一般的意志和耐力,无论受到怎么样地迫害都能百折不回,坚持自己的理想。他奉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所做地一切都是为了使天下平定,使黎民苍生安居乐业,他一腔正气,一身热血毫无保留的为国舍家。我庆幸,在这样的时候有他这样的人扶持着风雨飘摇的桂林城。 朝廷战败地消息不断传来,闷热的夏日里叫人越发心神不定。满清兵勇虽骁勇善战,却大多蛮横,攻破城池后,扰民滋事,掳掠妇女,无所不用其极,仿佛土匪洗劫了一般,长此下去,八旗军队渐渐失去了民心,原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的城池,却因百姓的奋力抵抗而要花费更多的人力财力。 我合上手中的一份战况,忧虑道:“这样下去,吴三桂的气势岂不更是水涨船高?” 傅弘烈淡淡道:“听说四川巡抚抚罗森和陕西提督王辅臣也相继叛应了吴贼,这样算来,大半江山竟已都到了吴贼的手中。”我没由来的叹口气,不自觉道:“皇上,未免有些急噪了。” 傅弘烈眸中精光一闪,饶有趣味道:“臣不解,格格请继续说下去。” 我苦道:“这又有何费解地?事实上,三藩均封在东南海隅或西南边陲,并不是急在一时半会非撤不可的。再者,三王均已是年过半百,去日无多。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吴三桂今年已过了六十整寿了。皇上是少年天子,何必急在当下?说句大逆不道地话,如果这三王皆是满蒙贵族,也许撤藩之事便不会如此了。如今跟从吴三桂反叛的大多是汉臣,这便又可见一斑了。” 傅弘烈赞叹道:“臣没有想到格格竟还有这般见识。只是,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淡淡道:“傅大人是否想问,我也是汉人,为何不趁机反清?” 傅弘烈探究地打量着我,我起身缓缓道:“四贞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不象傅大人满身正义,一腔抱负,亦不象吴三桂之流醉心功名基业,四贞不过是不愿这一片土地再徒然沾满鲜血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王侯将相地宝座下堆满了森森白骨,成就了他们,却苦了无数的平民百姓,大人您看,桂林是这样地安宁秀美,呆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可如果它变成了哀鸿遍野,荒芜人烟,您还会觉得它好吗?战争从来和百姓的幸福没有关系。”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四十章 经过傅弘烈紧锣密鼓的部署,孙延龄的几千乌合之众不敌广西将士的奋勇向前,仓皇逃到山中,而激战之时,孙延龄曾数次求救于镇守柳州的马雄,马雄虽与之同属吴三桂麾下,两人却一向不睦,马雄乐得见孙延龄战败,因而并不曾相救。 次日,傅弘烈向我请愿:“格格,臣愿意上山规劝额驸。”我闻言不禁一愣道:“傅大人何以认为孙延龄有悔悟的可能?” 傅弘烈淡淡一笑道:“额驸此时就如同站在两片悬崖的空地里,若有人把他往左边逼一点,他没有办法也只得挪过去。可如果有人把他往右边拉一点,他也就自然而然的过来了。额驸被仇恨蒙蔽了心志,吴三桂象一只老狐狸,他洞悉了额驸的心理,因而牢牢控制着额驸。如今,额驸已然走投无路,远在江西战场上的吴三桂也分不出精力来,正是规劝额驸的最好时机,臣有把握额驸会下山的。” 三日后,傅弘烈没有食言,果然将孙延龄带下山来。 孙延龄身上的铠甲早已破烂不堪,满面胡碴又黑又硬,眼神躲闪不定,想必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宁儿扑上去紧紧的搂着他,红着眼眶喃喃道:“爹,我好想您。您不要再离开宁儿了。” 我和阿离站在一旁皆是唏嘘不已,孙延龄将宁儿揽在怀里,黑瘦的面庞上流露出愧疚的泪水。 我连夜给太皇太后写了折子,请她饶恕孙延龄的一时糊涂,允许他戴罪立功。王的女儿。我一定会为朝廷为广西与吴三桂抗争到底,只求额娘看在女儿和外孙地薄面上网开一面赦免孙延龄,以后他定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却不曾想,吴三桂听闻孙延龄暗通清廷后勃然大怒。竟派了长孙吴世琮以进兵广东为名,兵临桂林城下。 银安殿的议政厅内,群情激勇,诸将士纷纷表示要出城迎敌,与吴贼决一死战。我安抚下众人。镇定道:“眼下,吴世琮围困桂林城,所有要道皆被封锁,消息一概传不出去,桂林城只有三万可用之兵,一旦血战起来,胜负难料,我等身受皇恩,理当以死报国。可这满城的百姓将立刻沦为亡国奴,饱受欺凌。.电脑站更新最快.” 傅弘烈沉声道:“格格说地是,若拿这满城百姓做牺牲。代价未免太大了。” 刘忠急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咱们打开城门投降吧?” 傅弘烈摇头道:“不。这自然不行。诸位稍安勿躁,这些天我仔细观察了桂林城的地势。发现桂林环山绕水,是个易守难攻地天然军事要塞。格格,您想一下,吴世琮之所以兵临城下,目的是要我们投降,借此巩固贵州地界,同时也打击朝廷的士气。臣听说如今负责江西剿吴军务的是安亲王,如果我们能死守住桂林城,只需几日时间,把消息传到江西,安亲王必定派来援军,到时里外夹击把吴军围在城外,一可解了桂林之围,二来也可灭了吴军威风,比之贸然出兵相抗,胜算要大上许多。” 岳乐,他竟然就在江西。 我听的心头如遭雷击,一时忘情道:“江西战况如何?” 傅弘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仍恭敬回道:“安亲王到达广西后,严肃整顿了军纪,改变了先前的作战方针,看来是行之有效的。不然,吴三桂不会将在攻克数日仍无进展之下调头前往粤湘等地。格格,方才臣所言,您意下如何?” 我回过神来,道:“诸位将士以为如何?” 马雄镇沉吟道:“傅大人所言虽可行,只是如今道路皆被封锁,我们如何将消息传到江西安亲王那里呢?” 傅弘烈胸有成竹笑道:“马大人只管放心,我自有办法。” 我站起身来,冷然道:“既如此,就依傅大人的计策。如今我们生死与共,定要守住桂林城!” 回到定南王府之时,天已擦黑,秋风萧瑟中已带着些透骨的寒意,阿离挑了宫灯在门外迎我,见我下车,慌忙将灯递给清雨,将一件孔雀金绣大氅密密裹在我身上,又搓搓手为我取暖。 我浑然不觉这一切,只抓住她的手略有些颤抖道:“他,他在江西!” 阿离不知所以,忙问道:“格格在说谁?” 我紧紧攥住阿离的手,哽咽着一字一句道:“岳乐。”阿离大惊,怔怔的看着我的失态,默然一声叹息道:“走吧,宁儿和额驸都在等着您用晚膳呢!” 只这一句,便将我自九重云霄上重重跌了下来,我地眼泪,突然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在冷洌的秋风中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次日中午,我披上银红色地盔甲登上了城楼,士兵们皆身着戎装严阵以待,城内鸡犬不闻,百姓大多关门闭户,昔日繁闹的市井街道如今变地死一般沉寂,孤身一人行走在街道上仿佛置身一座空城,叫人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发寒。偶然一两个行色匆匆的百姓也是魂不附体,好似有鬼在后头跟着。二十年前。那令我刻骨铭心地一幕正一一重演。 距城门不过三十里的空地上,炊烟袅袅正冉冉迎风而上,那里驻扎了吴世琮的一万精兵。想必是吴军正生火做饭了。 一旁地刘忠道:“吴军很是奇怪,自到桂林城下从未叫阵攻城。只是每日日落时分纠集几千部众绕城而行,属下想破了脑袋都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垂下眼睑,默默出神片刻方道:“不必理会他们。吩咐下去,援军未到之前一定要格外当心留神。以免吴军突然袭击。不管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只要不攻城,都一概置之不理。” 刘忠恭身应了。 傅弘烈皱起眉头道:“吴军的行径地确叫人费解,他们是在等什么呢?”我眺望着远方,笃定的道:“父王生前说,敌不动我不动。不管他们在等什么,一切也只能等援军到了再说。” 傅弘烈点头道:“是。臣已经命人乔装从漓江畔潜出桂林,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安亲王明日此时便可接到求救书信了。” 是夜,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一时担心信使在去江西的路上被抓。一时又担心吴军突然攻城,一时又想到等战乱结束。该要去哪里?京城吗?孙延龄如此排斥。江南虽是个好地方。只怕他也不会如意。翻来覆去只是辗转难眠。 外间守夜的阿离将帘子挂起来,坐到床边关切道:“怎么还没有睡?” 我拥着被子坐起来。拉着阿离地手道:“离儿,你说等撤了藩天下大定,咱们要去哪里好呢?” 阿离闻言不禁失笑道:“瞧眼下这形势,真难为您还有这份心思想这些。” 我也不禁笑道:“是啊,可不是疯魔了。能不能逃过这一劫还不知道呢。” 阿离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您啊,想的太多。我就不怕,有您在身边,哪怕这一刻吴军攻进城里来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反握住阿离的手,坚定的道:“离儿,你要答应我,万一,万一城破,我要你带着宁儿马上从当年我们逃离的地道中出城,你们即刻进宫去,万万不能落到吴三桂手里。” 阿离惊恐道:“好端端的,不许您这样说。我们死都要死在一起,这一辈子我都不离开您。” 我眼睛里返起泪光,动情的道:“离儿,你不能死,你还要守着宁儿呢。城一旦攻破,我身为定南王女,应象父王和母妃当年那样以死殉国。可宁儿,他还是个孩子,我不忍他就这样死去,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护他周全。” 阿离豆大地泪珠从脸上滑落,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外头灯火骤然燃起,侍卫们惊呼道:“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便往外走,阿离死死拉住我道:“格格,外头危险,您不能出去啊。” 我用尽浑身力气掰开阿离的手,六神无主唤道:“宁儿,宁儿在哪里?” 阿离一愣松开手,紧紧跟着我出了房门,鄂栋手执宝剑已护在门外,见我出来忙跪下道:“奴才失职,叫格格受惊了。” 我顾不上询问过多的细节,只急急道:“宁儿呢?宁儿在哪?” 鄂栋忙道:“您别急,刺客已然从西院翻墙出府了,奴才已经命人抱了小少爷赶过来,其余地侍卫都在追捕刺客。”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四十一章 :“额娘,额娘。”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宁儿赤着脚从后院跑来,紧紧扯住我的手。 我紧张的上下审视着他,一迭声的道:“宁儿,有没有伤到哪里?怕不怕?看到什么没有?” 宁儿睡意惺忪的摇摇头道:“没有,额娘,出了什么事,好吵哦!” 我抚着他光洁的额头,温言道:“没事。今晚上就在额娘房里睡好了,额娘守着你。” 阿离随即带着宁儿进内室去,傅弘烈缓缓从暗夜里走出来道:“格格可否觉得今夜之事颇不寻常?” 我蹙眉想了片刻方道:“傅大人还请直言。” 傅弘烈担忧道:“刚下夜之时,守城的刘将军曾来密报,说有一黑衣人趁黑从墙根爬进了城。臣惟恐是吴军奸细,当时便下令全城秘密搜捕,谁知刘将军刚领命而去,王府便闹出了刺客。” 我心内一惊,不安道:“您的意思是那黑衣人和刺客是同一个人?” 傅弘烈点头道:“不错,您细想想,城门守卫如此森严,虽夜黑云淡,可一个八尺高的汉子要想越过重重守卫翻进城来到底决非易事。臣思虑良久,这城楼之上必有他的内应,引开了守城将士的注意才得以溜进城的。而如果,这个黑衣人和刺客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个内应便呼之欲出了。他直奔王府,足可证明王府内有他要找的人。” 我愈听愈惊,半天醒过神来厉声道:“鄂栋。你去西院地时候可曾见过刺客,当时。额驸在做什么?” 鄂栋忙道:“那刺客蒙着面,身手利落,不过几个回合便翻墙而去。奴才没有瞧清楚他的样子,当时额驸在房内歇息,奴才带着侍卫冲进去的时候。额驸刚刚被奴才等惊醒。” 我和傅弘烈相视一眼,俱都没有做声。 过了片刻,我冷冷道:“传我地话下去,封锁城门,即日起不许任何人进出,一定要找出那个刺客来!” 鄂栋领命下去,傅弘烈安慰道:“格格不必过于忧心,也许不过是巧合罢了。” 我苦涩一笑,强打起精神道:“傅大人请里间奉茶。.16K.Cn更新最快.四贞有事与您商议。” 温暖明亮的暖阁内,宁儿躺在阿离地怀里正香香的睡着,白净俊秀的面庞上一片安详宁静之色。我爱怜的注视他良久。方转过身子从梳妆台上取过一个精致的雕花檀木首饰盒,拿在手中摩挲不住。终还是狠下心掀来帘子走出去。 外间。傅弘烈正端坐在塌上沉思着些什么,见我出来忙起身道:“不知格格有什么事要和臣商议?” 我示意他坐下。面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地微笑,淡淡道:“四贞一生孤苦,幼年双亲皆丧,唯一的弟弟也死于非命,幸喜有太皇太后将我抚养在身边,视如己出,让我过了几年有亲人的日子。定南王府这份家业于我而言,实在是太沉重的担子。四贞虽尽心竭力,奈何心不由己。原本想着顺顺当当的撤了藩,便带着宁儿四海游历,倒也逍遥自在。如今,却又是这般形势,桂林城危在旦夕,四贞虽一介女流之辈,却也断断不会与吴贼同声一气,把广西再度变为民不聊生的人间炼狱。” 傅弘烈正色道:“格格高义,傅某深感敬佩。”我长叹一声道:“四贞死不足惜,万一城破,四贞当效法父王以死谢罪。可四贞心有所牵不能放下,放眼如今广西,可以托付的也只有傅大人一人了。” 傅弘烈起身道:“格格有命,臣当万死不辞!” 我郑重将手中的檀木首饰盒交到他手中,又拔下银簪一并交付他,傅弘烈茫然道:“格格,这是?” 我悲戚一笑道:“盒子里装的是我定南王印,这根银簪可以打开盒子。若四贞身陷险境或不在人世,傅大人可凭此号召孔军,掌控广西不至落入小人之手。四贞将身家性命全部交托在先生手中了!” 傅弘烈大惊,连连道:“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格格太过悲观了!” 我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勉强一笑道:“四贞亦是未雨绸缪,以防不测。再者大人也看到了,王府中已是危机四伏,这印放在我身上终是不安全,不若暂且交给大人。” 傅弘烈见状,只得接过檀木首饰盒,半天只是说不出话来。 待他走后,我方进得卧房内,宽阔地大床上我和阿离分别睡在宁儿两侧,我支起手肘恋恋的凝视着他沉睡的脸庞,忍不住轻轻在他额头上琢了一口,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阿离瞧着我地样子,只道:“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信您能狠下心离了这孩子!”一句话未说完,眼圈已红了。 我默然一声叹息,为宁儿仔细掖了被角,低声道:“快睡吧,天都要亮了。” 次日,天隐隐要落雨似的阴郁一片,宁儿一早便起身练剑去了。我浑身无力地由芒夏服侍着起身,赵麽麽念叨着:“瞧瞧您这脸色,好歹也要扑些粉遮盖遮盖才是。” 清雨依言在我面上细细涂了薄粉。又挑了件月白色妆花缎面,娇黄色缠枝暗花绫里百花飞蝶旗装为我穿上,领缘镶着云龙金纱边。并以月白丝加金线蕾丝缀边,衣襟满缀铜鎏金錾花扣。发上又插了瑶池清供边花。正中戴了只翠铅珠宝五凤钿,一只嵌珍珠、宝石地金累丝凤口衔口衔珍珠、珊瑚、绿松石、青金石、蓝宝石等贯串的流苏,以鲜艳欲滴地红宝石粒为坠角,端的是纹采辉煌,明艳照人。 雪寒奉上一碗燕窝来。我手执了银制汤匙挑了两下,终是无甚食欲的放了下来。 赵麽麽苦着脸正待劝说,只见孙延龄牵着宁儿地手,父子两个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这倒是许久不曾见过地稀罕景儿。 孙延龄见我怔怔的看着我,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阿离扑哧一笑对我道:“传早膳吧。” 侍女们早已恭候在门侧,听到传饭皆手脚麻利的鱼贯而入。不一大会,冒着热气和令人垂涎的早饭便摆满了整整一桌。阿离与宁儿分坐在我的左右手边,孙延龄自坐到对面去。 宁儿见我们三个大人只埋头自吃自地。很是不满,撅着嘴道:“好容易咱们四个才一起吃饭,你们又都不说话。” 孙延龄难得好脾气的笑道:“寝不言。食不语,这些宁儿都忘记了吗?” 宁儿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就这一次嘛。”又忽想起什么似的道:“爹。我听鄂统领说昨个夜里咱们王府闯进了刺客。您一个人住在西院里头怕不怕啊?” 阿离失笑道:“你爹是个大男人,又是将军。怎么会怕区区一个小蟊贼呢!” 孙延龄却不知为何,满面的不自在,偷眼瞥着我讪笑道:“是啊,是啊,爹怎么会怕呢!”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不由袭上一阵不安,就在我思虑着怎样开口相问之时,雪寒进来回道:“格格,马大人求见。” 阿离皱着眉头道:“格格这几日都不曾好好用过早膳了,你把马大人请到偏厅用茶,请他稍待片刻。” 雪寒面露难色道:“奴婢方才已经说过了,可是马大人说他有急事,要立刻面见格格。”我挥手止住了阿离的埋怨,道:“请马大人进来吧。” 不消片刻,马雄镇面如死灰神色惊慌的匆匆赶来,顾不上行礼慌慌道:“柳州传来的消息,昨夜马雄命其子马承荫杀了傅弘烈大人留在柳州的所有的亲属,老弱妇孺竟达百余人,惨不忍睹啊!” 仿佛晴天霹雳,全身被冰雪水陡然浇上一般,我震惊地久久无法回过神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滑落,嘴唇不停的颤抖着,哽咽道:“暂且,不要告诉傅大人,我怕他承受不住!” 众人皆沉浸在这巨大地噩耗中,一时房内沉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抬麻木的胳臂正要发话,却不经意瞧见立在门后双目失神地傅弘烈。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他嘴张了两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第三次,方自嘶哑着声音紧咬住下唇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傅弘烈一生所作所为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今日吴三桂灭我满门,国恨家仇誓将不共戴天!” 孙延龄赶上前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欲出言相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敏感地发现他的眸子里有冰封了的东西在渐渐溶解! 第二卷 峥嵘岁月 第四十二章 康熙十四年六月,吴世琮在围困桂林城七日之久后,于一日落时分发动了猛然袭击。一场血战过后,孔军死伤大半,援军却仍旧迟迟未到,桂林城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夜已经很深了,我身着戎装行走于昏暗的军营之内,目之所及处皆是血淋淋的伤口,耳朵里满满的盛着兵勇们的痛苦呻吟,军医忙碌的在受伤的士兵中穿梭不停,一个年纪只十七八上下的士兵靠在木桩上正咬着牙为自己包扎受伤的小腿,想必是痛到了极点,嘴角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我心下不忍,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接过他手中的纱布,轻柔的一圈圈缠到他的腿上。 小士兵大惊,不敢置信般喃喃道:“格格,格格,这............我缠完最后一圈方扬起脸温言道:“还痛吗?” 小士兵忙不迭的摇头道:“不痛了,不痛了。” 我舒了一口气,缓缓道:“难为你了,这样小的年纪。” 小士兵听我这样说,早已忍不住满腔的悲愤和感动,哽咽着道:“格格,您快别这样说,奴才生在桂林,长在桂林,桂林就是奴才的家。这是奴才应当应份的,有格格这句话,奴才就是死在战场上也是情愿的。” 说话间已有众多伤兵围过来,七嘴八舌骂起吴三桂来。 我默然抽身离开那里,月光凄凄洒在身上,莫明的哀伤涌上心头。身为藩镇之主的我无力保护子民,任他们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战火洗礼,说到底我难辞其疚。面对那一片无怨无悔地赤子之心。我汗颜无比,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这茫茫原野之上,惟有清风明月与我做伴。正彷徨无措之时,身上陡然袭上一阵暖意,回过头来却是孙延龄。 明净如水的月光下,他就站在我的对面。默默凝视着我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柔声道:“回府吧。” 我怔怔望住他,忽道:“延龄,若城破,你当如何自处?” 他不觉一愣,躲过我地目光道:“不会的,援兵马上就会赶来地。” 我冷冷一声道:“若我没有猜错,吴三桂定然洞悉了我们的目的,不然不会突然发动了袭击。援军此时也肯定受到牵制。一时半会断断不能赶来救急了。桂林城危在旦夕,吴世琮只再一战,我军便无招架之力。” 孙延龄鼓起勇气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缓缓靠近他。恳切的道:“延龄,你是我的夫婿。是朝廷亲封地广西将军。这片土地养育了你我,不管素日你心中有多少怨气。此刻也该暂且抛之脑后奋力一战。宁儿一直说他的父亲是个无所畏惧的将军,当此时你若还一味躲在我的背后,躲在定南王昔日的荣耀背后,便是能逃过一劫,你自己能看的起自己吗?” 孙延龄被我一番话触动,垂头愧疚道:“你说的话这些天我已经想了很久,事实上桂林城的这场劫难实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先与吴三桂定下承诺,后又反戈相向,他也不会恼羞成怒发兵围困我们。” 我摇头道:“延龄,前尘旧事都不要再说了。我们只看来日吧!” 孙延龄紧紧握住我的手,欲言又止,强笑道:“我知道了,咱们回府吧。” 我闻言不禁有些失落,不着痕迹地松开他的手淡淡道:“我还要去城楼察看一番,你先回去吧。”说罢,转过身子往前走去。 只听身后孙延龄因落寞而有些异样的声音道:“那,你早点回去。” 将近天明地时候,我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定南王府。阿离迎上来搀住我回房,赵麽麽早备好了参汤服侍我用下。 房内金炉中燃着地宁神香已渐渐冷了,我斜倚在一张铺着金丝锻绣锦被地湘妃竹榻上,窗外正浓荫如盖,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恍若妙龄少女正低低诉说着心事。雪寒跪在一旁为揉捏着酸麻的腿脚,我微闭了双目,神思渐渐懒怠起来。正在此时,阿离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惊呼道:“格格,格格,额驸不见了!” 我倏然睁开双目,满心不悦道:“什么叫不见了?” 阿离顿足道:“额驸昨夜回来了片刻,说了些莫名其妙地话我也没有当回事,可是蔻香一大早来回说半夜的时候额驸不见了,我只当是有事出去了,可是方才我愈想愈不对劲,就到他房里去瞧瞧,没承想在他书桌上发现了这封信。” 我狐疑的接过信,边看边问道:“他昨夜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阿离红着眼眶道:“他说,要我好生照看格格和宁儿,还说他这一辈子都对不起我们,只能等到来世再赎罪了。还要宁儿一定听您的话,不要和您顶嘴之类的.............. 我没有待她说完,手中的信已慢慢飘落。 阿离惊恐的摇着我的身子道:“格格,格格,您怎么了,额驸他。他.............. 与之同时,墙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撕杀声,院内地小厮侍女害怕的奔走乱叫道:“吴军攻城了。吴军攻城了!” 我醒过神来,站起身子飞身取下悬挂着的玄铁宝剑便往外冲。阿离和雪寒死死抱住我地身子哭道:“格格,您要做什么?” 老泪纵横的赵麽麽带着宁儿走进来跪下道:“奴婢知道您要去做什么,奴婢不能拦着您,可是您,再瞧一眼孩子吧!” 宁儿扑上来搂住我地身子。不安的仰起脸道:“额娘,您要去哪里?能带着宁儿吗?” 我手中的宝剑应声而落,眼泪顺着面颊不停的留下,忍不住轻轻一抚他的头发,忽将他往阿离怀里一推,扔下一句:“快走!”拣起地上地宝剑飞奔而去,任宁儿和阿离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再不回头。 待我赶到城门之时,吴军已然攻破了大门。刘忠等人正率军奋力抵抗着,渐有不敌之势。我顾不上尸横遍野的恐惧,顾不上血流成河的惨状。挥剑冲入战局中,凡见身着明朝服饰之人皆狠狠砍下去。不消片刻浑身上下溅满了点点血滴。偶见孔军之人便如疯了一般逼问道:“有没有看到额驸?有没有瞧见延龄?” 然而我得到的答复总是摇头,不停的询问。不停的摇头,直到到万念俱灰之时才瞥见他的身影。一身雪亮盔甲的孙延龄被众多吴军围在中间,他身上沾满了鲜血,刀伤剑伤密密麻麻地遍布着,清秀的面容被乱发和血迹遮盖住,他已然站立不稳,却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吴军做殊死搏斗。 两行清泪,自我的双目中夺眶而出,费劲浑身力气唤道:“延龄!” 他骤然回头,血迹斑斑地面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手中地剑却滑落在地,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在孔军地掩护下我冲破重围,赶至他身侧,将他的身子揽在怀里,哽咽道:“你,怎么这样傻!”孙延龄已是气息恹恹,喘着粗气道:“这是我这一生最明智地选择,也是最不负你的决定。四贞,我,我对不起你!”眼泪冲淡了他脸上的鲜血,是那样的悲壮。 我只觉心痛到极点,泪水纷纷而下摇着头道:“不,不,我不要你死,延龄,你是我儿子的父亲啊。我是恨你,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你,我还想过等战乱过了,我们带着宁儿去游山玩水,去四海漂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我们是一家人啊。” 他深深凝视着我,一字一句道:“我真高兴,真高兴听到你这样说,可是,太晚了,我做了太多错事,上天都不容我。” 我匆匆撕下衣襟为他包扎着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奈何手只是不听使唤,慌乱着道:“你别胡说,你不会死的,你要是死了,宁儿怎么办?他爱你呀,延龄,你不是说你要赎罪吗?我不要等到下辈子,你现在就要赎罪,你要对我们母子负责,你要站起来,告诉我,你不会死的。你说啊,你说啊!” 孙延龄无奈的摇头道:“我不行了,宁儿有你,我很放心。四贞,等下辈子,下辈子我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要让你爱上我。四贞,好好的活下去,为了宁儿,你要,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说完这句话,他留恋的最后看了我一眼,手缓缓垂了下去。 我紧紧抱住他渐渐冰冷的身子,仰天长叫道:“不,不,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孙延龄,我恨你,我恨你.............. 撕杀声慢慢停了下来,天地间寂静的叫人恐惧不安。 孔军自发围了过来,跪在孙延龄的身边默默饮泣着,孙延龄,终于用他的鲜血和生命洗清了从逆的罪名,成为了真正的男子汉! 第二卷 峥嵘岁月 完结章 :“四贞,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你,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和吴贼做殊死搏斗了。数日前,吴三桂派人秘密入府与我联系,劝我打开城门投降。就是那个刺客,是我在城楼上引开了守城士兵们的注意放他进了城。我心里一直很矛盾,一旦撤藩,我们就要回京,我承认我是害怕的,我怕你和他见面。我知道这些年你过的不好,你心里除了宁儿只有他。可是四贞,我的心里也只有你啊。吴三桂用王位诱惑我,我竟也傻到真的认为有权有势就可以将你牢牢栓在身边。可是傅弘烈震撼了我,让我第一次从国家从黎民百姓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你的那番话让我下定了决心,我要为自己,为你,为宁儿做回真正的男人。不再以权势利益为准绳,四贞,我假意开门投诚,吴世必定不设防,到时候我手仞了他,便可暂解围城之困。 四贞,原谅我用卑鄙的手段娶了你,人这一生总是不能犯错的,一错再错,终到此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很想知道,如果没有岳乐,你会不会爱上我?我想大概不会的,因为我是这样的懦弱而又卑劣。可是如果来生,你先遇见的是我,四贞,你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一个爱上我的机会,我也会努力的做个你会爱上的男人,象岳乐那样的真正的男人。. q i s h u 9 9 . c o m,电脑站更新最快.” 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孙延龄的绝笔信时,仍旧忍不住的唏嘘泪流。尽管这一生,我没有爱过他,可在最后地时刻。他确实打动了我。 城破之后,吴三桂命人将我带回了昆明,将我囚禁在爱妾陈圆圆出家的尼姑庵里整整六年。这六年里。我接连收到宁儿被吴军杀害,阿离殉主。傅弘烈被马雄之子马承荫杀害的噩耗,我本欲一死了之,却被陈圆圆一句话激起了求生地意志,那个做了尼姑依旧千娇百媚的女人看着我冷冷道:“我若是你,好歹要活到亲眼看着仇人一命呜呼。不然有何面目到地下见枉死地亲人?” 是的,吴三桂依然在好好的活着。我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他的手上,我半生的坎坷和他有着千丝万缕地关系,我不能就这样死了。 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在湖南衡州称帝,国号大周,建元昭武。同年秋在长沙病死,其孙吴世继位。退据云南。 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失踪多年的胡宫山潜入尼姑庵将我救出并带到江西岳乐的帐前。我这才知,原来当年吴三桂因对胡宫山有恩。借此要他做宫中的内应,胡宫山有感于太皇太后恩德。远赴昆明劝说吴三桂打消叛乱的念头。吴三桂执意不肯,又怕胡宫山起了异心泄露自己的秘密。遂将其囚禁在平西王府十年之久,胡宫山逃出王府后便去了桂林,在定粤寺中与我相见并授业宁儿。后来,吴三桂手下找到广西,胡宫山惟恐牵连到我,再度亡命天涯。吴三桂公然反叛之后,胡宫山便去了岳乐帐下效力。 康熙二十年,昆明被围,吴世自杀,余众出降。 康熙二十一年,岳乐率大军返回京城,我随军一同回京。行至京师二十里的地方,玄烨郊迎劳礼。 再度回到紫禁城,已有十六年那么久了。太皇太后和苏麽麽已是老态龙钟,风烛残年。和她二人团聚不过几日,我便轻车简骑去了西山碧云寺,并向太皇太后言明永不回京。 此时,玄烨立在寺门前,软语道:“四姑姑,您受了这些年的苦,太皇太后和朕都想要好好补偿您。慈宁宫地吉云楼一直保持着您当年住的模样,如今都等着您回去呢。” 我淄衣素袍跪在佛前,淡淡道:“四贞已经习惯青灯古佛的日子,皇上不必再劝,早日回宫吧。玄烨仍不依不饶道:“姑姑,难道您就忍心叫他等了这些年吗?朕出宫之前,太皇太后说她就盼着您回去,再给您一个真正地家,全了您这些年的夙愿。您起身瞧一瞧,他也随朕一同来了呢!” 只听身后一个再熟悉不过地低沉声音道:“四 我浑身一震,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到底强忍住了缓缓道:“今生缘已尽,再续来世缘吧。” 碧云寺里,天高云淡,花幽日邈。 一青衣小僧立在我面前道:“师傅,有位故人给您捎来一封信。” 我伸手接过,展开来是岳乐苍劲地笔锋:“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地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了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那一天,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这一世,终是如此了。注解:最后一首诗是六世达赖仓央嘉错所做,他确是那个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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